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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蚁鸣

    第36章 关门打狗


    张叁奋力攀在断崖边缘,一直看到李肆的身影没入河对岸的山林,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将剩下行李都留在崖边,披上虎氅,只带了一只火把、一把单刀,赶紧回头朝山路而去。


    回去的山路依然崎岖难行,没有李肆在身后搀扶他,加上急于赶路,他一路上跌了好几个跟头。好在他虎皮坚韧,十分耐摔,往雪地里一滚,毫发无损地爬起来,抖一抖虎毛,又接着前行。


    走到半路,太阳便下了山。他点亮火把,照向漆黑的前路。森林中树影憧憧,簌簌摇曳,又似是鬼魅爬行,又似是猛兽潜伏。


    但他一身虎气,灼热赤烈,魑魅魍魉不敢近身,猛禽凶兽不敢探头。


    他停下来整顿了一番,看着地图认了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又接着往前走去——


    深夜时分,他独自抵达了北城门——比与刘武约定的时间要晚上许多。


    刘武并没有在北城门候着他。张叁远远地看见陈小押司拎着一只灯笼,踮着脚尖在城门下头焦急地蹦跶。


    陈麓远远看见张团练出现在山路上,赶紧蹦跶着跑过来。也就那么几十步路,将他跑得气喘吁吁。临到了张团练面前,还差点脚滑摔一跤。


    他没有同李奉使那般扑进张团练温暖怀抱的待遇。他比张团练矮一个头,细细瘦瘦的。在他摔倒之前,张团练两只手指就将他拈了回来,拈到一旁插秧似的插稳了。


    “团练!你可算回来了!”陈麓急道,“大事不好了!”——


    南城门下。刘武单手扶着腰上的刀把,神色看似镇定平静,虎口却抓握得极紧。另一只藏在袖里的手,已是冷汗涔涔。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张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撞开夜色,急急奔来。


    刘武赶紧迎上前去。


    张叁一撩长腿下了马,随即两根指头将坐在马后的陈麓也拈了下来。


    陈麓第一次骑马,便是跟着张团练骑了这番快马,上下颠簸,惊惶万分。他脸色煞白,一下马便独自扑到一旁“呕呕”地吐去了。


    刘武看了他一眼,见他除了吐以外没有啥事,便无暇顾他了,赶紧对张叁道:“团练!请快跟我来!”


    二人快步上了内瓮城,从城墙穿行至新修的外瓮城上,从女墙的缝隙间往外望去。


    ——枭军的营寨已经驻扎在了城外官道上!


    最近的营寨距南城门不过一里地,因山道狭窄,又往下蔓延了数里。营中篝火大盛,像一条盘旋在山道上的火蛇,飞扬的黑色牙旗是夜色中嘶嘶吞吐的蛇信——


    张叁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瞳孔霎时放大。


    “这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问道。


    刘武悔恨自责地叹息一声,将昨日追杀哨马与鸣镝示警之事向他如实告来……——


    昨日收到鸣镝示警后,枭军西营派出了一支骑兵小队,前来汶水西岸搜查——周奇周坝躲在哨台里数过,来了一百来个骑兵。


    这些骑兵沿着河边的马蹄印,也发现了上山的官道,探路之后又发现了落石堆,下马翻过落石堆,发现了蚁县。他们人数太多,刘武无法再带兵阻击,只能退回城内,紧闭城门。这一百来个枭军在城门附近探查了一番,踩中陷马坑留下了三五具尸体,便很快退了回去,骑马下山归营汇报。


    今日傍晚,便又来了上千名步军。到了城门外,也不急着攻城,而是在官道上安营扎寨,通宵火光不休——


    张叁攀在城门最高处,仔细看了一阵。见枭军营寨里有篝火,却没什么人歇息,人都在官道上来来去去,似在搬运物资。


    他越看越心惊,转身对刘武道:“枭军如此作派,只怕在等器械齐备,明日天亮便攻城!”


    刘武悔恨道:“团练,都怪我没能一箭杀了那老兵,让他临死前放出了哨箭!都是我的错!你且对我兵法处置,要杀要剐……”


    “莫说废话!”张叁打断他道,“刘兄,我们兄弟间不说这种废话!现下没空处置你,也没空安抚你,现下我们得赶紧应对!”


    刘武在等待他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想过一些对策,于是道:“不然让百姓连夜收拾细软,躲进山里,留一座空城给枭军?”


    张叁却道:“山林中有猛兽毒蛇,不可久居。况且天这么冷,老弱妇孺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再说,交县和天门关都被枭军占了,哪怕进了山,又能去哪里?”


    他一把扶住刘武微微颤抖的肩膀:“刘兄!我们退无可退,蚁县必须守住!只有守住蚁县,依王总管吩咐夺回天门关,我们才有一线生机,魁原才有一线生机!”


    刘武迎着他灼烈的目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也像被灼烧了一遍,烫得背脊火热。他努力镇定了下来,点点头道:“团练,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提头去办!”——


    刘武既然敢“提头去办”,他便真敢用刘武——他让刘武带着一个机灵、眼神好的弓手,趁夜出城潜去枭营附近,将情况查探清楚。


    刘武出城探查,张叁则留在城内,将城门防备调整布置了下来。蚁县现有新老乡兵共计八十余人,他将弓技好的都安排在内外瓮城上,刀枪手排在墙头,一些不擅武艺的新兵便负责投石、投油囊。


    他又将原本夜班工事的工匠们全部募集起来,都去北门外的山里收集石块,用牛车搬运到南城门来——


    张叁恐怕夜里惊城,引起乡民恐慌惊乱,所以暂时封锁了枭军围城的消息,只有守城兵士与少数文吏知晓。工匠们来去运石,他也只说要在城外再补修一些工事。


    然而深夜里这番隐秘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其中一名押司偷偷汇报给了县令府的家丁头子,很快便传到了县令耳朵里。


    这鼠县令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号召家佣收拾细软,往北门山林里逃!


    却被自家账房兼幕僚给劝住:“主君!侬勿要做戆头!山路又险,能逃出几里地?夜里又黑,林里撒个豺狼虎豹没有?您带着这么多身家,往哪里逃?”


    鼠主君的两撇小细胡子被吓得直打颤:“逃,逃也逃不掉,如何是好!那枭贼凶狠野蛮,可是会屠城的!明日一打起来,谁还有命活哇!”


    账房先生在屋里转了几圈,一咬牙道:“主君,魁原被围了这么久,想必是保不住了。枭已经灭了北狼,大煊连北狼都打不过,又能撑多久?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与其等到明日家破人亡,不如赶紧自找生路……”


    他神色狰狞地叽咕了一番,出了个老大的鬼主意。


    县令越听越害怕,哆嗦着道:“这,这真行得通?他们真信?真能保下身家性命?”


    账房先生神色阴狠道:“您可是本县县令,他们怎会不信?实在不行,您还能亮出手里那块龙纹玉佩,一看便知您是宗亲贵胄,他们不会对您下杀手,反而会让您继续替他们监管本县。”


    县令哆嗦了一阵,脸上的神色也渐渐阴狠起来。他将心一横,拍桌道:“就按你说的办!”——


    刘武带着一名老弓手,二人浑身裹满枯草,利用箩筐吊下城门,趴进雪里,匍匐过城门外的空地,钻入树林。


    他俩潜行到枭营附近,爬到一棵大树上,隐在树冠里仔细观察。


    枭军除了搬运一些兵器粮草一类的物资,便只搬来了一些小型云梯——落石堆太高,砲石机、鹅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都过不来。


    而且因为路途遥远,牛马又无法翻过石堆。枭军便只能以人力作搬运——因而一千人的军营里,实际只有大约四五百名真正的军士,其他人都只是一些作苦力的运夫——


    刘武潜回城内,向张团练汇报了此事。张叁紧蹙的眉头,到这时才略微松了下来。


    ——攻城远比守城难。在城池坚挺、指挥有素的情况下,守城者哪怕面对数量庞大的攻城者,也并不一定会落败。王总管以三千胜捷军与两千乡兵,在号称十万枭军的攻势下,守住了魁原城一月。他张叁以八十敌五百,也是有胜算的——


    但张叁并没有自信过头,凡事都作了最坏的打算。他独自骑马赶往了演武场,又去找了那二十二个禁军军士和两名皇城司下属。


    听他说了枭军当下围城的困境,众人的神色都凝滞了起来。


    禁军军士中有两名选拔出来的十夫长,前天夜里杀枭贼救佘将军,他们便是最先响应的人。其中一人便道:“张团练是想要我们再助你一力,明日去城头参战,守住蚁县?”


    一旁的两名皇城司下属听到这句,神色一紧,欲言又止。


    张叁眼角余光扫到了众人神色,摇头道:“不,这次与上次不同,守城之事十分凶险,诸位另有要事在身,不必以性命相陪。我来是想告知诸位,官家派你们来找的人正在蚁县,但他只愿跟随李奉使回京师。在李奉使回来之前,若蚁县不幸城破,有劳你们带着此人与佘将军一同藏入山中,待李奉使回来,便一同离开。”


    “李奉使何时回来?”那十夫长又问。


    “明日天亮我便派人去接应他,一两日便可返回。”


    “官家要的人在何处?”


    张叁深知官场人心复杂,不敢提前将乔慎交出去,怕他们当中有人起异心、丢下李肆、自行带走乔慎回去抢功。“若城破了,自会有人将此人送来。”


    十夫长点头道:“好,我们在此等候团练的消息。若团练守城需要人手,我与一些弟兄自愿相助,便助团练到李奉使回来之时。”——


    张叁谢过诸位好汉,急着回城门守备,几步便出了屋门。他耳朵灵,走到廊下,听见皇城司下属压低声问:“你为何许诺帮他守城?莫忘了我们此行是为了完成官家嘱托,蚁县之事与我们无关。”


    张叁微一停步,侧耳仔细一听,听见先前那十夫长回答道:“蚁县收留我们这么多天,张团练还提供了这处演武场给我们居住。大丈夫知恩图报,便是帮他一把又如何?天下是官家的天下,这蚁县乡民难道不是官家的臣民?上官说得如此绝情,但前几日不也冒险救了两名捕役?上官救了捕役,才能寻到蚁县来,这是上官的福报。真绝情者如马道长,放火烧死指挥使和几十个弟兄,他可是没了半个脑袋,死无全尸。”


    皇城司下属哑口无言,没再发话了。张叁在窗外悄无声息地一乐,没料到这帮子粗莽军汉里还有这般明晰事理的人物——


    他转身下了木廊往院里走去,嘴角还噙着笑,一抬起头来,笑着看见了对面房梁上、歪歪扭扭地滑下来的猪头力士。


    力士是从墙那头县令家爬过来的,滑到一半才看见了这久违的张瘟神!被他笑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想爬回去!然而半个屁股挂在房梁下,两条壮腿来回一蹬,哪里还蹬得回去?吓得压低声音“咿!咿!”直叫。


    张叁收了笑容,大跨几步,一把将他从半空中扯了下来,摁在地上提起拳头。


    力士捂着脑袋直求饶:“好好好汉饶命,我这身上哪处你们都打过了,我屁股还受了伤……”


    张叁松了拳头,往他那休养了多日、总算休养出个人样的胖脸上拍了一巴掌:“你来做甚?找死么?”


    力士带着哭腔道:“我来找李郎君报信,好汉你咋在这……”


    张叁又往他胖脸上扇了一巴掌:“你还能报信?你安的甚么心!莫想着哄骗李郎君!现在只有你张爷爷我!”


    落在张爷爷手里,剐掉一层厚猪皮,张叁动手还要削他。力士赶紧躲闪着低叫道:“爷爷饶命哇!我是真来报信,那县令他要献城投降!”


    张叁先是一惊,脸色顿沉。他将力士拽进院里,往假山的缝隙间一摁,低声道:“你细细说,说真话!敢有一句假话,割你舌头喂狗!”


    力士哆嗦道:“没没没有假话!我夜里屁股疼,睡不着,去廊下吹吹风,结果听见他们在密谋。我躲在屋外窗户下面,亲耳听见的!他们打算集结家丁,明日一早偷袭城门,打开门放枭军进来!他们还说要拿龙形玉佩献给枭军……”


    “玉佩在他们手上?”张叁惊疑道。


    力士直点头:“那玉佩我知道,是李郎君的。我那时掉坑里被扎了屁股,李郎君救了我性命,自己却晕倒了,我亲眼看见家丁头子从李郎君身上掏出来的。”


    张叁蹙眉沉思。


    力士又哆嗦道:“好汉,李郎君现在人在哪里?我可是把信报给你了,也算帮了你一把哇。我跟李郎君是替官家做事的,这打仗的事我们可掺和不了,你赶紧放我们走罢!”


    张叁嗤地一笑:“我说你怎的这么好心来报信,原来是想跟着李郎君逃命!”


    力士一脸委屈,还想叫冤诉忠,张叁将他猪耳朵一揪,往院外揪去:“李郎君现下不在,你哪里也走不了,只能留下陪你爷爷打一仗!我们且将计就计罢!”——


    夜风呼啸,掠过山头。小小的山城中暗潮涌动,藏了一夜无声的喧嚣。


    黎明终至,一抹鲜红落在了寂寂无声的城头。


    山道狭窄,枭军穿着黑甲,排着长列,像一条鳞片泛着黑光的毒蛇,堵在了城门前。蛇头高高昂起,朝这座巴掌大的小小城池龇出了利牙。


    排在队首的枭军兵士扛起了云梯、勾索,后排的兵士举起刀斧、弓弩,只等将领一声令下,便要发起攻城。


    然而城墙的最外围,紧闭的外瓮城小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朝外打开。


    兵士们不明所以,微微有些骚动。枭军将领赶紧打出手势,勒令众人稍安勿躁——


    蚁县县令穿着他那身青色的官服,两撇小胡微微发着颤,从门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拽着一条绳子,身后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高大男人。男人垂着头,蓬乱的长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与形状坚硬的下巴。


    寒冬腊月里,这男人上身赤裸,宽肩厚胸都被紧缚的绳索勒进了肉里,麦色的肌理上血迹斑驳,像是挨了不少暴打,吃了不少苦头。


    他似一条奄奄一息的猛兽,被县令拽着,走不了几步便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县令也顺势跪了下来,将绳子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双手托举,顶在头前。


    县令颤抖着声音,高声道:“某,某乃蚁县县令舒大富,此人乃县尉刘武。特此恭迎枭主,向枭主献上本县县印。”


    枭军头领将信将疑,命人上前查看。两名亲卫谨慎地绕过陷马坑,走近县令,先是朝瓮城里看了一看,只见墙头空无一人,地上跪着三十名弓手,皆是上身赤裸,双手自缚于背后,弓放于身前——弓弦都剪断了,无法使用。


    亲卫再透过外瓮城,往南城门中一望,只见城中老弱妇孺都在入城大道上跪了一地,衣着破落,战战兢兢。


    亲卫便接过县令手中木盒,送至头领面前。头领打开一看,是蚁县的县印不假,下面是蚁县三十名乡兵的军籍、八百户乡民的户籍。另有一块刻着龙形纹路的华美玉佩。


    头领举起玉佩,仔细端详了一阵,向一旁亲卫示意。


    那亲卫便以煊语大声问道:“此为何物!”


    县令微一迟疑,身后五花大绑的男人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县令赶紧哆嗦着大声道:“此,此乃舒某的家,家传之物!舒某乃大煊皇室远亲,家宅中还有许多宝物!枭主尽可入宅自取,只求留下舒某一家性命!”


    那头领把玩着玉佩,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他将玉佩塞入自己怀中,对亲卫耳语几句。亲卫便向身后大声喊了几句枭语。五百名军士分出两百人随他进城,另有三百人仍守在城外——


    这小头领看不上煊人——枭自云州南下,所过州城大多不战而降,哪怕不降,也没能抵抗三五日。只有魁原城顽抗至今。


    这只是魁原城外一座小县。看模样县中拢共不过一两千人,兵士才三十名。有何可抵抗,自然是诚心投降。那县令猥琐畏惧,瞧起来也不像假的。


    县令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面,为枭军引路。那赤膊的“县尉”跟在他后面,脚步虚浮,身上伤口随着绳子的紧缚还在往下流淌鲜血。


    小头领走在他二人后面,只当这两个煊人间起了内讧,“县尉”是武人,想必是不愿降的,大概被县令叫人捆绑暴打,不得已一同降了。


    只是,这“县尉”身上的伤口与鲜血,也太新鲜了。像是不久之前,刚刚划出来的……


    小头领心中突生疑虑。他此时已经穿过城门,走进了内瓮城,即将踏上入城大道。从近处看道路两旁那些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身板子也太壮了!


    小头领猛地停下脚步,一边拔刀一边以枭语大叫道:“不好!有诈!”


    “不”字出声那刹那,被五花大绑的“县尉刘武”转过身来,乱发间露出一双猛虎般灼亮的眼睛!他双臂一挣,便将浑身绳索崩断!


    “诈”字落地的刹那,一截断绳已挽上小头领的脖颈!


    张叁勒住断绳,绕着小头领身躯一旋!腾空跃起,踢飞了头领身后亲卫砍来的刀刃!趁着这旋转,将断绳死缠在头领喉头,拽紧绳头,再一个弓身,将小头领的身躯顶上半空!


    身躯“噗通!”坠地,脖颈已被扯断。小头领双目大瞪,七窍喷血!


    “关门打狗!!!”张叁高声喝道。


    两百名枭军已尽数进了内外瓮城。外瓮城的墙头突然冒出几个人影,将藏在墙后的几根绳子斩断,一只隐藏在墙后的吊门轰然坠下,彻底锁死了外瓮城!也将三百名援军拦在了城外!


    第37章 再笑一个


    城内的枭军眼看被围困,立刻便挥舞手中兵器,砍向两边地上跪伏的那三十名弓手。


    先前这些弓手们看似与张叁一样,都被绳索“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但随着张叁那声暴喊,城墙上突然甩下了数十条绳索!这些弓手们跳起身来,纷纷拽住绳索,蹬足上墙,在墙头同袍们的拉拽之下,眨眼便登上了城墙!


    将身上的绳子一甩,他们抓起藏在城墙上的弓箭,便与同袍们一起向下放箭!


    枭军惨嚎声一片,眨眼间就被放倒了数十人。剩下的人只能穿越城门朝城内涌去——


    入城大道上那些“老弱妇孺”,此时也抬起头来。“老者”扯掉了花白长须,“弱者”扔开了破旧拐杖,“妇女”露出花钗发髻下的男子面容,“孺子”伸长了刻意蜷缩的身体。


    为首的“妇女”从裙裾下面摸出一把大刀——正是真正的县尉刘武。他拔出刀来,带头冲入了枭群之中。


    枭军们突见一个面上涂着白粉腮红的健硕“妇女”,一手提裙,一手持刀,猛鬼一般凶恶扑来,都忍不住发出了惊惶的惨叫。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两百名枭军被围堵在内外瓮城中,头领被杀,失了先机,又无人指挥,不一会儿便被屠杀了近半数。


    剩下一百来人见势不对,便不管不顾地拼死朝内瓮城门挤去,试图以人数的优势突围,冲入城中,再寻躲避。


    刘武等人深陷人群,阻隔不及,眼见数十名枭军涌上入城大道。


    忽听一声哨响!马蹄声清脆!


    大道另一头的拐角,冲出了隐藏已久的二十四名骑兵。为首的正是许诺“再助张团练一力”的那名十夫长,就连两名皇城司下属也在其列。


    骑兵们疾风骤雨般掠来。十夫长手持一柄长刀,追上跑在最前头的枭军,背心一刺穿透身体!将人挑上半空,摔至道边!


    他身后其余人,也都追着四散落跑的枭军围杀起来——


    被留在城外的三百名枭军,在外头眼见城门锁落,听得里面厮杀声、惨叫声不断,已知道大事不妙。


    其中有一名副将,奉命带军留守。他这便赶紧发下号令,三百人又扛起云梯、钩索一类的工具,往城门蜂拥而来!


    山道狭窄,城门外亦不宽阔,几道陷马坑更是阻隔了前行的道路。这三百人被道路拆分得零零散散,还有数人遭同伴挤压,不慎跌入陷马坑中。


    城门上煊军弓手们从女墙之后放箭,前排的枭军则举起盾牌挡击,后排的枭军回以弓弩。在双方箭雨之下,最终还是有数十名枭军绕过陷马坑,最先抵达了城下。


    然而刚冲到城墙底下,又被煊军用大石迎头砸下,死伤无数。


    副将大怒,拔刀向天,发出近乎诅咒的怒吼,逼迫兵士们前仆后继地向前涌去——


    枭军的尸体渐渐在城下堆叠,云梯好几次架上墙头,还未能登墙,又被落石砸断。


    突然城墙上传来一声虎啸,震彻山林!一颗头颅忽地自城头飞出,滚落在陷马坑前!


    副将远远地定睛一看,面色惨白,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正是小头领的头颅!


    城外的枭军也只余半数不到,那副将心灰意冷,鸣金收兵。


    这场战事不过小半个时辰,城外枭军遗下一百来具尸体、破损梯桥,狼狈散去——


    张叁仍然赤着上身,周身浴血,一动不动地伫在墙头,眼见枭军丢盔弃甲,糜烂而退,甚至连营帐都来不及收拾。他们带来那四五百名做苦力的运夫也跟着跑走了,一行人退下山道。来时似蛇,退时却像一条千疮百孔的毛虫,虚弱地翻过落石堆,往山下逃去了。


    四周新老兵士都情不自禁地欢呼了起来!高叫着簇拥着张团练,将手中弓箭都抛向半空!


    张叁默默地站在欣喜的人群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心情却并不算轻松。


    ——他们此战大获全胜,却不过杀了三四百人。他回蚁县的路上与李肆一起探查过,枭军新西营约有三五千人,更别提围住魁原的枭军号称十万之众。


    枭军已经知道了蚁县的存在,又吃了这么一场亏,早晚有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并且只会来得更多,更强——


    刘县尉提着沾了血污的长裙,姿势扭捏地跑上墙头,制止住了围着张团练欢呼的人群,并且将虎皮大氅抱给了团练——这帮子人光顾着高兴,没看到团练还光着膀子吹冷风么!


    张叁拥在温暖的虎毛里,徐徐叹出一口热气,对刘武吩咐道:“赶紧让大夫救治伤员。你亲自带人出城打理战场,将能用的盔甲、兵器、箭镞、石块,甚至是枭贼的营帐与物资,全部都收回来,让陈麓带人清点。枭贼尸体全部抛下山崖,不要久留城下,免得引起疫病。”


    刘武经此一役,对他服得五体投地,大声道:“是,团练!”


    张叁看他一眼,见他还穿着那碍手碍脚的裙裾,疑惑道:“撕开扔了哇,还穿着做甚?”


    刘武露出“团练,你咋这般浪费”的神情,叹息道:“使不得,这是阿麓他娘亲的裙裾,还得洗干净还回去。”——


    县令鼠大富缩成一团,在内瓮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小头领无头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鲜血淌成血泊,濡湿了他的鞋袜。


    先前张叁来割头颅时,于混战之中,还不忘龇着虎牙对他灿烂一笑,直吓得他魂飞魄散!他此刻双脚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趁乱逃命了——再说,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只沾满尘土的靴子踏进了血泊里。


    张叁披着虎皮大氅,散着一头黑亮蓬松的长发,倒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单刀,像个真的土匪头子一般立在他面前。


    这位张虎匪先是弯下腰,从小头领的尸体上摸出了那块龙形玉佩,抓在手里掂了掂,起身塞进自己怀里。


    随即冲着县令和蔼可亲地一笑,又笑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大富哇,辛苦啦。”


    县令吱吱地哭了起来,涕泪横流:“团,团,团练,别杀我!我,我,我刚才可是帮了你哇!求求你,饶命哇……”


    “杀你不至于,”张叁和蔼地说,“本团练又不是土匪,哪能做那打打杀杀的事?刘县尉?”


    刘县尉提着裙子一溜烟跑来,中气十足地喊道:“标下在!”


    张团练快乐道:“抄了吧。”——


    城中清晨的这场恶战,李肆并不知晓。


    他在昨天日落时分,便攀上了对面的山崖。学着啸哥之前的模样,将帐篷支了起来,又升起篝火为自己取暖。


    他没有背那口小锅,因此也不再有热乎乎的羊奶可以喝,便只将干粮拿出来,干巴巴地啃着,又将那条大鱼串了起来,架在火上炙烤。


    鱼还没有烤熟,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昏黑的山崖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条双目圆瞪、滋滋作响的鱼。


    他昨夜都没有发现,原来山崖上是这样冷的。风吹过树林,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这样诡谲。篝火里若有少许湿木,不仅难以燃烧,而且会散发出一股黑烟,发出难闻的焦味。


    他曾经静默又孤独地活了十五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静默与孤独。如今不过热闹了十余日,他便开始品尝到孤独的滋味了。


    他嗓子又干又哑,喝了半壶水,还是觉得干涩难受,不再像昨夜那样安心舒适,不再有忍不住想要说话的欲望。


    他坐在帐篷里,苦恼地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这才跟啸哥分开了一天,他就这样难受,往后的日子要怎么捱哇!


    好在回京师就能见到婆婆了,一想到婆婆,他又很开心。一想到安顿好婆婆,他又要来找啸哥,顿时又舍不得婆婆。


    他抠着手指计算,等仗打完了,能不能求官家把啸哥也调回京师来,这样他就又有婆婆,又有啸哥了。最好跟啸哥分到一个军营,说不定还能住在一起。


    他想到这里就发笑,将手臂枕在膝盖上,又将脸贴在手臂上,情不自禁笑了好一会儿,连鱼烧焦了也没发觉——


    皱着眉头吃完了难吃的焦鱼,李肆将火熄灭,帐篷封好,把自己裹进布毯里,又从行囊里将虎皮帽扯了出来——是的,他带不了虎皮大氅,但是可以带虎皮帽。


    把帽子暖暖地捂在头上,护住冰冷的耳朵,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一边想象着跟啸哥住在一个军营里的美好生活,一边勉强安心地睡了——


    李肆睡到天亮才醒。帐篷外面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是啥动静。


    他小心地揭开帐篷一角,从缝隙里往外看去——是只小松鼠,拖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在熄灭的篝火堆旁嗅闻那条焦香的鱼骨。


    李肆掀开帐篷,那松鼠见他出来,也不急着逃跑,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四只黑溜溜的眼睛默默地对视着。


    突然崖上一阵大风,将鱼骨吹得滚落了几分。那松鼠受了惊,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悬崖上便又只剩下李肆一个。


    他将篝火重新点燃,一边取暖一边烤热了干饼,默默地吃了两个,觉得饱了,便又喝了一点点水——不敢喝多,怕干饼加水胀肚子。


    然后又起身去桥柱那边,扶着柱子往对面山崖望了望——啸哥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这也很正常,按脚程,啸哥应该昨日天黑才回到蚁县。休息一夜,再快也要今日晌午才能重新回来。


    李肆坐在崖边又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得心里空落落。便爬起身来,四处给自己找事做——


    他钻到山林里去拾了一捆柴,背回来堆在山崖上,给之后来修桥的工匠取暖用。晌午似乎还早,他于是又试着往山下走了一阵,潜到了天门关的正后方,蹲在树冠上,将小关城中的兵丁数量、巡逻次数、守军分布,全都细细看了一遍。


    他看得聚精会神,突然耳朵一颤,侧脸一瞄,见不远处的树底下,来了两个巡逻的枭军兵士。


    那两人没注意到树顶上的他,一人扛着一把弯刀,一边闲聊一边在厚厚的雪里艰难跨步。


    二人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了雪里的一串脚印。他二人警觉起来,拔出刀来,正在端详那脚印的去向,突然听见头顶上一声清脆的鸟叫。


    其中一个兵士先抬起头去,还没看清树上的李肆,倒先看清了飞来的箭矢——被穿喉而过,一声不吭地仰倒在地。


    另一人还没叫出声。头顶上一个黑影轻快地跳下来,将他扑倒在地,袖刀抹喉而过。他于是也一声不吭地,脑袋栽进了雪里。


    李肆蹲在他俩身旁,一人身上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打开一看都是大煊的钱币,一看便是劫掠来的——都塞进自己怀里。他将二人拖离山道,挑了个僻静难寻的地方,用树叶和雪将尸体掩盖了起来。又将二人的刀也收走,弓与箭囊也收走。


    最后用树枝扫乱了地上的脚印与血迹,他抱着战利品轻快地回了山崖上——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他期待地扶着桥柱往对面张望……啸哥依旧没有出现。


    他于是在崖上练了一套刀,又眼巴巴地回去张望……


    又练了一套拳……


    又拾了第二捆柴……


    第三捆……


    第四捆……


    晌午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


    李肆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担心啸哥在山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他不再离开崖边了,站在桥柱旁一直一直地张望着。望得眼睛发酸,心里也一阵一阵地发酸。


    终于终于……崖对面出现了十来个人影!


    李肆先是欣喜,但随即又脸一皱——他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里头没有啸哥!


    啸哥难道是出了啥事么?——


    李肆向那头挥舞着手臂,无声地作了招呼。那头很快也挥手回以招呼。李肆便示意他们让远一些,将细绳缚在箭上,朝对面射了过去。


    那边的工匠手脚也很利落,从树干上拔下箭,用泡过油的特制粗绳系在细绳上。李肆便将粗绳拉扯了过去。


    照这样拉扯了几股粗绳,两头都固定在树上之后,那边的工匠便将滑轮与箩筐都挂在绳上,先是运了一趟石头作尝试,见石头稳稳当当地过去了,一名胆大的工匠便上了箩筐,很快也被运了过来。


    李肆守在树下,接扶住了箩筐,将惊魂未定的工匠搀扶了下来。那工匠是名青壮,也是第一次坐滑索,吓得脸白唇青,抖着声道:“李郎君,多谢,多谢。”


    “大哥辛苦,”李肆认真地说,想安抚安抚他,于是去摸他的手,不行,去拍了他的背几下,“大哥歇一歇。”


    “不用不用,俺没事,”那工匠摇头道,“李郎君,团练让俺跟你说,他有要事要办,不能来接你。”


    李肆紧张地蹙着眉:“他受伤了么?”


    工匠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别担心。这他也跟俺说,他好得很,让你安心回去,在山路上注意安全。”


    李肆于是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他二人一起干活,很快将第二条滑索也搭好了——第一条更低,是从对面崖溜过来;第二条更高,是从这边溜过去。


    李肆将柴火、帐篷和毯子都留给了工匠大哥,搜刮来的四套兵器也留给工匠们防身,自己钻进了箩筐。工匠大哥从后一推,他便从崖边飞了出去!


    风声嗖嗖地从耳边而过,他的鬓发都随风而起,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飞翔”在空中,然而却不仅不畏惧,反而十分好奇。他甚至直起身将脑袋从箩筐里探了出去,一路往下张望。


    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便抵达了对面山崖。几位工匠将他搀扶下来,众人便开始忙碌着运送物资与搭桥,没有时间再与他多作闲聊了——


    李肆与工匠们道了别,急匆匆地向山路而去,想早点赶回去见到啸哥。


    他走了不过一百来步,突然见前方的山路拐角,一个金黄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啸哥!”李肆欣喜道。啸哥还是来接他了!


    张叁仍是披着虎皮大氅,赶路赶得气喘吁吁。他快走几步,张开双臂,将飞扑过来的李肆接了个满怀!


    两人紧紧地搂抱了一下,张叁又快速将他推开,上下仔细打量:“我昨日见你在河边杀了两个枭贼,受伤了没有?”


    李肆摇摇头,又接着扑进他怀里,往他毛茸茸的肩上安心地蹭了蹭脸,又到处嗅了嗅,疑惑道:“有血味。你受伤了么?”


    张叁摇头道:“我也杀了枭贼,耽搁了一个时辰。”他牵起李肆的手,“路上边走边说。”


    李肆被他牵着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从干瘪的行囊里掏出虎皮帽,戴回啸哥头上,又从怀里掏出四个钱袋,塞进张叁的大氅里。


    “这是甚么?”张叁问。


    “枭军身上抄来的,给你作军资。”


    张叁一提军资就乐了:“你啸哥现在可有钱咧!今日可算把那县令给抄咧!哈哈哈哈!”


    虎笑山林,连道路两旁树上的雪都被他笑得簌簌往下掉。


    他这一笑无比快乐——相逢于家国飘摇之际,李肆常见他眉头紧锁,龇出虎牙的灿烂笑容也多半是为了表示威胁——李肆还是第一次见他快乐成这样,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了。


    张叁看得呆了一呆,脚下一滑,被李肆赶紧拉住。


    他停在原地不走了,霸道地说:“再笑一个。”


    李肆不知道自己“笑”了,茫然地看他。


    张叁伸手捏住他下巴,掐了掐他的脸颊肉,调戏民男一般:“刚才那样,再笑一个。”


    这小东西将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搁在他掌心,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试探着微微牵起嘴角,果然乖乖地给他“笑”了一个。


    张叁的神色狰狞了一瞬,突然凑了过来!


    李肆茫然地睁大眼,不明白啸哥要做啥——啸哥的神情像是要一口将他给吃了。


    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躲避,只是安静地站着,满眼茫然地看着他。


    张叁难以自控地要使坏,但他自己也从没正经做过这档子事——趁人之危时捧着人家的脸硬“喂”不算——还没咬到那双软乎乎的唇,鼻尖先撞到了一起!李肆惊得一颤。张叁猛地回过神,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李肆茫然问:“啸哥?”


    张叁没有回答他,别过头去望着远处山林,胸膛激烈起伏了好几下,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僵硬地笑着道:“赶紧走罢,天快黑了。”


    第38章 美得你哇


    回去的一路上,李肆仍是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


    他先是说了正事,将自己探查而得的天门关守备、守军大致数量、分布位置,都一五一十地跟啸哥讲解清楚了。


    然后就开始了又乱又杂的碎碎叨叨——从每年官家阅军时诸军耍“百戏”到金明池赛龙舟“争标”,从婆婆包的馉饳儿到脚店卖的甜水团……


    其实他能谈论的事情并不多,他的生活规律而简单,除了练武就是教习,也没有尝过什么像样的珍馐美馔。


    但是张叁一直认真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回他一句:“是么?”“真好。”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树叶切割成细细碎碎的斑点,洒落在他们前行的路上。参天的树木阻隔了寒冷的山风,只是轻柔地吹拂着,吹得一缕散落的鬓发轻轻飘扬在李肆的脸边。


    张叁好几次替他塞回耳后,温热的指尖摩挲过冰凉又微红的耳廓。


    他俩牵着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崎岖的山路变得温暖而绵长,连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也似一首轻快的小曲。


    真希望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


    日落时分,他们抵达了北城门。城门口没有翘首以待的刘县尉或是陈押司,只有工匠们有条不紊地继续砌着城门——显然一切又重归了平静。


    张叁深知这平静只是暂时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步伐明显迟滞下来的李肆:“怎的了?”


    李肆也明白山路的终点距别离已不远了,一路轻快的心绪也沉了下来。


    张叁捏了捏他冰凉的脸,哄道:“去大姐家吃饭,走罢。”——


    猪肉是吃不上了,大姐用菘菜和鸡蛋包了蒸饼。她还想一狠心将家中唯一一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也给炖了,乔慎搂着鸡嗷嗷哭喊“姐别杀它!”,姐夫也来劝“大好的日子别杀生,弄得娃哭啼啼的”。大姐只能放下了屠刀。


    一家人围着蒸饼与一大锅素汤面,姐夫又给每人都倒了一碗梅子酒——连李肆都分到了一碗底的量。热气蒸腾中,每人都有些眼热,默默地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大姐先端起酒碗来:“莫在这里哭丧!阿慎明天就要去京师做皇亲,老四也要跟着升官发财,这可是大喜事!今天可是好日子!”


    乔慎嘟着嘴,眼里包起泪来:“姐,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容伯。”容伯是他那老管家。


    大姐放下碗一瞪眼,吓得他到眼角的泪都收了回去。“哭个屁!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容伯还等你做了皇亲,接他去京师享清福!你不是也说了,等以后有钱了,要在魁原城里给你大姐开个蒸饼铺么!”


    姐夫小声道:“娃就随口一说,你咋还当真,我们咋能要娃的铺子……”


    大姐哄哄乔慎而已,又不是真要铺子,气得瞪了姐夫一眼。姐夫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还是张叁端起酒碗道:“姐说的对,是大喜事!今日只说开心话,旁的不提,干一杯吧!”


    一桌人都将酒碗端起来,撞了个碗,大姐和姐夫都一饮而尽!乔慎含着眼泪啜了一口意思意思。李肆刚要喝,被张叁伸手指摁住碗沿。


    张叁又伸头检查了他碗里的酒——确实只有一碗底的量——便放开了手——


    一家人吃喝起来,又细碎地说些话。这次说话最多的是乔慎,小公子停不下来地叽叽咕咕,说着来了蚁县之后发生的各种趣事,又说着跟老管家相依为命的过往……


    李肆反而安静下来,悄无声息地吃饱肚子,便睁着眼睛专注地听小弟说话。


    听着听着,他放在桌下的手一热,是张叁偷偷攥住了他的手心。


    啸哥又不安心了,他心想,得安慰安慰他。于是也紧紧地回握住。


    他只喝了一口小酒,脑子清醒得很,也没有看见大姐变老虎,也没有看到姐夫变山羊。然而回头看了一眼啸哥,却突然发现啸哥虽然还是那张英锐潇洒的人脸,头顶上却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虎耳朵……


    咦???


    李肆吃惊地睁大眼,又往下看看——啸哥腰上还盘着一条金灿灿的大尾巴!


    咦!!!


    过去醉酒时发生的事,李肆全然不记得。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有记忆的情况下,第一次看到啸哥的“原形”!惊得他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张叁手在桌下偷偷握着他,眼睛却专注地望着乔慎,原本也算认真地听小弟说话。突然感觉肆肆松开了他的手,随即自己腰上一痒。


    张叁莫名其妙地低头一看——只见肆肆的手顺着他的腰摸了一大圈,又往下摸向他的屁股……


    他眼皮一跳,赶紧攥住这只欲行不轨的坏马蹄子,小声道:“你做甚?”


    李肆惊奇地说:“有尾巴。”


    “有个屁,”张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小愣鬼,怎么一口酒也能喝醉?”


    李肆使劲摇摇头:“我没醉,真的有尾巴,从这里长出来的……”


    他试图顺着腰去摸啸哥的尾椎缝,被啸哥攥住不安分的手、提起来狠狠咬了一大口!


    “昂!”李肆痛得一声小马嘶。


    大姐的筷子敲了过来:“你又欺负他做甚!”


    张叁:“他先欺负我!他喝醉了!”


    俩姐弟在那里争吵。李肆低着头委屈地揉着手背上两个圆圆的牙印。乔慎看热闹不嫌事大,偷偷往四哥的碗里又倒了半碗酒——被姐夫倒回去了,并且又收获了一个龙角——


    一顿热闹饭还是吃到了尾声。时候不早了,张叁让乔慎今夜还是在大姐家好好休息,说明日一早再来接他。


    临走时,大姐将李肆拉到一旁,掏出了一只布料精致、纹绣华美的钱袋——是指挥使的钱袋,李肆与张叁初逢那夜被张叁抢走,后来被送给了大姐一家。


    “这钱你拿回去。老三跟我说了,是他不懂事的时候从你身上抢的。”


    李肆赶紧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是指挥使的遗物,我从他身上拿的。”


    大姐道:“人死了,也有亲人,应当还给他们。”


    李肆于是收下钱袋,乖乖地点点头:“好,我回去寻他亲人。”


    大姐又叹道:“老三这个讨吃鬼,我已经替你收拾过他了。你以后别老惯着他,任他欺负你。”


    李肆摇摇头:“啸哥没有欺……啸哥的欺负是好的。”


    大姐失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可真是个小愣鬼!回京师的路上万事小心,小弟就交给你了,你俩可得平平安安。若是仗打完了,没准大姐和姐夫也来京师看看你们。大姐和姐夫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师咧。”


    李肆一听便欣喜起来,眼睛亮亮地道:“好!欢迎大姐和姐夫!你们早点来!”——


    拜别了大姐和姐夫,李肆便跟着张叁回县衙去歇息。乔慎期待了一晚上,结果没能再次看到三哥把四哥抱回去,攀着院门一阵叹息。


    “还偷看!跟你三哥一样,一肚子小坏水!”大姐往他头上又送了一个龙角,又跟姐夫送的那个作了伴。


    她才不管这小娃未来是不是皇亲国戚、游龙飞凤呢,只要一日还在这个家里,就还是她的亲小弟:“帮你姐夫洗碗去!”——


    张叁李肆拎着灯笼,慢悠悠地走回县衙。小巷僻静,石板路微滑,怕摔着了,便也还是手牵着手走路。


    张叁今夜心中烦闷,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酒,他酒量好,自觉十分清醒,然而脚步却有些虚浮踉跄。李肆先是牵着他,后来又变成紧挨在一起搀着他,最后又试图将他背起来。


    “你别……”张叁一个劲推他,“你有伤……”


    “背得动。”


    俩人推搡拉扯了几下,最后张叁还是被背起来了。他身上披的虎氅垂下来,覆在两人身上,瞧着真像背了一只大老虎回家。


    李肆越走,耳朵越红,偷偷地垂下眼一看——啸哥那条毛茸茸、金灿灿的虎尾巴,正缠在他大腿上。


    害他走路都走不稳了!


    啸哥怎的这么坏,怎么连喝醉酒、长出虎耳朵了,也还是在欺负他!


    但他现在知道自己面红耳赤不是因为生气,虽不知这是啥心绪,但总归是件好事。


    他便也只埋头默默认真地走路,尽量无视那条缠在他腿上、尾巴尖还勾来勾去的大尾巴——


    李肆努力地将大老虎背回了县衙,尽管他年轻力壮,仍是背得气喘吁吁。


    吴厨娘远远地看见一人背着一人,还以为是大当家在背小郎君,迎上来唤道:“大当家,可是李……李郎君?是你背着大当家哇?他怎的了?喝醉了?”


    张叁听见她声音,挣扎着想下来,却被李肆牢牢摁住。“大姐,喝醉了。”


    “我去给他熬一碗醒酒汤,喝了再睡吧。”


    “有劳大姐。”——


    李肆又将大老虎稳稳地送去了主屋的大床上,伺候着半醉半醒的啸哥脱外袄、脱靴,又出门找吴厨娘要了一盆子热水,端回来给啸哥洗漱。


    啸哥还穿着最后一件单衣,他想去解开盘扣,给啸哥擦一擦身体,却突然被挡了一下。


    李肆一愣,茫然地抬起头。


    张叁捂着衣领口,含糊道:“我自己来……”


    这小愣鬼却突然聪明了许多,眉头一皱,硬要去拉扯他衣衫。


    张叁还想糊弄过去:“你做甚……莫揩老子油……放开……”


    李肆扯开了衣衫,望着他满身缠裹的布条——渗着血,刺鼻的药味——今日在山路上便闻见了,啸哥却说是杀了贼以后没来得及清洗更衣。


    张叁眼睁睁地看着他两眼又蓄了一汪泪。他湿着眼,怒气十足地喊道:“你又骗我!”


    ——身上这么多伤,今晚还由着他、被他背回来!胸前的伤口全都被碾着了!啸哥一路上不知道被碾得多疼!竟然还忍着装没事!!!


    张叁酒都被吓醒了,连忙搂住他哄道:“没有骗,不不,骗了骗了,你莫哭,你听我说……”


    李肆狠狠擦了擦眼睛:“我没哭!你快说!”


    “这不是受伤,这是为了骗那枭贼头目,都是我自己划的,划得很浅,不碍事,真的不碍事……”


    张叁搂着他,赶紧说今日如何装作“刘县尉”、如何将自己五花大绑、装作受伤去骗枭军的事,把一场恶战说得轻描淡写、稀松平常。李肆被他贴着耳朵一个劲说话,说得耳根子红红的,脑仁也嗡嗡地,但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两句话——


    啸哥居然自己拿刀划自己!


    他怎会这么乱来!——


    吴厨娘这时在外面敲门,送醒酒汤。脸色铁青的李肆这才起身去开门,虽然生气,但是先谢谢吴厨娘:“有劳你,吴大姐。你赶紧歇息吧。”


    吴厨娘问:“小郎君怎的了?一脸不开心。”


    李肆信任尊敬她,气得索性跟她告状:“他又骗我,又受伤!自己划了好多刀!”


    吴厨娘也紧张起来,赶紧朝屋内问:“大当家!可要叫个大夫?”


    大当家在里头中气十足地喊道:“大姐别去!就是一点皮外伤,大夫看过了。你不用担心,早些歇息吧!”


    这听起来确实没有事。吴厨娘便放了心,朝李肆安抚道:“小郎君心疼大当家。给他喝些热汤,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李肆状没告成,更气了。又气又心疼地端着汤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汤碗送到啸哥嘴边,说话还凶巴巴地:“慢慢喝!烫!”


    张叁被他这小模样乐得直笑,见他脸气得更皱了:“好好,不笑了。你放手,我自己端着喝。”


    张叁自己端着汤碗,因为烫,小口小口地啜着,无暇说话。李肆气得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真是气得不想理啸哥了,可是又舍不得!他想起上次他俩闹别扭好几天不说话,是啸哥先找他“倒歇倒歇”的。


    他于是挽起袖子,坐回床边,凶巴巴地说:“我们倒歇倒歇!”


    他一口京师话,说河东方言说得不准,但又满脸煞有介事,乐得张叁又想笑,被他瞪了回去。


    张叁于是先摆手示意他等一等,将汤喝完了放到一旁,才道:“咳,倒歇吧。”


    李肆凶道:“你不该骗我!”


    “是是,是我不对。不过也不是故意,我怕你担心……”


    “你早些跟我说身上有伤,我今夜便不背你了,也不让你饮酒了。二叔说了,受伤不能饮酒的!你瞒着我,这样不好!”


    大老虎一脸老实:“是是,是我不好。不过这伤也不重,不碍事……”


    “你不许说‘不过’!有错要改!不能找借口!”


    “好好,是是。”


    李肆是“倒歇”清楚了,可是啸哥的态度软绵绵的。李肆像一记重拳砸在稻草里,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是没有发出去。


    张叁见他脸还皱着,便又笑着来哄他:“别气了,都是我的错。快些洗漱,早点歇息了。”


    李肆叹息一声,起身去洗漱。脱了衣袄,擦了一遍身体,他钻进被子里,老模样将脸贴在啸哥肩上,又叹了一声。


    他叹起气来像个认真的小老头。张叁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实在难受。


    李肆脸埋在他肩上,瓮声瓮气地说:“啸哥。”


    “嗯。”


    “你以后不许骗我。”


    张叁心说:这事哪有说得准的,你啸哥坏着呢,唉。嘴上却道:“好好好。”


    李肆听他声音就觉得不对劲,抬起头一看,往他胳膊上捣了一拳:“大老虎!”


    老虎耳朵现在还在呢!在头顶上动来动去,一看就心虚!


    李肆盯着那两只动来动去的毛耳朵,看了不一会子,气头就下去了——谁对着这样毛茸茸的东西,还会生气呢?


    张叁不知道他飞快地气消了,听他半天没说话,便侧过身来,把他揽进怀里,低声哄道:“乖,不气了。”


    李肆一边被揽过去,一边叹息道:“啸哥,我明天就走了,我很担心你,我很舍不……”


    他脸被摁进了胸前,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声音戛然而止。


    “……”


    张叁很疑惑,小愣鬼碎碎叨叨的,咋突然没了声。


    再说句“舍不得你”来听听哇!


    他莫名其妙地把肆肆的脸捧了起来:“肆肆……咋又傻了!嚯!你原来是一埋进这里就犯傻哇???”——


    李肆因为晕乎过去,因祸得福,将这分离之前、本该痛苦不舍辗转难眠的一夜,美美地睡了过去。


    他啸哥睡得比他差多了。一大清早地,带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侧身躺在他身旁,一只手撑着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见李肆迷蒙地睁开眼,他啸哥幽幽地开口道:“小色鬼,我竟不知,你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这么色了。脑子不开窍,脸倒是挺开窍,难怪喝醉了酒也都往我这里埋。可真是美得你哇!”


    李肆睡得懵乎乎,一句也听不懂,呆呆地问:“啥?”


    啸哥龇出虎牙,一口啃在了他脸颊上!


    “昂!!!”


    第39章 欺负傻了


    李肆脸蛋上窝着两个深深的虎牙印,一脸委屈地往嘴里塞汤片子。脸上又痛又痒,他吃一会子,就忍不住停下来揉一揉。


    可算知道前天早上醒来为啥脸那么疼了!


    可是他做错了啥!


    可是他前天又做错了啥!


    他那小马脑子注定开不了窍,靠自己是想不明白的。可啸哥也不愿意跟他说!啸哥咋这么坏!


    啸哥咬完了他,就自去洗漱穿衣。现在正坐在他对面埋头吃汤片子,时不时偷偷抬眼瞟他一眼,但他一看回来,啸哥就又将眼睛垂下去了——


    餐后,张叁帮着他收拾起行囊——实在没什么可收,只有几件换洗衣物、指挥使的钱袋、护理兵器用的油膏、粗布、木签,此外,还有张叁在魁原城里给他配的一小罐伤药。


    衣物的缝隙间,突然掉出一个灰绿色的小方块。张叁捡起来摊开一看,是一张晒干的荷叶。


    张叁拈着那张干荷叶,好笑道:“你咋还留着这个?”


    李肆伸手来抢。张叁一侧身躲开,另一只手臂一箍,趁机将他抱了个满怀。


    张叁跟个抢小娃东西的恶霸一样,一手将他箍在怀里,另一手将荷叶凑到自己鼻尖闻一闻——还带着一丝蔗糖的甜香。


    “旭哥送的糖,就这么舍不得?”


    李肆委屈地皱起脸。饼和糖是旭哥送的,可是将热乎乎的饼捏碎了、蘸着糖一口一口喂他的是啸哥。他留着这个是因为舍不得啸哥。


    咳,当然旭哥也有一点点舍不得,旭哥别生气。


    他伸手还要去抢,张叁伸长手臂左右摇摆地逗他,气得他往张叁肩上又捣了一拳。


    “哈哈哈!好了好了,还给你。”——


    俩人打打闹闹的,终于是将简陋的行囊给收拾好了。


    张叁又将那块龙纹玉佩塞进他衣襟里,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替阿慎仔细收着,到了京师再给他,免得他路上又丢了。”


    又接着补充道:“你手下那个十夫长,叫陶实的那个,是个实心实意的,可以多仰赖他一些。旁的人倒也不差,都是些好汉。但你记住,对任何人都要留个心眼,不要全然相信,尤其是日后进了官场。”


    李肆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说类似的话,但反正乖乖照做就是,便点点头。


    张叁又多说了几句,不外乎路上多加小心一类的叮嘱。


    吴厨娘俩口子也进来了,知道小郎君要走,一大早起来做了不少干饼给他带上。张叁也都帮他包好了收进行囊里。


    小郎君要走了,吴厨娘忍不住抹起了眼角。张叁忙劝道: “吴大姐,可莫逗他哭咧,你看他眼泪也包上咧。”


    李肆包着眼泪依依不舍地谢过了吴厨娘俩口子,便要跟张叁一起去大姐家接乔慎——


    二人还没能出县衙,陈小押司揣着鸽子急匆匆地追上来:“团练!又来了信!”


    张叁想了想,担心军情紧急,便道:“肆肆,你先去接阿慎,然后去北城门跟同袍们、佘将军汇合。我昨日已派人跟他们说了,约他们一早在北城门相见。一会子我看了信,直接去北城门送你,等我来了你再走。”


    李肆点点头,自己先去了大姐家——


    张叁跟刘武一起守着陈麓解那新来的密信。他昨日才让陈麓将守城大捷的消息告知了魁原城,还以为来的是下一步的指示计划。


    然而陈麓解好字后,拼在一起一看——霎时浑身一软!向后一瘫,差点从凳子上翻倒下去!


    刘武眼疾手快,揽住了他向后仰倒的身体。陈麓跌撞着想站起来,手脚慌乱地挥舞,打翻了笔砚,墨水将纸上字迹浸得一塌糊涂。


    “荒谬……无耻……”陈麓面无血色地喃喃道——


    李肆接了乔慎,与大姐和姐夫最后作了道别。


    临走时,大姐拉着乔慎道:“若是以后做了皇亲、做了大官,要多想着老百姓。你吃过百姓饭,要知百姓难。”


    乔慎含着眼泪点点头。


    “姐不图你给我置甚么铺子,开铺子多累哇!姐和姐夫这一辈子平平淡淡,知足了。你好好在京师生活,你平平安安,姐就安心了。若是过得不好、不开心,你便回来也罢,姐这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乔慎憋满了眼泪要哭:“姐……”被大姐一个虎虎生威的眼神瞪了回去。


    “哭甚么!开心地走!”


    “是……”


    大姐硬下心来,将小弟往他四哥那边一推:“带走吧!一路平安!”又朝李肆使了一个催促的眼神。李肆原本自己也要哭不哭,但是要承担起做哥哥的责任,也不敢哭了,听话地拽起小弟的衣袖,将他拉走了。


    大姐站在院门口,一直望着两个弟弟的身影过了街巷拐角,这才收回目光。她垂下头,偷偷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珠,再望身旁一看——姐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浑身颤抖,像暴风雨中摇摆的一支弱柳。


    她一巴掌就把弱柳推回院里去了:“别嚎了!洗碗去!”——


    李肆与乔慎赶到了北城门。与他同来蚁县的二十二名军汉、两名皇城司下属都候在那里。


    打首的一位十夫长眉目粗黑,脸盘方正,面相敦厚,正是啸哥所言的那位“实心实意”的陶实。


    佘可存将军也站在陶实身旁,瞧着面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不少。他虽有伤在身,行动较为不便,但也不愿被人搀扶,兀自笔直地站着。


    人群的边缘还站了三人,是那猪头力士与他的两名手下。军汉们都不太待见他们仨,力士也自知今时不同往日,全没了风光,拄着一根木棍歪歪扭扭地站着——他屁股上那个洞还没好,站不住,老朝一边歪。


    众人都与李奉使和面相陌生的小公子作礼。李肆是不懂介绍的,单是道:“这是乔慎。”


    乔慎小大人一般朝诸位大哥作礼道:“晚生有礼。”


    一名皇城司下属谨慎地问道:“李奉使,这位小郎君便是官家要我们带回去的人?敢问小郎君是啥来路?官家为何寻他?”


    李肆道:“从魁原来,官家要寻他做法事。”


    他说得不清不楚的,众人脸上都露出疑惑。还是乔慎伶牙俐齿,自己解释道:“晚生乃大煊太祖第六世孙,自有玉佩为证。四……肆肆哥?”


    他毕竟是宗亲,不便在外人面前唤李肆作四哥,便临时改了口。


    李肆将玉佩拿出来给乔慎。乔慎呈给各位大哥看了一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当着众人的面交给李肆。“有劳肆肆哥替我收好。”


    他这其实是向众人明示了他最信任李肆、尊重李肆的奉使身份,朝众人又道:“官家密旨寻我回京师,至于为甚么,自是看官家的心意。诸位大哥只需将晚生平安送到,便能完成官家的嘱托。之后的日子便有劳诸位大哥了。”


    他既是宗亲贵胄,又对大家这般有礼。众人便都惶恐起来,纷纷称不敢当,对他恭敬起来——


    一行人在北城门又多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等得猪头力士屁股疼、站不住了,寻了就近一块石头坐下。李肆见佘将军也有些力乏,于是也搀扶他到一旁坐下。


    张团练这时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刘县尉与陈押司。


    不知为何,他们三人的面色都十分沉重。但都勉强正色起来,朝大家作礼送别,说了一些场面话。张叁再次感谢众人对蚁县和佘将军的帮助,实在是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张叁见李肆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自然地走到李肆身旁,攥住他手腕按了按,示意他先等等。又朝佘将军道:“将军,魁原那边有紧急军令,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众人便都出城门,在山道里等待,留下佘将军坐在石上与张团练叙话。


    李肆一步一回头地还在张望——站得远了,听不清二人说啥,可是佘将军的面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


    二人面色凝重地互相说了几句,佘将军点点头,像是对张叁许诺了什么。


    叙完话,张叁搀扶着佘将军走到城外来。


    “不早了,请诸位快些出发吧。”他对众人道。


    又接着道:“李奉使,有劳你留下来与我再说几句。你脚程快,一会子再赶上大家。”


    李肆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己了,心里颇有一些委屈难耐,赶紧一把将他的手攥住——也不顾二三十人都在旁边看着——


    不远处站在城门边的刘武眼皮一跳。


    陈麓期盼道:“悟之兄……”


    刘武:“咳,别跟着闹!回去再牵。”——


    张叁反正都到了这时候了,还要甚么脸,他大大方方地牵着肆肆的手,目送众人踏上山路,走出老远了,然后才将肆肆牵到路边一棵参天大树后——也不给城门那边的刘武与陈麓瞧见。


    李肆眼巴巴地看着他,却见啸哥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面色一下子垮了,满眼都是温柔与不舍——不知为何,眼底还藏着一丝浓郁的哀伤。


    李肆眨了一下眼,突然有些不安:“啸哥,出啥事了么?”


    啸哥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哑声道:“没事,你不用担心。魁原……章府台和王总管有一些新安排,请佘将军向他兄长传一些话罢了。”


    李肆担心地问:“蚁县这边有啥事么?你又要打仗了么?”


    啸哥摇摇头:“我们还是那样,帮助佘家军夺回天门关。不说这些了,让我再看看你。”


    李肆不明白啸哥要看啥。可是啸哥抚着他的脸,静静地看了许久,又抚摸着他的耳朵、脖颈、肩膀、手臂,最后仍是紧紧地牵住他的手。


    他看见了啸哥满眼的血色、眼角的泪光。他喉头酸涩,第一次朝啸哥说这样的话:“莫哭。”


    他抱住了啸哥,把啸哥的脸摁在自己肩头:“我回了京师,安顿好婆婆,跟官家要个调令,我就回来找你,好么?”


    啸哥在他肩上使劲地摇了摇头,一双手臂紧紧地环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你莫回来,听话。你在京师等我,等仗……等仗打完了,我会来看你。”


    啸哥说这话时,浑身都在颤抖——他先前第一次说这话时,李肆满心期盼。可现在当他颤抖哽咽着再说这话时,李肆却只剩下满心不安与难过。


    “真的么?”


    “真的……若仗打完了,我……我带着大姐、姐夫,一起来看你。”


    李肆将啸哥的脸捧了起来,看见了满脸的湿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啸哥哭泣。哪怕是以为自己只能见大姐最后一面、哪怕是面对两千骑兵的枉死,这个无比坚韧、无比顽强的人也从未落下泪来。


    李肆知道这泪水里有对自己深深的不舍,可是他有小兽一般的直觉,他觉得啸哥的悲痛不止因为这个。他甚至看出了啸哥眼底的一丝绝望与愤怒。


    他疑惑地仔细看去,但啸哥飞快地垂下眼,隐去了那丝怪异。


    啸哥放开了他,退后了一步,别过头去使劲擦了擦眼泪,强自笑道:“许久不哭了,让你看了笑话。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他想上前一步,但啸哥又往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怕掩盖不住眼底的情绪,啸哥别着头不再看他,而是胡乱在自己身上摸索着。


    “再见面不知甚么时候,本想送你些东西,但我也实在没有甚么好东西……”


    张叁四下张望,见道旁山壁上一株野白梅孤零零地生长着。岩缝间土壤稀少,它便也只生出了几支瘦长的枝条。冰雪厚厚地碾压着它清瘦的骨骼,可它丝毫没有弯折,安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微微摇摆着雪白的花枝,随风送来淡淡的清香。


    每一朵雪白花瓣的正中,还带了一抹金灿灿的花蕊,更加显得白净又可爱,纯洁又懵懂。


    张叁便快步走上前去,挑了一朵最鲜美、最绚烂的小白花,小心翼翼地捧了回来。


    “听说京师那边不论男子女子,都时兴簪花。”


    他抚着李肆的鬓发,示意李肆低下头来,轻轻将那朵小白梅插进了发髻根部。


    放下手臂,他退了退身,仔细端详了一下,含着泪笑了:“好看。”


    李肆便也腼腆而羞涩地笑了。


    张叁看得呆了一呆,随即最后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嗅了嗅他发顶的白梅清香,然后推开他,狠硬地道:“快走吧!”


    李肆还有许多不舍,但张叁又将他朝山路上推了一把。


    他向来听啸哥的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山路上走去。啸哥又在后头喊:“不许回头!”


    李肆又委屈又难过,强忍着不再回头,步伐渐渐加快。


    他听见风声,听见树林被风吹拂时簌簌的声响,也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快速的心跳。眼前的路变得模糊不清,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淌落下去,落在他颤抖的胸襟里。


    耳后突然风声一紧,他被人从后拽住。


    他被狠狠拽着回过头去,看见了啸哥湿漉漉的眼睛。


    还是忍不住追上来的啸哥哑声道:“小愣鬼,最后欺负你一次。”


    他惊讶地睁大眼,啸哥捧着他的脸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唇——


    李肆被吓傻了,吓得眼泪都忘了流。


    他以为啸哥真要吃了他,从嘴巴开始,全身都咬碎吃掉。


    啸哥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虎牙凶猛地咀嚼着他的唇瓣,虎舌狠狠舔舐他的舌头,像带着倒刺的猫舌,被吸吮过的地方都酸痒刺痛。


    他傻愣愣地站着,眼睛茫然地睁着,静静地被“吃”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因为喘不过气,终于忍不住脚下一软,要往地下跌,又被啸哥揽着腰一把捞了起来。


    张叁又重重地在他唇角上咬了一口,舔走了一抹溢出的津液,终于放开了他。他握着李肆的双臂,将这被“欺负”傻了的小马驹调转马头,从后重重一推,再次推向山路。


    “走吧!莫再回头!”——


    张叁自己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越走越快,几乎是逃跑一般地奔回了北城门。


    刘武跟陈麓都攀着城门,一脸呆傻地望着张团练匆匆跑来——张团练先前跟李奉使叙话时是躲在树后不假,可是后来追上去轻薄人家的时候,可是大大咧咧地在山路上,被他俩看了个一干二净……


    陈麓又期盼道:“悟之兄……”


    刘武:“京师的同僚间不这样!!”——


    他俩说话间,张团练大步地奔了回来,一双虎目还红着,一双虎唇还湿着。


    两名下属都不敢与他对视,尴尬地装作啥也没看见。


    张叁的脸皮比新修的城墙还厚,大大方方地抹了一把眼泪,又厚颜无耻地抹了一把嘴角。


    他抹掉了最后一丝悲痛,正色道:“召集县里所有文武吏役、里正、乡绅,公告全县百姓——”——


    锣鼓声伴着匆忙的脚步,传遍了整座山城。


    城头守望的弓手、清点军备的文吏、修缮城门的工匠,都停下了动作。


    学堂苦读的学子、道观焚香的信徒、灶头切菜的厨娘,都抬起了头颅。


    山间牧牛的老汉、小院喂鸡的妇人、林中拾柴的小童,都渐渐聚拢在县衙前……——


    “朝廷胆怯,为求自保,下令向枭贼割让魁原、中山、河间三镇,背弃河东、河北百姓,将我们拱手送与枭贼为奴!魁原守臣章孝、守将王麒拒绝受命,宁死不降!蚁县团练张叁亦将死守!不久之后,我将打开一条通途,可离开本县迁往岚州、府州暂避,无论兵民吏役,皆可自行离去!凡留下者,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我张叁的同袍同泽,与蚁县同生共死,自守家国!”


    第40章 黑云噬城


    乔慎跟着队伍往深山里走去。


    两名皇城司下属在前引路。十夫长陶实带着最强壮的几位军士,挥着柴刀砍伐路边枯枝,一起替后面的人开路。乔慎年纪小,脚程慢,落在了最后。跟他一起的还有负伤的佘将军,以及拄着木棍东倒西歪的猪头力士和他手下们。


    乔慎走不了多久便要回头望一望。望到第三次的时候,李肆的身影伴着轻快的脚步声,在覆雪的密林间出现了。


    “肆肆哥!”


    李肆足下带风,不几下便追上了他们,在乔慎肩上按了一下作招呼,便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一旁。


    他脸色通红,嘴唇红肿,嘴角还带了一缕血丝。


    乔慎虽然聪敏,但年纪还小,自幼贫苦,刻苦好学,也不曾接触什么风月之事,自然想不到那茬去,于是紧张地悄声问:“四哥,出啥事了?你们打架了么?你嘴边有血……”


    他四哥眼睛也红着,擦了擦嘴角,声音嘶哑地说:“他欺负我。”


    乔慎小声惊道:“三哥怎么回事!若是大姐在,定要好好收拾他了!”


    李肆红着眼摇摇头:“没事。”


    他被欺负傻了,呆呆地又随着乔慎走了许久,才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一些。


    清醒过来以后,他的心里便又疑惑又难过,啸哥的眼泪温热的触感还留在他的脸颊上,他舍不得去擦,只是任由它风干。


    啸哥说这是欺负,咬得他也真疼。可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欺负,也没见过谁一边流眼泪一边欺负别人的。这真的是欺负么?


    啸哥不止一次骗过他了。他只是见识少,又不是傻。


    李肆揉了揉被风吹痛的眼睛,强迫自己至今还激烈蹦跳的心沉静下来——等他俩再见面,他一定要跟啸哥“倒歇”清楚,为啥要这样咬他,不许再说谎骗人了——


    “李,李郎……李奉使?”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肆回过头去。猪头力士拄着木棍跟在他身后,讨好地看着他。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力士哈腰作礼道:“那一日救命之恩,一直没来得及跟您道谢。前日那县令想献城投降,小的本想去找您报信,谁想只遇到了张团练……”


    这事李肆也听啸哥说了,说猪头还算有点良心——有一点,但不多。


    李肆便点点头:“不用谢。”


    力士原本看他与张团练一般凶神恶煞,自打被他救了小命与屁股,看他只觉慈眉善目,是个救世菩萨。他见李肆态度不错,于是又谄媚地上前一步:“李奉使,小的一直有个疑问,若,若是您不介意?”


    李肆点头道:“你问。”


    力士也想了许多天了,是真想不起来:“小的总觉得李奉使有几分面熟,特别是这个风姿、仪态……与众不同,潇洒万分。咱俩是不是在京师哪里见过面?比如哪间茶肆、酒肆、瓦子、青楼?”


    李肆将袖头挽起,比出一双铁拳。


    力士一见就怕得哆嗦:“咿,咿咿,这是做啥……”


    “不记得么?”李肆将拳头抡起来给他看,“在京师打过你。”


    力士瞪大眼!他自打拜入仙师门下做了“护法”、在京师横行霸道以来,就被打过一次!


    “可,可打我的是一个大胡……啊!你是那戴帷帽的!!”


    李肆握着拳头认真道:“你日后再欺负人,我还打。”


    “别别别,不会不会!小的知道错了!自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肆便满意地点点头。


    力士追着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讨好,问他这身武艺师从何家,又问日后回了京师能不能拜他为师、跟他学武。他虽然觉得力士聒噪,但看着力士也没啥恶意,便由着力士纠缠,被聒噪了一路,脑仁嗡嗡响,也算勉强盖住了一些离别的悲伤——


    从密道南下交县,比北上天门关要远上一两日路程。当天夜里,众人便只能在山中休憩。


    军士们在林间寻了一片空地,搭起几间小帐,焚起篝火,把干粮拿出来烤热,都坐着吃喝休息。


    李肆搀扶着佘将军在火旁坐下,又安顿好小弟乔慎,把带的干粮掏分给二人。佘将军久在军旅,对这样的环境十分熟悉,虽然疲累加伤痛,但只是默默忍受,吃了一块干粮,便闭目养神,节省体力。


    乔慎却是第一次在山林野路里长途跋涉,脚背高高肿起,脚底都磨出了血来,坚硬的干饼被他奋力啃了半天,也只啃出一个小洞。


    李肆看二人都脸色发白,连力士也累得一脸土色,捂着屁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便起身去跟陶实吩咐了几句,让陶实注意警戒。


    他自己独自带着弓箭离开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拖了一只半大的幼狍回来。


    幼狍头上中了一箭,死得很干脆。


    李肆光是会杀狍,却不会料理狍,带回来之后,便默默地发呆,拿着刀往狍尸上比划,犹豫着不知从哪里下手。


    还是力士会看脸色,连忙道:“李奉使,放下吧,我们会弄。”便招呼两名手下一起打理狍子,开膛破肚,剥皮去骨,把狍肉串在火上炙烤,又将自带的盐粒掏出来小心地洒在狍肉上。


    众军士都分得了热乎乎香喷喷的狍子肉吃,纷纷感谢李奉使,旁的不说,对他的弓技着实是佩服的。尤其那夜救人,当时在场的五名军士都看在眼里,后来也向众人描述了李头领的月下风姿——年纪虽小,十分顶用,跟着他吃不了亏。


    众人都向李奉使说些恭维的好话,李肆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十分不擅应对,只是默默地听着。好在众人跟随他练兵多日,都知道他是个面冷心善的闷葫芦,并不觉得他无礼,说笑几句便不打扰他了。


    李肆将烤好的狍子肉分给乔慎和佘将军。乔慎要长身体,佘将军要养伤,都该多吃肉。力士被熏得满脸污黑,在一旁休息,他也递了一大份给力士。


    “谢谢奉使,谢谢奉使。”力士忙道。


    李肆在一旁坐下。乔慎撕了一些肉条想分给他,他却摇了摇头。


    他在林里学狍子叫声,把这只幼狍给引出来了。幼狍或许以为是母狍在呼唤,却只挨了李肆冰冷的一箭。


    就像章知府,就像官家,就像所有执掌生杀大权的上位者,他的心里也有了衡量——虚弱的同伴需要吃肉,比幼狍的命重要。


    这样做当然是对的,但李肆的心里却又产生了些许的难过与迷茫——


    吃饱喝足,夜深宁静,众人大多阖眼歇息。李肆跟几个军士负责守前半夜。


    乔慎缩成一团睡得正香。力士和两名手下也都打着呼噜。李肆坐在篝火旁,默默地低头养护刀具,突然听得身旁有人低声道:“李奉使。”


    他抬起头,见是佘将军。


    佘将军吃了熟肉,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是谨慎沉静的性子,原本不爱多话,但他知道这狍子是李肆为了他和乔慎特意去打的,所以领了这番好意。


    “此番多谢你和张团练、诸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若没有你们,佘某活不到今日,更想不到还有机会与兄长重逢。”


    李肆摇摇头,多余的客套话他说不来,只简单道:“不用多谢。”


    “李奉使从京师来,跟张团练是旧相识?”


    李肆又摇摇头。他算了一算,他正月初五离开京师,正月十三抵达蚁县山下,当夜在荒堡遇见啸哥……到今日是二月二日,与啸哥相识了仅仅十九日。


    然而这短短十九日,于他而言,像是人生又重活了一场。


    他又简短地道:“上月才结识。”


    佘将军沉默了。


    今日临走时,张团练告知他朝廷为乞和而割三镇之事,表明蚁县将追随魁原抵抗到底,恳求他仍按计划劝兄长出兵夺回天门关,并恳请他千万在李奉使面前隐瞒此事,哄骗李奉使安心回到京师。


    ——其实李奉使回到京师必然会得知此事。但既需如此隐瞒哄骗,说明提前得知真相的李奉使必然会十分在意,甚至可能会不愿离开。


    ——萍水相逢,却如此相知相惜么?


    李奉使、这些军士们也都与他佘可存萍水相逢,但也都愿出手相救,还愿帮助他南下汾州与佘家军汇合。他们出来执行秘务,本可以不管这类“闲事”。


    乱世之下,相逢在这座小城中的众人,谁不是浮萍野草?却谁也没有随波逐流。


    佘将军道:“张团练他……”


    李肆专注地看着他。


    “……他一定希望你能平安回到京师,这样他在蚁县也能安心一些。李奉使,请万万保重自己。”


    李肆眨了眨眼,想到啸哥为他簪花、抚摸他鬓发时的眼神,那样不舍,又那样珍惜。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


    啸哥说了会来京师看他。他会好好地活着,不轻易历险,尽量不再受伤,好好地等着啸哥——


    第二日傍晚,众人终于抵达了交县地界。果然如皇城司下属们所说,枭军围城,无法由官道南下。


    枭军占领了交县,但县城狭小,驻不了兵。枭军便围成一圈在城外扎寨。交县卡在汶水与山林的中间,地势狭窄。枭军这一围,便近乎堵死了所有南下道路。军寨离山林不远,枭军哨马在林边来回巡逻,哪怕躲藏在林中潜行,也容易被发现。


    众人无法离开山林,只能继续攀山越岭——且这一路,连古时开辟的山间密道也没有了。


    夜里怕火光引起枭军警觉,众人连篝火也不敢点燃,只能在林间扎起几间小帐,聚成一团纯靠人体取暖。怕夜里遭野兽袭击,守夜者的人数也大大增加,基本上是半数人阖眼,半数人睁眼。


    如此过了一夜,伤重的佘将军与体弱的乔慎便都冻出风寒,发起了烧。屁股受伤的猪头力士,借着所剩不多的肥肉之福,反倒是扛过来了。


    李肆与众军士伐木砍藤,作了两副担架,轮流将佘将军与乔慎抬着,继续前行。


    林深树茂,艰阻难行。上月来时,他们走官道骑马,从汾州到交县才小半日的路程;现下却如此在林中苦苦熬了两日,才终于抵达了汾州地界——


    落败的佘家军在此驻扎了数日,怕枭军来袭,也坚壁清野,将城外村落烧毁,村民都移入了城内。众人一路连个可歇脚的荒村都难寻,索性一鼓作气,连夜赶到了汾州城下。


    深夜里一片漆黑,便是佘将军的脸也不好使。依然是李肆那块鹰犬牌牌起了作用,藤筐来回了几十趟,总算将这二十来人都运进了城里。


    如佘将军所推断,驻扎在此的果然是他的亲兄长佘可求。兄弟俩名字相仿,军中人常称他俩“大佘将军”与“小佘将军”。大佘将军本以为弟弟已在一个多月前惨死在雁门关,谁料竟还能活着回来,大喜过望,匆匆赶来。


    大佘将军比他弟弟大上十岁,四十来岁年纪,身为家族之长、一军统帅,常年操劳过度,鬓边已经微微斑白了。他紧紧抓着弟弟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小佘将军烧得昏昏沉沉,却仍是让大哥俯下身来,勉力向大哥耳语了一番。


    李肆看见大佘将军的神色凝重起来。大佘将军道:“你且歇着,大夫马上就到……”


    “大哥!”小佘将军沙哑着声音急道。


    大佘将军叹息一声:“此事牵涉众多,容我再考虑考虑。”


    李肆心中隐隐不安,再回想起啸哥昨天临行前那番沉重神色,他突然不顾礼仪,开口问道:“可是魁原出了啥事?”


    小佘将军的手藏在下面,猛攥了一把大哥的袍角。


    大佘将军神色如常地回过头道:“李奉使,魁原兵强粮足,目前尚且安全,你不必忧心。多谢你和诸位壮士护送舍弟回营,救命之恩,佘家必定牢记在心。你们且安心在此处歇下,我已请了大夫替小公子诊治,待小公子有所好转,你们便可放心南下。”


    说罢,他便挥手命下属安排众人——


    他兄弟二人信守对张叁的承诺,就魁原被弃一事,对李肆等人守口如瓶。


    至于他二人争执之事,则是要不要绕路北上、联手蚁县、夺回天门关。


    一方面,佘家军此时并不应当再听从章帅使的指挥。大煊文强武弱,其中一个原因是落后冗杂的军事指挥——为防武将夺权,在战场上临敌进攻不能由将领自作决定,而要听从朝廷枢密院甚至是官家御批的旨意。虽然章帅使被特封“河东安抚使”之后,便有权力自行调度河东各军。但是,章帅使此时可是公然“抗旨”、“宁死不降”,佘家军应当转而听从朝廷旨意。若再听从于章帅使,岂不是也跟朝廷对着干?


    但另一方面,若佘家军真的放弃魁原,极有可能连自己也陷入险境。枭贼若占领了魁原和天门关,往南可以继续攻打汾州——汾州城远远没有魁原城庞大坚固,难以久守;往西则可以攻打岚州、府州——佘家军或许连固守了百年的家乡府州都保不住,同样沦为枭奴。


    小佘将军揪心于家国破碎的绝境,竭力劝大哥保住魁原。大佘将军作为家族之长,还要担心来自朝廷的压力,不想佘家军背上“抗旨不遵”“不臣之心”的黑锅,被政敌利用陷害,希望能找出两全之策。


    大佘将军唤来心腹幕僚,商议了整夜,最后决定两头讨好、两不相负——一方面偷偷响应魁原城、夺回天门关;另一方面向朝廷紧急上书,表示听从朝廷旨意,这就不援魁原咯,要从汾州撤军!撤去哪里呢?撤去天门关!为了将天门关西面的岚州守住哇!岚州又没有割给枭国!枭军若从天门关出发,攻下了岚州,我们老家府州也要告危啦!——


    这一夜绞尽脑汁,大佘将军鬓边的白发又多崩出了几根。幕僚掏心挖肺地书写了一篇赤诚忠心之文,大佘将军谨慎地抄在上给朝廷的劄子上,连夜加急送出——


    乔慎的身体还算争气,服过药,暖暖地歇息了一夜,第二日烧热便有所减退。大佘将军感激大家对弟弟的救助之恩,大方地赠予马车一辆、骏马五十匹,派了二十来名骑兵,将这支执行“秘务”的队伍添回五十人,护送小公子南下京师。


    李肆等人这便匆匆告别二位佘将军,将乔慎扶上马车,继续赶路南下了——


    马车需行官道,不便再走荒郊小路。李肆与陶实商量了一下,仗着有五十名军士相护,又有皇城司令牌在手,便索性不再躲避行踪,而是大胆沿着官道南行。


    这一路所经过的沿途州县,不再如上个月来时那般平静安宁。州城大多紧锁,村庄也有许多被烧毁,路边的流民越来越多,盗匪更是肆无忌惮地猖獗起来——


    在他们途径绛县去往黄河的路上,要穿越太行山脉,走较长一段山路。便在此处遇见了一伙拦路的土匪。


    土匪本是藏身在官道两边,伺机夹攻南逃的富户,杀人劫财。


    但李肆上个月来时,便知此处道路凶险,若有盗匪盘踞,则易受攻击。他让陶实护着马车走大道,自己则带着十名擅弓的军士步行上山,潜行跟随。


    土匪拦路袭击之时,李肆等人便从山林中跃出,自上而下地引弓射击。两边人马一夹攻,土匪顿时死伤半数,狼狈不堪地逃了。


    军士们群情激奋,本想乘胜追击,剿尽这伙匪徒,李肆却拦住了他们。兵书上说“穷寇勿追”,虽然死抠兵书也不是啥好道理,但眼下护送小公子回京师才最为要紧,出不得差错。


    众人经此战后,对他更加信服,便齐心协力地赶路——


    二月初八的晌午,他们顺利抵达了京师郊外。


    天子之城,盛世龙都,有人口一百五十万,兴盛繁荣。城墙远比魁原城还要雄壮,四方绵延近五十里,望而无尽。护城濠名为“护龙河”,河宽十余丈,似一条庞大的水龙,盘护于繁城之外。


    然而号称十万之众的东路枭军,也尽数陈于京师城外,如黑云压境,比被包围的魁原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肆将乔慎搀扶下了马车,一行人远眺着这黑云噬城的诡谲之状,神色都十分凝重。


    乔慎脸色发白,悄声问:“四哥,我们真要进去么?我们怎么进去?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