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些微妙。


    黎玲玲眼角余光偷偷瞄向一言不发的黎光宗。


    脑子里飞速搜索相关信息：


    黎光宗一家是大户殷实人家。倒不是因为人是族长又是村长，而是拥有祖传的木匠手艺。想当年县城大户都有人“百里迢迢”的跑上门订做。所以黎光宗当初都读过两年书，就更别提他的子子孙孙们了。


    他原本三子两女，都各自开枝散叶了。


    逃荒的时候，是一家全走，包括女儿的小家庭。但一路坎坷，最终目前只剩下老妻，长子夫妇留下的龙凤胎孙子孙女，次子的媳妇以及闺女。


    从人丁兴旺的家庭成了老弱之家。


    但不管如何，不提黎光宗战场学来的打猎的本事，光凭黎光宗的手艺，只要打出木匠的名号来，黎光宗一家还有发家致富奔小康的可能。


    可若是黎光宗还要管着族人，管着某些老弱病残，那势必会拖累黎光宗发家的时间。


    只是人或许都有雏鸟情节，更有趋利避害之心，初入陌生的地方，便想要抓住一直以来的救命稻草，想要依赖黎光宗，想要人继续指挥带领着他们前行。


    “那或许闹……不，求求情，我们能够分到一个村呢？”


    也不知是谁开了口，带着希冀道。


    同时这话也想一个导火索，立马就点燃了在场所有族人的希冀，让他们不由得畅想起来：“就是啊。那许大人不是很好说话？”


    “我们也不是什么暴民，咱们就不能分在一起了？”


    “…………”


    黎玲玲听得族亲们这般越说越激动，想仗着人多势众闹一闹，撞见王翠花眼里也带着的笃定，心中一紧。


    她不是眼瞎，知道这个世界早已有掌权的穿越者在。


    那么按着穿越的基本规则以及小道流传的落户规矩，都能够推测出来——穿越掌权者肯定要改变皇权不下乡的局面。因此若是让村民们闹起来，恐怕都会被杀鸡儆猴。


    思忖着，黎玲玲心跳骇然加速，眼瞅着王翠花嘴皮子一张附和模样，她迫不及待开了口，声音都有些响亮：“大人们是体恤我们，可若是我们不按着律法规矩行事，让他们难做不说，若是被其他有心人挑唆比如我们路上遇到的某些仇家挑唆，最后反倒是拿我们杀鸡儆猴立威怎么办？”


    这番话不亚于迎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当即就有人板着脸，喝道：“你个小丫头晓得什么？这……”


    “玲玲说得也有道理。再喊得响亮都把守卫吸引过来了。”一直沉默的黎光宗开了口，黝黑的脸庞上褶皱一层叠加一层，原本看着皱巴巴的，此刻却像是叠加在一起摆放的刀子一般，透着锋芒，睥睨族人们。


    被注目的族人们一颤。就连最后被意味深长看着的黎玲玲也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但一想自己先前开口后似乎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松快，她又觉得自己得开口！


    反正分户的事情，黎家族人不能去尝试闹一闹。好不容易活下来呢！


    笃定着，黎玲玲迎着身旁望过来的复杂目光，狠狠深呼吸一口气，昂首挺胸，一副被族长认可的欢喜模样。


    暂且不去想王翠花的哀伤。


    王翠花看着哪怕瘦弱，但像是长了尾巴，跟先前家里看家的大黄狗一样乐颠颠的黎玲玲，沉默一瞬，也干脆先看向族长。


    毕竟对未来，她更加迷茫。


    而女儿身上有异，已是明摆着的事。


    与此同时，黎光宗清清嗓子：“知道你们是信赖我，但相比分开落户这件事，我更想强调三点。第一，养好身体！”


    族人们诧异着大眼瞪小眼，但鉴于族长历来的威信，还是止住了情绪，静静的倾听。


    黎玲玲早已信服的点头，表示自己非常认真在听！


    看着眨眼间就有别族人的黎玲玲，眉眼间带着信赖天真的黎玲玲，黎光宗心中泛着嘀咕，面上却不显，字正腔圆，甚至音调还拔高了些：“咱们都活下来了，信赖新朝来了安置营地，那就好好好听新朝的规矩！”


    一直暗中留心的护卫眉头一挑，继续倾听，好向许大人汇报。


    “相信新朝，这分家落户安排自有他们的道理。而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养好身体，不要舍不得吃，病了就抓药。咱们如今的身体一旦病了可不能向从前那样苦熬，得看病抓药。”


    黎光宗面色沉沉，哪怕他们这番动静大，也引来其他难民的围观，他也顾不得了，只想强调个清楚，“活下来才有未来。”


    听得这声声掷地有声，像是揪着耳朵要灌输进脑子里的话，族人们都毫不犹豫点头。他们又都不是傻子，本就是为了活下来才整族一起逃荒。


    见族人们面上带着精芒，黎光宗微微嘘口气，而后打了几个手势。


    见状，立即就有几个壮汉往外退，眼神带着凶狠瞪着外围驻足的人。


    黎玲玲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敛声屏气，竖着耳朵，唯恐自己耳朵聋了没听见要紧的大事。谁知她这般竭尽全力的倾听，就听得族长用蚊子音道：“第二还是养好身体。”


    黎玲玲：“…………”


    黎玲玲左右看了眼，就见族人们也与她一般的懵逼。


    见状，她微微徐口气，放心了。


    自己耳朵没聋没病。


    瞧着黎玲玲这个貌似鬼的人心思都写脸上了，黎光宗音量依旧小声：“尤其是年轻一辈。接下来的一年尤其格外要身体养好了。咱说句骄傲的，身体养好了咱姑娘们个个都是清白水灵灵的姑娘，咱们嫁闺女那腰板子都是笔直的。”


    “一年后，咱面色红润走出去相看，那肯定都是十里八村抢手的。这嫁闺女娶媳妇才算正经扎根了，比起分户来更重要。”


    闻言，第一排的族人们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而后娴熟无比的扭头轻声往后传。


    从王翠花嘴里听到黎光宗讲述第二点好好养身体的原因，黎玲玲望着眉眼带着骄傲的王翠花，一时间都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


    庆幸哪怕乱世，但宗族之间到底互帮互助。


    见一层一层的传到所有族人耳里了，黎光宗音量正常了些，但也还是哑着声，“所以接下来一定要好好吃饭，别想着省钱。病了，花销更大，还看不到开枝散叶，香火传承！”


    所有人一起点头。


    “第三，说现实的先前战斗得来的东西，我会按着各家出力分了。但我得留两笔钱。


    一笔作为媒婆钱。咱们娶媳妇嫁闺女都得知根知底不能盲目，所以得花钱打通本地的媒婆。另外一笔得制作灵位。逝去的人，咱们都得给他们留个衣冠冢在。”


    最后一句话，哪怕没有伤感，哪怕话语间都在朝前看。但黎玲玲听着，都觉心里闷得慌。


    原本也算枝繁叶茂的大族，整整四百号人，连带着姻亲，都快六百人的队伍，最终只剩下了一百三十八人。


    众人闷声的应下。


    相比亡在路上的人，他们不管怎么落户分配，到底都活下来了。


    一个时辰后，黎家众人前往显眼的红色幌子门。


    刚到呢，就听得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分家不是该我们自己商讨的？怎么就要分家了？不能分，我小儿才十八岁啊。”


    而后便是熟悉的又有威严的声音：“李氏，本官话还不够清楚，那就你们村所有人都不用开荒了，全都关禁闭冷静冷静。分户怎么分，由不得你们大哭大闹决定！”


    闻言，所有黎家人面面相觑，带着些后怕。


    最后眼神都带着些敬畏看向黎光宗。


    关禁闭的规矩他们也学过，简单来说就是饿个三天三夜。


    逃荒时或许能抗饿。可在安置营嗅着饭香，谁能抗得住？


    黎光宗告诫的回看着族人，示意所有人都乖顺些，而后目光带着些审视望着黎玲玲。客观而言，若不是黎玲玲那一句杀鸡儆猴，他也是琢磨着能不能斡旋能不能“人多势众”说说情谊。


    可现在听得屋内这轻描淡写的“连坐”制度，他便知道怕了。


    这新朝看着上下都体恤好说话，可骨子里那也是朝廷，是有官威在的，不是他们这些想要做良民的小老百姓能够惹得起。


    思忖着，黎光宗瞧着被侍卫拖出来哭哭啼啼的，惊嚎不止的妇孺男丁们，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示意所有人，尤其是家里还有两个儿的，都乖顺听话。


    这朝廷要怎么分，就怎么分。


    毕竟甘蔗没有两头甜。


    是他们选择了糙米，选择了吃饱。


    族人们见状，更是谨慎小心。


    黎光宗听得下一个的呼喊，深呼吸一口气，带着自己的家人率先入内。


    其他族人按着辈分一一排队。


    王翠花拉了一把有些“魂不守舍”的黎玲玲，排好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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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玲玲一步步的向前挪，听得的确声音有些熟悉的许有田讲述落户的规矩。


    首先便是分家。


    家里有两个及其以上健壮成丁的儿子，除却长子奉养老人外，其他儿子身体健壮都需要分家独立出去。分家出去的儿子每年需要给爹娘孝敬的钱和粮食。若是长子不孝，不履行奉养，双亲可以选择跟其他儿子一起生活。


    若有残疾者，可先依附过活。若三年以后能够自立，可免税五年助其安家。


    其次便是家中无男丁。


    孤儿寡母若是能够有一技之长，可以自立女户，朝廷免税五年。若无技能，可随一户族亲落户。被依附的族亲可得朝廷每年一百斤的糙米和三百斤的红薯，但需照顾孤寡，帮助其耕种等，让其尽快生存。朝廷会每季度入户走访一次。


    而后……


    黎玲玲听得这些很贴合现实——先帮扶着活下来，再讲究整改皇权不下乡打散宗族势力的政策，微微吁口气。


    跟着弯腰称是后，黎玲玲竖着耳朵倾听黎光宗的落户。


    其他族人也颇为胆颤心惊。


    黎光宗再一次告诫族人们，而后目光带着踌躇看着自己身边的家人们。除却他外就一个十岁的孙子了，剩下都是女眷，按着规定可以一户。


    “公爹，我……我想带着女儿独立出来。”黎光宗的二儿媳陈家囡吸口气，握紧了自己亲生闺女的手，小声道：“这样……这样我们就能多五亩地了。”


    她和闺女四亩地外加一户能够开荒的五亩地，也就九亩地。


    留作嫁妆，也足够体面了。


    黎光宗大惊：“什么？”


    陈家囡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张嘴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您说过得先活着。且儿媳不才，也认几个字。这……这从前十里八村的我都算才女了，眼下经历天灾人祸人更少了，像我认字的还会算盘的，应更少了。”


    “这算有一技之长吧？”最后一句，她是大胆的看向端坐案首的许有田。


    许有田闻言，眼里都带着些欣喜。


    这队能到京城，也真是有些实力在。


    “算，自然算。你若是女户，会算账的。都可在安置女营做个账房先生，登记接下来一批百姓。”


    “安置营包一日三餐！”


    听得这笃定的话，陈家囡摸了摸自己闺女的头，狠狠松口气。


    哪怕她知道公爹婆母都是良心好的，可她也害怕自己带着闺女难过。毕竟到底不像从前孩子他爹还在。


    公爹他们肯定先想着唯一的香火，然后才轮得到她的闺女。


    所以为防日后渐渐有了龃龉，倒不如眼下就拆开了过。能拿到开荒的地还有公爹他们的一丝愧疚。


    没错过儿媳妇望着瘦骨嶙峋的孙女，黎光宗权衡一瞬，也就开口道：“也对，你到底识文断字的，让你干农活你都挥不动锄头。”


    “分户倒是好。以后你要再嫁，便是我女儿。”黎光宗沉声：“爹也会给你准备嫁妆。”


    连儿媳妇的嫁妆他都备着，自然更不会遗漏了自己的亲孙女。


    这隐含的意思陈家囡自然听得懂。垂着脑袋想要遮掩住自己的羞愧，但最终还是哭着开口，“晓雯谢谢你祖父。”


    被按着的黎晓雯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听话的朝祖父磕头。


    黎光宗笑笑。


    许有田瞧着这也算和谐的一幕，笑着催促黎光宗上前抓阄。


    黎光宗看着眼前的木匣子，难得的有些紧张，僵着手慢慢往里探。感受着里面一个又一个的纸团，他脑子里闪现无数的画面。


    最终迎着催促声，他深呼吸一口气，随手抓起一个纸团。


    捏紧拿出来的瞬间，黎光宗又有些急切，都不用身边的公证的文书展开朗读，自己飞快展开了纸团。


    当撞见“顺天府”三个字时候，他迫不及待自我宽慰到底都是皇城脚下的人了。


    许有田见人面上的忐忑紧张，自己看过一眼纸团，笑着叮嘱文书写下两户分家的户籍信息：“黎光宗为顺天府通州武清县百里村甲组第一户，家中四口人，共得八亩地，荒地五亩；陈家囡女户为顺天府通州武清县百里村甲组第二户，家中两口人，共得四亩地，荒地五亩。”


    听得这响亮的声音，黎玲玲抬眸看向王翠花，又看眼在一旁残疾的黎琮，唇畔一张：“我要立女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