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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天鹅绒之夜

    第三十一章 想你的事情,我的事情。………


    路楠从沈榕榕家里搬了回来。


    她好几天没去故我堂了, 睡也睡不好,一闭上眼睛,能想到的就是她最后一次见杨双燕的场景。她后悔得心头火辣辣地疼。当时带杨双燕去报警就好了, 无论杨双燕如何否定, 她也应该硬拽她去见警察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独自一人根本不能够解决,路楠会不会是她第一个试图求助的成年人?


    在故我堂盘桓的那一天,晚上九点多,她准备跟宋沧告辞时, 路皓然打来了电话。他很快问出了杨双燕的下落,博阳中学的老师们都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


    “她住院了。”路皓然说,“暑假高三补课的时候, 她在教室里大哭大喊, 据说后来去住院休养,没法再上学。”


    推算时间, 那是在路楠最后一次见杨双燕之后。她刺伤了肖云声, 在他身上留下十二厘米的长伤口。


    在刺伤肖云声和杨双燕崩溃之间,必定还发生过其他事情。但他们已经无法找到任何线索。路楠跌跌撞撞回到家里, 关上门便坐倒在地。


    杨双燕。许思文。她曾有救这两个女孩的机会。但她没有把握住。


    无数个“如果”在她心里翻腾。她捂着脸大哭,沉重的东西压垮了她的肩膀。


    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几天里, 路楠接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停响起的电话。家人,沈榕榕, 还有宋沧。路楠全都不接, 她又变成了以往那个遇到事情先逃避的人。


    这一日从早上开始, 手机就不停地振动、响铃,全是宋沧打来的。她频频挂断,最后甚至关机。片刻后, 她听见有人敲门。


    刚走出卧室,门口的吵嚷声便清晰可闻。


    “我出去买菜他站在这里,买菜回来他还在这里。他肯定有问题!”


    “你好,我是物业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路楠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听错。宋沧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


    “我是302住户的朋友。”他说,“我正在联系他。”


    手机按了免提,“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十分清晰。


    宋沧只得挂断电话:“这是我的身份证,我确实是她的……”


    路楠打开了门。门前挤着好几个人:宋沧,物业人员,还有对门的大爷大妈。见她开门,大妈立刻指着宋沧:“小路,你认识他吗?”


    话音刚落,门前所有人都看见了路楠的脸色:她发烧了,嘴唇惨白无血色,一张脸烧得通红,眼睛湿润却无神。


    瞬间,除了宋沧之外,所有人都后跳一步。


    Hela


    “……认识。”路楠振作精神回答。


    没戴口罩的大爷大妈躲在物业背后:“你发烧了?!”


    宋沧以眼神对路楠示意:“快进去。”


    路楠拦在门前:“你怎么来了?”


    见她满脸不悦,大妈捂着口鼻,还在想象二人关系:“他是不是缠着你呢?”


    路楠:“……也不是。”


    物业人员:“302,你要去医院。这是对你还有其他人负责,现在非常时期,你应该……”


    路楠忙把宋沧拉进屋里,连声向门外的人道谢和道歉。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了,路楠才刚关上门,宋沧便从身后捂住了她的额头。


    “这么高。”宋沧说,“生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只是着凉……”路楠把他的手打开,“去医院又得做核酸,我讨厌捅鼻子。”


    宋沧左右一看,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乱扔的外套,披在路楠肩上。


    “干什么?”路楠头脑昏沉,看见宋沧蹲在自己面前,扶着自己的脚踝,要给她穿鞋,“我不去!”


    她把鞋子踢开,动作太大了,差点站不稳,晕眩着跌进宋沧怀里。路楠立刻要把宋沧推开,不料宋沧把她抱紧,在她耳边说:“要不你自己穿好鞋子和我下楼,要不我把你抱下楼。”


    路楠气急,狠狠推开他。宋沧一点儿也不见气恼,仍旧蹲下来给她穿鞋:“你看完病我就走。”


    “你就不怕我真的得了……”


    宋沧摇摇头:“别用这件事开玩笑。”


    他罕见的认真,路楠晃着脑袋,悻悻闭嘴:“我换个衣服。”


    到了医院一测,路楠高烧三十八度,立刻被送去发热门诊。宋沧紧张地跑上跑下,又挂号又找人。等检查结果出来,俩人都松了一口气:普通的病毒性感冒。


    回程时路楠总算多了些说话的精神:“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沈榕榕都找到故我堂来了,问我知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宋沧说,“她有你家钥匙,但去了你家,你又反锁,不肯给她开门。”


    路楠嘀咕:“她怎么就确定你来了我就会开门。”


    宋沧笑了:“事实如此。”


    路楠家的冰箱里只有两颗蛋和一把干瘪的青菜。她没有照顾自己的精神和动力,外卖的盒子乱七八糟地堆在厨房,酒倒是都喝干净了。宋沧在线买完菜,边收拾厨房边给她烧水。恢复了一点儿精神的路楠靠在厨房门边看他忙碌,有种回到故我堂的错觉。


    “你去坐一会儿。”宋沧把热水倒在大口碗里晾凉,“水没那么热了就吃药。”


    路楠回到客厅坐下,想了想,开始收拾沙发和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家是她自己的空间,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但现在宋沧来了,还一副和自己很熟悉的态度,在家里忙活。路楠觉得屋子里太静了,宋沧在厨房里弄出的动静又太大声了,时刻在提醒她:你完了。


    “我去扔垃圾。”宋沧拎着几个黑袋子走到门边换鞋,顺手拿起钥匙,“你给我开门,还是我带着钥匙?”


    路楠:“……懒得动。”


    宋沧忍着笑,轻咳一声收起钥匙:“好。”


    在开门关门间隙,路楠听见对面的大妈问宋沧医院检查结果,又大声说:“谈恋爱不要老吵架。”


    宋沧:“哎,谢谢阿姨。”


    路楠跑到门边趴着偷听,但只有电梯关门的提示音。


    喝水,吃药。吃饭,再吃药。路楠一天都没怎么动弹,尽是宋沧忙碌。宋沧的厨艺比他自吹自擂的还好,一锅鸡汤炖得香甜不腻,路楠本来没有胃口,喝完粥又喝汤,吃得比平时还多。


    她想起几岁的时候,妹妹还在,家里三个孩子都被流感击倒,周喜英请了一天假照顾他们。小孩可以尽情跟母亲撒娇,想吃什么都能吃,还会被人温柔地抚摸脸颊,用额头给自己探测温度。


    “谢谢你。”路楠说。


    宋沧支着下巴看她:“不用谢。”


    瞌睡感渐渐上来,路楠揉揉眼睛:“我得休息了。”


    宋沧:“你去休息,我洗碗。”他顿了顿,又补充,“洗完我就走。”


    路楠并不是担心他在自家做坏事,混沌中也根本理不清楚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她慢吞吞走回卧室,宋沧紧跟着进来,在她床头放下一杯温水。“午安。”他说,“睡醒了,病就好了。”


    一场无梦的睡眠。路楠出了一身热汗,醒来时全身松快,再一摸额头,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家里寂静无声,宋沧已经走了。路楠看了看时间,自己睡了三个小时,外头日色已经暗下去了。从幼儿园、小学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奔跑笑闹,搅碎了路楠身周的安静。


    漫长的午睡醒来,人总会有种恍惚之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宇宙空空,自己心里头也空空,人轻飘飘的没有落脚点。路楠坐在床上看窗外半片天空,看得流下泪来。


    她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了。她害怕醒来之后,身边没有任何人。


    床头的水仍是温热的,宋沧已经换了一杯。路楠喝完了才拿着空杯子走出去。客厅里有风,阳台门没关,宋沧坐在小板凳上,正埋头给她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盆栽修剪施肥。


    路楠怔怔看他背影。她记得这个背脊的温度和力度。


    孩子们在楼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笑声尖锐,吵吵嚷嚷。那声音忽然间有了温度。对面公寓楼反射的夕阳光线照在宋沧身上,他像一张陈旧老照片里才会有的人。


    路楠走到他身边坐下。宋沧回头看她:“好些了么?”


    路楠:“嗯。”


    宋沧摘了手套,去探她额头温度,点点头:“一会儿吃完晚饭,再吃一次退烧药。”


    路楠:“嗯。”


    她像孩子一样乖,头靠在宋沧肩头:“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这些花有的来自沈榕榕,有的是路楠在路边顺手买的。她说起自己曾买过的黑背天鹅绒,那盆花来自杨双燕母亲的花店。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没什么条理,奇怪的是说的时候也不觉得伤心了。宋沧偶尔回她一句,扭头看她。路楠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做戏。应该不是吧?她心想,谁能演得这么真啊?梁朝伟也不可能。


    两只风筝从楼下升起,小孩们在小区广场里疯狂玩闹,抓紧回家吃饭做作业之间的珍贵时间。风筝线纠缠成一股,在孩子们焦急的喊声里很沉重地晃荡,在夕阳和晚风中打转。


    “你在想什么?”路楠察觉宋沧已经沉默了很久,抬头问。


    “想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宋沧的目光有时候会把她笼罩起来,“……还有我们的事情。”


    他吻了路楠,路楠眼眶一下热了。


    宋沧又亲吻她的眼角,蹭蹭她的脸颊。


    路楠带着眼泪笑了。她握紧宋沧的手,被宋沧抱进怀里时才发现他手心微微发热,心跳剧烈,竟然比自己更加紧张。


    第三十二章 “我一身汗,还没洗澡。”……


    晚餐仍是宋沧准备。他用中午剩的鸡汤做底, 熬了点儿粥。路楠原本很期待病号粥,但最后看着眼前的鸡粥和烫青菜发愣。


    “就这些?”她瞥宋沧,“我是病人。”


    宋沧给她舀了一口, 要喂她, 路楠连忙往后缩:“我自己来。”


    原来粥里另有乾坤, 鸡汤清淡,熬粥本来没什么滋味,但里面还放了撕碎的鸡丝、瑶柱,切丁的鲜虾, 宋沧往粥上撒了一把葱,热粥烘出葱香。路楠吃了一口,舔舔嘴巴:“还行。”


    “还行?”宋沧笑了, “我二十多年的功力都在这里面了。”


    “二十多年, 你刚出生就做饭啊?”路楠边吃边笑。


    她吃得很快,因为饿了, 这粥又合胃口, 没多久就解决一碗。宋沧给她又添一碗,路楠奇道:“你不吃吗?”


    “我一会儿去朱杉家。”宋沧说。


    路楠一愣:“你不留下来啊?”


    宋沧笑笑看她:“这么想我留下来?”


    他说话腔调充满暗示, 路楠白他一眼。宋沧握她手:“月底了,我和朱杉要给钟旸家里人打钱, 但没想到他们已经把账户注销。这事儿有点难办,我们得去见他家里人一面。”


    路楠一想起这事情就为他委屈。“既然注销了, 那就是不需要你们了。”


    “不需要也得把事情说清楚。”宋沧说, “我也联系了一彤, 我们得一起去拜访钟旸家里人。”


    宋沧告辞,临别时对门大爷大妈正好散步回家,笑眯眯看他俩。路楠忽然羞涩起来, 把宋沧往外推。宋沧牵她手把她抱在怀里,路楠:“我是病毒性感冒!”


    宋沧:“不怕。”


    两人在门口说了许多无聊的话。恋爱中的每一句无聊话都是情话,路楠不在这个状态,只会觉得全都是无趣至极的废话,一旦身处其中,每一句都会有新的意义,说不够听不完。最后是宋沧看了时间,不得已才跟路楠告别。


    朱杉的家就在诊所附近,宋沧在他家里吃了一顿饭,仔细沟通要跟钟旸家人说的话。所有资料都预备着了,朱杉提醒:“故我堂的归属问题,钟旸已经帮我们厘清。他转让给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但我认为没必要跟他家里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们这几年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他们想要回去,那就给吧。”


    宋沧不说话。


    朱杉又说:“钟旸把故我堂托付给你,就是认准了你是不会放弃故我堂的人。换作我和高宴,或者别的其他人,在故我堂经营不下去或者有更好机会的时候,我们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我们了解你,也了解钟旸。”


    “我也了解他。”宋沧沉默很久才说,“但我不了解自己。如果不是故我堂,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沉下心做一件事这么久。你能想象我研究那些几十年的旧纸片,那些别人眼里垃圾一样的东西吗?”


    朱杉:“但你没必要承受那么多。”


    宋沧只说了一句:“故我堂是我的故我堂。”


    “故我堂”这个名字是钟旸起的。故我,过去的我。钟旸喜欢研究旧东西,他本身对这一切有强烈的感情,说起幼时用过的磁带、看过的书和电影,能滔滔不绝说上好几天。宋沧却不是。他的童年乏善可陈,他的少年时代被各种玩乐和各色朋友填满。他的“故我”,是一种几千几万碎片的拼图,连自己也不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形态。


    但他第一次走进“故我堂”,他就喜欢上了这里。


    愿意为自己深爱之物付出时间、精力的人,是可爱的。他在钟旸身边认识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有老有少,拓宽了宋沧的世界。


    他如今经营故我堂并不是单纯因为钟旸的托付——他已经把故我堂经营成了,“宋沧的故我堂”。


    他又想,他是在故我堂里真正认识路楠的。路楠也喜欢那个地方。他绝不愿意把它归还任何人。


    “……我跟路楠在一起了。”宋沧忽然说。这句话说出来,他心头猛然一松。朱杉不是高宴,他不知道路楠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宋沧起初接近她是如何别有动机。他听了很高兴,跟宋沧碰碰杯:“这次可要坚持久一些。”


    宋沧笑了。


    “你最久的是哪一次?”朱杉问,“毕业时的半年?”


    宋沧:“是吧。我不记得了。”


    朱杉:“祝福你!”他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笑容。


    这样的祝愿正是宋沧现在需要的。他要一个认识路楠,但又了解得不那么深的人来给他祝福。他需要这样的肯定,确定自己和路楠也是被别人期待着的,他们可以走下去。


    不知道能走多远,不知道脚底的钢丝什么时候崩裂,但先走吧。宋沧知道前方是深渊,他明明了解自己的谎言将不可能得到路楠的原谅,但相爱的诱惑太大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酒:“谢谢。”


    十点,两人和江一彤一起离开了钟旸家。钟旸家人并不知道江一彤已经倒戈,起初以为江一彤是帮己方说话的,不料江一彤话里话外,竟然都向着钟旸。钟旸父母年迈,说不上什么话,全是各色各样的亲戚在帮腔,说来说去都只围绕一个重点:宋沧每年挣的肯定比给钟旸父母的多。


    他们见江一彤“叛变”,立刻撇下她,只冲着两个男人开火。


    江一彤和钟旸父母亲近,她把高宴发给她的纪录片给两个老人看。嘴仗从八点吵到十点,宋沧都隐隐地维持不住自己好脾气的表象,被这些陌生人讽刺羞辱得青筋暴起。


    钟旸的纪录片勾起两个老人许多回忆,含泪看完,钟旸母亲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


    “给宋沧吧。”她说,“我们不要故我堂,你们能把钟旸去西藏一路上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给我们吗?”


    “姑!这可是一个店!”立刻有人反对。


    老人全然不顾,只是看着宋沧。宋沧有点茫然,但立刻站起点头。


    “我跟他爸爸可以去故我堂坐坐吗?”老人问。


    “阿姨,当然可以。”宋沧毫不犹豫。


    钟旸走后,两个老人因为怕睹物思情,从不敢拜访故我堂哪怕一次。


    两个人的坚决让今夜的对峙得以落幕。失落的亲戚朋友纷纷离去,钟旸父亲叮嘱朱杉和宋沧不必再每个月打钱。他们有退休金,生活没有问题,每月这样分走两个小店铺的利润,实在太过意不去。朱杉和宋沧几年来给的钱仍全都放在银行里,直到这个月注销账户才取出。老人原封不动退还两人。朱杉和宋沧都不肯收。


    “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就好了。”老人坚持,“家里没有孩子,太安静了。”


    江一彤每周都来探望,老人感激之余又觉得忐忑:江一彤会恋爱,会结婚,她将有自己的全新生活。这样牵挂着前男友的父母,新的伴侣总是不高兴的。江一彤倒是干脆:我只是来探望你们,如果这样他都不高兴,那他就不是对的人。


    三人在路口分别,宋沧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一彤!”


    他问江一彤章棋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自从知道江一彤是宋沧和路楠的朋友,章棋非但没有回避江一彤,反而比之前更频繁地找江一彤问出国留学的各种细节。问着问着,总要再问一嘴宋沧的事情。


    他对宋沧感兴趣。


    宋沧心中暗笑:章棋极其敏锐。他已经察觉宋沧才是对他威胁最大的一个。


    “你的事情我基本没说,跟他打太极而已。”江一彤说,“特别的动作我并没发现。距离高考只剩那么几天,已经不允许他再分心。”


    “你听过他有什么怪癖吗?”宋沧问,“能被人拿捏的怪癖,学校里有没有类似的传闻?”


    江一彤笑了:“怎么可能,那可是章棋。”


    宋沧始终耿耿于怀。如果找不到肖云声胁迫章棋的缘由,他总感觉无法真正触及章棋的核心。


    他和路楠回忆梁栩、章棋所有的叙述和表达,发现了同一个疑点:没有人提过杨双燕。


    杨双燕是许思文的好朋友,和许思文、梁栩同在博阳中学读书,又是遭受肖云声欺辱的对象。他们不可能不认识杨双燕。


    这种不提及,更像是刻意隐瞒。


    宋沧把朱杉送回家,立刻给路楠发信息,问她休息了没有。


    此时已经十一点了,夜很深。路楠饭后睡了一觉,现在精神百倍,毫无睡意,正抱着手机看小说。


    【醒着。事情都解决了吗?】


    【嗯。见面再说,我现在过去。】


    路楠一下跳起来。她扭头看梳妆镜里凌乱的自己,立刻下床冲向卫生间。


    洗头洗澡又太隆重,她匆匆洗了把脸,抹了爽肤水,换下因为发烧出汗而发酸的睡衣。穿什么才不至于太过分又合理?她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才找到合适衣服,才刚把纠结的头发梳理整齐,宋沧告诉她自己正在电梯里。


    “这么快!”路楠抓起头发看镜中的自己。苍白,但还挺精神。


    宋沧没拿走钥匙,很规矩地敲门。路楠给他开门,宋沧眨眨眼,打量她。


    “我,我有什么不对吗?”路楠被他眼光看得心虚,低头看自己。


    “很好,很漂亮。”宋沧凑过去亲她。


    门关上了,宋沧抱着她,手在她腰上揉。


    “干什么?”路楠装作不懂,“你来不是要跟我说故我堂和钟旸的事情吗?”


    “等等再说。”宋沧低声地笑。他很懂得这样笑,路楠耳朵热起来:“我一身汗,还没洗澡。”


    “正好。”宋沧说,“一起。”


    第三十三章 他靠近了去闻,鼻尖几乎碰……


    路楠洗澡的时候, 宋沧在床上翻看她拿出来的相册。


    果然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梳着似曾相识的学生头,完全一致的脸, 但很轻易能认出谁是姐姐, 谁是妹妹。一个拍照时微微昂头, 满脸不高兴,但碰上了开心事儿,连脸都会笑得变形。


    宋沧起初还竖着耳朵听浴室的动静,后来专注看照片, 就没再注意。等到床铺微微一沉,才察觉路楠坐了上来。“有什么好笑的吗?”她凑过来看。


    “这个是你吧?”宋沧指着一张海边的照片。姐妹俩大约七八岁年纪,一个伸直手臂张嘴大哭, 手被螃蟹钳住了, 另一个皱起眉毛眼睛紧随在后,眼见着也要哭出来。更年长的男孩在后面拎着装沙子和小铲的桶子大笑。


    “哪个是我?”路楠问。


    “哭得很丑的这个。”宋沧说。


    “哪里丑啊!”路楠不承认, “美死了。”


    她带着湿润的水汽和热烘烘的气息, 身上还有沐浴露的香气。很清淡的花香,宋沧辨认不出是什么, 他靠近了去闻,鼻尖几乎碰到路楠耳垂。


    路楠等他说话。或者等他在颈脖上落下一吻, 用他那技巧高超的嘴唇。


    但宋沧轻笑一声,让开了。“睡吧。”他正儿八经地说, 合上相册, “我陪你。”


    他规规矩矩躺下, 和坐在床上的路楠大眼瞪小眼。


    “你还想我做什么?”宋沧问。


    路楠指着浴室:“刷牙!”


    她滚进被子里,听见宋沧在浴室里自来熟地摆弄各种东西。太快了,路楠心想, 这也太快了!和梁晓昌谈恋爱时,从牵手到允许他留宿,足足花了半年。


    宋沧这简直是光速。


    宋沧看起来是真的没有做那事情的意思,他躺在路楠身边,撑着脑袋看她,温柔中带一点儿心思。路楠看惯他坏笑,莫名其妙:“怎么了?”


    “不怪我。”宋沧说,“你洗澡的时候我看了床头柜,没有安全套。”


    路楠:“……”


    她拉起被子盖到鼻子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不愧是你。”


    “你病刚好,不折腾。”宋沧在枕头上理顺她吹干了的长发,“药吃了吗?”


    路楠点头。那药吃了会犯困,她眼皮已经有点儿睁不开了,只是因为见到宋沧,才想勉强振作精神跟他说话。宋沧扯下她被子,很深地吻她,舌头牵扯不清。


    “放松一下。”他笑笑,钻进被中。


    “……!”路楠一下按住他,“宋沧!”


    宋沧有根灵巧得过分的舌头,说话机灵古怪,唱歌又稳又脆,做别的事情也一样。路楠起初还推他,后来渐渐软在床上。她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新鲜的感觉令人惊悸。睡意早飞走了,被褥像海洋,像波浪,把她吞没。


    第二日醒来时,路楠浑身轻松舒爽。宋沧就睡在她身边,两人盖同一条被子,这让路楠想起上一个两人共眠后醒来的清晨。她伸手指碰了碰宋沧的嘴巴,宋沧没醒,眉毛微微一动。路楠描摹他嘴唇形状,想到这张嘴巴昨天做了什么事,身体里隐隐约约又涌起灼热的麻痹。


    分神瞬间,宋沧衔住她手指。刚醒时他声音有些喑哑低沉,不像平时,乍听起来像个陌生人。“还满意吗?”他舌尖舔着路楠指尖,路楠皱眉抽出,在他脸颊擦干,宋沧便笑了。


    “满意什么?”路楠装作听不懂。


    “什么呢?”宋沧把她抱紧,手潜入衣服里,顺着腰往上游移。


    窗帘拉开一条手掌宽的缝隙,五月底的日光已经很清澈透亮,路楠只觉得目眩。她靠在宋沧肩上,随着他动作呼吸、喘气。她从未变得如此柔软,又这样敏锐,连汗毛也成了感觉器官,任何轻动都让人战栗。


    宋沧的手和他舌头一样灵巧,太会钻营。路楠眯起眼睛看宋沧,宋沧也盯着她,似乎想捕捉她脸上情动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贴着她耳朵说话,尾音上挑,像一个笑。


    “嗯?”路楠没听清楚,只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喘得更急了,咬紧的齿间露出声息。宋沧的手太坏,无论上下都把她控制得紧。


    宋沧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话语从耳朵钻进来,路楠也从耳廓开始热红,直到烧得整张脸都烫了。


    早餐仍是宋沧准备。路楠钻进厨房,无论他做什么都要靠近看一眼。宋沧嫌她碍事让她离开,她在身后抱着宋沧,隔着衣服摸他腹部肌肉。宋沧像拖着个沉重包袱,在狭窄的厨房里移动。


    “再休息一天。”宋沧端出老板的派头,“明天恢复上班。”


    路楠:“我以为宋老板会养我。”


    宋沧:“我给你发工资了。”


    路楠:“说认真的,我得再去找个别的工作。”


    宋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去故我堂了?”


    两人谈恋爱,路楠认为自己若再继续呆在故我堂工作,就像宋沧的一种施舍。她舍不得自己多年练下的本事,打算继续找新的舞蹈学校当老师。


    “你为我工作,我支付工钱,这不是施舍。”宋沧关了火,回头看她。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对我好。”路楠笑着,“但我在故我堂做的事情根本不值那么高的工资。而且我还是想教学上课,我也喜欢跳舞。”


    宋沧揉她头发,很久才应:“好。”


    临别时宋沧想起了什么,回头问:“我准备还是你准备?”


    路楠莫名:“准备什么?”


    宋沧:“那个。”


    路楠恍然大悟,眼珠乱转:“你准备啊,我怎么知道你习惯用什么。”


    “上次不是见过了吗?”宋沧皱眉,很无辜的一张脸,“要不我现在告诉你,我只用杜……”


    “行了行了!”路楠蹦过去捂住他嘴巴,“白日宣淫。”


    宋沧抓住她双手,亲她手心,笑道:“今晚见。”


    他开门,转身,正好与门外抬手准备敲门的沈榕榕打了个照面。


    一时间内外俱静。


    宋沧:“早啊。”


    沈榕榕:“……早。”


    他如出入自己家门,轻松地跟沈榕榕挥手道别。走进电梯时看见沈榕榕很惊恐地把路楠推进屋里,砰的关紧房门。他在电梯里笑了很久,才想起给路楠发微信:沈榕榕怎么骂我?


    路楠回他一个无语表情。


    宋沧并未立刻离开。他记得路楠说过,杨双燕母亲的花店就在附近。循着路楠说过的路线去找,果真在另一条街的街口看到了店铺。花店店面不大,位置很好,虽然是早上,买花的人还不多,店门口已经摆着几桶新鲜的雏菊和玫瑰。


    宋沧走进店里,店内有半面墙摆着盆栽的绿植,郁郁葱葱,很是喜人。


    “有黑背天鹅绒吗?”他问。


    店员给他指点,那果然是叶面如绒毛般细腻的植物。宋沧第一次见,好奇地摸个不停。“我要两盆。”他说完,看见柜台后面挂着的营业执照。


    杨双燕母亲叫杨墨,宋沧问店员:“好久没见杨老板了,她最近忙吗?”


    他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话,店员不疑有他:“老板最近很少过来。”


    “她女儿还好吗?”宋沧问,“我外甥女跟她是好朋友,我们常常见面的。”


    店员笑笑:“我不清楚。”


    宋沧左右一看,拿出故我堂的名片:“这是我的店,新开张,想跟杨老板谈点儿生意。她什么时候来,你能联系我么?”


    店员点头笑笑:“好。”随即很敷衍地收了名片。


    而在路楠家中,结束了一通控诉的沈榕榕正大口喝水。“是谁说不跟宋沧谈恋爱的?”沈榕榕喝完又继续控诉,“都在你家里出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不是你最心爱的人?”


    “是是是,永远都是。”路楠被她说得头大,连忙想了个新话题,“对了,这几天肖云声还去你店里吗?”


    “噢!我被你一气,差点忘了这个。”沈榕榕告诉路楠,肖云声辞职了。他辞得非常干脆,反正手里也没有任何需要交接的任务,前几日打了个电话给店长,就这样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店里也没人知道。


    “估计又得让高宴帮忙。”沈榕榕说,“他路子多人面广,说不定能找到。”


    路楠看她:“你对高宴评价很高嘛。”


    “那当然。”沈榕榕笑,“比你的宋沧高多了。”


    路楠眼睛睁大,沈榕榕立刻补充:“是个不错的朋友。”


    见路楠身体和心情都已经大大恢复,沈榕榕也没有多留。路楠想起一件事儿,让沈榕榕送她去市美术馆。美术馆门前是巨大的海报招牌,招牌上有半个长发男人的脸,是某位画家的画展即将开幕。


    “这不是你那个……叫什么来着?”路楠挠挠下巴。


    “JK。”沈榕榕飞快冲海报翻了个白眼,“不用记,反正都分手了。这个展是他劈腿的那姑娘给他开的,不然以他的水平,到死都卖不出一张画。”


    新锐画家JK的画展就在市美术馆一楼展示,现在正在装修中。路楠和沈榕榕告别,独自进了美术馆,直奔她印象中的地方。


    二楼有一条长走廊,她就是在这儿看到了许思文的那幅《奏鸣曲》。画面色彩汹涌,画中心静静伫立的少女身影,原来是许思文自己的写照。路楠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要再看一眼那幅画,她要再确认一次许思文的心事。


    然而原本悬挂《奏鸣曲》的墙上空空如也。


    路楠拉着一个工作人员问:“本来挂在这里的画呢?”


    工作人员想了想:“已经归还作者了。”


    路楠一愣:“她在住院。”见对方狐疑,她忙说:“我是《奏鸣曲》作者的老师。”


    工作人员:“《奏鸣曲》的展示时间是固定的,到期了我们就得撤下来。这姑娘出事儿了,她家里人找来,我们就把这画还回去了。”


    路楠失落松手。她后退几步,试图回忆自己看见《奏鸣曲》时候的心情。


    一楼传来人声,路楠扭头一看,一副巨大的画正用推车推进来。束着长发的男人指挥众人把画悬挂在一楼中央,显然这是他最得意也最重要的作品。路楠认出那男人正是沈榕榕前男友JK,自称后现代主义的继承者。她绕到走廊另一端看那张画,横竖看不明白,拍了张照片给沈榕榕发去。


    如果许思文没有受伤,如果许思文能够康复,未来的她是否也有可能举办自己的画展,在这样的地方悬挂新的“奏鸣曲”?路楠尽想着这些事。


    她打了一辆车打算去故我堂,路上听见广播说今日是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有的学校已经给高三放假,自主学习调整。路楠心头一动,立刻对司机说:“去博阳中学。”


    在博阳中学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校门终于打开。路楠守在梁栩回家必须要经过的路口,没多久就看见了背着大书包骑车的梁栩。


    “梁栩。”她出声喊。


    梁栩足尖点地,迟疑地看她。


    “我们可以聊聊吗?”路楠问。


    周围人很多,梁栩左看右看,从车上下来。“聊什么?”她低声说,“能说的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们了。”


    “聊杨双燕的事情。”路楠果断开口。


    她又一次在梁栩脸上看见了露骨的恐惧。这甚至比之前第一次与梁栩碰上时更强烈。路楠下意识抓住她车头,以免梁栩再次逃跑。梁栩的手颤抖着,她竟怕得紧紧咬唇,正与转身逃窜的本能拉扯抗衡。


    “你们知道了多少?”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问。


    第三十四章 因为没有人施予援手,杨双……


    梁栩非常戒备, 她拒绝和路楠进入别的店子,只能接受在街面上聊天。路楠顺应她的要求,陪梁栩推着车子, 慢慢往前走。


    她告诉梁栩, 他们已经知道了肖云声的存在。


    果不其然, 梁栩如被惊雷吓懵了的小兽,半天没回过神:“……你们调查过肖云声?”


    “他就是带你去刺青,还有欺凌许思文的‘声哥’,对吧?”


    “你们怎么查到的?”梁栩又问。


    “他为什么要带你去刺青?”路楠紧追着问。她学会了宋沧的那一套, 用问题对付问题,这种逼问让梁栩明白,她必须透露更多, 才能从路楠口中得到想要的线索。


    梁栩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禁不住这种沉默无声的逼迫。她不是章棋。路楠等了片刻, 梁栩开口了。


    “他说刺青是记号,有了记号他才能确认我是服从他的。而且他说刺青不痛, 一点儿也不痛, 他以后也打算去纹。”说着她看了眼路楠,“章棋也被他威胁过, 但章棋后来说服了声哥。声哥说章棋是人才,以后有大作为, 如果有刺青,高考体检过不去, 会耽误他一辈子。”


    路楠冷笑:“他倒好心。”


    “你们还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他身上有刺青。”路楠赌了一把, “而且是为了掩盖杨双燕给他留下的伤疤。”


    没料到他们竟然调查到这个程度, 梁栩大吃一惊。她点头:“是的。”


    身为肖云声的“朋友”,或者说随从,梁栩和章棋对他的了解不多, 但很熟悉他的继妹杨双燕。肖云声从欺凌和胁迫杨双燕中得到快乐,他还把梁栩和章棋拉了进来。就跟他们在肖云声要求下朝许思文扔酒瓶子一样,肖云声的命令他们无法反抗,只能顺从。


    肖云声教他们如何对杨双燕动手才不会在明面上留下痕迹。“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肖云声强调,“她绝对不敢。我有她的视频。”至于是什么视频,梁栩从来不敢问,她总觉得一旦问了,就会触及另一个深渊。她害怕。


    路楠静静听着。


    “但章棋乐在其中,是吗?”她看着梁栩说,“你和章棋不一样。”


    这句话触动了梁栩。她双手紧紧相握,力气大得骨节发白,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章棋一开始也不肯动手。他要面子,他从来不跟女孩动手。”梁栩用更轻的声音说,“但是后来他知道,燕子喜欢他。”


    路楠睁大了眼睛:“什么?!”


    梁栩骗了他们。许思文从来没有对章棋产生过兴趣,真正仰慕章棋的是杨双燕。


    为了满足好友的期待,三人出门的时候许思文常常用手机偷拍章棋的照片,发给杨双燕。这个秘密偶然被肖云声得知,肖云声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把章棋、梁栩和杨双燕找出来,一张张地展示杨双燕手机里保存的偷拍照。章棋起初吃惊,后来便沉默了,只是翻看。


    “好恶心。”他没看杨双燕,淡淡地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那你来?”肖云声把石头递给他。


    这是肖云声热衷的另一种游戏。杨双燕戴着摩托车头盔站在江边,瑟瑟发抖。她脚下就踩着薄薄的江水,身后是江面,只要仰头倒下就会跌进萦江。梁栩和章棋手里的石头、碎砖块是武器,杨双燕是标靶。章棋的手很稳,每次石头都是紧贴着头盔落入水中。十次里总有一两次是正好砸在头盔上的,杨双燕会被吓得尖叫、晃动,但她不敢走开。她赤足站着,周围洒满了碎玻璃。


    肖云声永远都不会在他们面前动手。他只热衷拍摄视频。


    视频里章棋掂了掂手里的武器,那是半块结实的砖头。梁栩拉了拉他衣角:“别……”


    章棋已经扔了出去。砖块正好砸中杨双燕头盔,她晃了一下,往后栽倒,咚地摔进江水里。


    肖云声大笑,章棋没有笑,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慢慢从水里爬起来的杨双燕。见梁栩要走过去帮忙,他很冷漠地开口:“梁栩,站住。”


    梁栩站定了,很踟蹰。这时画面忽然乱了。有个陌生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惊愕:“你们在干什么?!”


    拍摄的手机被打落,肖云声再捡起时,画面里是从地上捡起眼镜的章棋、跌坐在石阶上的梁栩,还有正从水里把杨双燕拖起来的许思文。


    她脱下杨双燕的头盔往江水里扔去,密实地将杨双燕抱在身前保护起来。


    捡起手机的肖云声笑了一声,轻声问:“哎呀,看看,这个又是谁?”


    视频中止了。路楠发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这些视频怎么会到你的手里?”路楠问。肖云声如此谨慎,他一定会妥善保管,绝对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碰到。


    “偷来的。”梁栩说。她眼神里有了点儿倨傲:“我偷东西还是很在行的。”


    梁栩观察过肖云声很久,手机是用指纹解锁的,但总有那么一两次需要输入密码。她记住了肖云声按密码的手势移动顺序,趁他和章棋喝酒的时候,从肖云声口袋里偷偷摸走手机,解锁,并在相册里找出肖云声拍摄过的东西。


    “很多、很多。”能够和路楠分享这些秘密,似乎让梁栩轻松了一些,“我不敢耽误时间,就挑了两个我有印象的传到手机上。”


    “只有两个吗?”路楠问。


    “是的,刚传完,他就发现手机不见了。”梁栩当时立刻把他的手机放到地上,轻轻一踢。手机滑到桌下,肖云声正好低头,毫不起疑地捡了起来。


    “传给我。”路楠说。


    “不行。”梁栩夺回手机,“上次把那个视频给你们,我已经后悔了。”


    路楠换了个话题:“你想摆脱肖云声的控制,为什么不立刻删掉他威胁你的视频?”


    “删掉手机上的内容没意义,他还有云端。”梁栩轻抛手机,“但他可以威胁我,我也可以威胁他。这是他教我的。”


    所以她选择了有更多人出场的视频。肖云声、章棋,还有她自己。她试图像肖云声一样,拿捏住其他两人的罪证。


    她们穿过十字路口,拐入有些冷清的窄街。这里原本是十分热闹的商业街,与旁边的商城是一体,但受疫情影响,所有铺面都关张了,只剩破碎的纸张在地上打滚。梁栩背了一书包的书和卷子,想抄近路回家,车头一扭,和路楠又拐进一条巷子。


    “声哥一定在找我。”梁栩说,“他和章棋一直联系我,但我没有理。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我叛变了。”她哑声一笑,声音轻抖。


    “你现在回家了,家里是安全的。”路楠说,“章棋也要考试,只有肖云声在活动。考试之前不要出门,好好保护自己。”


    梁栩点点头,告诉路楠肖云声左下腹那道刀伤的由来。


    有章棋和梁栩参与的欺凌发生在家门外,而家门内的事情,连梁栩也不清楚。他只知道有时候肖云声会跟章棋讲,讲得很具体,但章棋听得很不舒服,多次表示自己不想听。肖云声只是笑着:很有趣的,她不敢跟任何人讲,真的很有意思,你要不要也试试?


    章棋没有答应肖云声的要求。或许是憎恶,或许是反感,他不怎么搭理杨双燕,参与欺凌杨双燕的活动倒是兴致盎然。而杨双燕在萦江边那次之后,再也没正眼看过章棋。


    梁栩他们隐隐知道,在肖云声和杨双燕的家里,必定发生了比他们所见、所做更为恐怖的事情。否则杨双燕不会拿起刀子。那把刀子她藏在枕头下,据肖云声说,是因为有人撺掇教唆,她才决心用武器来保护自己。


    刀子刺入肖云声腹部,因为没有衣服阻隔,很顺利地穿过皮肉。肖云声没想到从来顺从、忍耐,甚至不声不响的杨双燕会伤害自己。刀子刺入之后没有拔出,杨双燕用前所未有的力气按压那把尖锐的水果刀,让它在肖云声肚子上拉出长达十二厘米的伤口。


    满手的血。满床的血。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起身松手,任刀子留在肖云声身上,自己则静静地走进卫生间洗手。


    进了医院的肖云声度过了一段危险时期。也是在那时,杨双燕的母亲才真正明白女儿遭遇了什么。


    “声哥说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不想活了。”梁栩回忆着,“这个理由还挺可信,所以事情没闹大,医院也没插手。他没死,正正常常回了家。”


    杨双燕母亲提出离婚,得知自己即将失去称手的奴仆,肖云声对杨双燕的欺凌变本加厉。


    梁栩顿了顿,她仍旧有所隐瞒,似乎不想细说这种升级的欺凌是什么样子。“再后来,燕子就疯了。”她说,“她在教室里又哭又喊,撕书,用衣服把自己包起来藏在课桌下面,谁都拉不出来。”


    路楠站定了。路皓然隐晦地说“去休养”的时候,她和宋沧已经有所察觉,那绝不是单纯的“休养”。


    因为没有人施予援手,杨双燕被摧毁了。


    这一切不像现实,它太荒诞,太可怕,超出了路楠的想象。


    “……那思文呢?”路楠问,“思文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听肖云声的话,去我的办公室跳楼?”


    梁栩眉头皱成一团,她还在犹豫和斟酌,此时突然停下,看向路楠身后。


    路楠背后是一条巷子,老城的街巷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一线天光照亮巷子底部,肖云声站在明暗分割之处。他叼着烟,不知盯了梁栩和路楠多久。


    第三十五章 谁都不能跨越她用肉身铸造……


    几乎是条件反射, 路楠站在了梁栩面前。尽管肖云声距离她们还有一段距离,她仍本能地想要保护身后的女孩。


    和沈榕榕店里的入职档案不一样,眼前的肖云声看起来非常普通。他那张没经过软件修饰的脸上有着一见即忘的平淡五官, 长得端正, 却透着点儿阴森, 微微昂起头的时候,令人反感的目光如蛇信一般缠上路楠和梁栩。


    “梁栩!”肖云声拖长了声音,“过来,说两句话。”


    路楠正要告诉梁栩别动, 身后梁栩忽然推着自行车往前狂奔!


    “梁栩!”路楠大惊。


    肖云声扔了烟,同样转头就跑。


    这是两条平行的巷子。在寻找梁栩的这些天里,他认清了梁栩家的位置, 早已经把梁栩回家的几条路径摸熟。梁栩推着车狂奔, 两条巷子之间还有相联的窄小短巷,她听见肖云声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在穿过空隙的瞬间, 甚至看到了肖云声的影子。


    他跑得很快,已经追上来了。


    巷子出口就在前方, 就只剩三十多米。


    梁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这里没人能救她,没人能保护她, 她发足狂奔,生出前所未有的力气, 几乎把自行车提了起来。


    斜刺里一个桶子砸来, 哐地砸在自行车上。梁栩手里力气一松, 自行车脱手,她收不住去势,狠狠绊倒。这一跤摔得太狠了, 她被书包压着,短暂地失去片刻意识,立刻被人抓住头发。


    “躲我?”肖云声反着拉她的长发,令她痛苦地仰头,“躲在学校里连家也不回,我等了你很久,梁栩。怎么不听话呢?”他拍拍梁栩的脸,“你这样,我怎么办?”


    梁栩开始发抖:“对不起……声哥对不起,我错了,我一定改正……”她哭出声。


    肖云声凑近了问:“你这破成绩,也不可能考得上大学,装什么好学生啊?你知道网络舆论多厉害吧?你肯定知道,你和章棋不是毁过路楠一次吗?那招数还是章棋教的,他挺厉害,我也学会了。你说要是全世界都知道你梁栩是一个惯偷,还是个这么恶心的烂人,你在这里还有立足之地吗?”


    梁栩哀求:“声哥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没说过,真的,是她找上我,是她缠着我。我烦死她了,我真的什么都没讲,我绝对、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肖云声狠刮了她一巴掌。


    “我信你啊?”他低声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蠢……”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根拖把先是砸在他脸上,随即一推一顶,把他整个人顶翻在地。


    路楠气喘吁吁,拖把是她随手在巷子里抄的,不知是哪个饭店后厨的东西,腥臭油腻,当作武器却正好顺手。她把肖云声推开之后立刻站在梁栩面前,挡在二人中间,举起那沉重拖把,像握着一把刀。


    肖云声被她砸得发懵。


    “滚!”路楠低吼,“滚!!!”


    肖云声擦了擦鼻子,路楠砸得太狠了,鼻血正蜿蜒从他鼻腔里流出来。他脚下打滑,爬起来先笑了:“路老师,初次见面,怎么就……”


    拖把又挥了过来。路楠已经熟悉了这武器的头重脚轻,开始掌握挥舞它的诀窍。肖云声矮身后退,再躲一次。


    “……”他打量路楠,诧异得像看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陌生人。


    不对——路楠想,他确实从未了解过自己。无论是他,还是梁栩章棋,他们知道的只是旁人口中的“路楠”,是用各种碎片拼凑出来的形象。从来不是她自己。她不温顺,不忍让,并且不后退。


    身后就是梁栩。她曾错失两次保护年少孩子的机会,这一次她绝对不会退让。想到杨双燕和许思文,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路楠胸口升腾。它如此澎湃、如此充沛,令路楠四肢充满了力气,她气势汹汹,像被激怒的母狮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完全地护卫着梁栩。


    谁都不能跨越她用肉身铸造的壁垒。


    肖云声笑了:“我没想过你会做这种事。你不是应该先报警?或者先喊人来帮忙?你……你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吗?”路楠大声说,“我不是害一个学生从办公室跳下去,至今昏迷不醒吗?我不是勾引了学校主任又勾引家长吗?我坏啊,我是个坏女人,我什么都不顾的,如果我手里有把刀,我现在就要捅死你。”她一口气说完,胸中浊气尽散,另一只手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抛给身后的梁栩,“梁栩,报警。”


    肖云声垂下眼皮。他的身边有各种杂物,木棍、跛了的铁椅子、破纸箱……


    在他垂下眼皮瞬间,路楠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根本不给肖云声寻找反击武器的机会——她懂,肖云声也懂,高考之前钳制梁栩的唯一一次机会就在这里,梁栩回到家、得到庇护,他将无从下手。路楠毫不犹豫,举起拖把再次砸向肖云声。她像握持大刀的武者,腰身挺直、双足咬定地面,准确、有力、狠辣,朝肖云声挥动手中强悍的武器。


    为了躲开这一击,肖云声再次绊倒。巷子里杂物太多了。他抓起手边的垃圾扔向路楠,易拉罐、奶茶杯、扎紧装满的垃圾袋。路楠挥动拖把挡住,不料那拖把头竟然咕咚一声落地了。


    原来如此。它已经用不了,所以才被人废弃在这狭窄破巷里。肖云声抓住这机会立刻起身。路楠左右一看,弯腰从地上抓起自行车。


    连梁栩也惊得睁大了眼睛。路楠举起自行车,毫不犹豫朝肖云声扔过去!


    哐当巨响,终于引人围观。巷子里接二连三开了门,各种铺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路楠中气十足,朝肖云声大吼:“对女学生动手,你是人吗!”


    她身后是穿着校服、坐倒地上的梁栩,围观的人看向肖云声,有男人捋起衣袖。肖云声见状转身就跑。


    路楠喊那一嗓子,声音都破了。


    她急急喘气,只觉得胸口有种尖锐的痛,是呼吸过了头,空气切割着气管和肺部。蹲下来缓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梁栩的目光。女孩怔怔看她,颤抖伸手,从她头发里摘走一片烂菜叶子,是从破拖把上掉下来的。


    “报警了吗?”路楠哑声说。


    “……没有。”梁栩把手机递还给她。


    路楠夺回手机。她能理解梁栩的恐惧和犹豫。警察来了,说不定会挖出更多内容,她还要考试,还有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生活——可杨双燕和许思文呢?


    原来击退厄运需要冲动和勇气,还有一些不管不顾的坚决。她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心头极热烈地翻动着火一般燃烧的情绪。


    把梁栩送回家之后,路楠没有久留。她有点儿狼狈,追击的时候跑得太快,鞋跟断了,梁栩给了她一双拖鞋。浅蓝色的拖鞋,和她初遇宋沧那晚穿的很像。


    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故我堂。车在安宁路路口停了,路面堵得厉害。路楠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她下车往故我堂走去,越走越快,跑了起来。她听见故我堂门口的风铃,正在初夏的风里用最自由的方式振动发声。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了,浩荡如风,清爽如雨。风铃下,宋沧正弯腰整理门口书架放的旧书。


    路楠不跑了。她一步步往前走。宋沧仿佛有所感应,扭头便看到了她。


    “路楠?”他皱眉,“你怎么了……”


    路楠张开手臂,扑进宋沧怀里。她紧紧地抱着宋沧,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说,开口却只是喊他名字:“宋沧……”


    这词语仿佛有魔力。她所有的紧张、忐忑和恐惧在宋沧怀里消弭了。宋沧抱着她轻轻摇晃,用手梳理她的长发,什么也没问。路楠深深呼吸着宋沧身上的气息。很奇怪,他们只共枕过两次,她就记住了宋沧的气味,有点儿陈旧,若是从厨房出来,还带着烟火的余味。熨帖稳妥,她忽然间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我做到了。”路楠仰头对宋沧说,“快,快说我勇敢。”


    宋沧用毛巾给她擦拭头发,头发上带着酒店后厨的油烟味儿,连外套也脏兮兮的。路楠连喝两杯温柠檬水,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宋沧。宋沧脸色却变了。


    “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能这么鲁莽。”他责备,“肖云声这个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你不应该和他起冲突。”


    路楠静静看他。


    宋沧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做得特别对,你特别、特别勇敢。”


    路楠笑了:“有人自相矛盾。”


    “没错,我特别矛盾。”宋沧很干脆地承认,“我喜欢勇敢的路楠……不,勇敢的路桐。我也希望她平安,别遇上任何危险。”


    他很自然地道出“路桐”。眼前的女孩不再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伤心难过了。她心底的伤处真正开始结疤,用温柔有力的手捧着宋沧的脸,认真而坚定:“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决定,再也不会把向我求救的人丢下。”


    宋沧把她抱在怀里,路楠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我头发脏。”


    才说完,宋沧干脆吻了吻她的头发。


    今天是黑猫离开故我堂的日子。路楠陪它玩了很久。她不明白宋沧怎么会舍得。这种相处是很容易滋生情感的,即便再不愿意,就像潮湿的土地会自然而然长出苔衣,人难以抗拒与依恋自己的任何生物产生眷恋。她边跟黑猫玩儿,边观察宋沧。


    宋沧今天特别温柔和耐心,尤其是对黑猫。黑猫皮得很,和白猫最热衷的两个游戏,一是追打三花,二是寻找猫粮。宋沧看它们打架、乱翻抽屉,居然一声不出,目光始终慈爱。他自己设计、组装,给黑猫做了个小猫窝,铺上柔软的垫子,白猫和三花火速窜进去窝着,又被宋沧一只只拎出来。


    黑猫施施然躺下,澄金色的眼睛看看路楠,又看看宋沧,魔王般沉稳淡定。


    “……你呢?”路楠摸它耳朵和小脑袋,“你舍得我们这里吗?”


    接走它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养的小黑猫生病走了,偶然在故我堂微博上看到宋沧发的猫片,发现黑猫和他们的爱宠一模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宋沧拎着猫窝,路楠提着好几袋猫粮,很丰厚的赠礼,就这样把黑猫送走了。


    三花不懂离别,在安静的故我堂里快乐蹦跶。白猫追着车子跑了一段,回头看宋沧。它不理解,喵地叫了声。宋沧把它抱回家,亲亲它的耳朵:“跟弟弟说再见了吗?”


    白猫没精打采,三花在它身上疯狂乱蹦,它不声不响,始终安静趴着。


    下午,宋沧叮嘱路楠看店,自己则出门办事。路楠一边整理书籍表格,一边重写简历准备找工作。乐岛学校相熟的老师她一个个地敲,有的老师诚恳,告诉她“很难”。


    事情是澄清了,警方是发布了公告。但是“路楠害死学生”的印象实在太深,她很难扭转。即便她是无辜的,难道她就一点儿也没有错吗?——哪怕只是些微困惑,也很容易在人们心里衍生成恶毒的印象,没有学校愿意冒险。


    路楠投了好几份简历。教辅机构遭受打击,学龄前儿童的艺术培训则如火如荼,尤其在当下鼓励二胎甚至三胎的社会气氛下,生源不断。谁都不想亏待小孩,有时候艺术特长更是好学校的敲门砖,机构越来越多,路楠看着电脑心想,总会找到的吧。


    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沈榕榕自从收到她照片,一直没回复,直到傍晚才发来语音:“JK有病吧!”


    她骂完还觉得不过瘾,给路楠打来电话,劈头就骂了前男友足足十分钟,从他脚底骂到头顶,从性格骂到性生活。路楠听得满头雾水,见缝插针地问问题,总算明白沈榕榕为何愤怒:JK画展里那幅最大、最显眼,也是他选定的代表作,画的竟然是沈榕榕。


    路楠点开照片,画作以绿色为底,乍一眼像是草地,上面或躺或站,有六个女人,长发、卷发、短发,没有五官,赤.裸着身体。路楠辨认很久,才从两个女性的背脊上看到同样位置的一颗黑痣。


    “……你的胎记。”路楠想起来了,“这画的六个人都是你?!”


    沈榕榕咬牙:“这幅画他跟我承诺过永远不会展出!”


    热恋时,她是JK的灵感缪斯。画功平平、创意也平平的JK很喜欢沈榕榕的身体,他给沈榕榕画过许多张画,写生或是印象。分手时沈榕榕要走了所有的素描和速写,唯有这张成形的作品,JK流着泪哀求她留给自己。


    相恋时当然认为JK有才华,但耐心耗尽时才看清,这人不过如此。那幅足有两米的巨大画作名为《早春》,是JK所有作品中难得的完整而有意义的一张。


    沈榕榕最后没拿走。一是拿走了不知道该放哪里,撕了烧了也有点儿可惜,二是JK哭得很真诚,把油画刮刀抵在脖子上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展出这幅画,只把它收藏在箱底,带进棺材里。


    那一头的沈榕榕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平静:“不骂了。”


    路楠:“哎,你别生气,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谈……”


    沈榕榕:“我要杀了他。”


    第三十六章 “好翘啊,宋老板。”……


    等劝说沈榕榕放弃刺杀JK的计划, 已将近傍晚。宋沧回来了,拎着新鲜的刺身。


    两人吃完晚饭,开车出门送货。宋沧代客人拍了几套旧书, 路楠坐在后座, 翻开一本。这是1949年上海市立戏剧专科学院的毕业汇演记录, 那时候没有影像记录,全都是照片,十分珍贵。翻到封面,赫然还有两个签名, 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现在非常有名的某个演员。


    “这本相册多少钱?”路楠问。


    “你猜?”宋沧从后视镜看她。


    “……两千?”


    “再加个零。”宋沧笑着,“别太惊讶, 旧货市场的东西就是这样, 没有一个固定定价,受欢迎的时候就贵, 奇货可居的时候也贵。这批记录数量很少, 有这两个签名的更少。”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宋沧回头告诉路楠, 扉页签名的那两个人都相当出名,曾是师生关系, 毕业不久后因琐事决裂,老教授前年身故, 再也找不到两人关系和缓的可能了。这本相册之所以价格昂贵, 除了它本身足够珍贵之外, 扉页上的两个签名更是难以复制。


    “你看64页。”


    路楠翻开书页,64页是两张汇演的剧照,一个《玩偶之家》, 一个《雷雨》,是最常见的毕业汇演剧目。宋沧启动车子,逐张地跟路楠说照片里的人和事。他很会讲故事,钩子一个接着一个,路楠顾不上翻书,静静听他说。


    “……好玩吧?”宋沧停车,回头,“等你找到了工作,还要继续来故我堂兼职听故事吗?”


    路楠没想到他说了一路,竟然是抱着这个打算。“宋老板发工资吗?”


    “当然。”宋沧说,“我不仅给你发工资,我还是你的厨师,营养师,我还陪聊,陪玩,□□……”


    路楠已经开门下车,顺势瞪他一眼。


    买家十分满意,临走时还让宋沧捎了点儿水果回家吃。宋沧先带路楠去他熟悉的夜宵店买东西,回家立刻关了故我堂的门,早早打烊。路楠正给白猫和三花倒猫粮,宋沧说:“我先去洗澡。”


    他走上楼梯又折回来:“不用担心,我这儿什么都有。”


    路楠抓起一把猫粮作势要扔,宋沧笑着跑了上去。“有病……”她嘀咕,只有三花猫听见她的声音,“我……我不是成天只想着那个。”


    谁都不是成日只想那个,但那个太有意思。宋沧花样繁多,又铁了心要让路楠舒服,路楠被他折腾得眩晕,喝下去的水似乎又通过毛孔排了出来,两个人贴合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情.欲变成了具体的东西,呼吸、声音,舌尖的舔舐。宋沧不强求她品尝自己的味道,反倒热衷为她服务。


    路楠问他到底有过多少对象,实践过多少次,他想了会儿:“我比较重视理论。”


    他用薄被把路楠和自己裹起来,两个人靠得很近对视。满足之后有种疲倦的慵懒,谁都不说话,小动物一样蹭着彼此皮肤,交换一声两声笑。路楠不想动,也完全不去想任何让自己烦恼的事情,她在被下握着宋沧的手,细细摩挲他的指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潮水一样把她覆盖。


    两人洗了澡,把睡意也洗干净了。夜已经很深,宋沧从厨房里拿来没吃完的刺身和水果,烤了一点儿青菜土豆和肉片,啪嗒啪嗒跑上二楼。


    “我一直都很想跟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喝酒。”他打开靠近书房那面墙上紧闭的狭长窗户。路楠探出头,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可以翻出去的通道,窗外是一个很窄的平台,被铁制栏杆围着,正好能容纳两个人坐下。


    “你是第一个。”宋沧说。


    “骗人。”路楠根本不信,“我估计是第一百个吧。”


    “我从不带人上二楼。”宋沧正色道,“故我堂是我的,但也是钟旸的,我不会让人留宿。目前在我床上睡过觉的只有高宴和你。”


    路楠眉毛一挑:“……哦?高宴?”


    宋沧:“……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


    她哈哈大笑,跟在宋沧身后翻出去,两人盘腿坐在平台上,吃吃喝喝。


    “冰啤酒好爽。”路楠哈出一口气,和宋沧碰了碰易拉罐。


    初夏的风已经没了春天的凉意。被日头烘烤一天的植物暗暗地散发独特气味,大榕树小榕树浓密的气根在风里头发一样轻轻晃动。路楠把易拉罐放在耳边,听见气泡在罐子里上升、炸裂的轻微声音。是夏天的声音。


    灌木丛里偶尔闪过流浪猫狗的影子。最近城市在清理流浪猫狗,朱杉推出了收养宠物送粮食的活动,外加果冻医院一年的八折券。生意红火,日入都仅,现在已经打算再开分院,不停游说宋沧增加投资。他店里那条黄金蟒不幸被主人遗弃,现在成了果冻医院的吉祥物。朱杉天天发黄金蟒视频,并称“每天看十秒,招财又进宝”,在抖音小红书上粉丝已经突破10万大关,成为小有名气的宠物红人。


    一直跟法制线的高宴两天前采访一起工地斗殴事件,被工地保安揍得手指骨折,现在每天三四次跟宋沧分享指头情况,分享完总会问:我该不该跟沈榕榕说啊?我这样是不是太弱了?


    沈榕榕并未关注高宴的伤势,她目前全副身心投入到一个大型时尚活动里,盯上了活动和跟她们交接的一个总监。总监长得像小田切让,也留长发,沈榕榕天天逼迫路楠承认总监比宋沧帅,路楠抵死不说,两人友情已然来到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周喜英病好了些,路皓然想带女友回家探望。但只要他一提,周喜英立刻扶着额头,靠在窗边沉默不语,眉头紧皱,从脚指头痛到头发尖儿,一口气能被她叹成曲曲折折的咏叹调。


    路皓然人面广,八卦多,打听到梁晓昌和路楠分手后十分难过,失眠一夜,眼圈红红。为了缓和自己的情伤,他第二天就开始相亲。


    路楠还跟宋沧聊起乐岛学校校长和主任的秃头。在“秃头效应”影响下,俩人分外关注年轻人的毛发问题,说起植发技术头头是道,一边在深夜十二点发信息说“明天的报告PPT还要加两页,加我和校长的照片”,一边苦口婆心:年轻人,少熬夜。


    她说话时宋沧很专注,笑得浑身发抖。路楠靠在他身上,听见他很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她坏心眼起,扭头在他脖子上啃一口。


    “干什么?”宋沧假装紧张,“我在这一带粉丝很多,被阿姨和小妹妹看见了不好。”


    “你还有粉丝?”路楠吃惊,“为什么?”


    “我在社区文艺汇演上表演过,很受欢迎。要不是年纪太大了,我去参加选秀,整个社区的阿姨和小妹都会给我投票。”


    “你去呀。”路楠说,“25岁很大吗?”


    “我大学的时候最帅,可惜那时候没有适合我的比赛。”宋沧环抱她的腰,低声说,“你不是也看过吗?在视频里。”


    记录西藏骑行的纪录片里,高宴总喜欢拿着摄像机四处乱拍。有一次他拍到宋沧在海子发愣的背影。那湖泊很小,一个人都没有,宋沧脱光了下水游泳,出水时浑身湿漉漉,抬头看见一片云正跨过远处的雪山。他也不觉得冷,水淋淋地站着,高宴在远处把他纳入镜头,吹了声口哨。


    宋沧那时候已经很高,比现在瘦,头发比现在长。回头看到高宴,他冲高宴竖起中指,笑了出来。


    路楠捂着眼睛:“不记得了。”


    宋沧不放过她:“不可能。你是哪里没记住?这里,还是这里?”


    他拉路楠的手去触碰自己身体,从胸口到肚脐。路楠抽手:“流氓。”


    两人推搡中碰倒了喝空的易拉罐,易拉罐从平台上滚下去,哐哐砸在屋檐,落到地面。在寂静的夜里弹出很清晰刺耳的声音,残余啤酒洒了一地。


    宋沧只得起身收拾,从窗口翻回室内。路楠跟在他后面,没忍住摸他屁股的冲动:“好翘啊,宋老板。”


    宋沧:“……你等着。”


    逗宋沧玩成为路楠新的乐趣,她落地了还不消停,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声音响亮。


    次日在美术馆门口和沈榕榕碰面的时候,沈榕榕盯着路楠脖子上的丝巾看了半天。“欲盖弥彰。”她扒开丝巾看路楠颈上吻痕,“宋沧是狗吗?亲得这么狠。”


    一楼的展厅已经快布置完了,悬挂在大厅中央最大的那幅《早春》暂时被取下,估计得等开展当日再正式展出,但地上立着标牌,画的名字、材质、作画时间、意义,全都写得清楚。“纪念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女人,她是我记忆里最早的春天。”


    沈榕榕冷笑:“他跟我分手的时候说,我不能带给他任何灵感和刺激。我还哭过呢,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我在你家里哭了两天,把你屯的酒都喝光了。第三天他就在朋友圈官宣新恋情,什么三个月前你来到我身边巴拉巴拉。”


    她转身在展厅里乱走:“蒋富康!蒋富康,人呢!滚出来!”


    愤怒的声音在展厅里回荡,工人们面面相觑,很快有工作人员和布展人跑出来,拦下沈榕榕。路楠忙转身跟上去给她壮胆——虽然她知道沈榕榕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壮胆。


    展厅有如迷宫,路楠走得有点儿发晕,拐过一块展板,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上。


    “不好意思……”她帮那女人把落地的手机捡起,发现手机正在通话中,对方是“弟”。


    抬头时路楠愣住了。眼前是曾给过她好几巴掌的宋渝。


    第三十七章 她要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


    宋渝今天和之前所见大不一样, 她妆容完美,发型漂亮得体,套裙符合她的年龄与气质, 两枚钻石耳环在耳垂上闪动。憔悴、颓丧和愤怒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再让人害怕了。


    但在看清楚宋渝的瞬间, 路楠的脸还是久违地疼了起来。她连忙站直,下意识扭头回避。


    路楠戴了口罩,宋渝没认出她,接过手机后皱着眉指责:“走路不看路!”


    她身后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目睹这场小小冲突, 男人忙伸手去搀宋渝,宋渝自然地挽上男人胳膊,亲昵地边走边继续对手机说话:“……没事儿, 我正准备告诉你, 她的画我都拿回来了,她既然愿意给你, 我今天就让司机给你送去。送你店里还是……你那店叫什么来着?”


    路楠被这会面吓了一跳, 一时间没注意那男人长相,直到前头沈榕榕又脆又响的一声怒喝打断了宋渝:“蒋富康!”


    男人吓了一跳, 暴怒的沈榕榕像支棱羽毛的大鸟,漂亮但凶恶, 大步朝他冲过来。


    “JK!”他眼珠左右一晃,压低声音更正。


    沈榕榕冷笑:“什么JK, 你就叫蒋富康。”


    她知道他讨厌这名字, 故意要激怒他。Hela


    “嫌土啊?JK, 这还是我给你起的。”沈榕榕上下打量,有些吃惊。蒋富康一身名牌,油光水滑, 看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健壮精干,手腕上那只表更是价值不菲,哪怕把他本人零零碎碎称筋量骨地卖了,也不值手表的三分之一。沈榕榕目光游移到蒋富康和宋渝接触的手臂上。


    宋渝挂断电话,静静打量她。“你朋友?”她问蒋富康。


    “一个熟人。”蒋富康说。


    “一个仇人。”沈榕榕更正。路楠跑回她身边,把心里头那蠢蠢欲动的退缩按死,和沈榕榕一同凛冽地瞪蒋富康。


    蒋富康在沈榕榕目光里败下阵来:“我……我前女友。”


    “哦……”宋渝大量沈榕榕,“不愧是你,真漂亮。”她赞赏沈榕榕,顺带赞赏蒋富康。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甜笑,沈榕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榕榕,我这展子下周六开展,欢迎你来参观。”蒋富康撩了撩头发,“这里头的很多画你都没见过,谢谢你放过我……”


    路楠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宋沧。她心头的忐忑和紧张在想起宋沧的瞬间消散了许多。宋沧也常做这个撩头发的动作,但他长得好看,不让人讨厌,路楠偷偷拍过他的视频。


    “没兴趣。”沈榕榕干脆打断,指着还未挂画的《早春》位置,“我今天来只为一件事。那幅画,撤下来,还给我。”


    “那是我的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蒋富康答。


    “你明明答应过我……哦对,你这个人说话就像放屁。”沈榕榕看宋渝,“阿姨,我必须得提醒你,他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那半句连标点符号也是错的。他骗我钱也就算了,骗我真心才是最恶心……”


    “沈榕榕!”蒋富康压低声音呵斥,“我们已经分手,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把事情闹大,有话好好说。”


    沈榕榕:“把《早春》撤下来,我就走。”


    蒋富康:“不可能。《早春》是我画展的主题。”


    路楠:“现在都五月底了,还早春?”


    蒋富康:“艺术的比喻,创作的意义,你这种庸人懂什么?”


    沈榕榕推他:“你骂我姐妹干嘛?站在这儿的是我!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吗?”


    蒋富康:“是谁从六楼把我行李箱扔到楼下的?沈榕榕,我们分得那么难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缠着我?”


    沈榕榕:“好哇,你算这个是吗?你那行李箱还是我给你买的,我扔我自己的东西,还得要你同意?”


    一片乱哄哄中,宋渝忽然问:“沈小姐,这幅画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榕榕一甩长发:“画上是我,跟我怎么没关系了?”


    宋渝:“嗯?”


    她仍微微笑着,看向蒋富康的目光渐渐变味:“JK,你不是说,这画里的是你妈?”


    一片静寂。


    沈榕榕尖笑:“蒋富康,我成了你妈啊?”


    蒋富康对宋渝辩白:“不是,她脑子有毛病,乱说话。”


    宋渝抽手,脸色极冷,转身大步离开。蒋富康追上去时,被沈榕榕和路楠一左一右抓住。


    “你这场刊里,不会也把《早春》上的人写作你妈吧?”沈榕榕现在一点儿都不生气了,满脸是看好戏的快乐和兴奋,“好哇JK!不愧是你!”


    蒋富康挣扎不开,又不愿在众人面前跟两个女孩起冲突,急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钱,是要我还你的钱吗?那你得把清单给我列一列。”


    沈榕榕看他,像看个笑话:“谈恋爱时我给你花钱,那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要你还。我说了三百遍,把画撤下来!!!”


    路楠在一旁补充:“你如果一定要展出这幅画,那就做好准备。新锐画家JK,把前女友的画说成……”


    “知道了,我撤!这画现在所有权不在我这儿,我还不了你,但我一定不会把它挂上去!”


    沈榕榕松手,路楠却举起手机,冲着蒋富康:“JK,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拍个视频。”


    蒋富康一口气匆匆说完,终于等到沈榕榕和路楠松手,立刻小跑追上前方的宋渝。


    费了一通力气,蒋富康终于劝好了宋渝。在能眺望天空的走廊上,两人亲密地牵着手,蒋富康告诉宋渝自己将把画撤下,并且彻底和沈榕榕断绝联系。他说着说着,提起沈榕榕身边的路楠。为了尽快让宋渝转移注意力,他说起了路楠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儿。


    “……路楠?”宋渝从他怀里起身,谨慎地重复,“左木右南?”


    许思文出的事并不光彩,宋渝要面子,尤其在自己豢养的男人面前,她从不流露任何脆弱。于是无论是家里的大难,还是路楠的事儿,她都从未向蒋富康提过。


    隔着落地的玻璃窗,宋渝看到沈榕榕和路楠离开了美术馆。她这时才认出,那确实是路楠。摘了口罩的女孩有一张她很讨厌的脸。


    “别撤。”宋渝忽然说。


    蒋富康愣了:“什么?”


    宋渝:“那幅《早春》继续挂,不能撤下。”


    蒋富康面露难色:“可是她们说,如果我继续挂,就要……”


    宋渝笑了笑,浑不在意:“我说了,别撤。只是这画的信息,得改一改。”她静静看着在美术馆门口徘徊的路楠。


    美术馆外的巨大海报前,路楠正看着海报角落的几张照片。海报上除了蒋富康的半张脸,角落里还有三个主要策展人的小照片。


    她第一次知道,许思文母亲原来叫“宋渝”。


    渝。宋渝。路楠在心里头一笔一划写这个字,上了沈榕榕的车之后忍不住问:“姓宋的人很多吗?”


    车载广播正好在放时尚新闻:“……年度大赏星光璀璨,演员宋茜、宋轶……宋小宝……宋威龙……盛装出席……”


    沈榕榕:“呐,很多啊,怎么了?”


    路楠:“……没事儿了。”


    她给宋沧发信息,说了美术馆里发生的事情。


    宋沧正在食堂里蹭高宴的饭卡,享受新闻集团出了名的饭食。他边吃边给路楠回信息,高宴接二连三端来好菜,催促他多尝尝。宋沧连续两天都在寻找章棋,终于在今天早上,在香樟园小区外的跑步道上逮住了晨跑的章棋。


    和梁栩一样,听到杨双燕名字之后,章棋脸色就变了。他比梁栩镇定得多,无奈眼前是宋沧,几个会合的你来我往,他占不到任何言语上的便宜,只知道宋沧和路楠已经调查到了很深入的地方。


    “我没有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过声哥。”章棋忽然说。


    宋沧心头一亮:他在示好,这是投诚的信号。


    “我知道他用什么胁迫你。”宋沧也直截了当。


    章棋有晨跑和夜跑的习惯,昨天下午宋沧悄悄跟了他很久,发现他连续两次在经过外卖员身边时,从没关好的外卖箱里偷走了食物。章棋并不吃,他拆开塑料袋和盒子,把食物倒进了垃圾桶,并且回到外卖员身边,装作为他着急烦恼,指着错误的方向:我看到有个骑蓝色自行车的小孩往那边去了。


    他会跟着外卖员,直到外卖员揪住那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当争执和孩子的哭泣响起,他会悄悄走开,继续自己的跑步计划。


    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让他非常快乐。他的跑步节奏会更加轻快,脸上表情也愈发轻松。


    宋沧把自己拍下的视频,当着章棋的面删得干净。


    “压力太大了?”他问,“否则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章棋说,“声哥拍的和你拍的不一样。他拍到的是我偷包裹并用刀子扎穿的事儿。”


    见宋沧不说话,他笑笑:“对,你是正常人……普通人,你不会觉得做这种事情有意思。”


    这些视频对章棋是一种摧毁。肖云声拿捏住他的心理,并且承诺给他寻找更安全、更保险的发泄途径。比如杨双燕,比如许思文。


    “其实不止她们俩。”章棋站在江边说,“杨双燕和他成为兄妹之前,声哥上过大学。他在大学里也这样对他的同学,没读多久,就退学了。”


    宋沧却想,肖云声无法和他人保持一种平衡的普通关系。他必须要控制并且以暴力来确认对方的“顺从”。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一直经受着这些,无师自通吗?


    在江水和江风的声音里,他听见章棋很低的声音:“你们既然知道声哥肚子上那道疤痕,那你们应该也知道,他后来的事情吧?”


    高宴正听得专注,宋沧却停住了。他急得催促:“什么事情,继续啊。”


    宋沧面上有种古怪的表情。他勾勾手指,示意高宴靠近。


    “肖云声因为那个刀伤,性功能障碍了。”


    “……活该。”高宴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因为这样,才记恨路楠。他认为是路楠教唆杨双燕捅了他,才会……我懂了,我懂了!”


    肖云声之前的所有行为,都只局限在他自己圈定的区域,都只针对他认识的、与他有联系的人。但路楠却是完全彻底的例外。他的仇恨因为性障碍而升级了,并且由于杨双燕母亲带着女儿离开,他失去了发泄的目标人物,转而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到路楠身上。


    像解开了难解的数学题,高宴兴奋了一阵,忽然又低头:“宋十八,你该说了吧?”


    宋沧舔了舔嘴唇,低头不答。


    “你现在不说,以后如果路楠知道了,你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啦!”高宴劝得都累了,“你犹豫什么啊,我要是路楠我一定恨你。”


    “……我知道!”宋沧皱眉,“我就是知道……我……”


    “你什么时候这么优柔寡断了?”高宴冷笑。


    宋沧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桌上两罐啤酒,是他和路楠昨夜刚刚分享过的牌子。冷气凝结在罐子上形成水滴,眼泪一般淌到桌上。


    回到故我堂,风铃已经挂上。宋沧知道,路楠已经来了。


    推开店门,风和铃声,蔷薇的花瓣和新落的黄叶,随着他的走动灌进室内。南方的城市只有在春天才会大规模落叶,三花趴在窗边看满地黄叶,白猫仍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躺在猫窝里发呆。路楠用系了绳子的小球逗它玩儿,它居然无动于衷。


    “它是生病了吗?”路楠很担心。


    “……它和黑猫是我一起捡回来的。”宋沧来到路楠身边,“领养黑猫的人今天也联系我,黑猫也没精神,不想吃粮,不想喝水,去找朱杉做检查,也没任何毛病。”


    路楠懂了:“它们不想分开。”


    “夫妻俩问我,能不能把白猫也给他们。”


    “……是吗?”路楠只说了这一句话。


    她抱起白猫,给它轻轻哼歌。仿佛和这思念挚友的小猫有了共鸣,路楠在故我堂里晃了几圈,宋沧竟发现她眼圈红了。


    “我今天在美术馆里碰到了许思文的妈妈。”路楠说,“我还是有点儿怕……但我没有躲。”


    她絮絮地说话,对怀里的小猫,对眼前的宋沧。她要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确认自己的勇敢和蜕变。


    宋沧静静地听她说。他知道路楠变了,她在往前走。


    开始退缩逃避的人,是他自己。


    第三十八章 可原来他从来不懂何谓“舍……


    晚饭时间, 有人推开故我堂店门,腋下夹着个画框。


    宋沧正在厨房里忙活,路楠忙接过画框。画框用纸包得稳妥, 看不出内容。来的人也不认得路楠, 问:“宋沧在吗?”


    “宋沧!”路楠冲厨房喊, “是你买的画吗?”


    宋沧探头一看,手里碟子差点脱手。那是宋渝的司机。


    他立刻走出厨房,连手都忘了洗:“你一个人?”


    司机点头,这答案让宋沧内心稍安。宋渝一点儿也不乐意他接手钟旸的故我堂, 因此从来不上门,更是连店铺名称都不放在心上。他伸手要拿画,路楠不肯给。


    “你还没洗手!”她笑着, “这是你买的还是帮别人买的?弄脏了怎么办?”


    司机正要说话, 宋沧示意他可以离开。厨房传来一阵焦味,宋沧忙转头折回去关灶。路楠觉得他的失魂落魄很古怪, 以往就算天塌下来, 宋沧也绝不会忘记安全事项:厨房连煤气灶都没有,故我堂不见明火。


    “怎么了?”路楠把画放在一旁, “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宋渝没对我做什么。”


    宋沧很想抱一抱路楠,但他现在不敢。他张开手, 反倒是路楠踮脚揉揉他头发:“你有心事。”


    “……你猜那是什么?”宋沧忽然问。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画。路楠不好拆开, 左看右看, 在包装纸上瞧见了市美术馆的封条。宋沧解释, 这是市美术馆撤下来的画,贴好封条再交给收藏者或买家,以示稳妥。


    他等待路楠发现, 他几乎是以一种放弃的心态渴望路楠发现真相。高宴跟他说了许多,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害怕的事情:他怕路楠恨他,更怕路楠离开他。


    犹豫和迟疑像两把锯子,在他心里来回折磨。他的失落如此明显,路楠开始担心:“宋沧,你有事情不要瞒着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她竭尽全力去猜测,“是钟旸的家里人又找你麻烦吗?还是,还是故我堂要拆了?”


    “……都不是。”宋沧说。他低头在路楠的额头上蹭了蹭鼻尖,小猫一样的亲昵和软弱。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个事实令宋沧沮丧。路楠抱着他,两人在店里静静站了很久。


    “我把画收好?”路楠问,“你继续做你的大餐,好吗?我很期待。”


    “嗯。”宋沧说,“放在我书房里吧,钥匙在床头柜,系着小鸟的那根。”


    路楠扛着画框上楼。宋沧哪儿也不去,他就站在楼下等路楠。他没允许过路楠进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他的许多秘密:许思文给他画的肖像,他和宋渝一家人的合影,书柜里好多张,全都放在显眼位置。


    几分钟漫长得如同几年,但看见路楠出现在楼梯上,宋沧胸口有种溺水窒息的感觉:这几分钟又太快了,对他的刑罚现在就要降临。


    “你书房的灯坏了。”路楠边走边说,“窗帘也拉着,里面太黑了。我没拿手机,所以把画放在门边上,可以吧?……宋沧?”


    宋沧捂着腹部蹲下。路楠把他扶到沙发上,他几乎抬不起头:“对不起,我……我胃疼。”


    路楠在手机上买药,给他倒了温水,虽然对从来健壮的他突然胃疼感到奇怪,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帮他揉肚子。宋沧依偎在路楠身上,像小猫依赖自己的主人。


    接下来几天路楠都没在故我堂出现。沈榕榕忙得脚不沾地,把路楠叫去帮忙。周五晚上宋沧联系路楠,他要把白猫送到领养人家里了。沈榕榕这边的活动也正好结束,她连休息都顾不上,立刻赶到故我堂,跟宋沧一起出发。


    这回连不懂得离别的三花猫也觉得奇怪了。它在小猫窝边上团团转,喵喵不停。路楠提起猫包,忽然想起宋沧以前背过的太空舱:“那个你不用了吗?”


    “不用了,对小猫不好。”宋沧把家里的猫罐头都收拾进袋子里,白猫喜欢吃这个,“会引起应激反应。”


    “你明明很喜欢它们,为什么不养呢?”路楠低头看见在脚下晃来晃去的三花,“要不我们养它吧?”


    三花听不太懂,拼命站起,伸爪去挠猫包里的白猫。“好啊。”宋沧说,“最皮就是它。”


    “跟姐姐说再见。”路楠揉揉它小脑袋。三花哼哼得忧伤,独自一猫留在故我堂,看宋沧的车子离开。


    白猫仍旧十分安静,它的没精打采让路楠担心。宋沧把领养人发来的视频转给路楠,路楠在白猫面前放出来,白猫见到黑猫,眼睛一亮,立刻振作。


    “早知道就不做绝育,让它们生小猫好了。”宋沧说,“一开始收留它们的时候天天打架,翻天覆地地闹。”


    领养人的家比较远,聊完两只猫的事儿,宋沧谈起章棋和肖云声。


    肖云声曾用一个借来的手机号码,给宋渝和许常风发过路楠的信息、照片——当然这事儿也得假借高宴名义,说是高宴问出来的。那号码再打过去已经是空号,宋沧托人查询,是个事发后就注销了的号码。


    “好在我们还有章棋。”宋沧说。


    跟梁栩一样,章棋也渴望摆脱肖云声的控制。如同梁栩靠近和信任路楠,章棋对宋沧也表露了足够的诚意:现阶段只有宋沧能帮他,仅靠他自己,根本无力挣脱。而高考在即,肖云声手里拿捏着足以让章棋名誉扫地甚至要承担刑事责任的证据,在进入大学之前,章棋必须摧毁肖云声保存的东西。


    “他很后悔。”宋沧冷冷一笑,“至少,装得很后悔。”


    路楠想起和章棋见面时,那张清秀端正,令人生不出厌烦的脸。


    “人真复杂。”路楠问,“你现在要找肖云声,是为了问清楚他想做什么?”


    “我必须得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我们知道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以及,他还要对你做什么。”红灯前,宋沧看着路楠说。


    但他又撒了一个谎。


    迫切需要找到肖云声的原因,是章棋告诉他,“声哥手里还有一些许思文的视频”。至于是什么视频,章棋没有细说。他似乎认为即便说出来,宋沧也不会相信,只强调宋沧只要看到视频内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宋沧在瞬间把可能发生的恶劣事件想了一遍。但章棋并非暗示肖云声自己或者让别人伤害过许思文。“如果你真的是许思文的舅舅,那你一定要找到肖云声。”章棋说,“找到他之后,你再做决定吧。”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为了获得宋沧的信任,章棋流露了十二万分的诚恳。他现在只能依靠宋沧帮忙,因此是绝对不会欺骗宋沧的。


    宋沧心里就此留了个疙瘩。


    “章棋和肖云声有联系,高考是下周一,这个周末应该不会有什么新动作了。”宋沧说。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高宴终于查到了杨双燕的下落。


    路楠和宋沧当时浏览许思文电脑云端保存的图片时,记得她保留过几个新闻截图。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路楠却记忆深刻。得知杨双燕在学校里“疯了”,她忽然想起匆忙一瞥间,在新闻标题上看到的只言片语。


    重新找出那几张截图,新闻主角果然是杨双燕。某校高中女学生因学习压力过大,引发精神失常,引起学校及各界关注,云云。撰写新闻稿的正是《萦江日报》的记者,路楠和宋沧立刻寻求高宴帮忙。


    高宴请同事吃了几次饭,终于问出杨双燕下落。她目前在县区的某个精神病院住院,仔细算来,已经差不多一年了。杨双燕的妈妈杨墨十分抗拒记者的采访,她只跟当时报道的记者偶尔有联系,就连高宴也无法和她通话。


    杨双燕恢复得很好。她的失常是现实事件刺激导致的,脱离了事件源头人物和环境,她用药物和长期的咨询来重建自己的生活。杨墨只告诉记者:燕子出院之后,我们会离开这里。


    “……她知道许思文发生的事情吗?”路楠问。


    “应该不知道。”宋沧说,“杨墨不让杨双燕关注这些事儿。”


    路楠点头。杨双燕和许思文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如果知道许思文也被肖云声胁迫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她说不定会再度崩溃。


    “我去美术馆找过她那幅画,《奏鸣曲》。”路楠说,“馆里的人说,已经还给她家人了。是给她舅舅了吧?我记得她的遗书上是这样叮嘱的。”


    “……嗯。”宋沧打方向盘拐弯,很轻地应。


    吹进车里的风拂动路楠的头发,她看到路边郁郁葱葱的树影,偶尔一两丛繁密的花儿被路灯照亮。她想起许思文那头叛逆的粉红色头发。


    或许是因为不必到学校去,在培训学校集训的时候,许思文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醒目的粉色。推算时间,那时候杨双燕已经进了医院,两个好友断绝联系,而她也被肖云声找上,成为那三个人消磨时间的新目标。


    失去了杨双燕,就找给杨双燕出过头的人发泄怨恨。肖云声对待许思文和对待路楠的逻辑是一致的。路楠不由自主抿紧了唇:她心里有一个打算,隐隐约约的,蠢蠢欲动的,一个让她时刻警醒的打算。


    她要洗脱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让所有作恶的人受到惩罚。


    而首要的,就是钉死肖云声,让他彻底暴露。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无辜的杨双燕和许思文。当日的犹豫、迟疑和公事公办的温柔,令她失去了拯救这两个孩子的机会。她不能重蹈覆辙。


    车子缓缓停下,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宋沧接了个高宴的电话,转头告诉路楠,手伤未愈的高宴又开始外出调查,这回去的是市美术馆,重建工程欠了农民工一笔钱,正在扯皮。工头给高宴塞烟酒礼物,又给他好几张展览的票子,高宴把烟酒都给了工人,正问宋沧对展览有无兴趣。


    “我才不去。”路楠说,“JK的画真的很难看。最好的那张《早春》又已经撤下来了,还看什么呀。”


    高宴在电话里听见她声音:“我靠,这么烂吗?工头是看不起我吗?我高宴像是不懂艺术的人吗……”


    宋沧挂断电话,止住他的唠叨,和路楠提着猫粮和白猫下了车。


    还没进领养人家门,白猫就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在猫包里蹦跶。它喵喵一叫,屋子里立刻传来细弱的“咪呜”。门一打开,平时趴着不动弹的黑猫火速窜出来,它认出宋沧路楠,更认出了白猫,兴奋得四爪乱蹦。


    来到新环境的白猫很紧张,起初不敢走出猫包。黑猫试图钻进猫包,无奈那狭小空间根本无法容纳两只胖猫。黑猫便不停叼来玩具,黑魆魆的影子不停在猫包和猫窝之间乱窜。那猫窝是宋沧做的,白猫畏畏缩缩从猫包钻出,左右一看,豹子一般奔向猫窝。它才窝进去,黑猫立刻跳到它身上。两猫在猫窝里拼成一个大毛团,总算安静下来,开始互相舔毛。


    旁观全程的四个人都大松一口气。


    女主人加了路楠微信,约定以后常发视频。宋沧蹲在猫窝边,用手机拍下两只猫懒洋洋依偎着的样子,打算回家给小三花看看。“有个伴儿真好,对不对?”他抚摸两猫耳朵,两猫像是听懂了,眼珠骨碌地看他。黑猫许久不见他,亲昵地在他手背蹭了好几下。


    回程路上宋沧很少说话。他把车停在萦江边上,和路楠坐在面包车后厢吹江风。“常常送走流浪猫和流浪狗,但今天特别难受。”宋沧说,“我好像真的开始舍不得了。”


    江边有许多散步、玩耍的人,除了跳舞的、唱歌的、玩滑板的,还有背着小包卖玩具的。路楠买了个闪光竹蜻蜓,两人孩子似的在江岸上玩,引来一撮小孩儿围观。路楠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闪光竹蜻蜓在她手里就像魔法棒,她用它来玩儿点兵点将的游戏,孩子们又蹦又跳地围在她身边。宋沧没见过她这么开心,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她玩闹。


    有些情绪在没有真正被引动之前,它只是书里的几个字,是一些伤心故事里主人公会提起的必然。宋沧有过许多“舍不得”的事情,一些梦想,一些人,和他们道别时宋沧也会难受。但他知道所有的离开都是必然。他早懂得接受。


    可原来他从来不懂何谓“舍不得”。


    一想到自己会跟路楠分道扬镳,他胸口有种火辣辣的痛,眼眶甚至发酸发疼。好像二十几年以来所有的平静和沉稳生活,原来是积攒着这种疼痛的无奈,等这一刻爆发。


    路楠把闪光竹蜻蜓送给了一个孩子,坐到他身边。不远处有几个老人家正拉手风琴唱歌,两人听完《山楂树》,又听《卡秋莎》。


    “想听现场版的《在旷野上》吗?”宋沧问。


    他跟老人家借了手风琴,有模有样地试音和熟悉键盘。路楠吃惊:“你还会这个?”


    “只会这一首。”宋沧笑笑,“钟旸是高手,手风琴演奏的《在旷野上》才是最初的版本。他教过我和朱杉,我还记得一点儿。”


    他拉开琴箱,音色特别的乐声悠扬响起。


    在旷野上,在无边的肃杀里,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宋沧歌唱的声音和他平时说话有些微不同,路楠想起纪录片里他们在拉萨星夜下歌唱的样子。手风琴的乐声像浩大的风,像无法预测的海浪,马儿一样把人驭起、奔驰。旷野的风,最高最远的天空和白云,雨水一样不遗漏任何角落的炽烈阳光,和乐声一起把路楠彻底包裹。


    但这首《在旷野上》被宋沧唱得有些忧郁,藏在歌声里那个不畏惧死神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眷恋现实又知道自己必然直面满地狼藉的青年。


    琴声终结,周围爆发掌声,老人家纷纷称赞宋沧。他把手风琴还给老人,谢绝了他们邀请他再来一曲的要求。


    坐回路楠身边,他终于开口。


    “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路楠。”宋沧说,“钟旸把故我堂交给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愿意。他的事业很有意思,但我当时不感兴趣。我想过拒绝,我其实也拒绝过好几次。但钟旸很狡猾,他最后选择在病床上当着高宴和朱杉的面问我。我只能接受。我是他最后的选择。”


    经营故我堂的趣味,是之后才慢慢发掘出来的。宋沧从没有把一件事坚持这么久,就像他从没有过能超过半年的恋情。他容易放弃,容易开始,随时随地准备重新出发。


    “我以为随心所欲去做所有能做的事情是自由。”他看着路楠眼睛,“但原来能够全心全意耕耘一件事,其实也是自由。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路楠笑了:“嗯,你不诚实。”


    “对,我不敢诚实。有时候诚实就像……否定了我自己。”宋沧深吸一口气,“但我想告诉你,接手故我堂这么久,我没有后悔过。那曾是钟旸的事业,现在变成了我最喜欢的事情。我了解了这一行业之后,改变了以往的看法。我也明白如果没有深入了解就鲁莽下判断,是非常危险和不理智的。”


    路楠以为他是说店铺的事情,也以为他这段时间是为这个烦恼。


    “……”宋沧斟酌着,“类似的不理智的事情,我做过很多。我和你一开始……”


    手机响了。宋沧下意识伸手去按停,屏幕上却是“章棋”二字。


    章棋只说一件事:明天,也就是周六下午,肖云声约他去KK酒吧碰头。


    “我跟你一起去。”路楠忙说。


    “……不,你在故我堂等我。”宋沧抱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说,“等我回来,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第三十九章 “我是他姐姐。”宋渝微微……


    周六不是晴天。高宴从家里出发去市美术馆, 经过海边的跨海大桥,看见浓厚的积雨云在海平线堆积。他带了一把长柄的二十四骨雨伞,是雨具也是拐杖。


    他受伤的是手, 骨裂。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高宴倒没觉得有这么严重。但他乐意扮得孱弱, 有时候这是个保护自己的办法。市美术馆的新馆外包给工程队,新馆验收不成功,要改给排水,工头暂时拿不到钱, 工人自然领不到工资。几方人马已经吵了很久,今日高宴作为媒体代表,是来见证调解的。


    虽然天气不好, 但工作顺利, 高宴心满意足。他穿过本馆,看见JK的画展已经开幕, 现场红男绿女, 十分热闹。高宴先是看见巨幅海报上宋渝的名字和小照片,吃了一惊, 扭头发现展厅中央悬挂了一张两米多长的画布,正是《早春》。


    【你说的那画儿没撤, 我去看看。】高宴给路楠发去照片。


    路楠正在故我堂里喂猫。宋沧下午就要去KK酒吧逮肖云声,正重新翻检许思文的电脑云端。收到高宴微信后, 路楠顾不上回复高宴, 直接先联系沈榕榕。


    沈榕榕正在家里睡大觉, 才听了两句话,立刻从床上弹起。


    “我知道了。”她碾牙冷笑,“那天不应该放过他的。”


    她转而联系高宴, 问他现场情况。高宴正在展子里乱晃,通过欣赏蒋富康的画作来提升自己的艺术鉴赏能力。沈榕榕劈头就问:“高宴,你跟的是法制线,那你有没有什么跟艺术线还是社会新闻的同事?都给我叫上。我今天不让蒋富康出名我就不姓沈!”


    高宴听得一愣一愣的:“发生什么事了?你认识这个JK?”


    沈榕榕一面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简单给高宴说了自己和JK的关系:“《早春》上画的就是我。我不是气他画我。我给他当模特,这是经过我同意的,但我不乐意展出去给别人看。这人没有底线,也不守承诺……”


    “不是你啊。”高宴站在《早春》的标牌前。这是画展最显眼的一张,又是画展的主题,拍照参观的人最多。标牌上的字也很清晰,高宴隔着两个人也看得清楚:“上面说,画中的女主角是路楠。”


    沈榕榕怔住了。


    高宴想到这画展与宋渝的关系,有些话咽回肚子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宋沧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忙走到一旁接听。


    电话是宋渝打来的,告诉他许思文情况稳定了许多,经过争取,医院同意在今天增加探视人数。宋沧立刻放下电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我家里有点儿事情,我得去一趟。”宋沧出门前回头说,“路楠,这件事过去之后,我把我家里人介绍给你。”


    路楠一听这话就有点儿畏缩:“这么正式吗?”


    她和宋沧在一起还没有很久,见家长这种仪式总是太正规也太庄重了,路楠摇头:“再说吧。”她目送宋沧离去。


    宋沧有心事,她很清楚。这心事隐隐约约和自己有关,路楠不催促,决心等他开口。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坏事——路楠想不出事情还能坏到什么程度,小猫在她脚下打滚,催促路楠跟自己玩耍。路楠关上故我堂的门,把潮湿空气和风铃声全都隔绝在外。


    抵达医院,宋沧直奔许思文的私人病房。许思文一直昏迷,但正在逐渐好转,这几日似乎对外界声音有了点儿反应。护工守了两天晚上,发现许思文有手指轻动、眼珠转动的迹象,立刻通知宋渝。宋渝撇下所有工作和交际回到医院,一步不敢离开。


    病床上的少女瘦得脱了形。医生的意思是,她能听见声音,但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能力。宋沧坐在病床边,告诉她故我堂发生的事情,闹腾的四只猫儿,卖书卖画的趣事,还有新交的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了?”宋渝吃惊。


    “这很奇怪吗?”宋沧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许思文的手,“我以前的女朋友,有两个还是你介绍的。”


    “肯主动说出来,还这么正式,还是头一次吧。”宋渝好奇,“什么样的姑娘?”


    “好姑娘,比我好多了,是我高攀。”


    “什么家庭?你还高攀?”宋渝不信,“是本地人吗?那我应该认识。马行长女儿?还是陈爷孙女?”


    宋沧只是笑,忽然说:“你别欺负她。”


    宋渝笑了:“你怎么回事?只是女朋友,就为了她先压制你姐姐?”


    “你先答应我。”宋沧说,“我很喜欢她,希望你也能重视她。”


    宋渝被他的郑重其事弄笑了,草草点头:“行,我答应你。什么时候让我也看看?”


    宋沧反过来问她最近情况。得知女儿情况好转,在外地出差的许常风立刻取消会议回来,现在正在飞机上。宋渝最近还给自己的情人办了个画展,今日正好开幕,但她已经顾不上那边了。


    “姐,这是什么?”宋沧忽然问。


    他捋高许思文的袖子,发现她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刺青。看形状,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燕子。


    宋沧想起梁栩说过,肖云声通过这种记认来确定自己的控制欲。


    可是,为什么是燕子?


    “……思文的朋友,杨双燕,你记得吗?”宋沧问宋渝,“她们俩是因为什么不联系的?”


    “杨双燕休学了。”宋渝答。


    “休学了所以不联系?这不可能吧。如果是好朋友,怎么会因为休学就……”宋沧停口了。他想起杨双燕母亲杨墨坚决的态度。如果杨墨想让女儿和周围一切环境、人事的关系切割干净,她会中断两人之间的联系,也很正常。


    他轻轻摩挲许思文皮肤上的燕子。它很小,并不非常精细,在许思文白皙的手臂上,异常醒目。


    一个空空的燕巢筑在屋檐下。


    路楠半个身子探出二楼的小窗,这是她和宋沧曾经一起喝酒聊天的小平台。她盯着燕巢,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保留。


    春天已经过去了,过冬的燕子早已迁徙。但它们仍有许多个冬天。路楠放弃了,自言自语:“不是黄蜂巢,那就留着吧。”


    天愈发的阴沉了。空气闷得让人窒息,初生的细小蜻蜓几乎贴地飞行。路楠关窗瞬间雷声忽然炸响,窗户嗡嗡震动,连她也吓了一跳。三花慌得四处乱跑,撞倒二楼许多东西,最后哧溜钻进床底。


    小猫平时是不能上二楼的,路楠打扫卫生时忘了锁好上二楼的小门。她趴在床边抓出小三花,被它恐惧的样子逗笑,拍干净它之后抱在手上,弯腰收拾地上的零碎杂物。


    书房的钥匙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系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鸟儿。这挂饰是宋沧不会用的东西,明显是女孩儿的心思,路楠其实好奇得很,但她不想问,一开口就显得自己太过在意。她能想象自己开口询问后,宋沧是什么反应。


    今天看得仔细,那小鸟儿是手工做的,制作她的人很是手巧,绒毛编进小鸟形状的毛线团,抓起来柔软中带着韧劲。


    鸟儿屁股上绣一行英文:SWING。


    “秋千?”路楠念了出来。她没听过这个牌子。


    抱着小猫下楼,她惦记着沈榕榕,给她拨去电话。


    沈榕榕的手机忘在了车里。她抵达市美术馆,立刻风风火火冲进本馆的展厅,高宴正在门口等她。


    《早春》果然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看展的人不多,拍照的不少,《早春》被挂在半空,下方是不断被吹扬而起的绿色叶片。这平常的一角里藏着早春的微风,显然,蒋富康对这幅画最为重视。


    沈榕榕抓过高宴手里的票子,塞在检票人员手里。蒋富康正在接受采访,眼角余光瞥见她冲进来,惊得立刻转身追上:“榕榕,你怎么……这个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有苦衷的。我这个展子是别人帮我办的,话语权不在我这儿……”


    沈榕榕却并不看半空中的画。她站在标牌前,一行行看上面的文字。


    “女性的身体是生命力的象征,《早春》通过描绘作者情人路楠在春季草地上袒露躯体展现出的妩媚姿态,用明亮的颜色表达了对季节、□□、爱情、生命的向往和追问。本画作创作于……”


    沈榕榕拆开标牌,把那张纸揣进口袋里。“场刊。”她对蒋富康伸手。


    高宴把手里的场刊递给沈榕榕。沈榕榕扫了眼场刊上关于《早春》的介绍。


    “……为什么?”沈榕榕不理解,“我那天来的时候看过你的场刊,都已经印好了,《早春》不是这个介绍。为什么把我的名字换成了‘路楠’?谁他妈是你情人啊蒋富康?你要脸吗?”


    观众纷纷围拢过来,这场戏比画好看多了。蒋富康忙让工作人员驱散围观者,自己则把沈榕榕拉到一旁。沈榕榕不肯动,高宴站在她身边,像她的护卫,抓着蒋富康的手让他松开。“你好,我是《萦江日报》的记者。”他亮出记者证和工作证,蒋富康当即愣住了。


    “沈榕榕,没必要吧?叫记者干什么?”蒋富康压低声音,“这事情扬出去,你当然不丢脸,但是你的好姐妹路楠呢?这可是她的裸.体。”他从宋渝口中听了许多路楠的传言,都是网络上沸沸扬扬的那些,“还是说她也不介意,毕竟她就是……”


    啪的一声脆响,正正打在蒋富康嘴巴上。


    沈榕榕甩甩手掌,这巴掌力气太重,她手指撞上蒋富康鼻尖,打得她手疼。


    “不管是谁写的这玩意儿,我现在都告诉你,你挂这幅画,没法伤害我,你乱写路楠的事情,也同样没法伤害她。我们根本不在意这个,蒋富康你懂吗?”她揉着自己手掌,“我气的是,你根本不尊重我。我以为这幅画是我和你之间的回忆。至少我们是真心在一起的,或者说至少我自己是。你把我们隐秘的回忆,没经过我允许就放在大庭广众,我是为这个生气,你明白吗?”


    她发现自己很难跟眼前的旧恋人解释一切。那些可能刺伤她或者路楠的事情,在她们成长得足够强韧的时候,已经不重要了。有人仍在原地踏步,而她们已经飞奔往前,踏上了更自由的路途。


    蒋富康根本不听。这一巴掌也打出了他的脾气,他手一挥:“过来过来!赶走她!”


    高宴已经站在《早春》下面。他个高,伸手抓到了画的边缘。


    闹剧结束了,就像拉下这场活剧的幕布,他一鼓作气,直接把整幅画扯了下来!


    蒋富康破声大吼:“你干什么!!!”


    高宴快速卷起画布,抓住沈榕榕的手转头往外跑。蒋富康和保安人员追了上来,沈榕榕抢过高宴手上的伞,啪地打开,把它当作武器也当作盾牌。伞尖戳向蒋富康,蒋富康连忙躲避,和身后冲过来的保安跌成一团。沈榕榕扔了伞,拉着高宴往停车场方向跑。


    市美术馆临江,露天停车场外就是萦江,不必她说,高宴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还要再考虑一下吗?”高宴大声问。


    “不必考虑!”沈榕榕笑着,从高宴怀里拿过卷成一筒的画布。她跳上石墩,靠着栏杆展开手里那幅画。绿色的草坪与肉色的人体在灰暗江风里翻滚,云层露出一线阳光。


    “榕榕!不行!”蒋富康狂奔而来。


    沈榕榕松开了手。


    那张画落进风里,又被风吹送,直入江水。


    “再见了!”沈榕榕朝着随江水往远处去的画大喊。她长发在风里飞舞,扭头看向高宴。高宴正怔怔看她,抢画、丢画,这一切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他会做的事情。但他激烈跳动的心脏却确凿无疑地提醒他:他不后悔。


    沈榕榕跳落地面,拉着高宴的衣领,毫不犹豫吻上他的嘴唇。


    高宴僵住了。


    一吻结束,沈榕榕舔舔嘴巴:“你给点反应啊,不是喜欢我吗?……难道这是你初吻?”


    “……嗯。”高宴眨眨眼睛,他的脸烧了起来,从耳朵到脸颊,但他还保有冷静的能力,“能再来一次吗?”


    江风吹动沈榕榕的长发,乱纷纷扑到他脸上。他从未和沈榕榕靠得这么近,满眼都是眼前漂亮女孩笑起来的样子。


    修长的、干净的手指按在他下巴上,带一点儿命令语气:“张开嘴。”


    高宴听见陌生人奔跑靠近的脚步声和愤怒呼喝,听见手机在背包里不停震动,但太过强烈的心跳声盖住了这一切。他沉浸在沈榕榕引领的吻之中,揽紧了她的腰。


    宋沧挂断了电话。


    他的车停在KK酒吧不远,拨打高宴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高宴认识酒吧老板康康,他本想让高宴牵线,好进入酒吧看看,现在只能自己行动。


    从车里下来时,阴沉了一整天的浓云终于破碎,雨滴又大又重地砸下来。这是夏季第一场雷雨,来势汹汹。


    宋沧穿过步行街,绕到KK酒吧后门。按照高宴所说,酒吧后门是一截楼梯,宋沧发现门紧紧地反锁着,无法打开。他回到地面,在一家店铺门口避雨,顺便观察周围。


    已经四点了。街面上没有人,所有铺面檐下都挤着湿了半身的年轻小伙和姑娘。宋沧眯起眼睛,盯着街道对面一间奶茶店门口的年轻人。


    大部分人都戴着口罩,宋沧只在档案里看过肖云声的模样。他很难透过口罩辨认出想找的人。但隔着雨帘,他发现了可疑的对象。


    对面奶茶店门口,有个人也在观察四周,试图从层层叠叠的人之中捕捉自己的目标。


    章棋说过,肖云声已经知道宋沧的存在,并且跟踪过在故我堂出没的宋沧。宋沧摘下口罩、打开雨伞,径直走向奶茶店。果不其然,才走到街道中央,那一直东张西望的口罩青年便定住了目光。


    雨声和雷声震耳欲聋,雨伞扑扑乱响,宋沧的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宋沧朝他又跨出一步,立刻看见那青年有个微微向后缩的小动作。


    在宋沧扔掉雨伞的瞬间,肖云声跑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一场追逐已经在雨中爆发。


    无人的街道成为了最佳的竞技场,宋沧双眼紧盯距离他只有数米的肖云声。肖云声穿着雨衣,随着奔跑,他的兜帽脱落,宋沧看见了他后颈的一道刺青,一直延伸进他的头发,像一枚紧贴皮肤的钢针。


    肖云声熟悉这里的地形,迅速拐入小巷。穿过堆满杂物的窄处,便是萦江与一条窄桥。过了桥,就是博阳中学所在的老城区,街巷蛛网般纵横。


    不能让他过桥!宋沧放弃了直追的打算,他跳上道旁花圃,几下跳跃拐到人行道的岔路上,肖云声在穿过路口直奔大桥的瞬间,被宋沧抓住了雨衣的领口。


    他跑得太快,连带拉扯宋沧也一起跌倒。宋沧和他在雨里厮打几个回合,终于从身后掐着肖云声的脖子,把他压在地上。


    肖云声后颈的刺青是一把剑。这道刺青年月已久,痕迹都模糊了。


    剑尖直指肖云声后脑勺。


    他哑声笑了:“宋沧,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许思文舅舅。”


    宋沧屈膝压着他后背,肖云声无法翻身,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大雨模糊了宋沧的视线,脏污的雨水流进他眼睛里,让他双目发红、发痛。周围没有人,他反剪肖云声双手,用专程带在身上的绳子绑好,拖着他走下河堤。


    桥下有几个老流浪汉,见宋沧和肖云声那架势,谁也不想惹事上身,纷纷走远。桥洞是天然的回声场,惊雷和密雨在此处浓稠地交织,宋沧耳朵嗡嗡作响。


    他把肖云声扔在地上,从他裤兜里搜手机。肖云声忽然一弹,双足踢向宋沧腰侧。宋沧始终提防,险险地一闪,他自己的手机从衣兜里滑出来,咚地落到地上,顺着湿润打滑的草坡滚进了萦江。


    宋沧给了肖云声两拳,肖云声没了挣扎的力气,靠在墙边大喘。他口鼻流血,却不觉得痛似的,只是看着宋沧笑。宋沧从肖云声裤兜里找出手机,用肖云声的指纹解锁,循着梁栩说过的方法,打开了云端。


    “你要给许思文报仇吗?”肖云声问,“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了解她?”


    宋沧头也不抬,飞快滑动屏幕,试图找到和许思文、路楠相关的视频。肖云声跟踪和偷拍过路楠,所以才能把路楠的日常照片发给宋渝和许常风。宋沧删了一些旧照和视频,再往前找去,视频的拍摄时间渐渐来到了去年秋季。


    他忽然想起许思文到故我堂,但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天。


    肖云声还在笑。宋沧的认真谨慎在他看来似乎是一件很值得嘲笑的事情。他被自己的鼻血呛到,咳了两声,交换秘密般轻声问:“你看到她手上的燕子纹身没有?”


    “……为什么要给思文纹身?”宋沧问,“章棋和梁栩是你的玩具,你控制他们去欺负杨双燕。思文又是为什么?”


    “别弄错了,那可不是我让她纹的。”肖云声睁大了眼睛,“是她自己看到了梁栩的纹身,觉得好看,所以才去的。刺青师也是她自己找的,不怎么样,但至少是把那燕子放在身上了。”


    他舔舔嘴巴,抽了抽鼻子,笑得十分畅快。


    “这也正常,很多人都会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刻在身上。”肖云声外头看宋沧,想从他脸上找出动摇的痕迹,“感动吗?还是恶心?”


    “这就是你用来胁迫许思文的事情?”宋沧看他,“她不是会被这种事情威胁的孩子。”


    肖云声笑:“不。你并不了解她,她是个相当卑鄙的胆小鬼。胆小又卑鄙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愿意做任何事的。”


    宋沧已经找到了去年秋天那一日拍摄的视频,足有二十多个。他点开其中最长的一个,画面闪动,先出现的是一面墙。宋沧一下认出:这就是许思文曾站着被章棋和梁栩用酒瓶攻击的那面墙。


    墙上没有“拆”字,站在墙前的也不是许思文。镜头拉近,宋沧听见肖云声说话:“燕子,燕子?难得见这么多朋友,你喜欢的章棋也在,笑一个。乖。”


    镜头里的杨双燕正在流泪,她并未看向拍摄者,也没有看正在镜头前把空酒瓶排成一列的章棋和梁栩。目光像悬浮物一样虚虚地停留在镜头拍不到的某处。


    和许思文那时候一模一样的事情正在发生。先出手的是梁栩,她扔歪了,酒瓶在距离杨双燕还有两米左右的墙上碎裂,杨双燕吓得缩起脖子。章棋站到梁栩身后,他很兴奋,主动拿起酒瓶指点梁栩,教她怎么扔。梁栩笑着往后退,章棋按住她的肩膀,抓紧她的手,协助她扔出第二个酒瓶。酒瓶径直冲杨双燕脸面而去,杨双燕若不是抱头蹲下,酒瓶将准确地在她脸上碎裂。


    她哭出声,在地上爬着想要逃离。章棋又扔了一个,准确落在杨双燕前方。她再次被吓得不敢动弹,蹲在地上哭。章棋快乐地跳了几下,回头对肖云声说:“我越来越准了。”


    肖云声提醒:“别忘了我们的嘉宾。”


    梁栩拿起一个酒瓶,往画面右边看去。章棋消失在画面里,很快,他紧抓着一个女孩的手腕,把她拉到镜头前。“来来来。”章棋示意梁栩把酒瓶交给那女孩,随后指着慢慢抬头的杨双燕,“很好玩的,你试试。”


    女孩站立不动,酒瓶从她手里脱落。她对章棋疯狂摇头。


    “哦,你选B是吗?”肖云声在镜头后说,“你选择让我曝光你的一切,让你和你爸妈维持这么多年的‘正常’毁于一旦,是吧?”


    女孩僵住了。她的手颤抖着,慢慢从地上重新捡起了酒瓶。肖云声的笑声令人齿寒。女孩回头看他,那双宋沧熟悉的眼睛盛满了恐惧。


    许思文直视镜头,正在哭。


    云端里存着许多照片,更早的甚至还有杨双燕和许思文穿着初中时候校服在门口的合影。十五六岁的女孩,两张稚气又快乐的脸。她们手挽着手,举着毕业证书,在夏天的小榕树下亮出牙齿大笑。


    真快乐。路楠一边翻看一边想,自己和沈榕榕过去也有过这样的快乐时刻,真正无忧无虑。


    小猫在她怀里蜷成一团睡着了。今天雨太大,约好来取货的客人无法上门,路楠做完了该做的事情,翻看许思文保存的照片打发时间。


    杨双燕的照片很多,有合影,也有单人照。她在镜头前露出许多表情,困惑的,忧愁的,哭泣的,大笑的。路楠正通过许思文的眼睛注视杨双燕。


    一声惊雷炸响,雨瞬间变得更大了。小猫在她怀里吓得蹦起来,慌里慌张窜回猫窝。


    路楠听见二楼有异响,上去看了一圈,是大风把树枝刮断,砸在了窗户上。


    她检查完窗户,确定无恙后,低头却发现有水正从书房门下流出来。


    想起故我堂曾漏雨的事情,路楠忙抓起书房的钥匙。宋沧说已经修好了屋面,但现在看来肯定又有疏漏。她打开书房门,用拖把拖干地面一小滩水。水从屋顶漏下,好在只有一个位置。路楠拿来盆子接水,弯腰时看见之前送来的那幅用纸包好的画,宋沧已经拆开,靠墙放在地面上。


    她连忙拿起那幅画。书房没灯,光线昏暗,她找不到可以安放这幅画的地方,便打算把它拿到一楼放好。


    闪电像灯光一样,迅速地亮起,又暗了下去。


    在令人耳朵发疼的雷声里,路楠站定了。她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拿着画走出书房。


    鲜艳的红和鲜艳的蓝。盛放的火焰,和火焰中心冰冷的、蓝色的少女背影。


    许思文的《奏鸣曲》。


    路楠还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她在画面一角看见了作者的英文名字:SWING。


    故我堂的门被人推开了,在狂风里激烈晃动的风铃响得嘈杂。有人踏入店铺,扬声喊:“宋沧?在吗?我正好到附近办事,雨太大了,司机送我到你这儿躲躲。宋沧?回来了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家人的亲昵。


    路楠拿着画一步步下楼。她站在楼梯上,充满不解和困惑,看着立在玄关处的宋渝。


    宋渝也发现了她。她眯起眼睛,打量异类一般看路楠,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与嫌恶:“你怎么在这里?”


    路楠听见自己非常平静、稳定的声音:“你认识宋沧?”


    “我是他姐姐。”宋渝微微仰头,“把你手里的画放下来,别弄脏了。”


    第四十章 “现在不是了。”


    路楠把《奏鸣曲》放在沙发上。她放得很轻很稳, 画是好画,她还没来得及分心生出别的情绪,本能地想好好对待一切好的、但又易碎的东西。


    宋渝的伞放在门边, 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想提醒她把伞拿开, 故我堂里多是旧书旧物, 不能受潮浸水。这平时听惯了的话在她喉头打转,最终没说出来。想到宋沧和他的故我堂,路楠心里头有种冰冷的东西,正在逐渐扩大、蔓延。


    从脚开始, 她浸没在这种冷之中。


    宋渝也没说话,她打量路楠,目光扫到楼上, 又回到眼前的路楠身上。宋沧的故我堂从来不招新员工, 宋渝对这小店铺的事情并不关心,但她很熟悉弟弟的性格:他非常重视自己的私人空间, 不是亲密的人, 不可能涉足他的个人领域。


    她想起在医院里,宋沧那古怪又执着的叮嘱。


    “原来是你啊。”宋渝说, “原来他让我别欺负的那个女朋友,居然是你。”


    路楠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挎包:“现在不是了。”


    “高攀, 他说你配他是高攀,说你比他好太多。”宋渝仿佛头疼, 她也被今天的意外相遇弄得迷糊了, 气完反而笑出声, “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们?我的女儿,我的弟弟,你是跟我有仇……”


    “让开。”路楠已经走到她面前。


    宋渝一怔:眼前的女孩很陌生, 仿佛不是当日呆站着任由她教训的可恶老师。路楠的冷淡和沉默让她看起来不好惹,宋渝被她看着,下意识后退一步,让出道路。


    路楠拿起自己的伞,拉开门。她的手冷极了,准备走出去的时候脚下踢着什么,低头一看,是小三花在她脚下走来走去。它焦虑而紧张,浑身毛发炸开。店里来了陌生人的时候,它总是跟哥哥姐姐一样藏在猫窝或者书架底,狭窄的空间能给它安全感。但这一刻它仿佛预感了什么,不顾宋渝就在这里,竟冲出来试图挽留路楠。


    路楠低头看它,说不出一个道别的字。连小猫也变得陌生了。它长大得很快,已经是一只圆滚滚的、充满活力的猫。和当夜在萦江石头上救下的小东西完全不同。


    她用脚轻轻把小猫推回店里,跨出门口。玻璃门在身后关闭,霎时间灌入耳中的,只有风雨和铃铛的声音。


    路楠撑开雨伞往前走。心里头那片冰冷的东西没有融化,硬结成一团,让她整个人变得僵硬沉重。心里盘桓的事情太多了,在无数回忆的片段里,唯有一个问题清晰地浮现:为什么?


    亮着红灯的路口有足以淹没双足的积水,下水道堵了起来,还没人去疏通,污水横流的路面上漂着垃圾。路楠站在人行道上,胸口开始有热的火窜起来,烧得她背脊发麻,脑袋嗡嗡作响。


    是宋沧先跟她搭话。是宋沧先说“我相信你”。是宋沧和她去调查一切,给她拥抱,给她面对往事的力量,紧紧地抱她,很真切地眷恋她。


    是宋沧开始的。


    路楠现在还不觉得伤心,她久久立在雨中的道路上,在人们奇怪的目光里,空着的那只手攥成了拳头。


    傍晚六点,宋沧的车子在安宁路路口堵上了。他很焦虑。手机丢失,无法联系路楠,路楠一定等得很着急。


    雨这个时候才有稍缓的迹象,宋沧心里却完全平静不下来。


    今天在肖云声手机里看到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作恶者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视频里还是在桥洞下,他一直笑着。欣赏许思文和杨双燕的崩溃,和欣赏宋沧的震愕,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同样的乐趣。


    “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感觉怎么样?”肖云声笑够了,认真问宋沧,“无辜吗?这些人里头有谁是无辜的啊?没有。她捅我一刀,那么重,我给她点儿教训是应该的。当大哥的,管教小孩子,是我的责任……”


    宋沧没让他把话说完,把他按在地上狠捶几拳。


    他原本打算逮住肖云声之后直接带他去派出所,但在看见许思文的视频之后,这个念头变了。他不能让许思文做过的事情暴露。肖云声这样的人,面对讯问,他必定是很乐意抖搂一切,自己的不幸必然要搭配他人的不幸。渣滓,渣滓……宋沧拉着肖云声衣领让他坐起,正要再下一拳,肖云声开口了。


    “你呢?”他咳嗽两声,笑问,“你跟路老师说过你是许思文舅舅了吗?”


    宋沧揍不下去了。他松手放开肖云声,肖云声重重倒地。


    “许思文是你的顾虑,路老师也是你的顾虑。”肖云声舔了舔嘴巴上的血,“宋老板,放了我吧,就当今天没见过我。”


    宋沧逼问出肖云声的住址,拿走了肖云声的随身证件和所有银行卡。他无法自行做出决定。肖云声与许思文和路楠相关,他现在迫切地想找到路楠,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推开故我堂的门时,宋沧觉得有点儿古怪。三花藏在书架下面只露出一截尾巴,门口周围尽是水渍,没人处理。


    “路楠?”宋沧喊。


    小厨房的拉门打开,宋渝端着一杯水走出来,不悦看他。


    宋沧脑袋嗡的一响。


    他这才看到沙发上放着许思文的《奏鸣曲》。知道书房钥匙并且可以进入书房的,只有路楠。


    “人走了,别找了。”宋渝坐下喝水,皱眉问,“这个情况,你是不是得跟我解释解释?”


    “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宋沧直接问。


    宋渝被他气笑:“你跟我说,你不会放过害思文的人。结果你就是这样的‘不会放过’?我开始还以为你是骗她,玩玩而已,但你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乱来的人。在医院里当着思文的面跟我提要求,不能欺负她。你对得起思文!”


    她越说越气:“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出事之前还是之后?”


    宋沧无心在这个问题上解释。“让思文变成这样的不是她。”他直视宋渝,“你应该向她道歉。整件事情里,只有她是最无辜的,警方的调查结果早就公布,你们为什么一直都不肯信?”


    宋渝尖声一笑。她没想到宋沧居然会为路楠错乱到如此程度。


    “她无辜?她怎么无辜?!”宋渝一想起躺在病床上的许思文,眼泪就要出来了,“我的孩子专程跑到她的办公室跳楼,她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宋沧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对宋渝会是可怕的冲击。


    “好,我告诉你思文为什么这么做。”宋沧从杨双燕的母亲与肖云声父亲再婚开始说起。


    宋渝起初听得不耐烦,得知肖云声带着章棋和梁栩欺凌杨双燕后,她的目光从困惑,渐渐变成吃惊,讲到肖云声认为许思文爱慕杨双燕,并以此胁迫她对杨双燕出手的时候,宋渝失声大喊:“不可能!”


    她是不会、也不能承认自己的女儿曾做出这种事的。


    对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或者最重要的人掷出酒瓶,在仇敌面前用自己的双手对那个人施加恐怖的侮辱和死亡的威胁,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它是一种不可能得到原谅和安慰的摧毁。


    和许思文曾经用极端方式伤害过杨双燕相比,两个女孩之间的感情现在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思文是被迫的……那个什么声,是他逼迫思文这样做的。”宋渝忙说。


    宋渝无法接受许思文曾做过这些事情。同样的,许思文也不能接受自己竟是这样恶劣的人。


    她在一切结束后来到故我堂,她想寻求宋沧的帮助。没有任何可以呼救和援助她的对象,父母从一开始就被她剔除在外,她唯一信任的只有宋沧。


    然而宋沧不在。


    找不到宋沧,许思文彻夜不归家。她在杨双燕家门口外徘徊,试图得到杨双燕的谅解。肖云声撺掇杨双燕去见她,他不知道两个女孩之间说了什么,但结束谈话之后,杨双燕的状态变得更差了。


    杨双燕仍旧是靶子。许思文投掷酒瓶的视频成为更重要的胁迫证据,她和章棋、梁栩一样,成为肖云声取乐的棋子。她身边没有任何能帮她的人。


    杨双燕在学校崩溃、入院治疗之后,小团体失去了他们之中最重要的靶子。


    于是新的靶子产生了。


    宋沧在桥洞下听肖云声说这一切的时候,忽然明白为什么梁栩会那么恐惧。为什么是这个不够聪颖也不够精明的女孩子,第一个向旁人呼救——没有了杨双燕,许思文成为取乐的靶子;没有了许思文,下一个靶子就是梁栩。


    宋沧清晰地记得,路楠曾说过,在跳下去的前一瞬,许思文说了一句“老师,对不起”。


    她在学校里徘徊,在路楠办公室外徘徊,结束了一场痛快的大哭之后,跳上窗台。宋沧直到今日才明白,肖云声逼迫许思文去做这样一件事诬陷路楠,让路楠失去工作、名誉和平静生活;但许思文真正跳下去的时候,她自己也怀着赎罪的心态。


    彼时杨双燕已经在许思文的生活里消失。她们断绝了联系,许思文最后看到的杨双燕,是被人带上救护车的样子。没有什么比那一幕更直观地让许思文了解,她也是摧毁杨双燕的力量之一。


    甚至,她比肖云声更恶劣。


    宋渝听得呆住,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宋沧浑身湿透,在屋子里冷得发抖。小猫溜到他脚下,暖水袋一样依偎着他。


    “她……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宋渝怔怔问,“我是妈妈,我,我……”


    她瞬间想起许多事情,懊悔和痛苦石块一样填塞她的喉头。


    此时在医院里,护工正给许思文擦脸。她看见少女的眉毛微皱,便放轻了手上的力气。


    洗净毛巾擦手时,瘦弱的手指动起来,婴儿一样松松地握住她的拇指。


    护工吃惊抬头。床上少女双眼缓慢睁开,无焦距的目光正凝视着苍白的天花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