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好了。”沈承昱微微颔首。


    “说了什么？”南殊全然没有听见他的心声。


    沈承昱向天默念了所求，又低头俯在她的耳畔：“说出来，就会不灵了。”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她都务必平安，半个字的差池也不能有。


    “好吧。”南殊回头，从他的眼中读出了压抑之下的淡淡希冀。她便不再多问，只倾身，示意沈承昱将手扶在她的腕间。


    手背触到冰凉的河水，流动间，细浪在皮肤上起起落落，带走泛起层层微光的莲花。南殊的目光随之飘向远方，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沈承昱按了按她的额头，见并无热意，便放纵南殊在原地站了许久。


    晚风吹来，卷起阵阵潮湿拂面。河边总是比街区冷些，潮气上涌，往骨子里钻似的。


    “不早了。”沈承昱扯住她的袖子轻声，“回去吧。”


    南殊“嗯”声转身间，羊皮底的鞋子却抓不住地。她惊慌地吸了口气，一把扶住他的手掌跃下石头。


    盯着脚尖稳住步伐，才向沈承昱露出心虚的笑来。


    她以为他会说她毛躁，但并没有。沈承昱只是嘱咐小心，就牵她走了。


    白天下过阵雨，路上全是水坑。乌云之下的月亮光线细弱，叫地上的泥泞更加避无可避。


    南殊的双手全部牵在沈承昱的右臂之上，一直低头用脚尖走路，小心翼翼躲着脏污，连沈承昱的话都不回。


    突然，背部传来一声闷响。她像是被什么钝器击打，又像是被一个健壮百倍的人故意碰撞。南殊来不及喊痛，整个右臂便都麻了。


    痛意从酥麻中疯狂生长，缠绕住她的半个身子。南殊来不及去想怀里被塞的是什么东西，就被疼痛促着紧紧抓住。


    “没事吧！”事发突然，沈承昱没看清是什么情况，只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肘。


    怒火压着惊惧显在南殊眼里。她抬头环顾四周，竟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臂膀处皮肉的疼痛逐渐消散，她动了动手指，指尖处传出纸页摩擦的声响。南殊低头，看见怀中莫名多出的东西，不住喘了口粗气。


    若不是这东西提醒，她真觉得是自己病糊涂了。


    沈承昱眯眼，也看清了她手中多出的报纸。


    刚伸出手，南殊便先一步夺过展开。他想抢夺，却已经来不及了。纵使夜黑，可“褚公子”三个大字被赫然印在首页的标题上，南殊只一打眼，就看了个清清楚楚。


    “南殊，你先听我说。”沈承昱按下纸页，试图解释。


    她却抬手，将他的手臂推开，继续顺着标题阅读。可奈何光线太暗，下面的小字怎么都看不清楚。


    顾不得地面的坑洼，南殊飞快地朝住处走去。鞋子几次踩进水里，袜子湿了半截，她也未曾低头闪躲，只失神般一味往前走着。


    沈承昱小跑跟在她的身后：“你先别急，他没事。”


    南殊猝然停步，沈承昱差点撞上她另一侧无伤的肩膀。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回头看他时，眸中满是愕然。接着从质问、失望，滑向最终的难以置信。


    报上的事，他早就知道，他再一次欺骗了她。


    谎言，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早该明白的。


    沈承昱试图触碰南殊的手，她触电般避开，半晌未掷一词。只在睫毛颤动间垂眸，又回头上路。


    鞋跟踩发出的连声急促。沈承昱紧着跑在南殊身侧，奈何楼梯太窄，愣是没追上她。


    逮到南殊站在门前，从包里拿钥匙开门的空档，沈承昱才有机会开口说话：“这里的一切皆不重要。我已经准备好了身份和船票，过几天我们就可以离开。”


    他目光热切言之凿凿，可落南殊耳边，就只剩下铁门拽动时的发出的哗啦声响。


    她几近暴力的拉扯门把，门扇大开，锈气毫不留情地扇在沈承昱的脸上。腥味儿混杂着雨后潮湿，刀子般划过鼻腔掉进肺里，疼得渗血。


    “南殊。”他捉起她的手腕，却被南殊冰冷的目光剜住，只得松手。


    她迈进屋内点燃油灯，来不及把灯罩盖起，就扑在火光边上读起报上的内容。


    “日商车队沪郊遇袭随行褚公子下落不明”


    反复看了几遍，才理清句中的词意。南殊极力劝戒自己冷静，想咽口唾沫，满嘴却找不到一丝湿润，只有寒凉顺着上牙膛一路蔓延，冷到舌根。


    文章中的小字怎么也瞧不清楚，南殊不住地向前靠去，额上传来阵阵滚烫。


    沈承昱忙理过她的发丝，将油灯挪走半寸：“牧野政辉对褚家步步紧逼，南峤被迫与其一同出席活动，途中遇反日分子袭击，目前还没追寻到他的下落。“他概括掉报上的内容，双手抓住南殊两侧的臂弯，强迫她面向自己。


    说是强迫，但南殊也没反抗，眼神都是死的。


    缓缓攀上沈承昱的小臂，问：“你早就知道？对吗？你知道他被他们逼着？”


    “你回来之后没多久，他被逼无奈，要我协助他离开上海。”沈承昱一五一十回答，“在他给你那笔钱之后。”


    最近几年他虽并无公职，但人脉旧交仍在。沈承昱借此，帮助了许多被日方紧逼，宁死不从的名流商贾离沪。此事他虽然没提，但南殊是知道的。她每每看见他办公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证件，就猜到沈承昱是在做些什么。


    可她从未想过，褚南峤竟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说了，不要你知道这些。”


    沈承昱的音色沉稳，让人听着手脚发麻。她偏过脸去点头，喉咙干得沙哑：“让我回去。”


    “不行。“他答得干脆，“牧野政辉因此事身亡，记者争相恐后地报道，褚公馆门前肯定有人蹲守。你此时回去，太过危险。”


    褚南峤的失踪原因是与日往来，此事已经激起多方势力对褚氏一族的强烈愤慨。隐姓埋名避开风头，对南殊来说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沈承昱后面的话，都如烟尘般从南殊耳边极速吹过。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独独只听清了沈承昱的拒绝二字。


    连日的寝不安席食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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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都在这一瞬间有了因由——她魂魄的一半悄悄死了。她在这儿，内里却已经是个残破的人了。


    “让我回去。”她口中喃喃，细听却只是重着一句，“求你......”


    要南殊相信她的弟弟因与日往来，此等龌龊的汉奸勾当被杀？她做不到。


    “南殊，你冷静一点。”他反复摩挲起她单薄的肩膀。依沈承昱看，当下南殊的神智不清，理应坐下来好好想想，再做断决。


    可她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南殊甚至没空去想这报纸是怎么到了她的手里，也不在意自己如今作为褚家人的危险处境。她只想快点回家，亲眼看到围堵的人潮，亲耳听见弟弟的消息。否则，一切都是虚妄。


    她一把推开沈承昱的怀抱就走，不带半分犹豫留恋。


    “回来！南殊！”沈承昱慌忙追出。


    门口廊下撞见刚给南殊让出路来的陶凝，急道：“去安排车，送她回褚公馆。”而后等不及回话，就再度追了上去。


    脚步极快，还没等南殊离开家门口的石头路面踏上土路，沈承昱就牢牢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放手！“南殊奋力挣扎，把沈承昱整个人拉得向前踉跄两步，却还是无济于事。


    只能在原地站定，怒目圆睁：“放开我！”


    手背被她的指甲抠得生疼，沈承昱只是一瞬间的松手，就被南殊逮住机会转身要逃。


    他立刻一步上前，从身后紧紧圈住她的腰肢：“你不能就这样回去！”他的嗓音破了。


    南殊被从身后猛地碰撞又抱住，想走，却发现双脚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地面。


    仰头深深吸了口气，生生压下了眼眶逐渐浮起的猩红。


    她轻轻抚上沈承昱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我知道，沈先生您爱惜自己的羽毛。我只是想回去处理自己的家事，不会殃及到您半分。”


    他没回答，只将气息贴在她的颈上。


    也只换来南殊冰冷的决绝：“让我走。”


    “我安排车送你回去，你冷静下来好吗？”沈承昱柔柔吻过她的颈侧。


    一串温热的痒意穿入南殊心底，酸涩一涌再涌，夺眶而出。


    “承昱......我不能没有他。”她本是不敢说的，可面对于他，南殊能做到的就只有毫无保留，“我不能离开我弟弟......”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被什么若有似无的东西连系。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从她的骨肉之中生长而来。


    现在说现实要将其生生斩断？南殊只觉得是锥心刺骨之疼。


    “我知道。”沈承昱用脸颊贴去她的泪痕，“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南殊曲眉摇头，妄图将痛意尽数甩出脑海，“我上次见他，他急着就走了。我甚至......”


    她哽咽，又似被那日车轮后飞扬的尘土呛住般剧烈地咳嗽。


    那天送走昭熠，南殊心痛如绞，追在车后只顾着哭。还以为那份骨肉分离之痛，只是存在于母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