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听闻陛下常读史书?

作品:《穿越朱由检,请大明赴死

    王永光从暖阁中走出,面色无波,对着门外等候的卢象升和成基命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他越过已渐渐停笔的诸位军士,很快拐出大殿。


    卢象升与成基命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各自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一个小太监从门内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唤道:“成大人,陛下召您觐见。”


    成基命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迈步而入。


    门扉开启后又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暖阁外,顿时只剩下卢象升一人。


    他立在原地,听着自己沉稳的心跳,重新闭上双眼,将稍后可能面临的各种问题,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马草之事他有充分信心,这疏虽只用三天,却已是能上经世榜单的雄文。


    只是……马草以外的事呢?


    ……


    暖阁内,成基命一丝不苟地行叩头大礼。


    “臣,成基命,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卿平身。”朱由检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清朗,


    他打量着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确实担得起浮本所言“清白相公”之语。


    “成卿年事已高,坐着说话吧。”


    成基命谢恩起身,却并未落座,只是微微躬身,拱手道:“陛下召对,臣寸言未进,不敢就座。”


    朱由检扬了扬眉,倒也不恼,反而顺着对方的话,微笑道:“哦?那成卿有何进言?”


    成基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陛下可是欲要革除时弊,另起新政?”


    朱由检心中一凛。


    好个成基命,这是倒反天罡了,这明明是朕要问的问题。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成基命不等他回答,便继续追问:“陛下可是欲清吏治,欲丈田亩,欲厘军政,欲定新学?”


    人、财、军、思想……


    朱由检的新政方向确实以这四个方面为核心。


    除了一个“生产力”方向,确实是这个朝代的人难以想象的以外。


    这个家伙,确实几乎把自己想做的事情猜了个遍。


    不对,有些事,比如整顿军务,丈量田亩,自己还只停留在构想阶段,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毕竟这些方面是真正要掀起利益对抗的,他的规划是放在第四次日讲之后才开始。


    ……


    朱由检心念急转,很快想明白缘由。


    是了!成基命不是猜出来的,而是推断出来的。


    历朝历代,所谓新政,无非就是围绕着人事、财政、军事、思想这几个核心打转。


    成基命几近古稀之年,吃的盐比自己吃的米还多,能看出这一点,倒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处,朱由检心中已有了对策。


    他非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御座上站起,对着成基命略微拱手。


    “成卿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朕初登大宝,见国事渐衰,确实欲革除诸弊,敢问成卿,将何以教我?”


    这一下,成基命顿时有些心神摇晃。


    他本是抱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想法来的。


    自古少年天子,多是操切苛急,总将天下事看得轻巧,也很难听得下谏言。


    他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天子竟有如此胸襟。


    成基命心中微动,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将早已腹稿脱口而出。


    “陛下,万历以来,朝政废弛,宦风日下,以致生民困苦,辽事糜烂。新政,确实迫在眉睫。”


    他声音微顿,语气却愈发恳切。


    “然,天下事,坏于急功,成于缓谋,此万古不易之理。新政若行之过急,恐怕非但无益,反而要沦为残民之举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仍是略带颤抖。


    这是老臣谋国,既怕皇帝行差踏错,又怕自己言语过激反而惹来逆反之心的忐忑。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帝王的沉默,便是最好的鼓励。


    成基命定了定神,继续道:“臣入京不过三日,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便手不释卷,于史学一道,独有见解。不知陛下读王介甫、张太岳之事,可有感悟?”


    “只略知皮毛,还请成卿为朕详讲。”朱由检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成基命拱手道,“在臣看来,新政之要,其政还在其次,其行却在首位。”


    “昔日神宗朝,王安石于熙宁二年拜相变法,数年之间,青苗、募役、市易之法便铺向全国。然,法不欲骤,骤则民伤;功不欲速,速则事败。”


    “彼时朝中投机之徒为求幸进,强行摊派,层层加码,倍之又倍,最终利民之法,尽成残民之政,天下骚然,至今为人所诟病。”


    朱由检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成基命话锋一转。


    “反观神宗朝之张太岳相公,其新政,先以‘考成法’起,历时六年,整顿吏治,使朝廷政令稍通。”


    “至万历六年,方清丈天下田亩。又过了三年,才在南方数省已推行验证的基础上,将‘一条鞭法’推行至北地。”


    “张相公当政之时,虽有擅权之讥,专横之名,然万历新政,却实实在在为富强国事,与民生息。两者相较,缓急之异,成败之别,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朱由检,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暖阁内,一时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朱由检才长叹一声,开口道:“朕读史书,亦有此感。”


    他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故,朕之新政打算,亦是先从京师始。京师得治,再行于北直隶。若北直隶可行,则再推及山东、河南、陕西、山西。”


    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圈。


    “此华北数省,生民数千万,比之汉唐,已足当一国之重。若能将此地治理妥当,钱粮丰足,兵员强壮,又何愁辽东、九边不能平定?”


    “此亦合《大学》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京师即朕之身,直隶即朕之家,华北为国,而后方能平天下。”


    听到这番话,成基命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


    虽然这个华北为国听起来怪怪的,但这也与他这直隶人不甚相干。


    他最怕的,其实还是这位少年天子不知世事艰难,一上来就要大张旗鼓,在全国铺开新政,那恐怕就是隋炀帝旧事再现了。


    要知道——聪明帝王,历来不缺。


    而为祸天下,却也从来是聪明帝王更甚。


    是故,他入京后,看得这位新君的各种手段,却不似他人一般乐观,反而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担忧。


    还好,还好,陛下是清醒的。


    但成基命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陛下,欲以几年,行此新政?”


    朱由检闻言,哈哈一笑,摆手道:“成卿此言差矣。法与时移,事与世变,朕又如何会行那刻舟求剑之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明年,朕打算先将京师与北直隶理顺。”


    “若有成效,那自然最好,再说其余之地。”


    “若无成效,或有弊端,那其实也不算差,更应该先停下来,琢磨良法,再寻推广。”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


    成基命几乎要当场叩首,高呼“圣君”了。


    但他不知道,朱由检此刻的内心,却有些无奈。


    ——此乃谎言。


    小冰河期就像一道冰冷的绞索,正悬在他的头顶,并且一分一秒地不断收紧。


    而这条绞索,偏偏只有他自己能够瞧见。


    他在这个时代,去和任何人说,“大明将亡于1644年”,大明接下来将遭遇千年一遇的灾荒。


    恐怕连高时明也要以为他是疯了。


    纵然他托梦预言,一语成谶,化身神权皇帝,那也不是好事。


    华夏几千年来不信神、不信鬼,到头来他救下了大明,却居然要往华夏文明中钉下一颗鬼神之说的钉子?


    谁知道这颗钉子在后世,哪个节点就突然伸出脚,把华夏文明绊上一个大跟斗。


    ……


    是故,所有人都觉得不用急。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像张居正那样,用好几年时间去从容布局。


    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年。


    在1637年,那场真正席卷全国的超级灾荒来临之前,他如果不能将整个大明的国力拔升一个台阶,就可以直接收拾铺盖,滚去江南了。


    到时候可以挑个风水宝地,提前种好三棵树,准备好上吊了。


    ……


    说到底,他这番话,和历史上袁崇焕的“五年平辽”,本质是一样的。


    只不过,袁崇焕是说给崇祯听的,而他,是说所有担心他操切的臣子听的。


    ——“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耳。”


    思绪不过一瞬之间,朱由检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朕之缓急,成卿如今可知矣。然,朕还有一忧,想请教成卿。”


    “陛下请讲。”


    “政从人始,政以人殆。欲起新政,必用新人。不知成卿于此,可有教我?”


    朱由检说完,便紧紧盯着成基命的眼睛,观察着他神色的每一丝变化。


    这是最后的考题。


    如果他像王永光一样,说些“吏部+都察院就能搞定一切”之类的废话,那他就是个吉祥物。


    到时候只能打发去地方监督收税,做个废物利用。


    如果他要走门生举荐,选项任能那套方案,那反而得把他压在京中,当个靶子立起来,吸引完火力后,再一个巴掌将之拍散。


    那么,你,成基命,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成基命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快,仿佛早已有了腹稿。


    他没有丝毫犹豫,拱手一礼,朗声道:“陛下,若要新政得人,臣有一议。”


    “——当整顿国子监!”


    “臣以为……”


    还没等成基命说完,朱由检却忍不住抚掌赞道:“彩!”


    这还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点到这个在权利牌桌上极度边缘化的机构。


    成基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事……陛下也想到了?”


    朱由检笑着点点头。


    “新政之成败,不在庙堂诸公,不在六部九卿,地方各地官吏耳。”


    他看着成基命,目光灼灼。


    “大明千余州县,单就知县、知州、就不下两千人,再加上县丞、主簿、同知、通判等佐官,怕不是有五千之众。”


    “这其中,贤者几何?贪者几何?庸者几何?成卿心中可有数?”


    成基命长叹一声,颓然道:“世风侵蚀之下,恐怕……多数不堪大用。”


    “正是如此!”朱由检一拍手掌,“然朝廷每年登科取士,不过三百余人,又如何能应对这五千余人的缺位呢?此乃抱薪救火之举!”


    “唯有国子监!”朱由检的声音斩钉截铁,“唯有国子监,才能为大明源源不断地提供足够数量的新人,去填补那些被淘汰的空缺!”


    听到这里,成基命终于心悦诚服。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帝王,目光深邃,思虑长远,行事滴水不漏,哪里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简直……简直是天生的圣君。


    他深深一揖,拜倒在地。


    “陛下所思所想,远迈俗流。臣……臣再无他策可献。”


    朱由检却快步上前,将他扶起,神色严肃地回了一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毕竟年少,思虑或有不周,行事难免急躁,日后,还需成卿这等持重老成之臣,时时在旁提点规劝才是。”


    成基命慌忙避开,不敢受此大礼,连声道:“臣,必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该谈的,都谈完了。


    朱由检这时却又开口道:“不过,成卿。比起国子监,朕倒是觉得,眼下却有一处更为紧要。”


    成基命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朱由检哈哈一笑:“却容朕卖个关子。成卿且先回府等候,稍后,自有旨意下达。”


    成基命虽然不解,却也只能叩首告退。


    ……


    看着成基命略带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声轻叹。


    这次面试,结果是好的。


    成基命在大方向上,是支持改革的,这就够了。


    至于具体怎么改,那是可以商量,可以妥协,可以交换的。


    只是,千好万好,唯独一点不好。


    此人,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孙承宗虽然老,朱由检却还记得他似乎活到了崇祯十几年,才在清军某一次入塞中守城而亡。


    除此以外,什么乔允升、什么成基命、这等六十往上,却又记不清楚之人,朱由检基本不会安放到重要位置。


    而且看他的过往履历,多是清贵之官,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实事。


    现在把他丢去任何一个实权部门,都不靠谱。


    更不要说去执掌国子监这个未来新政人才的摇篮了。


    在他的规划中,未来新政九成以上的执行者,都要从这座大明最高学府之中走出。


    东林党?阉党?浙党?楚党?


    到时候都得给朕跪倒在“国子监党”的脚下!


    所以……残酷一点说,成基命现在最大的价值,只剩下他的名声了。


    不过,问题不大。


    名声,亦是一种力量。


    朱由检很快下了决断,叫来侍立一旁的高时明。


    “传朕中旨。”


    “进成基命为礼部左侍郎,充日讲官,兼翰林院学士,掌翰林院事。”


    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替朕给杨景辰写一道密折,安抚一下他。”


    “就说他身兼吏部天官、又掌翰林院事实在过于繁琐了。”


    “今后他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吏部上面才是,后面,朕还有真正的大事要交给他去办,让他莫要误会,且再等上一段时间。”


    “奴婢遵旨。”高时明躬身领命。


    事已议定,朱由检忍不住搓了搓手,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好了,现在去叫卢象升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