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姜媛被李翠娘唤醒来时，漕船已然停泊在府城外的码头，可能是半夜到的。河道在此处变得异常开阔，靠府城这一侧停泊着数十艘漕船、客舟和货船，蔚为壮观。此处与武宁县的码头截然不同，驳岸和地基是由青石砌成的，码头用的木料是松木，表面有桐油、石灰等工艺防腐，每个单独的码头上都有几个旗杆，挂了一堆旗帜。岸上盖有数间官舍，有身着轻甲、手执长枪的兵丁在各处来回巡视，来往的人群主要是扛货的脚夫和拉纤的船工，还有数辆马车。


    李翠娘道：“阿媛，我们已经到府城了。沈大人家中派了管事来接我们，人已经到码头上了，莫让他们久等。”在王嬷嬷和春桃的伺候下，姜媛迅速梳洗更衣，换上了一身体面的出门衣裳。


    她们这艘船停泊的码头近处的民夫已被兵丁清场。下了跳板后，除了陈旗之外，还有另外几名其他的运官向她们问好，其中有人拿着一些册子，并正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一位穿着灰青色缎面褂子、面容精干的中年嬷嬷，带着四个小厮快步迎上前来。见到他们，立刻躬身行礼：“奴婢是沈府管事，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迎接夫人和小姐。车轿已备好在码头外，还请姑奶奶、表小姐随奴婢的来。”她语速平稳，措辞得体，显然是沈府得力的掌事嬷嬷。


    沈府嬷嬷引着她们走向外围的几辆盖着青色篷布的马车，另有兵丁在一旁跟随。从码头区到云州府城的城门，还有一炷香的路程。作为官眷，又是坐漕船来的，她们的文书均有运官代办。李翠娘已嘱咐过姜媛在过城门时不要随意掀开轿帘，至少在进了城之后再看。过了城门的门洞后，车窗旁传来王嬷嬷的声音：“夫人，已顺利入城了。从此处到沈府上，还需行一刻钟左右。”


    姜媛能够感受到，城内的街道明显要比城外平整些。越往城内走，车窗外传来的声音便越嘈杂，吆喝声、马蹄声、谈话声应有尽有。穿过那些繁忙的街巷，店铺伙计的叫卖声渐渐地又少了。李翠娘先前在船上时已经告诉过她，沈家住在云州府城里的桂子坊，那边住着的都是云州府城的大户。


    马车进了沈府的侧门，早有伶俐的下人已摆好踏脚凳，王嬷嬷和春桃来扶各自的主子下车。这是一个单独的宽敞院落，内有几顶轿子停放，显然这是专供内眷出入的所在。又有另一位嬷嬷领着几个仆妇候着，嬷嬷穿的也是缎子衣裳，仆妇们穿的是细布衣裳，不过颜色都稍微鲜亮一些。姜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家的仆妇们的打扮，王嬷嬷穿的是母亲的一件半旧衣裳，不过也是缎子的，春桃穿着的是她之前赏的细布衣裳。


    “奴婢姓钱，平时在二夫人跟前伺候。二夫人吩咐，请夫人和小姐先至汀兰阁稍作梳洗，歇息片刻。”院中的嬷嬷领着仆妇们上前行礼，语气客气，礼数周全。


    这“汀兰阁”是另一独立的院落，钱嬷嬷向她们解释，这是二夫人替她们母女安排的住处。“汀兰阁”院落布局精致，厢房装潢清雅，院中种植有梧桐、柏树，两侧还带有耳房供存放箱笼或仆妇居住。钱嬷嬷亲自领了她娘去正房，另一位年纪稍长一些的仆妇领了姜媛去东厢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屏风，其上绘有水墨兰草，既作视觉隔断，也有闺阁之雅。正中设有两把圈椅椅子和小几，两侧分别是妆台、架子床和书桌、书架。妆台旁的脸盆架上备有铜盆、巾帕。领姜媛和春桃进来的仆妇道：“热水、妆奁都已备齐。小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这两个丫头。”她指了指身后两名十三四岁的丫鬟，“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退，去向二夫人回话。”


    姜媛令那两个丫鬟守在门外。她感觉没有更衣的必要，简单梳洗过后，便同春桃一起打量着这厢房里的物件起来。这妆台的布置相对简单，仅在台面上设二层抽屉，上层盛放胭脂、香粉，下层收着玉梳、牙篦。台面支一面菱花铜镜，镜架雕作缠枝莲纹。窗棂半开，正面是几丛竹子和一面院墙，但采光良好，婢子正可借此天光为宾客整理鬓鬟。


    架子床前垂着碧色软罗帐，一端被挑起固定。榻上铺着锦被和蜜合色褥子，置一只蜜合色软枕。屏风后设一座博古架，上置一只古制青瓷胆瓶和一套温润的白瓷茶具，胆瓶中不供时令鲜花，却供一枝文竹。书桌、书架造型简洁光素，书桌上陈设各类文房用具和一小盆“盆景”，仔细一看，这“盆景”原来是一枝上了漆的树枝，上面镶嵌红色玉石与珍珠制成的“梅花”，插入洁白的卵石之中。旁边地上有一具铜制彝炉，吐出缕缕香气，清甜不腻。


    这“汀兰阁”的妙处，在于奢俭得宜，宁朴无巧[1]。虽是州府大宅，却无逾制之嫌：家具制作精良，却仅上一层清漆；瓷器多青白釉，不见浓彩重色；帐幔选用上品素罗，不作繁复花纹。


    约莫歇了半个时辰，门外又有二夫人派来的丫鬟来请。仆妇们簇拥着母女二人来到一处名为“芝兰斋”的更宽敞的院落，这院落的外观风格同“汀兰阁”也相似，只是院落中多了些假山池子，两侧厢房前多了些抄手游廊。正厅门前，一位身着琥珀色缠枝牡丹纹缎面竖领长袄和官绿色织锦马面裙、头戴嵌宝金莲冠、耳坠葫芦型金耳饰的年轻妇人已站在檐下等候，见她们到来，便迎上前来，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县尊夫人和令爱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一路辛苦，快请里面坐。”


    李翠娘和姜媛也分别向她见礼。姜媛想，这位便是沈砚山的夫人孙氏吧，不过这身打扮的风格看起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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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像能布置出刚才“汀兰阁”那厢房的样子。


    孙夫人又笑着道：“家中老爷、老夫人特意嘱咐我要好生招待夫人。”便侧身将李翠娘与姜媛迎入正厅。芝兰斋内陈设风格也较为富丽，迎面一幅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内外空间，地面铺着西域风格的卷草纹花鸟毯。多宝格上不摆着青瓷玉器，而是掐丝珐琅茶叶罐、粉彩琉璃瓶、朱砂漆匣等物件。更有一柄乌木鞘鎏金装具的宝剑悬于东壁，剑穗用了五色丝线和金线编织而成，显得流光溢彩。


    众人分宾主落座，丫鬟们端上茶水点心。孙夫人亲自将一碟花形的点心推到姜媛面前：“这是梅花红豆酥，但内馅加入了妾身娘家的方子做的糖渍梅子，酸甜生津，夫人和姑娘可以尝尝。”又亲自执壶斟茶，笑吟吟道：“这是今春的明前龙井，是家中大爷从余杭带回的，尝尝可还入口？”语气热切，全无官场夫人惯有的试探周旋。姜媛想，这大爷应该指的是沈砚山的哥哥。


    李翠娘见她性格直率，心下放松，拈起一块酥点细品，赞道：“这点心酥皮层次分明，红豆馅与梅子的搭配也十分有巧思，孙夫人有心了。”孙夫人喜得抚掌：“果真？不瞒夫人，妾身自幼跟着父母随军，这些饮食雅事原先是一窍不通的。嫁人后怕被笑话，便自己琢磨尝试。此点心能得到夫人的认可，妾身是万分荣幸！”


    李翠娘同孙夫人相谈甚欢，又互通了家世、生辰和闺名，开始“姐姐”“妹妹”地称呼起来了。原来这孙氏年方二十四岁，名为秀娥，是武官之女。孙秀娥与沈砚山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今年六岁，女儿今年两岁。说到此子，孙秀娥抱怨道：“这皮猴，整日只知疯玩，也不喜欢习武，字更是写得像蚯蚓一般。妾身前些日子打发他去外祖家了，让他舅舅好好管教。”又开始称赞李姐姐有福气，称赞姜媛性格稳重乖巧，礼仪举止有京中名门小姐般的风范。


    姜媛见厅角琴案上放着一张蕉叶琴，便问：“孙夫人也擅琴？”孙秀娥摆手笑道：“我粗手笨脚，一弹准断弦！那是我们二爷附庸风雅摆的。我倒爱耍这个——”说着竟起身走到墙边，“唰”一声抽出宝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众人惊诧，王嬷嬷和春桃脸上的表情都差点收不住了，不过她们是训练有素的婢女，还是生忍着了。孙秀娥却收势笑道：“别怕，这剑是未开刃的。我爹说，女儿家学点功夫，遇事不慌。”言毕小心挂回原处，手腕上的镯子叩击剑鞘叮当作响。


    李翠娘今日起的有些早，快到正午时便有些困乏。孙秀娥见状，便不留她们母女在正厅用午饭了，说一会打发人去汀兰阁给她们送饭。又召来钱嬷嬷，询问姜家带来的仆婢住处是否都安排好，还配了四个粗使丫头、两个看门婆子以供她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