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作品:《蚁鸣》 第13章 拙口寡言
王旭带着一队随他巡夜的兵士,一起送张叁李肆去驿馆。
魁原分为外城与内城,内城被包裹在外城中,类似京师里的皇城。外城是普通民居与军营,内城则有府衙、大备仓、驿馆等官舍。
三人从外城南门步行去内城驿馆。张叁一路看见城中街巷整洁规整,与围城之前相比,只是多了一些守备器械,少了一些散乱摊档,并没有丝毫荒颓之色。
他赞道:“旭哥,我见魁原守备样样妥当。魁原能坚挺至今,全靠总管这些安排。”
王旭是王总管的长子,官拜部将,四年来一直是张叁的直属上司,二人共同征战了四年。然而他毫无上司的架子,反而一直对张叁欣赏有加,以兄弟相称。
王旭与张叁是推心置腹之交,对张叁不作虚伪,摇头直说道:“不止是父亲之功。父亲主管军备、城防、练兵之事,至于物资筹备、城中百姓生活、安顿民心,这些都仰赖章府台操心。”
张叁听他提到章知府,神色一滞,转头看了看后面跟随的兵士,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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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在外城的西北角,紧邻西门,是以先前“孙将军来援”的通报也最先抵达章知府的府衙。王旭本要将二人直接送去驿馆歇息,但张叁听说西门就在附近,便执意要上城墙看一看那两千骑的战况。
其实这一战相当短暂,早在张叁李肆负伤逃亡后不久便已结束,枭军以数倍于煊骑的兵力,将援军围堵,尽数屠杀。
城上守军虽然得证了孙将军的忠勇,但在漆黑夜色与混乱战斗中,根本看不清敌我双方,连射箭投石相助都无法做到,更不可能在枭军密集的围堵中打开城门放煊骑进入。他们便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一片漆黑,听着远道而来的希望在一声声悲鸣中消殆。
王旭带张叁李肆走上城墙时,不少守城军士的眼中都带着晦涩的血丝,明明并没有经历战斗,却个个都流露出仓惶与疲惫,士气十分低落。
王旭寻了一处凸出的马面,张叁将身体探出女墙向下望去。这一夜晦涩无月,三丈高的城墙下只隐约能见一些起伏的黑色阴影,似是战士与战马的尸体,什么也看不清。
李肆也跟着张叁探出身去。他是弓手出身,眼力比两位哥哥要好,看了一会儿,便指着一个方向,对张叁轻声道:“孙将军的枪。”
张叁定睛一看,只见黑色阴影中隐约一点银光。再一眨眼,又被黑暗吞噬了。
张叁叹息一声,将李肆拽了回来:“走罢。”
王旭本也在一旁静静观望,听了这话,便带他二人朝城墙下走去。张叁与王旭对视了一眼,余光扫了扫周围的守城军士,又再次将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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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驿馆,王旭派人叫醒驿丞,去为二人安排寝舍。
三人站在空荡荡的前院里,见周围无人,张叁才终于低声道:“旭哥,我们今夜原本也要从西门进城……”
王旭道:“见你受伤,猜到了。那时我在城北巡夜,阿翁驻守在城东,等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阿翁距西门最远,应该是最晚才得知消息。”
张叁叹道:“两千骑兵……”
王旭也叹道:“是啊!如今城中的兵力,哪怕加上新招的乡兵,一共也不过五千人。这其中马军只有千人,马还只有八百匹。唉!府台此举当真是……”
他说到一半便闭了嘴,自觉失言,朝默默站在一旁的李肆看了一眼。
张叁道:“他不妨事,自己人。”又补了一句,“乖得很。”
王旭于是放心叹道:“阿啸,这种话你我说说便罢,千万不要与他人说起。今夜西门守军的士气你也见到了。魁原被围了近一个月,本就人心惶惶,可不能再动摇军心了。”
王旭明日一早还有轮值,也需赶紧回营歇息,等驿丞接手了二人,便匆匆离去了。
——
南城墙下的砖石屋中,魁原的两位文武上官,也有这么一番夜谈。
章知府叫左右都退出院外,自己斟上一壶茶水,敬了一杯到王总管面前,叹道:“正晨兄,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如今又共同抗贼,早已是生死莫逆之交。那张小将虽然擅自离军,但却是忠义之士,兄长要保下他,愚弟亦十分赞同,兄长何苦再多演一场呢?”
王总管双手接了杯,良久不语。
章知府观他面色,又叹道:“正晨兄,可是知道了今夜孙将军突围之事?是在怪愚弟?”
王总管面色不虞,欲言又止。
章知府仍劝道:“正晨兄,你我相交多年……”
王总管将茶杯放下,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永曦,正是因为你我相交多年,我才不忍出言伤你……孙将军此事,你糊涂啊!那可是一员猛将,两千骑兵,一心来援,却惨死在城下!何其无辜!何其可惜!再者说,倘若此事大为流传,各军谁还敢再来援我魁原?永曦啊!你此举一时胆怯,酿成大祸!”
章知府垂目不语,面上憔悴不堪。
王总管又道:“我知你心系魁原安危,谨小慎微,但你好歹也派人来知会我一声!当时若能容我与孙将军对上几句,我与他毕竟曾是战场同袍,或许能判断他真心假意。”
章知府道:“当时情况紧急,西城门离府衙最近,因此愚弟便先去了。兄长远在城东,那枭贼援军眨眼便至,愚弟已经来不及再派人寻你……”
王总管叹息不语。
二人都静默良久。王总管起身叹道:“罢了,人已死了,多说无益。老夫还要回城东镇守,便不久留了。府台大人,告辞。”
章知府追上去道:“正晨兄!还有官家的密旨……”
“既是官家对府台大人的密旨,府台大人先看便是!若有需要老夫效力之处,府台大人再与老夫说罢!”
王总管心有怨气,抱拳作礼,快速出了院外。独留那章知府留坐屋中。
烛火光影婆娑,只有他颓然灰败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
魁原是府城,驿馆要远比蚁县的县驿大上许多,对张叁李肆来说,堪称豪宅。这所府驿内有厅堂、院落,院后有二三十间居室。非战时期,往来的都是各国使者与大小官员,经常宴请会客,奢华热闹,现下打起仗了,便萧条空荡起来。
张叁与李肆被一人分配了一间寝舍。结识三日以来,他俩第一次分开睡觉。
张叁肩上伤口疼得紧,仰卧、侧卧都有些拉扯伤口,便只能脱了上衣,赤膊趴在床上。好在屋内暖阁烧着炭,倒也不冷。
他睡不着,只回想到黑暗中那一点点隐约的银光。
两千军,本可不必枉死。若先被通报的是征战经验丰富的王总管,若双方能有提前验证身份的手段,若魁原的周围不仅仅是包围的枭军、尚有可供军队辗转躲避的去处……
他在佟太师军中多年,打过无数次无谓的败仗,见过无数兵士枉死。生死之事他早已看淡,不平之事他也早已习惯,他早已没有肆肆那般挥洒热泪的天真性情。但这多年的愤懑与憋屈,却是日积月累,在他心中堆出一座沉沉的大山。
正是因为他知道愤怒也无济于事,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无可奈何、无可挽回之事,总令他感觉怅然与疲惫。
罢了,且将此事放下不想。
但他又想到睡在隔壁的肆肆。
肆肆明日得了章知府的回信,应该便要离开。从魁原回去京师,又是千里迢迢,路上遇到南下的枭军怎的办?遇上恶匪拦路怎的办?
甚至更倒霉的,这小愣鬼刚出城门,就傻乎乎地一头撞进枭军大营,可怎的办?
更加愁得啸哥哥睡不着。
肩上有伤,又不好辗转反侧,他趴在枕头上胡思乱想,心绪不宁。
不然,跟王总管告诉一声,先南下送肆肆回去,再重新北上?反正一来一回十来日,看魁原城如今井井有条的模样,也不至于十来日就破了。找王总管也要一道身份牌牌,这样回来的时候便不愁入城了。
张叁正在心里盘算,忽地听见门口传来极其微弱、缓慢的“嘎……吱……”声,他趴在枕头上,吃力地扭转脑袋,回头一看。
只见一个高挑的人影,鬼影一样立在门口!惊得他呼吸一颤!迅速起身去摸床头刀——可忘了自己如今没有兵器在身,还牵扯到肩后伤口,发出“嗷”地一声痛呼。
鬼影一个箭步上来了,赶紧搀扶住差点滚下床去的他。“啸哥。”
“大半夜的吓甚么人!”张叁在李肆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李肆不答话,将他搀扶着坐在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着,默默地与他肩并肩挤着。
“怎的?睡不着么?”
李肆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解释道:“屋子太大了,冷。”
比他和二叔、婆婆住的屋子加起来还要大,空荡荡的。屋里分明有烧炭的暖阁,但不知为什么,却仿佛比傍晚时那荒村还要冷。
他紧紧地挤着张叁坐着,张叁赤着上膊,他的外袄则留在隔壁没有带来,只穿了一件内衫。他感觉到熟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听到熟悉的呼吸从近在咫尺的耳侧传来,这才感觉温暖安心了许多。
坐着坐着,他脑袋一歪,枕在了张叁没受伤的右边肩头,也不说话,兀自发着呆。
两人身高相仿,这么枕着其实姿势有些扭曲。张叁略微挺直腰,让他枕得更舒服了一些,胸膛笑得直抖:“小马驹,还挺会撒娇。”
“大老虎。”李肆回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撒娇。当然,不是撒娇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有甚么话想跟我说么?”张叁又道。
李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他心里密密麻麻地装了好多东西,但是自己一点儿也看不清,一句也理不出。
硬要说的话,似乎是……想跟张叁说说蚁县,说说魁原,说说二叔、指挥使、小捕头、张大娘子、孙将军、王总管、王大哥……
甚至说一说土堡里的那对看哨兄弟,说一说载了他俩一段路的两位骑兵大哥,说一说送了一袋喂马豆子的亲卫兵……说说那些没名没姓、但也曾路过彼此人生的人们。
这短短三日,他俩就一起见过了这么多人。比起他过往十余年枯燥重复的生活,这短短三日,像过了三十年那么长。
每个人,他都想与张叁说说,也想听张叁说说。可是说什么呢?
明天章知府就要回信了,他说不定也要走了。临走之前,是该好好说一说的。
520赫兹的芽
可是,他如此拙口寡言,从哪里说起呢?
他先前难过的时候,张叁曾经将他的脑袋摁进自己肩窝。那个动作让他感觉十分的温暖安全,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于是他微微偏头,主动将脸埋进张叁的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温暖气息。
他希望天不要那么快亮起,这一夜不要那么快过去。
张叁被他埋得浑身一僵!脸上迅速泛了红意!小愣鬼微微发凉的鼻尖与嘴唇轻轻贴在他肩窝里,张叁悄无声息地喉结起落,干咽了一口口水。
妈呀,老子真是素太久了!张叁心里想,老子真的不好男色!况且这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娃!
他不敢放纵自己的邪念,转过身去掰起李肆的脸,若无其事地轻松道:“没话说便不说了,明日还要去见章知府,早点睡!睡里面去!”
李肆便乖乖地爬上床。这床榻又宽又大又软,装上两人绰绰有余。李肆往床里头一滚,卷了被子一角,张叁挨着他趴下,小心地挪动伤处,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便闭了眼。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各有一条肩膀紧挨着对方,皮肤隔着薄衫热热地发着烫。像是被下了什么咒术似的,双双都安下心来,什么胡思乱想都烟消云散,再也抵不过连日奔波的困乏疲惫,很快便都睡着了。
——
天蒙蒙亮,精神抖擞的王旭来了。带着两个城里最好的大夫,一个善治外伤,一个善调内虚。
王旭披着甲,熊熊生风地走在最前面。他的亲兵们护着两个抱药箱的大夫,整齐地跟在他后头。一行人穿堂过院,热热闹闹地往张队将的寝舍而去。
谁料王部将豪迈地一推门,发出“哎呀!”一声惊叫,扭头便关上房门,堵住众人道:“退退退!都退开!”
亲兵和大夫不明所以,被他统统赶到了院子里。
王旭重新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地钻进半个身子,尴尬道:“阿啸?你们起来了么?”
张叁李肆才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都昏头昏脑的。两人面色迷离地从一条被子里钻出来。张叁赤着上膊,趴了一夜,脖子扭着疼得慌,蹙眉揉着脖颈。李肆衣衫不整,露出半个肩头,发髻睡散了,小脸也睡红了。
两人动作一致地抬头看向王旭。张叁迷糊道:“旭哥,你怎么来了?”
王旭钻进屋内,赶紧将房门紧闭:“不是说了带大夫给你看伤么!你俩这是,这是……你身上还带着伤!昨夜那么累!居然还有力气行这种云……云雨……”
王旭一捶掌:“好在我叫了一个治内虚的大夫,正好用得上!”
李肆听不懂这位大哥在说什么,安静地低头整理衣衫——落在王旭眼里,正是娇羞模样!
张叁倒是听出不对劲了,蹙眉道:“旭哥,你在说甚?”
王旭飞快地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坐在床边,把他肩头一揽,悄声道:“放心!旭哥不介意这等事,也不会跟阿翁说。难怪,上次阿翁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想与你说一门亲事,你连连拒绝,还说啥常年在外征战不想冷落妻子,原来是喜欢这样的俊俏小生……”
张叁把王旭往外使劲一推,恼怒道:“哥!我不好男风!”
王旭也怒了:“好啊!占了便宜还不肯认么?小兄弟这么年轻,就被你糟蹋了!人家还是奉使,你简直是以下犯上!”
“我没糟蹋他!他夜里冷,自己找我睡觉!”
“啧!你竟然如此推脱,还怪到人家小兄弟身上!”
两个哥哥在屋里推搡争吵,李肆听不明白,但隐约知道与“男风”有关——男风便男风吧,他听张叁也提了好几次了,想来是与男子有关的风骨,与什么女子风骨、文人风骨都一样,似乎也不是坏事。
李肆便不管他俩的争斗,躲开他俩,从角落里摸下了床,开门要去隔壁找自己的衣袄穿。
他穿着薄衫,发髻散乱,红着小脸一出去,那院子里的亲兵跟大夫都瞪眼来看他。众人顿时明白王部将为啥不让跟进去,神情便都各自精彩起来。
——
李肆穿完衣袄,又回了张叁房里。亲兵们候在门外,默默为他让出一条路。
李肆进屋一看。那两位大夫围住张叁,一个在背后看伤,一个在身前把脉。王旭坐在一旁,战甲也被张叁推乱了,头发也被张叁扯散了,在那儿自己整理仪容。
张叁吃了更大的亏。他肩膀使不上力,又不能真揍上司和兄长,被义愤填膺的王旭在脸上左右捣了两拳,两颊肿起两片红印,像涂了两朵大红胭脂,气得鼻腔里闷呼声不断,像只憋火闷吼的大虎猫。
李肆心紧他受伤,走上前去,旁若无人地凑近张叁的脸仔细看了看,还用手指捻了一捻红印。
这下好了,两名大夫与王旭的神情更精彩了。
张叁一巴掌推开他:“添甚么乱!已经害老子挨了一顿打了!”
李肆便乖乖在他身旁坐下。王旭一见张叁这恶霸模样与李肆这受气模样,又从鼻子里看不惯地哼出一声。
张叁:“我真没碰过他!你扒他裤子看看哇!”
王旭:“你还要羞辱人家!相识多年,竟看不出你在私事上是这番作派!”
张叁气得直发抖。那把脉的大夫松开他手腕说:“小将军肝火旺,肾水虚……”
王旭:“你看看你!”
张叁:“……”
嗷嗷嗷!!!气死老子了!!!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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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们治了伤,开了肾虚药。张叁又口述了方子,委托外伤大夫帮他多配两瓶伤药尽快送来,与他和李肆一人一瓶,这便想将王旭与大夫一同赶走——王部将还要去四方巡视。
但王旭还未出得门口,院外便有人急急来报:“将军!西门外有贼军喧哗,已经报了府台大人和总管大人,你可也要去看一看?”
王旭提起兵器便走。张叁李肆听说是西城门,皆心头一紧,也跟了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