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十二月一
作品:《以冰刃,循此苦旅》 时间2024.12.01,00:00:01。林白是在街头发现手机不见的。
他站在四平师大街头,出租车尾灯在雪幕中远去。
手机丢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原地不动,鼻头被雪风冻得生疼,雪花落在睫毛上,细微的痒。
回忆车牌号,只有模糊的“吉C”开头的几个数字,尾号可能是3,也可能是8。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在雪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像一个个悬浮的、孤独的岛屿。
必须找回来。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压过了其他情绪。手机里面存的东西太多太杂,早就成了他的一部分自我。
林白转身往学校方向跑。雪地吸音,脚步声变得沉闷而急促。
宿舍楼门厅的灯还亮着一盏,守夜大爷在值班室里打盹,林白轻手轻脚回到宿舍间,王青和孙贤易都在深睡,不能吵醒他们。
他摸黑走到自己桌前小心翼翼翻找。备用手机?没有。电脑倒是有一台,但PC端微信要用手机扫码才能登入。他从来只用一个手机,觉得麻烦。
现在麻烦来了。
在黑暗里发了会儿呆。窗外雪还在下,簌簌的声音像某种恐怖的哭声。凌晨,十二月一日刚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世界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四平市的出租车管理系统相当完善,每个公司都有值班调度。问题是,他根本没记住车牌号,真是神仙也难救。
折回值班室,敲了敲窗户。大爷惊醒,揉着眼睛拉开小窗。
“师傅,请问这附近出租车公司值班电话有吗?”
大爷睡眼朦胧,从抽屉里翻出个小本。
“这儿,几个公司的。出啥事了?”
“手机落车上了。”
大爷摇头:“哎哟,那可不好找。深更半夜的,司机都交班了。你试试吧,看人家接不接电话。”
林白借值班室的座机,照着本子上的号码。
“你好,我手机落在出租车上了,大概十二点零二分的,从火车站到艺高校区,绿色现代车,顶灯写着平安出租……对,没记住车牌……能帮忙查一下吗?”
等待,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漫长的两分钟后,女声说:“这个时间点从火车站到艺高的记录有十几条,没法确定是哪辆。你手机有定位吗?”
“定位……我试试。”
他已经用电脑查过了。位置查找功能显示设备离线,如果只是没电自动关机,定位会显示电量耗尽前的最后位置。但现在是被手动关机,这意味着捡到手机的人不想让他找到。
“是林同学吗?我是平安出租的司机,姓刘。我刚看到公司群里的消息,你说手机落我车上了?”
“对对,刘师傅,您有看到吗?”
“我现在就去看,你等等。”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开门的声音。林白握着听筒,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风雪声。刘师傅应该是从家里出来了。
“车里我都找遍了,座位底下,缝隙,后备箱……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落在别的车上了?”
“不可能,我上车时还看了眼时间……”林白的声音低下去,心也彻底沉了下去。最坏的假设成真了。
“这我们也不好挨个联系乘客……”
挂断电话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雪停了,世界一片素白。林白坐在电脑前,看着定位页面上那个灰色的、静止的小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白茫茫一片。雪不像北方常有的那种干硬颗粒,而是蓬松湿润的,粘在玻璃上化成细密的水痕。暖冬的雪总是这样,积得厚,却存不住筋骨,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踝,抬脚时带起一滩泥泞。
天泛出白光,扫雪铁锹刮过水泥地的声音刺啦刺啦的。
“喂?哪位?”妈妈的声音,带着上课时特有的那种温和但略显疲惫的质感。
“妈,是我。”
“白仔?”声音瞬间拔高,“你怎么用这个号码?你手机呢?”
“丢了。”林白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鼻头忍不住抽气,泛着难忍的酸涩。
“人没事吧?听声音,你是不是没睡觉?!”
“……这不重要。但我手机丢了……头好痛。”
林白声音越来越软,越来越委屈。他知道自己怪不了任何人,是自己的错。最后三个字,糟糕的十二月,他头回和妈妈撒娇。
“白仔,听妈妈说。手机丢了就丢了,被人捡走就拿走了。你现在马上去做三件事:第一,去挂失手机卡;第二,去买个新手机;第三,回去睡觉。”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妈妈打断他:“你知道你现在最浪费不起的是什么?是时间。为个物件折腾一晚上,耽误学习,划算吗?”
“这款新机非常划算!12.1全球同步,最新首发!”营业厅,三星店员热情介绍,“今天本店全场12.1大活动,FE7直降一千二百一十元,送指环式原装壳和充电宝。”
“就这个吧。”林白让店员直接装好机子,现用。
付款时刷的是自己的银行卡。妈妈打来的五千块已经到账,付这四千多的机子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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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店门时已经上午九点。林白把白色机身的新手机塞进羽绒服内袋,拉链拉到底。
他找了家面馆吃早饭。热汤面上来时,听见隔壁桌几个三中的学生在讨论期末考,在抱怨社团的色彩构成作业太难,老师要求用冷暖色调表现“孤独”。
林白低头吃面,孤独一直是贯彻人生的一个主题,就像他此时头痛难掩的一天。
差不多十点,火车站应该上班了,手机丢失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至少在今天,林白不愿意相信移动端了。
“学生证。”售票窗口里的大姐头也不抬。他揣着新手机,办理实体车票。
车票是浅蓝色的,2024年12月21日,四平-福州,小心地把它和新办的身份证一起塞进羽绒服内袋。
回学校的路上,天色彻底亮起来了。有人在打雪仗,笑声尖锐地划破寂静。林白绕开,踩着人行道上被踩实的前人的脚印留痕,“咯吱咯吱”。
宿舍暖气很足,他脱了外套挂好,拿出新手机摆弄。电话号码全部冻结,挨个重新登陆,虽然琐碎但必要。
王青瞥了一眼:“新手机?”
“嗯。”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林白笑了,爬上床,衣服都没脱,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阳光缝隙漏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金色的光带。外面隐约传来学生们的喧闹声,走廊里有人走动,水房传来水流声。
一切如常。
世界没有因为一部手机的丢失而停止运转。
他给手机下好了常见软件,新鲜的手机总归是好玩的,他强撑着把新机处理成自己熟悉的样子。
现在的新手机,整体看起来更整洁了。微信,省队群在发训练通知,他一一回复,解释,道歉。最后点开妈妈的聊天窗口,输入:“手机买好了,票也订了。”
消息几乎秒回:“什么牌子?好用吗?”
“三星折叠屏,有活动,挺好用的。”
可能很多年以后,林白会忘记某一次跳跃的具体高度,忘记某一场比赛的分数,甚至忘记某一块奖牌是金是银。但他大概会记得,今凌晨夜深,独自坐着,听窗外雪落,知道明天冰场又会铺满新的、平整的冰,等待第一道痕。
时间浇冻,覆盖,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林白把眼睛闭上了。窗外的雪还在下,悄无声息地,落向这片被冰雪覆盖了很多年、也将会被冰雪继续覆盖很多年的土地。
远处,城市的光晕在雪幕后面洇开,朦朦胧胧的,像是另一块更大的、不会融化的冰。
林白关上了窗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