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旧事

作品:《定乾坤

    第7章


    程长川左手忽地反手握住她方才架在他腕上的手,倏然往漆黑剑柄上一按,随即那把簇新的流云剑剑尖迅即一转——


    反手刺进了他自己的心口。


    据说惊雨楼排名第一的杀手惊一武功奇高,行踪成谜,除惊雨楼外,无人知晓他是何模样,因为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成了死人,只知道他用的是剑,一把很快的剑。


    叶连星与他相识五年,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他的剑到底有多快。


    别说她此刻身有重伤,就算没伤,也不确定自己有几分把握能拦住这一剑。


    叶连星蓦地怔住。


    握着她手将剑狠狠反刺进自己心口的年轻男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一剑还给你,那天我……”他静静看着她,眼眶倏然红了,“不是故意的。”


    叶连星怔然道:“我知道。”


    她答应空手过来,是因为看得出程长川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她没看出他是打算伤害自己。


    程长川今日也穿了一身黑,从心口溢出来的血没入衣物中便没了踪影,只剑身和垂下来的白发上染了一丝红。


    叶连星抽了一下手,没能抽动。


    “你松手,我给你拿药,路家的事,等见了那孩子再——”


    “别动。”


    程长川反而将她手握得更紧,他红着眼笑了下。


    “没用的,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我就是惊一,没人比我更擅长杀人。”


    ——哪怕杀的是他自己。


    “我留了几分力气,是因为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你一动,我可能连这几句话都说不完了。”


    叶连星低头,看见那把崭新的流云剑同三天前的溪雪一样,不偏不倚地直直插在心口上。


    他说这一剑还她,一分都没有偏差。


    叶连星手蓦地顿住:“……你说。”


    “除了惊雨楼之外,其他的事,我都没骗你。”他心口染血的布料颜色越来越深,于是声音也越来越低,听上去几乎是温柔无比的,“路家那孩子没事,在云苍镇外十余村的一户人家里,过几天会有人给你送过来,你不想他死,我自然不会动他。”


    听说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


    程长川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出任务那天晚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很平静的夜晚。


    金针路家世代行医,除了几个看家护院会点拳脚功夫之外,大部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那个任务执行起来毫无难度,几乎像是一场……屠杀。


    最后一个人倒下时,程长川拎着尚在滴血的长剑缓缓朝外走。


    路过一对拥在一起的男女的尸体时,他脚步顿了顿,用剑拨开了紧靠在一起的人,毫不意外地在两人尸身下面,发现了一个活口。


    那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对男女大约丝毫不懂武学之道,天真得厉害,不知道对于学武之人而言,修为到达一定程度便能轻易感知到在场之人的气息,除非对方修为更高。


    或者他们可能也懂,只是更天真地抱有一丝奢望。


    程长川抬起长剑,鲜血滴在婴儿脸上。


    那孩子刚巧在这时醒来。


    他实在太小,小到不懂什么是生死,甚至可能是吓呆了,也不知什么是恐惧,一双琉璃似的眼静静望向他。


    程长川忘了那一剑最终是为何没有落下去。


    只记得,那是他杀手生涯中,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


    后悔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程长川并不知道“后悔”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养育他长大的人只教会了他杀人。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接到一个新的刺杀任务。


    那人武功路数十分诡谲,是他有史以来遇到的最难杀的对象,他也因此受了有史以来最重的伤。


    但终究是他赢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休息一阵,再回楼里接任务,再去杀人,再休息。


    过着周而复始、毫无新意的生活。


    但那人濒死前看到了他肩上因打斗后衣服破损而露出来的胎记,然后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养育他长大的惊雨楼楼主并非他父亲的好友。


    而被他重伤躺在地上快死了的人才是他父亲真正的好友。


    当初因为练功方式有分歧,那人与他父亲分道扬镳,再无联系,直至听闻儒剑陆家灭门,这些年他一直在多方调查,寻找证据,最近才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惊雨楼楼主。


    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那人告诉了他这些年找齐的证据所存放的地方。


    程长川自己伤得也重,没能撑着走到那处地方,便晕在了半路。


    再次醒来时,意识尚不算清晰,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间听见两个姑娘在聊天。


    先开口的那个声音清脆。


    “里面那位还没好呢,你居然真就要走了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花快开了。”


    “你好歹也算是个大夫,到底是病人重要,还是花重要啊?”


    “你懂什么,我那花可是我千辛万苦从南疆带回来的,花费了百般心思才养活,以后要入药用的,珍贵得很,里头那位现在又死不了了,既然死不了,那当然没我的花重要。”


    “但是你走了,谁给他煎药喂药啊,我又不会。”


    “你自己捡的人,你自己管,不会就学,我不是都给你把煎药方法写下来了吗?”


    “煎药方法你足足写了三页纸,我才看一页就已经头痛了,而且你那破字谁认得啊。”


    “他伤成这样,能救回来都全靠我本事大,三页纸已经算少的了。”


    “算了,你爱走走吧。”


    “那我真走了,哎……对了,你这次去青州找到杀你师父那人的线索了吗?”


    “没呢,根本不是同一把剑。”


    ……


    意识又缓缓陷入一片混沌中。


    程长川再次醒来时,是被药苦醒的。


    杀手受伤,是家常便饭,程长川没少吃过药,苦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吃。


    他仍旧睁不开眼,只觉那姑娘一喂完药就探手过来摸他脉门。


    温暖的触感落上来,指尖十分纤长,指腹上有明显的薄茧,应该是个会武的姑娘。


    ——不然应该也没胆子半路捡一个重伤濒死之人回来。


    摸完脉,她明显重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死,那药应该没煎错…吧?”


    ……


    程长川再一次有意识,是被药呛醒的。


    “上回明明好好的,这次怎么还呛着了。”那姑娘一边一回生二回熟地直接去摸他脉门,一边没多少诚意地道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专门的大夫,你就忍一忍吧。”


    ……


    彻底清醒,是在一个大晴天。


    程长川刚一睁眼,便被从窗棂斜射进来的太阳晃了目。


    屋里药香浓郁。


    那煎药能苦死人,喂药能呛死的人姑娘乌发高高挽在脑后,正半蹲着熬药,她似乎不止会武,修为明显还不低,他甫一动,她便回头看了过来。


    少女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小小的一张鹅蛋脸,也不知药是怎么煎的,两边瓷白脸蛋上都沾了黑灰。


    同那双既清且亮的眼睛对上的一瞬,程长川心一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只他那时尚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那姑娘显然很高兴,忙起身走到床边。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对了,你叫什么啊,用不用我想办法通知你家人?”


    程长川没回答她问题。


    因为他暂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


    少女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不会说话?”


    程长川没等伤完全养好,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


    他是在那姑娘去后山练刀的时候走的。


    程长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不辞而别,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解释,也可能是本能地知道一看见她,自己也许便会不想走了。


    而他还有不得不去确认的事。


    程长川找到了那个刺杀对象存放的证据。


    很琐碎,也很齐全。


    他一边养伤,一边又自己查证了一遍。


    伤彻底养好那晚,程长川回到了惊雨楼。


    那也是一个很平静、很普通的夜晚。


    不知道他全家被杀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平静普通。


    那晚过后,江湖上再也没有惊雨楼,也再没有惊雨楼排名第一的杀手惊一。


    大仇得报,程长川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高兴,更多的是茫然。


    自他有记忆以来,便是跟着惊雨楼楼主。


    除了杀人,他似乎没其他会做的事情,也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甚至想不起亲人的模样。


    程长川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晚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正好走到了一条热闹的街市上,沿路都是叫卖声,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摩肩擦踵,谈笑讲价。


    很新鲜的感觉。


    惊雨楼的杀手除非任务,甚少在日间活动。


    他们是见不得光的。


    程长川随意挑了个面摊坐下。


    面刚一上来,旁边桌又来了两位客人,粗布短打的打扮,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


    果然,才一坐下,二人便聊起了近日的江湖轶事。


    “你听说了没,溪山老怪死了?”


    “哦,这恶贯满盈的老头终于死了吗?怎么死的?哪位大侠替天行道了?”


    “据说是路过一个茶棚时,死性不改又试图去调戏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结果被那小姑娘反手一刀砍断了手臂。”


    “溪山老怪虽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但武功着实不弱,竟被一个年轻姑娘轻易就砍断了手臂?”


    “是啊,听说老头气得不行,当场报出名号,扬言说要那姑娘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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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那姑娘说,溪山老怪是吧,那就没找错,我就是来杀你的。”


    “然后还真让她给杀了?”


    “何止杀了,溪山老怪在她手上都没能过到三十招。”


    “这姑娘哪家的后辈啊,竟这般厉害?”


    “来路不知,师门不详,只听说这姑娘姓叶,随身带着一把叫‘截云’的宝刀,大家现在便都以‘截云刀’来称呼她。”


    ……


    在那日之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个会“流云剑”的剑客。


    程长川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可能是经常于生死间徘徊的杀手都有一种本能的直觉,那股直觉驱使他再次回到了她身边。


    而这次,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告诉她,他叫程长川。


    少女当时瞪大眼睛,一副上当受骗了的模样:“你居然不是哑巴?”


    程长川其实并不太懂她的一些行为,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本能地想靠近她。


    因而,她想找杀害师父的凶手,他就帮她找;她想救什么人,他就帮她救,她想杀什么人,他也帮她杀。


    之后的几年,他有时分开去帮她找线索,有时候会回到她身边。


    每每回到她身边时,好像一切都会不太一样。


    天更蓝些,树叶更绿些,花更香些,阳光更热烈温暖一些。


    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程长川才明白,那叫欢喜。


    他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虽然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仇要报,有很多朋友,能分给他的时间和注意并不多。


    但偶尔朝他看过来一眼,朝他笑一笑,好像就也够了。


    直到金针路家的老仆带着那个孩子,那个他当初剑下唯一留的活口,找上叶连星。


    程长川才恍然想起,他与她并非一直“同路”。


    他曾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


    程长川并没有阻拦她去查当年真相,他并不想阻拦她做任何事,他也知道她一定能查清。


    因而收到她传信,约他在云苍镇外破庙见面时,他并没有惊讶。


    他早有预料。


    只是在破庙里,真看见叶连星出现时,程长川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坦然无畏,他甚至方寸大乱到没有看出叶连星当时受了严重内伤。


    她这些年风头太盛,有像秋向晚那样的崇拜者,也有像余响那样觊觎她头衔,想取而代之的挑战者,更有不少想将她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以往他都能看出她受没受伤,只这一次没看出来。


    而这一次便足够让他悔恨不已。


    叶连星刚一带着路家那两人进门,他便挥剑刺了过去。


    剑尖对向的当然不是叶连星。


    而是她身后的两人。


    他也并不是真的要杀那两人。


    或者说,他杀或不杀,全看叶连星的意思。


    以叶连星的性格,在跟他确认前,不会随意将查到的真相到处宣扬。


    只要杀了路家这两个幸存者,那天下便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就是惊一。


    直到看到叶连星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便将那两人挡在自己身后时,程长川才恍然明白,对于叶连星而言,有些原则是比她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叶连星之所以成为女侠叶连星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程长川太清楚她实力,又因方寸大乱没看出她受了严重内伤,所以完全没想到她会避不开那一剑,而他又实在太擅长杀人——


    那是杀手生涯中无数次经验锤炼进骨血的习惯。


    所以连后悔都来不及,那一剑不偏不倚刺进了叶连星心口,只勉强撤下了几分力道。


    好在闻承风及时赶到。


    叶连星的一众朋友中,他与闻承风最不对付,但水明霞不在,能救她的也只剩剑神苏云起的照霜心法。


    方才进谷,看见闻承风独自出现的时候,他几乎都以为……


    ……还好她没事。


    ……


    “远不止路家,我杀了这么多人,这么多无辜的人……”程长川感觉双手渐渐失温,渐渐再握不住她的手,双脚似乎也支撑不住身体,他低头往她肩上靠了靠,“早该有这么一天。”


    惊雨楼并不像江湖传言那般从无失手。


    只是前一个杀手失手,会再派排名更高的杀手继续执行任务。


    而任务失败没了性命的杀手会被楼内的人带走,随便找块地方草草下葬,不会有墓碑,不会有姓名。


    杀手本来也没有姓名。


    程长川原本以为那也会是他的结局。


    如果当初没有在半路被她救下,那也确实会是他的结局。


    能偷得这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能死在你怀里……”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好像也无需再克制或隐藏什么,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她,“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


    “如果有来世,我想……”


    能从一开始就当个好人。


    能从一开始,就和你当……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