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会议在机要室开。


    会议室里坐了七八个人，除了机要室的人，还有特高课派来的两个军官。主持会议的是机要室主任中村一郎。


    中村三十多岁，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他和丁陌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在休息时间讨论文学——中村喜欢俄国文学，丁陌熟悉中国古典诗词，两人有时一聊就是一下午。


    “今天开会，主要是传达上级关于外交邮袋管理的新规定。”中村清了清嗓子，“从下个月开始，所有外交邮袋在封袋前，必须由机要室和特高课双人检查，确保没有夹带违禁物品。”


    特高课的一个军官补充道：“特别是寄往澳门、香港、南洋等地的邮件，要重点检查。最近发现有些敏感物资通过外交渠道流出，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


    丁陌心里一紧。


    外交邮袋这条路，是他技术转移的重要通道。如果增加检查，以后想夹带零件和药品就难了。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继续认真听着。


    会议开了半小时，散会后，中村叫住丁陌：“竹下君，等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中村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新规定你也听到了，以后……你那边的‘私人信件’，可能不太方便了。”


    他说得委婉。之前丁陌托他捎带过几次小包裹去澳门，说是给朋友带的书籍和药材。中村看在两人交情的份上，都帮忙办了。


    “我明白。”丁陌说，“按规定办就好，不能让你为难。”


    中村松了口气：“你能理解就好。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但上面查得严，特高课那些人又爱找茬……”


    “没事。”丁陌拍拍他的肩膀，“对了，最近读到一首李清照的词，写得真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寥寥数语，道尽沧桑。”


    提到文学，中村眼睛亮了：“是啊，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真是妙不可言。我最近在读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写得多深刻。”


    两人聊了几句诗词，气氛轻松下来。


    丁陌知道，中村这个人重情义，也珍惜难得的知音。只要不让他太为难，他还是愿意帮忙的。


    但外交邮袋这条路，确实要走不通了。


    得另想办法。


    晚上，丁陌去了茶社。


    李爷、陈世雄、周明都在后院等他。桌上摊着新一批技术资料——这次是一个老纺织工贡献的织布机改良方案。


    “东家，按您说的，奖励制度公布后，主动贡献技术的人多了。”周明兴奋地说，“这个王师傅，听说有奖励，把自己琢磨了十几年的改良方案都拿出来了。他说要是能换五十大洋，够他儿子上一年学了。”


    丁陌看了看方案，确实实用。用简单的改装，能让老式织布机的效率提高三成。


    “钱给了吗？”


    “还没，等您过目。”


    “给六十。”丁陌说，“就说陈老板特别欣赏这个方案，额外加十块。”


    周明记下。


    李爷说：“码头那边，最近特高课的人来得勤。每天都有人转悠，盯着货物装卸。咱们那条‘清风线’，是不是暂时停一停？”


    丁陌想了想：“停。所有敏感物资运输，全部暂停。等风头过了再说。”


    陈世雄有些着急：“可是吴老板那边催得紧，急需一批无线电零件……”


    “再急也不能冒险。”丁陌说，“告诉对方，现在查得严，等一个月后看看情况。”吴老板是红党安排和码头这里接触的商人。


    “明白了。”


    丁陌又交代了一些细节，然后让三人分批离开。


    他一个人坐在茶社后院，听着前厅隐约传来的谈笑声，心里盘算着。


    先知之困，困在知道太多，也困在动得太多。


    他知道历史走向，所以能提前布局。但因为布局太早、太准，引起了怀疑。


    他知道哪里安全，哪里危险，所以敢大胆行动。但因为行动太频繁、太顺利，露出了马脚。


    现在，各方都在收紧。


    日本人查泄密，军统怀疑情报来源，外交邮袋要增加检查，码头布满了眼线。


    他得像乌龟一样，把头缩回壳里。


    暂停一切敏感行动，减少情报提供频率，降低情报准确度。


    等风头过去，等怀疑消散，再慢慢活动。


    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丁陌站起身，吹灭油灯，走出茶社。


    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他慢慢走着，脑子里梳理着接下来的计划。


    给军统的情报，要开始掺水分。下次就说日军可能进攻某个方向，但不说具体时间和兵力。让他们自己去判断，去验证。


    给红党的物资输送，要暂停一个月。虽然那边急需，但安全第一。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先送一点救急，大批量的等风头过了再说。


    外交邮袋那条线，暂时不能用。中村那边，让他按规定办，不要为难。


    码头上的“清风线”，全面暂停。所有敏感货物，都走正规渠道，该交税交税，该检查检查。


    就像冬眠的动物，降低新陈代谢，减少活动，等待春天。


    丁陌走回领事馆宿舍时，已经是深夜。


    他推开房门，没有开灯，借着月光走到窗前。


    远处，黄浦江上的船只还亮着灯火，像黑夜里的星星。


    这座城市，还在运转。


    码头在装卸货物，火车在运输物资，人们在为生活奔波。


    而他就站在这运转的齿轮中，悄悄地，把自己这颗齿轮的转速调慢。


    不能停，停就会被人发现异常。


    只能慢，慢到不起眼，慢到融入背景。


    先知之困，困在知道太多。


    但也正因为知道，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


    丁陌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


    当当当，敲了十二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先知之困，还要继续。


    但困不住他。


    就像水，遇到石头会绕道，遇到堤坝会积蓄力量。


    他丁陌，也会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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