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


    季融眨眨眼，看看日历，又看看病房里的老式铁床，看看她哥她嫂那两张年轻了十来岁的脸。


    她张了张嘴，忍了又忍，没忍住大喊一声。


    “哥！嫂子！”


    一声暴喝，差点没把季延和乌静梅吓得两腿一哆嗦，当场愣在原地。


    季融灵敏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要扑过去狠狠掐一把两人的脸，但她忘了自己这会儿刚车祸受伤，伤口都没好全呢。


    这么一扑腾，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看就要到底，两双手稳稳将她接住。


    临昏迷前，季融一左一右，终于摸到了季延和乌静梅的脸。


    她哥下巴都是胡子茬子，刺手。


    她嫂子光华漂亮，可是大美人一个。


    季融毫不犹豫，选择在季延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如愿听见他哥惨叫一声，季融不甘心地闭上眼，这不会是她临死前的幻觉吧？


    但她哥叫得可惨了。


    不会吧？


    叫得这么惨总不能是假的吧？


    她腿上的伤也挺痛的。


    她重生了？


    回到2008年了？


    季融不太敢相信，她就是个普通人，就算后来在末日里，也还是个普通人，从年轻人到老东西，普通到不行，让她重生再死一次？


    有点过分了。


    季融天旋地转地想着，然后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2008年，她出了一场车祸。


    轻微脑震荡，双腿骨折。


    其实不算特别严重，修养修养还有救，毕竟她的腿不是真断了，可她就是站不起来了。


    季融从此成了残疾人。


    轮椅一坐就是几十年。


    现在再来一遭？


    她不太愿意。


    季融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也是从2008年开始。


    她像一具无主孤魂，晃晃悠悠飘荡在天地间。


    那一天，全城、不……全国都是欢喜的。


    电视上，大街小巷，关于世界运动会的新闻铺天盖地，什么立方，什么巢，那修得多厉害多壮丽啊，无数国外友人又惊奇又羡慕，兴许还有一些嫉妒。


    总之，那一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来自东方的璀璨巨星。


    季融是南方人，她也在电视里看见了那两座宏伟的建筑。


    但她有些茫然。


    又有些惊喜。


    像完全没见过似的。


    等等！


    她好像确实没有见过！


    好像有一记重锤敲响，季融猛地清醒过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时间是持续往前推进的。


    2008年、2009年、2010年……


    世界奥运会、登月飞船……航母、跨海大桥……


    季融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那个又是什么？！？”


    她飘在半空中震撼地哇哇大叫，跟乡下人进城似的，恨不得伸长脖子把这些都看个遍！


    “我怎么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有这些东西！”


    没有，是真的没有。


    季融把她的记忆都搜刮干净了！


    在她活着的那几十年里，开始还算正常，但随着时间流逝，黑暗中的诡异却像是进化一样，直到彻底将这个世界笼罩。


    08年以前她也听说过世界运动会即将在自家祖国举办。


    可！


    就在世界运动会成功举办前一年……某处煤气爆炸，瞬间毁了一条街，一场大火如同一条恶龙，飞快卷席，眨眼侵蚀半座城市。


    那场灾难摧毁无数家庭。


    并且很快，天降大雪。


    那座城市还没来得及休息，盛夏里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雪，几乎毁了一切。


    国家首都被迫迁移。


    换以前，季融怎么也不可能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太离奇，太诡异了。


    那可是首都！


    就算发生那么恐怖的事，怎么可能会被逼到那种程度？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网民们纷纷猜测，也许有更多内情是普通老百姓们不知道的。


    同年，各大论坛发布无数帖子。


    关于2012年会迎来世界末日的帖子再一次火热起来。


    还有说龙脉受损的。


    什么密封的档案终于开启的。


    总之，那一年，在季融活着的2008年……世界运动会没有举办！


    后面那些辉煌的事情更是没有发生！


    季融飘了很久很久，越看越觉得眼花，头痛欲裂。


    她快要在这里撑不下去了。


    但在这场梦里，末日没有到来！


    “为什么会这样？”季融喃喃地问，她用力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意识清晰，“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她问自己。


    季融捂住头，瞪大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场梦。


    突然，她动作一顿，呼吸急促。


    她意识到了。


    这不是梦。


    “这才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现实。”


    “这才是世界原有的进程。”


    “它只是……走偏了。”


    季融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末日可以不到来，历史可以被修成，因为，那……才是它真正的历史！”


    咚！


    那记响钟再次敲响。


    季融痛得蜷缩身体，而随着那句话落下，冥冥中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季融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2008年。


    季延眼看着妹妹晕倒，一颗心差点没吓得跳出来。


    乌静梅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一白，扯着嗓子就喊：“医生！医生！医生！咱家妹子又晕倒了！”


    季延手都抖了，咬着牙说：“妹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呢，怎么能为方奇白那种人自杀呢！我的傻妹妹！我的傻妹妹啊！你这要哥咋办啊！”


    季延被季融大十岁，又当爹又当妈的，瞧着妹妹铁青的小脸，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季融刚恢复意识，又听见他念叨这个事，脑袋里突突的，差点没又晕过去。


    但是她忍住了。


    她死死握住季延的手，指甲几乎都快掐进他肉里了。


    季融恶狠狠地瞪着季延，跟复活的厉鬼似的。


    季延却大喜过望，“你醒了！嗯？你要说什么？哥听着呢？”


    季融嗓子嘶哑，有点发不出声。


    季延就凑到她唇边听：“啊？什么？”


    季融咽了咽口水，润乐润喉咙。


    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然后……声嘶力竭的，在季延耳边大喊：“报警！我要……报警！！！”


    她要向国家举报！


    世界末日要来了，诡异末世即将降临，报警，她要报警，她要让国家知道，让国家早点预防，她要修正历史，她要改变未来！


    季延被炸得耳朵都快聋了，“报、报警？报报报、报警？！”


    季延可是个良好公民。


    见到警察叔叔就发憷。


    乌静梅带着医生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批年轻小护士，全都听见了，一双双眼睛瞅着季融：“……报警？报什么警？”


    吃瓜的眼睛登时就亮了。


    他们可是都听说了，这姑娘是为情自杀的！


    难道别有内情？


    那不然怎么一觉醒来就要报警？！


    季融：……


    季融冷静下来了。


    太傻了，她怕自己被当成精神病送去精神病院。


    季融表情严肃，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哥，我要举报你，一天到晚净给我造谣，首先，我没有自杀，其次，我没有为情自杀，最后，我出车祸真的是意外。”


    这么多年过去，具体怎么的季融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那天就是过马路的事，绿灯还没亮起，季融就迷迷瞪瞪走出去了。


    一辆黑色小轿车开过来，幸好对方开得也慢，刹车及时，季融只是轻微脑震荡加上双腿骨折。


    可经过季延的大嘴巴一说，全世界都以为她是为情自杀了。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年纪轻轻的，自杀个什么啊，哥哥，嫂子，你们两个倒是给我醒醒。”


    医生护士一听，眼里都有点没吃到瓜的失望，但来都来了，就顺便给她检查检查。


    “大致上是没事了，就是你这双腿……”白大褂医生不忍心说下去了，说来也怪，季融这双腿，是真的就是骨折，可多方检查下来，就是瘸了，恢复不了那种。


    真是怪事。


    乌静梅扯了扯医生的袖子，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季融将嫂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倒是心平气和。


    姑且不说她过了几十年的轮椅生涯已经习惯了，她这双腿，其实能恢复。


    在季融四十五岁的时候，她的腿就恢复正常了。


    但现在，她等不到四十五岁了。


    季延觉得妹妹现在奇奇怪怪的，但都发生了那种事，他不敢瞎逼逼，怕刺激到季融。


    “行行行，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季延说。


    季融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墙上的日历上。


    日历就是一张大海报，上面是四大天王的照片，下面分了十二个月份，顶上标着今年的年份。


    这是季融瘸腿的第一年，上一回她大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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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击，狠狠自闭了一段时间，但这一回，季融听话地休息了一段时间，就让季延办了出院。


    季融觉得自己很忙，没有时间休息。


    报警是不可能报警的。


    但世界的进程得修正，绝对不能再过原来的日子了。


    季融坐在窗边，仔细想着末日是怎么一步步形成的。


    她看着窗外踩着单车下班的工人，自言自语：“说起来，那些东西好像是慢慢变强的，开始的时候，它们只出现在各种鬼故事里，只是有人听过，但没有人真的见过，更别提拍到过，可后来，那些东西越来越强了，看见的人也越来越多，到后来，甚至变得习以为常……”


    “就好像，变成了这个世界，再常见不过的一种东西。”


    “人们变得恐惧，变得害怕，而它们的存在感，也越来越强。”


    “难道是因为人类的恐惧吗？”


    “是恐惧喂养了它们。”


    季融开始回忆时间的前后，确实，在鬼怪真正出现在大众眼中之前，人们对它们并不了解，更没有真正的恐惧，不过是传闻而已。


    即便确实存在，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影响。


    是某一天里，它们切实的出现了。


    当时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对鬼怪的恐怖渲染。


    然后，它们变强了。


    是突然的，一下子的，阶梯式地变强了。


    这时，季融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季延今年盘了一个小铺面，打算开快餐店。


    他没怎么读过书，以前一直在饭店里打工，给厨师们打下手。


    妹妹出院，季延就和乌静梅盘算着给妹妹好好补一补。


    两口子手拉着手去菜场买了一条大猪蹄子，季延回家处理了一通，准备给妹子做花生猪蹄汤！


    香喷喷的肉汤味随着高压锅呜呜呜的声音窜了出来。


    季融狠狠吸了一口，思维彻底中断。


    季延开了锅，香气就更浓郁了。


    乌静梅用轮椅把季融推过来，“快尝尝，你哥刚炖的，试试他这手艺，咱们开的这家店，能不能大红大火。”


    开餐馆一直是季延的梦想。


    可上辈子，别说开餐馆了，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季延和乌静梅后来的很多年里都在找失踪的儿子，压根没再提起过这个念头。


    季融想让嫂子先吃，但乌静梅摁住她的脑袋，“病人，你好好的，就是对嫂子最好了。”


    乌静梅和季延青梅竹马，两人一块儿长大的，季融跟她的亲妹妹一样。


    季融有点愣住，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被碰过脑袋了，有点温暖。


    季融沉默一瞬，看着奶白色的猪蹄汤，用勺子轻轻抿了一口。


    浓厚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季融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后咬开一块猪蹄，入口即化，暖融融的，咸淡适中，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肉了。


    这样的好日子，还能过多久？


    “怎么样，行不行啊？”季延问。


    季融吃得头也不愿意抬。


    一口又一手，像八百年没吃过肉的乞丐，狼吞虎咽，看得哥嫂两个胆颤心惊，怕给她噎到。


    可就在这个时候，季融突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说：“哥！嫂子！”


    “哎！”两人回应。


    “我要拯救世界！”


    “啊？”


    季融用力强调：“我！要拯救世界！就为了这口饭！对，就为了这口饭！”


    “啊……哦、哦哦……”


    夫妻俩发懵，对视一眼，悄悄溜走了，躲在门后愁绪万千：“咱们这妹妹，脑子真没问题吧？”


    背景音里，是季融嗷嗷喊着为了这口饭。


    只有季融知道自己是真心的。


    另外那个世界人类过得有多惨只有她自己知道。


    2008年，季融刚大专毕业。


    她们家就没有爱学习的基因，这年刚毕业，季融本来是在找工作的。


    可现在她暂时不打算找那么快了。


    而且还有她的腿……


    季融坐在房间里，盯着自己没有知觉的腿看。


    她手里拿着一把镜子，镜子在她腿边晃动，这段时间伤口已经愈合了，拆了封，但一双腿还是乌青的，难看得很。


    镜子就那么在她的腿边来回晃。


    左边晃晃，右边晃晃，上面晃晃，下面晃晃。


    三百六十度地照着自己的腿。


    就在季融以为看不出来什么的时候，突然，只听见噼啪一声，镜子竟然以中心为一个点，如同蛛网般，噼里啪啦裂开了。


    季融肉眼看上去明明自己腿上什么也没有。


    可就在破碎的镜子里，一只青灰色的手，恶狠狠地拍在了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