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

作品:《替嫁清冷探花后他偏宠

    第61章 情种 这位玉面阎罗原是个情种


    檀昭夜闯城门之事, 翌日便传遍朝堂。


    沈博文双手负后,慢悠悠地经过他身旁,使了个眼色:"子瞻, 等会儿莫要冲动, 老夫也不会为难你。" 唇边那一缕笑,七分得意, 三分阴鸷。


    檀昭面若冰霜,沉住气:"沈大人,我内人的名誉也在您一念之间。"


    沈博文皮笑肉不笑:"贤婿,你我一家人。"


    沈博文始终有把柄落在檀昭手上, 经由昨夜这一局,俩人暂且打了个平手。安澜乃朝廷逃犯,檀昭便是纵犯。他俩皆犯了欺君之罪, 谁也逃不掉。


    少顷,今上驾临垂拱殿。


    今日朝堂第一件议事,便是檀御史知法违法的荒谬之举。


    城门开闭有严格规则。皇城司勾当官掌管宫门钥匙, 如有特列出入,出行者需有墨敕鱼符, 诸门守臣先要通报, 得到御批后, 再有内臣前来验明开启。但凡擅自启门者, 必受刑律严惩。


    这下子,高风亮节的檀大人终于有了污点!


    这些年来, 檀昭秉公弹劾, 在朝堂树敌成林,许多人恨得咬牙切齿,无奈檀大人克己复礼, 无可挑剔。彼时,忍耐已久的政敌们乘机捏住他的把柄,幸灾乐祸,口沫横飞地指控他知法违法,要将他轻则停职处置,重则罢黜流放。


    殿内喧哗若民坊菜市场。


    千夫所指,众矢之的。


    檀昭却不失镇定,手持朝笏,向前跨一步。


    今上摆手让朝臣肃静。


    瞬息,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皆然好奇,能言善辩的檀御史将如何自辩?


    檀昭向今上作了一揖,依旧风姿翩翩,依旧从容不迫:"臣作为御史台长官,确实以权谋私了。但,当时万胜门还未彻底关闭,臣并未全然违反宫门规则,这事也绝不能怪罪到徐守臣身上。任何过失,由臣一人承担。"


    话罢,檀昭解下腰间的金鱼袋,让内侍递给今上,"依据律法,臣以权谋私,理当归还御赐的墨敕金符,余下惩处,臣听从陛下旨意。"


    全朝惊愕。


    谁也没想到他自招认罪,还主动归还御赐的荣耀。


    就是檀昭这种临危不惧、临难不屈、时刻保持君子美风仪的模样,在有些人眼里很是讨厌。当然,也有欣赏者。


    今上接过金鱼袋,拿在手里掂了掂,暗自沉叹。


    政敌见檀昭想用"坦白从宽"这一招,哪肯饶过他。


    "根据大周刑统,城门守护渎职者,守臣失职杖一百,受贿放行者绞刑,勾结叛贼者斩首!"


    檀昭复道:"守臣无罪,杖刑由我来担。"


    刑部李成尚书上前一步,控诉道:"万胜门乃水陆双门,对于京城安危极为重要,这事的后果,本由御史台处办,核查城门违禁记录,弹劾延误。可檀大人作为御史台长官,自己承认以权谋私,便是罪上加罪! 这回由不得你狡辩! " 李尚书因为檀昭处理漕运发运使贾庆一事,受了不少窝囊气,乘机倒打一耙,压制他的气焰。


    礼部因为之前礼部侍郎董氏被檀昭监察弹劾,礼部尚书也对檀昭看不大顺眼,揪着另一关键,说道:"檀大人,还有件要事,必须深究了。您夜闯万胜门,所放之人,究竟何人?守臣说,好像是两位女子,您要她们替您办十分要紧之事,究竟又是何事啊?"


    忽然,窃笑,嘲笑,哄笑。


    朝堂充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沈博文此刻捏了一把汗。昨日事发后,檀昭与他通宵争论,俩人剑拔弩张,最后商定一个说法。不知,檀昭会不会临阵改口,倒戈反击?


    檀昭神情端肃,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


    心间却是风浪波涌。


    他的安安应是混入了漕船,所以走万胜门。汴河商船云集,暂且也查不到,何况他的安安聪明机智,定有千方百计。


    此时此刻,彷佛身当其境,她温软的身子,她香甜的气息,她飘散于耳畔的青丝拂过他的脸颊,她用那双缱绻不舍的秋水清眸,在风雪中向他无言道别。


    檀昭眸光漾动,面色依旧凌若冰霜,淡淡说道:"这事,臣羞于启齿。大抵是,有位女子对臣心生爱慕,纠缠不休。后来臣动了心,又反悔,生怕夫人知晓此事。那女子盛怒,欲要揭发,臣便利诱,驱赶她与一位知情的侍女,让她们连夜离开。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感情用事……"


    为了她,他连颜面也不要了,违心道出与沈尚书商议好的说辞。


    沈博文暗吁一口长气,甚好!


    沈博文随即迈出一步,附和道:\"檀御史所言不假,老臣可以作证。昨夜,确实有位随小女陪嫁到檀府的侍女连夜出逃! 这件私事,哎哎,老臣略有听闻,亦是疚心疾首,还望陛下开恩,由老臣与檀昭私下了之。\" 沈尚书近来疲心竭虑,口舌溃疡,喑哑的声音让这番话显得更加言之有理。


    众人目瞪口呆。


    半晌才反应过来。


    私事?情事?


    探花郎又惹上了烂桃花?


    大臣们记忆犹深,之前许多待嫁的官宦闺秀,也曾闹出争抢檀探花的荒唐戏码。甚至,两三位贵女在正店喝茶时吵起来,互扯头花,让百姓们平白看了热闹。官家忍无可忍,便金手指一挥,最终促成檀昭与沈尚书女儿沈清婉的婚事,这才让贵女们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为了更有说服力,沈博文言之凿凿:"众所周知,檀御史与小女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老臣十分理解他一时急不暇择,造成疏失。"


    檀昭垂眸,应道:"确实。"


    檀昭夫妻和睦这事,殿前司的禁卫们亲眼所见,最是信服。


    啧啧,真没想到。


    这位玉面阎罗原是个情种。


    而且惧内。


    任御史本就欣赏檀昭,极力维护道:"陛下,檀大人一直兢兢业业,未曾懈怠。此事可见他一时冲动,且,当时城门未有完全关闭,还请陛下开恩。"


    大理寺陈少卿也护道:"陛下,檀大人这些年来功劳、苦劳皆俱,舍己为公,还情陛下明鉴。"


    现任礼部侍郎曹直,人如其名,周正儒雅,对檀昭平常刚直的作风也较为欣赏,不过碍着上司的威严,只能为檀昭圆滑开脱:"檀大人以权谋私,确有疏失,不过私情不好定夺,不如先缓一缓,臣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禀报。"


    太师顾简之默默旁观,回头瞥了檀昭一眼,终于启口:"曹侍郎所言极是。陛下定会英明决断。现下,我们以国事为重。"


    今上吐出一口长气。适才他不好明晃晃地维护檀卿,彼时借着顾太师的话,说道:"正是,这事暂且缓一缓,檀卿以权谋私,是为初犯,但牵扯城门安全这等至关紧要之事,必须加以惩处,朕自有主张。"


    这番说辞为了抚平其他朝臣的怒意。


    一碗水尚且端不平,今上端的是上千碗水,极为不易。


    今上赶紧转了话题:"曹侍郎,你要禀报的,可是番国使臣之事?快快说来。"


    天兴节后,番国使臣留京商谈。


    十五年前,大周与番国签订白水之盟。每年,大周需向番国缴纳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此次番国使臣带来谕旨,不仅要求增加岁币至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还提出再加盐五十万斤,并扩大边境榷场盐贸易。


    更危险的是,白水之盟后,番国屡次在边境挑起争端,还厚颜无耻地提出重化地界,并不断进行财物勒索。番国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心性暴露无遗。


    这才是真正要事,直接关系大周社稷。


    那些对檀昭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驱除朝堂的政敌收敛锋芒,专心投入国事中。


    此番谈判,由礼部侍郎曹直接应。单单就岁币措辞,番国使臣一直使用"纳"字,为的就是占据外交上风,而曹侍郎颇有文人气节,皆以"赠"字驳回,声明大周是"赠"岁币。


    曹侍郎禀道:"先前番国口出狂言,要求我们大周增加岁币,否则就以割让燕云一带其他三州作为交换,陛下也知,这万万不可。"


    大周与番国以燕山山脉为界,十五年前那一战,燕京被番国抢占,所幸涿州、蓟州、瀛洲等余下十洲还属大周疆土,作为燕山南麓的军事要塞,直管中原安危。


    先帝以"金钱换和平"的策略,其被动性昭然显现。


    现下大周拖延时间,于明年正月后,再与番国商议。


    顾太师将亲自担起谈判重任。


    檀昭痛恨白水之盟,当年朝堂党争,父亲檀鹤行因为反对求和,还为镇北侯伸冤,批逆龙鳞,遭至贬官流放。


    大周每年给番国的岁币,虽说仅是国库年入几千万贯里的小部分,并且,以岁币换和平的策略,也让大周得以节省巨额军费。所遗者寡,所获者厚,总体看来是一笔划算的交易。然,番国狼子野心,目标远不止这些。


    燕京大战后,番国亦是元气大伤,偃武休兵、息养十多年,如今卷土重来,就是在试探大周国威与军力。


    思及这些,檀昭满腔怒火,忧心如焚,可如今他犯下错误,政见说服力锐减。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朝后。


    檀昭以渎职之罪,暂且被收入御史台狱,听候处罚,并停职至明年正月。


    任真替他收拾出一间宽敞的牢狱,命人端来炭炉放角落边上,又在床榻置好干净的厚棉被褥,并将他那件月白大氅折叠整齐。


    "檀大人,天冷了,您自个儿小心。我看您精神不济,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任真唉声叹气,面色忧伤,似乎坐牢的是他。


    檀昭的官服早已脱去,素衣着身,正襟危坐于床榻,一如既往地淡定:"不必了,歇一宿便好。" 檀昭望见燃起的火炉,问道,"冬炭一事,前阵子派出的监察御史调查得如何了?汴京百万百姓,皆需石炭,还请任御史多加关注。"


    此时此刻,这位竟还惦念公事!


    高风亮节,金玉其质,檀大人实至名归。唯独这桩意外的荒唐情债,令他落狱受苦,还要遭受…… 杖刑。


    任真感慨万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嗳,檀大人放心,正在调查中,我们一定及早揪出那些贪官污吏!"


    檀昭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之情,仅是流露出几分愧疚与忧虑:"任御史,我还要劳烦你两件事。"


    任真颌首:"檀大人尽管说,属下照办。"


    檀昭料及将要承受的后果,趁早嘱咐道:"麻烦您亲自去我府邸,给我阿娘报个平安,让她切莫听信外界传言,就说我很好,暂且去到外地,办理机密之事。" 檀昭顿了顿,声音略微哽咽,"让我阿娘莫要挂念,或许这回,我无法陪她过年了。檀某感激不尽。"


    任真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您尽管放心。还有一件是?"


    檀昭掩住眸底的忧伤,唇畔流露一缕温柔浅笑:"我想要些纸张笔墨,聊以自遣。".


    御史台长官落狱,这可是一桩大事情。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从朝廷传入民间,京城茶坊酒肆皆在纷议,百姓们更好奇檀大人桃花债的来龙去脉。


    消息风传。


    彼时安澜正立在漕船上,怔怔望着京城方向。


    汴梁锦绣灯火早已随着雪后薄冰浮碎在浊浪里—— 那里非她故园,然灯火阑珊处,有心之所系者——


    作者有话说:幽州(北京), 蓟州(天津蓟州), 云州(大同), 涿州(河北涿州)、武州(河北宣化)


    小说里大周与番国的对峙,还有白水之盟等部分参见北宋局势,以及澶渊之盟。


    第62章 杖刑 你是安安的檀小兔,天底下最温柔……


    "公子, 您在这儿站久了,外头风大,当心受寒。" 岑双走近, 递来一只铜制小手炉儿。安澜接了, 捧在怀中。


    很暖和,像似那人的怀抱。梅花香饼的香气萦绕于鼻尖, 也似那人的味道,高雅清幽。


    空中疏星淡月,她睹物思人,触景生情, 从未这般多愁善感过。


    离京五日,他们以商贾家眷的身份混入商船里,正从汴河通往淮河的途中。


    每逢冬至起, 举国上下准备新年,从汴京出发的最后一批商船携着年节珍货与腊味去往各地。安澜他们随船,打算先到泗州汴口, 于附近过冬,待开春再去成都府。后面这段路, 还需抵达真州, 再至江陵、渝州、直到蜀州。旅途千里迢迢, 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这回真要与他相隔千山万水, 天各一方。


    岑双见她这些日子时常立在船尾,望着京城的方向发怔, 晓得她的心思, "公子,我们已经离得远了,您还是随我进去吧。"


    安澜幽叹一声, 转头问道:"雪儿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雪儿喝过药,身子已经不烫了。倒是您,我担心呢。" 岑双一边回复,一边忧虑打量。


    安澜此刻男装打扮,扮作商贾赵氏的二公子。双颊消瘦,使得整个人愈加俊俏贵气,只是她眉间那抹千愁万绪在脸上悄然洇开。


    "今夜泊船,我们去岸上宿一夜,养好精神,雪儿也能快些恢复。"


    安澜口里的雪儿便是樱桃。


    樱桃年少体弱,不久前雪夜染了风寒,一直躺在舱内休憩。此番逃脱,安澜让樱桃取一自个儿喜欢的名。那时,正逢雪花簌簌,樱桃选了"若雪"为名,若雪新生,若雪纯澈,配上原本徐姓—— 徐若雪。甚动听。


    岑双颌首:"也好,接下来还需十来日,我们才能抵达泗州汴口。"


    泊船后,安澜带着岑双他们来到岸上的一家邸店。


    城外的酒楼客栈规模小,自不能与皇城里的相比。安澜要了两间上好客房,让岑双先扶若雪进屋歇息,并吩咐店家将膳食送去屋里。她与顾飞一道,去到客栈前堂用膳。


    或许可以闻见来自京城的小道消息。


    冬至临近,商贾来往频繁,前堂喧嚣热闹。小二将他俩引到里面,安澜拣了副干净座儿,与顾飞坐下,便叫酒保打些酒来,切一盘熟牛肉,再上三道小菜,三碗米饭。


    顾飞饿得紧,举起木箸便哗啦啦往嘴里扒饭吃肉,埋头大干。


    安澜瞥了他一眼:"慢些吃,小心噎着。" 安澜端正坐姿,从布袋里取出一双自带的银箸,在一盛水的小碗里涮了涮,随即举箸夹菜,慢慢吃进嘴里,颇有贵公子风度。


    周边人的目光不由地被这位清俊公子给吸引了。


    忽而几道轻笑声。


    顾飞耳尖,速速往四下打量,不晓得他们在笑啥?顾飞抓了抓脑袋,目光转回到安澜身上,蓦然,嘴角抽了抽:"大哥,你的兰花指……"


    安澜:……!!


    噫,扮作沈千金久后,吃饭总会翘起兰花指。


    安澜赶紧收起翘得高高的小指头,哪知吃了几口,兰花指又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别翘,别翘!


    安澜索性放下银箸,挺胸仰首,露出男人般的豪爽,举杯饮酒。


    旁人很快收敛目光,重新回到适才说得正热闹的话题。


    "听闻御史台长官落入台狱,这事真真好笑!"


    "你们说的可是御史中丞檀昭?"


    "正是! 听闻他惹了桃花债,这回事态严重,他夜闯城门,不仅入狱,还要遭刑呢!"


    "檀大人深得天子青睐,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吧。"


    "咱们大周律法,城门守臣失职,轻则杖刑一百,重则斩首。檀大人位高权重,知法犯法,杖刑必是少不了的。"


    "哎呦,一百下哪! 不被打死,人也残废喽!"


    安澜手中的酒杯重重落下,摔了个丁零当啷。


    顾飞亦是面容失色,惊惶惶地看向她。


    这些消息宛若淬了毒的长针,直直扎进她耳蜗里。安澜攥着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檀昭……" 这名字淤堵在她喉间,令她几近窒息,心如刀割。


    周边热议继续纷涌而来,钻入她耳里。


    多年来,檀昭严厉纠察,为民除弊,在漕粮、盐铁、绸缎、茶叶香料等方面得罪众多不良商贾。如今他获罪,幸灾乐祸之人不在少数,尤其围绕他的情事说三道四。


    "依我看哪,檀大人定是与那逃跑的女人珠胎暗结。"


    "不知那女子何等国色天香,能将檀大人给引诱了?"


    "檀昭也是男人,情欲上头,自毁清誉。"


    "其实有钱有势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正常。"


    "啧啧,可怜他屁股要受罪了,皮开肉绽是轻的,重则,人也废了……"


    你大爷的,老娘踹飞你们的屁股!!! 安澜在脑海里将那些嚼舌头的旁人一个个脚踹屁股踢得远远的!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拔腿。


    跑到房间,她一头扑入床里,拽了被褥埋住头。


    她这才恍然大悟!


    那夜离城,原来沈博文最大的意图是,将她当作诱饵,以她威迫,逼着檀昭出手相救,成为纵犯,从而拉他下水! 为了保护她,檀昭甘愿自毁清誉,落狱受罚。


    犹记得,成亲那日,面对那个清冷的新郎官,她全无好感,嗤他是块冰坨子,怕他识破真相,必将她送入大牢。全错了,全错了。他早就看破她的假扮,从未说破罢了。他曾询问,问她真心与否?他小心翼翼地捧出真心,一颗赤诚之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将最真挚的誓言,将他的余生统统倾注于她。他柔肠百转,情语切切,从来都是言行合一,甚至,几番舍命相救。


    离别时,他那双明眸满是忧伤缱绻,要将人生生看到灵魂深处。


    真正那个狠心人,从来不是他!


    而是她,是她自己!


    安澜蒙在被褥里,泪水潸然,身子颤个不停。


    顾飞追随而至,愣着坐在床沿,不知如何安慰。


    隔房,岑双闻见声响,赶来屋内,惊见这一幕,忙不迭地问道:"发生什么了?她这是怎么了?"


    得知来龙去脉,岑双又惊又痛:"姐姐,你先别着急,我们一道儿想个法子!"


    安澜将心头的澎湃一压再压,生生咬破了唇,喉间涌起血腥味。


    她啜泣半晌,终于露出几近窒息的红晕面庞,呢喃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 还有阿婆,她年老体弱,我怕阿婆经不住…… 我该怎么办,一想到檀昭被关在狱中,还要遭那劳什子的刑…… 我好想,至少陪在他身旁……"


    此刻她极想插翅飞回京城,去到皇帝那儿磕头跪拜,沉冤昭雪! 可她也晓得自己势单力薄,有心无力。


    岑双眸子湿红,俯身在她旁边:"姐姐,我深知你性子,你若这么走了,心里必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你真的想,那你便回去吧。"


    安澜抬起朦胧的泪眼:"回去?可是你们,双儿……" 皆是她抛不下的亲人。


    岑双拭干泪水,抿出一个坚强的笑容:"姐姐,双儿能够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雪儿,你尽管放心。姐姐就当为自己活一次,去做你想做的事儿!"


    见安澜沉痛犹豫,岑双思量道:"现下,我们离汴京五日行程,你快马加鞭,三四日可到。没了后顾之忧,凭姐姐的好本事,单独行动必然便捷。我们几个,继续乘船去往泗州汴口,在那里等着你。待明年开春,汇合后,我们再一同去往蜀州。"


    顾飞也抹了抹鼻涕眼泪,拍拍胸脯道:"还有我在呢! 我也会照看好双儿姐姐与雪儿妹妹。姐姐放心去吧,回京去找姐夫!"


    安澜咬了咬牙。


    究竟回不回京…….


    大内。


    檀昭在御史台狱待了好些天。期间,陆续有些同僚前来探访。对于沈尚书,檀昭一口回绝,压根不想搭理他。顾太师也来了,震惊之余,又提及曾经俩人聊过的那番话: 生而为人,欲望林林总总,总有一个你逃不过的。


    檀昭倒也坦然。咒骂,嘲讽,指控,对于外人那些评价他老早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心如止水。


    牢狱中,他无法干涉公务,便铺纸提笔。父亲檀鹤行当年贬居于儋州时,欲注释[论语],止于子路篇。檀昭要将余下的篇章注释完整。夫子所有门生中,子路最是不得善终,死后被一刀一刀地砍成肉酱,然而临终被杀之前,子路还不忘理正衣冠。年逾七十的夫子得知时,哭成了泪人。


    礼与义,是否真的大于命?


    曾经,檀昭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礼义忠孝,彼时他丝毫不想死…… 他的安安走了,走时眸光凄哀地看着他,被白茫茫的风雪裹挟而去……


    他必须要留着这条命,寻她回来。


    这段时日,朝堂对于如何处置檀昭,迟疑不决。今上几番迂回,御史台同僚也是集体上书求情,想让檀昭免遭皮肉之苦,无奈部分朝臣揪着檀昭身居纠察高位、然知法犯法的罪过,同声致讨,义正词严,请求官家恪守大周刑律,秉公执法。


    最终定下,杖刑五十。


    在冬至之前执行。


    檀昭并未自馁。注释论语之余,如今他记忆恢复了,便重新思量,将漕运事件,还有发运使贾庆与户部崔侍郎的案子,从头到尾又捋了好些遍。


    崔侍郎还被关在台狱里,就在隔间不远处。


    得知檀昭成了大牢邻里,崔思贤怕得很,官家本想治他个断头之罪,幸得檀昭松了口,崔思贤才被判为罢黜流放,暂且关押在台狱,待年后离京。


    檀昭寻了个时机,让狱卒将他带到崔侍郎的牢房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听闻那个刺客吴氏,竟在流放途中猝死,也算罪有应得。只是,不晓得是否有人下毒手?可惜朝廷不会再做调查。崔思贤,你至今还在台狱里,比在外头要安全许多。"


    崔思贤急忙点头:"承蒙檀大人宽豁大度,手下留情,崔某才能保住一命!"


    檀昭眸光冰冷,压声道:"非也,檀某器量狭小,睚眦必报。你能在这里继续呆着,因为,有些事情,你还未道出实情! 譬如十五年前,镇北军粮草不济之事。"


    下一瞬,崔思贤面色灰白,直摇头,默着缩身,钻到角落里去了。


    先前多年来的账薄问题诸多,但既往不咎,唯独十五年前燕京失守,关于镇北军粮草不济,以及军情延误的疑惑,一直萦绕于檀昭心间。如今大周与番国又将交锋,不得不慎之。


    与崔侍郎见面后,檀昭回到自己的牢房,踱到巴掌大的铁窗前。


    微弱的月华照在他眸间。一首诗蓦然响于他心底。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戊戌清晨,杖刑之日。


    檀昭被请去刑部。


    大周的杖刑,之前是要脱裤子的。所幸这一朝,不少官员认为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颇显淫.秽,檀昭深以为然,去年促使臀杖改为穿衣受刑。


    刑部尚书李成坐于高台,沈博文也赖着老脸在场。


    任真立在旁边,紧张得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李大人,咱们檀大人前几日发热,御医过来看了,说要不得痛打,望你们手下留情。"


    李尚书瞥了个冷眼,大手一挥:"我们秉公执法,望檀大人谅解。"


    "在下知法犯法,理当受罚。" 檀昭面色从容,眸底凝着一层薄冰般的冷凌,这种当儿,他依旧不忘君子风仪,理了理赭色囚衣,粗糙难看的赤褐色麻衣穿在他身上反倒另有风情。


    刑部狱卒不敢放肆,请檀大人自己躺下。


    檀昭静默不语,躺到直凳上。


    少顷,狱卒举起枣木板子,啪,一声闷响,落下的激荡令地面也颤了颤。


    剧烈的刺痛猝然遍及全身,檀昭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手背青筋突起。


    木板子一下接着一下子如雨而落。


    安安,安安,他凝聚心神,默念着。


    忽而,脑海里出现一汪金澄澄的花海,春日的气息拂面而来。


    远处有位女子欢奔着,红裙飞扬于风中。


    他蓦然心生欢喜,在后头唤道: 娘子,娘子,安安——


    那人停下,转身,朝他挥手呼喊: 阿昭,昭昭——


    继而她回身跑来,扑入他怀里。


    抬起一张灿若春花的脸庞: 檀小兔,我回来了!


    他便,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


    二十多杖过后,臀股已然皮开肉绽,血珠从裤衣洇出,檀昭偏生一声不吭,唇角漫出鲜血,掌心亦血痕累累,他硬是将所有的痛苦呻.吟咽下肚里。


    骨头硬是么,不吭声是么!


    李尚书怒意勃发,指着狱卒骂道:"律法森严,岂可徇私! 本是百杖,如今降到五十,还要怎样减刑?你们下手太轻,给我重重地打!"


    两位狱卒哆哆嗦嗦地举起木棍,沉吸一口气,嘭地使劲砸下。


    檀昭喉底迸出一声呜咽,连着又受了几棍子重打,痛得晕厥过去。


    沈博文看得心惊肉跳,颤声道:"怎么人不动了,不会是死了吧?快且看看!" 沈博文朝李尚书使眼色,"李大人,官家有令,万万不能重伤檀大人啊,差不多得了。"


    "檀大人细皮嫩肉不经打,这也能怪得了本官?! 本官不过秉公执法,还剩几板子?" 李尚书也是略微紧张,手不停地捋着长须。


    狱卒咚地下跪,秉道:"还有七板子,不过檀大人痛晕过去了。"


    任真掩面而泣,再要重打几下子,檀大人恐会臀烂腿断,可他阻也阻不得,败法乱纪,反而会给檀大人再招祸害。


    如何是好。


    彼时,入内内侍省黄都知噔噔蹬地跑来。黄茂是官家派来探看,一见檀昭衣裤上大片血迹,黄都知一声哀嚎,彷佛板子打在自己身上。


    "檀大人,檀大人!" 黄都知半跪凳前,屡唤之下,檀昭昏迷不醒,这可把黄都知给急的,一个劲儿地抹汗道:"檀大人乃陛下的爱卿,朝廷重臣,若是今朝有个万一,若是…… 你们不急,陛下怒急! 陛下怒急啊!"


    黄都知出面,代表今上真真牵挂于心。刑部李尚书也是怕了,赶紧朝执棍狱卒指令:"既然人已晕过去,余下板子轻些打完便是。"


    ……


    长夜寂寂,檀昭不知晕睡多久,耳畔似乎传来一道道极为细柔的声音。


    "檀昭,你醒醒……"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你是安安的檀小兔,天底下最温柔最可爱的檀小兔。"


    "檀昭,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千里共婵娟这首众人皆知,不过还是按规矩注下,引自苏轼的水调歌头。


    可怜的檀小兔,摸摸,你老婆回来了……


    第63章 重逢 亲不够,根本亲不够。……


    那个伏在他耳畔、轻唤他的人, 似乎还在抚摸他的后背。


    手到之处,似一脉清泉拂过干裂的砾石,原本连呼吸都觉痛楚的躯体得到奇迹般的安抚, 渐渐地, 檀昭涣散的意识开始聚拢,趴在榻上的那具沉如巨石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颤, 有了挪动的力气。


    他缓缓睁开双眸,瞥见一只小脑袋—— 头裹素巾,眉眼淡得有些模糊,唇色也淡薄, 看着面生,然那双明眸似春水涟漪。


    安澜弯起眸子,两行清泪滑落:"檀小兔, 是我。"


    檀昭愣了愣,喑哑的声音从他喉间挤了出来:"娘子?" 心蓦然急跳。


    只有她会这么称呼他。


    这是檀昭第一次见到安澜乔装打扮,努力睁大眼睛, 定睛打量。


    端端一个打杂的小丫头,外貌普通, 颇能避人耳目。


    "你为何回来, 你…… 不该回来!"


    惊喜, 担忧, 害怕,檀昭只觉百感交集, 还有羞耻也随之袭来, 他不愿她看见自己落魄至极的模样,他极想掩饰,可身体的灼痛犹如毒藤缠绕, 将他牢牢箍在榻上动弹不得。


    安澜倾身抱住他,泪水滴在他脸上,积蓄已久的情愫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化作一句真心话:"只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你。"


    舍不得。


    短短三个字,却重若千钧。这是她最直白,最原始的真心,是她权衡了所有利弊得失后,最不理智却最忠诚的选择。


    檀昭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当她的手温柔拂过他的脸庞、身子,携来一股足以化解所有痛楚的安抚,彼时她真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檀昭嘴上埋怨,身子却被磁铁吸引似的,慢慢撑起来,靠近她。


    他也想抱紧她,然转动时,臀腿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檀昭闷哼一声,忽然手臂失力。安澜连忙扶住他,随他一同倒在床上。


    却是别样的拥抱。


    檀昭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安安……" 他想要挪动,生怕压疼她。可底下那具身子好柔好软,散出清甜的温热拂掠他鼻尖,躯体的痛楚一下又轻了许多,"我不是在做梦吧……" 泪水从他眼角洇开,啪嗒啪嗒滴在安澜的脸上。


    安澜双手搂住他后背,一边呜咽,一边撅嘴小鸡似的啄着他的脸:"是真的,我回来了,我舍不得离开你,檀郎,檀小兔!"


    亲不够,根本亲不够。


    安澜双眸含泪,用唇轻轻碰触他的脸颊,这儿啄一口,那儿啄一口。双手也没闲着,温柔安抚他的背,却不敢伸往下方臀腿部位:"那里疼么,一定很疼吧。"


    檀昭也慢慢摸到她右肩的疤痕。


    确实是娘子。


    "不疼了,娘子在,我就不疼了。" 檀昭紧蹙的眉头徐徐展开,痛楚的神情也转而舒缓。娘子又香又软,他流连不舍地卧在她身上。


    檀昭挪动头,双唇覆上她的唇。


    天晓得他就是靠着亲吻她的幻想熬过杖刑的。


    如今,真就吻到了。


    她的唇,香如盛夏栀子,滑若金丝牡丹,软似风前海棠颤春露。纵然他满腹经纶,也不足以形容得出他对她的渴望。


    安澜的妆容被泪水洗去一半,掩盖唇色的脂膏也被檀昭吃进嘴里,露出唇瓣原色,鲜红欲滴。


    明知不合适。


    可她心潮澎湃,很想咬他,也顺势含住他的唇。


    门外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安澜耳尖,"不好,有人来了!" 她忙不迭地从檀昭身子底下钻出来,扶他躺好。


    檀昭听从吩咐,赶忙趴着装睡。


    安澜摸向自己的脸,糟了,妆容毁了!


    来不及躲藏,房门已被开启。


    少顷,任御史走进屋里,齐太丞随在身后。


    任真哀叹:"真是可怜呀,檀大人遭受杖刑,所幸没有太大的伤筋断骨。前两日,宫里的御医给他上过药了。"


    齐太丞应道:"等会儿老夫再好好诊断下。现下重要的是,他能尽快醒来。三日昏迷,不吃不喝,怕是身子愈来愈弱,天寒地冻的遭不住啊,还会落下一身毛病。这些日子也辛苦任大人您了。"


    任真:"眼见檀大人受苦,我心里难受,照料一下理应如此,官家也甚担忧。"


    齐太丞啧啧摇头:"幸好梅娘不晓得此事,否则定会哭晕过去,说不定眼睛又要哭瞎了。"


    任真欸欸应道:"檀大人孝心可贵,提前让我嘱咐他阿娘,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梅娘至今不知他真实状况,也请齐老保守秘密。我将檀大人安置于此,梅娘的侍女巧姑倒是晓得,昨儿来过,要不,让她派个老实可靠的丫鬟过来?官家钦点的宫女固然好,可我担心她们不谙檀大人的起居习惯。"


    为了方便看护,任真将檀昭安置在自家府邸旁边,一座小屋里。


    任真走到床前,倏地瞥见角落有人,惊跳起来:"你你你,你是何人?!"


    安澜适才闻及他们谈话,低头躬身道:"大人,我是巧姑姐姐派来的侍女,必会用心照顾好檀郎君。"


    任真走近打量,见她一直低着头,警惕问道:\"姑娘请抬起头来。"


    安澜忸怩几下,咬着唇,缓缓抬头。


    哎呦,任真与齐太丞皆吓了一跳。


    小姑娘怎么一双斗鸡眼哪!


    安澜迅速低头,神情卑微,略带哭腔道:"婢子晓得自己相貌丑陋,因而不敢堂堂正正地示人。可婢子老实本分,吃苦耐劳,还请大人们不要嫌弃婢子长相,让婢子尽心服侍檀大人,出一份微薄之力!"


    适才她妆容受损,只好佯装斗鸡眼,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在眼睛问题上。


    可怜的小姑娘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两位文质彬彬的大男人怎好为难她。


    况且,女子容貌缺陷,便不会让檀大人又惹上烂桃花。


    巧姑心思细腻,甚好甚好。


    任真暗思,继而宽慰道:"何为美矣,何为丑矣,世无定论,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自惭形秽。我们重在为人,洁身守道,浩然正气。" 不过心里疑虑犹存。


    齐太丞感觉这姑娘似曾相识,想必在檀府见过。人老记性也不好了,他善意附和道:"是也是也,为人老实最根本。"


    噗嗤,檀昭趴在床上,忍不住笑出声。


    噫?


    三人齐齐转头看向他。


    "檀大人你醒了?!" 任真大喜,拔腿窜至床前。


    檀昭睁开眼睛,挽了挽苍白的唇:"仲德兄,多谢。"


    仲德是任真的字。檀昭第一次亲昵称呼,任真愣了须臾,展颜微笑:"子瞻莫要客气,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官家也盯着呢! 愿君早痊,此乃吾等深心所盼。"


    "檀大人先别乱动,老夫立刻诊一下。" 齐太丞放下随身携带的医箱,取出瓶瓶罐罐,以及纱布,"今日任大人找我,我便急着过来,想亲自诊断下。" 话罢,齐太丞看向那侍女,欲吩咐她准备热水。


    安澜机敏,不用其他人开口,早已在角落边上的炭炉里添入香饼,煮起热水。


    官家派来的两位宫女也赶入屋内,安澜朝她们福身:"我是檀府女使,深谙檀郎君起居习性,我来伺候便是。" 将人打发走后,安澜备好一盆清理伤口用的洁净水,余下热水灌入银制汤瓶中,并洗好瓷碗。


    另一边,齐太丞极为轻缓地掀开檀昭的裤子。


    血淋淋的一幕旋即刺入眼里,安澜心头猛然一绞,愣了片刻,瞥见檀昭移来哀忧的眸光,她读懂他的心思,便转头不再去看,走到角落里,暗自拭泪。


    半晌。


    齐太丞细心查验后,换完药,切切嘱咐道:"伤筋动骨稍有一些,得熬过这个冬,来年开春就能好了。保持屋里暖和,干燥,患处莫要浸水,过多碰触。" 接着又叮嘱了一堆饮食起居的事儿。檀家人多灾多难,齐太丞看在眼里,心中悲悯。


    安澜端来一碗热水,蹲在床前。


    "檀郎君,先喝点水,慢些,小心烫着。" 安澜舀了一匙水,凉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递到檀昭唇边。


    娘子一直低着头,装作老实卑谦的模样。檀昭抬眸打量,唇畔噙住一缕浅笑,思忖片刻,对任真说道:"仲德兄,这儿有阿朱顾着便好。我喜清净,其他侍女,请她们都回去吧,替我谢过陛下圣恩。" 转而看向安澜,"往后劳烦你守候照料,多谢。"


    安澜乖巧点头:"嗯,必会日夜守着。"


    一语双关。


    她脸颊染上一抹红霞,愈发低头。


    在他人面前,有种偷情似的紧张。


    任真与齐太丞颇为满意,好一机灵勤快的小姑娘,果真人不可貌相。又见檀昭认得这位阿朱姑娘,他们放下忧虑。


    待人走后,安澜扑到床边,思及适才亲眼目睹的那片血肉模糊,抽抽嗒嗒地哭道:"肯定很疼的,你说不疼,真不疼才怪呢! 你总是骗我,安慰我……!"


    定然疼极了,睡觉也只能趴着,心疼死她了!!


    那好端端的滚圆翘臀被打得皮开肉绽,曾经她瞥一眼便会心慌神乱,害羞没摸过,好了,现在更是摸不得了!


    安澜又悲又怒,起身抹干眼泪,噔噔蹬地跑去隔壁。少顷,她独自搬挪着一席小榻,移入里屋。


    檀昭见之目瞪口呆。


    …… 原来娘子神力超凡,怪不得胃口那么好。


    每每瞧见她,他心生欢喜,彼时越发觉得她可爱无双。一个人怎可能如此自然地融汇娇媚、憨态、纯真、狡黠、古灵精怪云云皆然矛盾的性情。


    偏巧,他的娘子集世间所有之好、所有之妙于一身。


    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岂是一个好字能说尽。


    檀昭的唇畔漾出一双小酒窝,身躯的痛楚真就算不得什么,他内心被幸福之情所充溢,柔肠百转,眸光脉脉地望着她。


    "安安。" 他轻唤道。


    "嗳。" 安澜应道,将小榻置于床前,背着那人抹尽眼泪,"好了,这下我可以睡在你床边,时刻守着你。你若疼了,渴了,饿了,便哼一声。"


    这是第几回?


    彼此欠来欠去,纠缠不清。


    檀昭乏力地伸出手,牵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光看着是不够的,他必须碰触她,只要一丁点儿就好。一寸肌肤,一缕发丝,抑或仅是她袖口的一片布帛。体味她温热且跳动的血脉,彷佛唯有这般真切的触感,才能确认她并非幻影,才能一点点慰平他心底所有的焦躁不安。他委实害怕,又会似大梦一场,转眼那人儿便消失了。


    不过最大的问题却是。


    现下,安澜不再是真正的檀夫人。她顶着丫鬟身份,还得躲躲藏藏。偶尔俩人一道儿举动亲昵,又生怕被人瞧见,心怦怦跳着,当真偷情似的。


    五日后。


    安澜端着热水走来,打算给檀昭擦洗身子。走近时,她瞥见一道披着狐裘的倩丽身影正驻足于门前。


    踌躇那位正是沈清婉,拢了拢云鬓,转过头来。


    俩人恰好打了个照面。


    "你是?" 沈清婉诧异——


    作者有话说:为人老实本分?笑死。安安最不老实了。


    第64章 撒娇 娘子多疼疼我


    安澜赶忙低头, 心怦怦跳着。檀府仆役十来位,沈清婉在那将近一月,应该挺熟络了, 这回不好隐瞒。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儿?" 沈清婉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打量这位陌生侍女。


    檀昭闻见门外动静,像似沈清婉的声音, 赶忙用力撑起身:"阿朱,阿朱。"


    安澜朝沈清婉福了福,抬起脸,挤出一双斗眼。


    好丑!


    沈清婉吓了一跳, 嫌弃地别开脸,只觉得多瞧一眼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安澜乘机端水溜到檀昭跟前,细声提醒:"她来了。"


    檀昭撑身坐起来, 后臀一阵一阵的痛,瞥见安澜满面愁容,便知她为他担心呢。檀昭挽了挽唇, 用目光示意她别担忧,解围道:"我渴了, 今日嘴里苦涩, 想喝茉莉花茶, 若这里没有, 劳烦你出去买些回来。"


    安澜颌首退下,对着前来的沈清婉又福了个身。


    沈清婉蹙起秀眉, 躲开她, 急步行至床前,将目光凝聚在檀昭脸上。


    这般美貌看着舒服多了。


    男人穿着素白衣裳,额间束了一袭月白抹额, 墨发披肩,脸庞清瘦,鼻梁高挺,眉眼更为深邃,漫入窗棂的光线映亮他侧颜,一半明,一半暗,像一具雕琢精美却也玄妙莫测的神祇。


    沈清婉一时竟有些恍惚。


    檀昭暗自忍痛,身子坐得端直,他绝不想让厌恶之人窥见他的虚弱时刻。檀昭眸光移去,适才那双凤目眼波涟漪,停留在沈清婉身上那一刻,瞬息凝滞。


    "你怎么来了?"


    檀昭声若寒泉漱玉,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仅仅一个你字。


    沈清婉心里不悦,嘴上敬道:"妾身刚从父亲那里得知实情,我都晓得了,很是焦心如焚,打听到官人暂居之处,赶来探望。官人的身子…… 尚且受的住么?"


    "死不了。" 檀昭淡淡敷衍。


    入狱至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清婉。眼不见心不烦,何况他不善圆滑。


    沈清婉紧绷的身子颤了颤。不过她依旧是檀昭名正言顺的妻子,恼也恼不得。


    沈清婉瞧着边上那盆尚且温热的水,脑海闪过帮他梳洗的念头。可转念又一想,这是下人干的事儿,她怎可脏了手。她目光飘移,接着打量檀昭床畔的那张小榻,应是那个叫阿朱的丑丫头睡的地儿。虽有一副屏风隔开,可见着也显亲密。


    眼见自家夫君对着一个丑陋侍女倒挺和气,待她这位夫人却是冷若冰霜……


    沈清婉始终没法咽下那口气,明知不是时候,偏生挡不住怨念,问道:"那个女人,她究竟哪里比我好?" 那个"她"另有所指。


    檀昭吃惊:"沈清婉,你不思自己之过,反倒质疑他人?"


    沈清婉嗔道:"我错在哪里?我才是有苦难言! 那女人来路不明,身份卑微,当初她花言巧语骗了我爹许多银两。她接近你,仅是为了钱,现下畏罪潜逃,害得你为她受苦受罪,究竟她好在哪里,值得你这么做?!"


    既然事情已到这份上,私下种种,大家心知肚明,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初若没有替嫁,他也遇不见那个有缘人。


    单凭这点,檀昭忍让。


    但沈清婉从来不会自省,与她辨理无用。檀昭扶额,思量道:"如今,我还能保你个名誉清白,颜面俱全,外人只会觉得是我檀昭辜负了你。沈清婉,我们趁着此事,好聚好散。和离之后,你可再择良缘。"


    "和离……?" 沈清婉如受当头一棒。


    "和离"两字从檀昭嘴里说出来,她只觉怒从心起。


    这人真是铁了心,从头至尾,没有爱过她一丁点儿。她厚着脸皮得来的婚姻,三四年苦心等候,为之失去最美韶华,以为能够换来他一丝温存,他的回心转意,反倒让他更嫌弃,巴不得早早甩了她!


    如果这人说一个"爱"字,或几句动听的好话,她也会舒坦些,或许就此让步。


    可是。


    沈清婉如鲠在喉,咽不下这份委屈,一气之下回了沈府。


    沈清婉哭哭啼啼地偎在另个男人怀里,梨花带雨,风情柔媚。


    誉王最是怜香惜玉,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亲吻她脸上的泪珠:"婉儿哭着让人好心疼,我等待许久,总算抱得美人归。你说檀昭提出和离,这不正好么?你该高兴才对。"


    沈清婉嫌弃亲娘林媛媛无能爱哭,自个儿哭起来更似水做的人儿。


    她心里无比委屈,自认为苦苦等候檀昭三年多,芳心寂寞,年初在繁花似锦的洛阳遇见誉王,哪知不抵诱惑,春风一度。若是,最初爱上誉王就好了! 也不会遭这些劳什子的罪了!


    沈清婉身如柳枝柔软,音若流莺啼啭:"婉儿如今才知王爷的真心,后悔曾经执迷不悟,念念不释那无情之人! 婉儿也极想尽快与您一道儿,和离是必然的,婉儿只是不甘心,檀昭竟然爱上那个唯利是图的卑贱女子,这分明是对我的轻慢与亵渎,还请王爷为我出了这口气!"


    "好好好,本王必会为你解除心头之恨。\" 誉王捧着她楚楚带露的脸儿,仔细端详,"不过话说,那女子几近与你如出一辙,我曾见过两回,险些也被她以假乱真了。"


    沈清婉挑起一双远山黛眉,娇嗔道:"长得像,难不成王爷也被她给迷住了?" 话罢,泪水愈发溢出,珍珠似的滚过她绯红的娇颜。


    这般郎情妾意的游戏,誉王很是痴迷,挽唇浅笑:"假的便是假的,婉儿在我心中,无人可替。试问,世上还有哪位女子,能比婉儿娇美动人,钟灵毓秀?那檀昭,不过一个不解风情的凡夫俗子,只有本王,能够欣赏婉儿这般的天上仙子。"


    "王爷身旁美人无数,已有好些郡君。可我,不想当妾,不想与其他女子争宠……" 这也是沈清婉最初的忧虑。


    誉王媚眼如丝,挽起蛊惑人心的唇瓣:\"婉儿自然会是王妃。"


    沈清婉听得心荡神驰,但凡檀昭有誉王万分之一的情意绵绵,柔情蜜语……


    檀昭,怎的又想到了那无情之人!


    沈清婉暗自咬牙切齿,抬起湿漉漉的柔美面庞:"王爷,我要檀昭下跪,给我道歉!"


    誉王神情莫测地笑了笑:"要他跪下,并非难事。不久,全天下人都要向我下跪。".


    听闻誉王驾到,沈博文又惊又怕,驱除闲杂人士,自个儿侯在女儿的清蘅阁外,等候半晌,誉王施施然走出来。


    沈博文只能在心里责骂女儿不知天高地厚,不守男女大防,面上恭敬笑迎:"誉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誉王风流倜傥,眉目含情,即便生怒,那双桃花眸子亦是水光涟漪,给人很易亲近之感:"沈尚书,我来寻你,正巧闻及沈娘子回府,便去问候下,檀昭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誉王不称檀夫人,直呼沈清婉沈娘子。


    沈博文精明老辣,一听便知其中缘由,忙不迭地将誉王请到书房。


    从誉王口中得知,女儿擅自探望檀昭,沈博文暗骂一声"闯祸精"!


    至于和离音讯,沈博文喜出望外,他正巴不得呢,从此与檀昭撇清关系! 并将女儿婚前身孕之事瞒天过海,这桩婚事也算没有两败俱伤。


    一团乱麻终于能够理顺了。


    沈博文谨慎探问:"誉王殿下怎么看?"


    誉王笑眯眯地说道:"和离后,我自会娶婉儿做王妃,届时,沈尚书便是我的岳丈大人。"


    沈博文一脸谄笑,连连躬身:"啊,怎敢怎敢,臣不敢高攀。"


    誉王双眸若水,挨近身,低语道:"沈尚书,我曾听闻,您这儿有个密库,不知藏了什么无价之宝,或者,不可示人的秘密,未来的岳父大人可否告诉我?"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


    沈博文猛地惊悸,心跳越来越快,痛得身子蜷曲起来。诶诶,他使劲呼出堵在胸腔里的沉重气息,抬起因为呼吸不畅而涨红的脸。


    对上誉王的目光,他分明瞧见—— 那双温柔的眸底射出锐利的刀剑割在自己脖子上.


    沈清婉突然来访,令檀昭心绪不宁。


    婚事还未彻底解除,这般藕断丝连,只怕又会搅出什么隐患来。


    "阿朱,快替我取纸墨来。" 檀昭雷厉风行,忍痛起身。


    "嗳,你小心,慢些!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啊。" 安澜扶着他慢慢行到桌前,随即取来纸墨,一边研磨,一边道,"我很好奇,你口中阿朱阿朱的,唤得挺顺溜,为何给我取这名儿?"


    檀昭撇唇:"安小猪,此朱似彼猪,颇为可爱。"


    自从妻子露出真面目,檀昭这才发觉她食量惊人,每顿两碗米饭,无肉不欢,三五盘小菜吃得精光光的。


    名副其实的安小猪。


    朱,猪?


    安澜恍悟,捏起拳头往他的手臂轻轻敲了两下,檀昭佯装吃痛,哎呦捂住臂膀:"娘子劲道大,为夫的手,疼。" 难得撒娇,檀昭蓦然有些羞意,孩子般窃笑着,悄么抬眸观察。


    一个疼字,安澜便不忍心了,赶忙搁下手中的活儿,帮他揉揉。


    "还疼么?"


    "疼。"


    "噢噢,那就再揉揉。"


    "嗯,娘子多疼疼我。"


    "还能怎么疼?每天都疼着你呢。"


    揉着揉着,那人俯身,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安澜抿了抿嘴,莞尔笑道:"檀小兔也学会撒娇了喏,羞羞羞。"


    "你是我的妻,有何撒不得的?" 檀昭俏皮挽唇。


    这些看似简单的话语,小动作,宛若一簇无形的火苗骤然沸腾了他浑身的血液,烫得他心尖都在发颤。原来…… 这便是打情骂俏?他曾经对之嗤之以鼻的轻佻与矫情,竟有一种醍醐灌般的畅意,且带着微微眩晕之感,如此甜蜜美妙。


    檀昭意犹未尽,只恨自己没有早早领略。


    他的双眸被一湾欢愉的波涛所浸漫,渐而迷离,苍白的面容浮上一层清浅的血色,"安安,等我将事情理清后,来年便能迎娶你。"


    安澜盈盈漾动的眸光染上繁复之情,喉咙莫名发紧,默了良久,轻声道:"真的要,再成一次亲?"


    檀昭毅然颌首:"必然,这回你是安澜,我檀昭要将你正大光明地娶回家。"


    那双眸光里烧着令她难以抗拒的炙热,还有肌肤相触所带来的触电般的战栗,安澜蓦地松开手。她没想过这么远,转道回来,实在因为放心不下他。


    缱绻的情丝割也割不断。


    她暂且不想扫了他的兴,便低下头,继续研墨。


    "娘子。"


    这声娘子,仿若冰融的春风掠入耳畔。


    "嗳。" 安澜心慌意乱,答了声,不敢再看他。


    檀昭反复品味着心间那缕尚未散尽的甜蜜。少顷,他定了心神,提笔揾墨,于白纸上写下。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 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份放妻书。


    安澜惊诧,没想到他如此果断。


    "和离?现下?"——


    作者有话说:和离书参自唐代放妻书。


    第65章 和离 这婚暂且离不得啊!


    安澜吃惊檀昭心意决然, 动作迅速。


    檀昭颌首:"这也是沈博文的意思。" 外人皆知檀昭与妻子伉俪情深,檀昭也欲保沈清婉名誉清白,最好的方式, 便是尽快和离, 由他独自承担骂名。


    如今正是好时机。


    墨迹未干,沈博文意外来访。


    一袭紫袍裹在沈博文日渐消瘦的身上, 远看倒有几分风采,近看,那副脸,因为失去原有的圆润, 眼角唇角爬满了褶皱,一下苍老许多。


    "贤婿,贤婿哪, 你可好些了?哎呀,这才没几日,你怎就下床了呢!" 沈博文神色慌张, 恶狠狠瞪了眼旁边垂首的安澜,"你怎么照看檀大人的, 晓得他带病在身, 却不好好照料?!" 转而沈博文又看向檀昭, 笑脸乍现, 脸上的褶子更多了,"贤婿, 我府里有不少贴心细致的女使, 给你送俩过来?"


    安澜一直低着头,生怕沈老狐狸看出端倪,快速退下。


    面对沈博文, 檀昭冷下脸来,指了指刚写完的放妻书:"沈大人来得正好,我们约定之事,请过目。"


    沈博文忙伸头瞧看:"和和离?哎呦,贤婿,这婚暂且离不得啊!"


    沈博文出尔反尔,檀昭愣了下,神色愠怒:"沈尚书不也敦促我和离,怎么忽然变卦了?"


    沈博文不便向檀昭说明实情,只得支吾其词道:"子瞻,再有一两月,明年正月后,你与小女再离便是。"


    檀昭冷眸一抬,这位老奸巨猾,不知又埋了什么阴谋诡计。檀昭嗤声反问:"您又打着什么计谋?倘若我不愿意呢?"


    "哪有什么计谋,老朽真心,真心为大家好哪! 贤婿细思量,事情还在风头上,你们当下和离,必会再次引发他人瞩目,怀疑,探究,于你与婉儿皆非好事! 不如再缓一缓,待夫妻关系慢慢冷却,旁人见了也觉得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况且,你若急着马上和离,这事让亲家母如何面对?如何经得起这份沉痛?" 沈博文一番好说歹说。


    事实上,他察觉到誉王似有什么危险打算,多年朝堂历练,造就他敏锐的观察力。沈博文左思右想,暂且还得抱住檀昭的大腿不能放,虽然脚踏两条船并不容易,但要耐心看看,哪一条会先沉下去。


    梅娘,檀昭的另一软肋。


    檀昭虽知沈博文心怀鬼胎,却也默了片刻,复道:"我心意已决,任何人休想劝阻。不过,延迟一段时日倒是可以,但我不会再与沈清婉共处一室。"


    沈博文松下一口气,憋得绛红的脸庞慢慢缓色:"这事子瞻无需忧心,小女已回沈府,我们对外便称,她回府为了陪伴病弱的阿娘。" 眼见檀昭对自家女儿如此鄙夷,沈博文又悲又怒,对当初的替嫁之计后悔莫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沈博文胸口极为气闷,干咳两声,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血腥味,他连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捂唇,瞥见一缕血丝,"这……" 沈博文骇然惊震,愣了许多。


    "您还有何事?" 檀昭摆了个手势,冷漠送客。


    沈博文回神,继续忍气吞声,讪讪一笑:"无事,无事了,老朽只是惦念你,前来探望下,该说的都已说完,不再叨扰,子瞻好生静养。"


    沈尚书走后,安澜赶忙回屋,扶着檀昭躺到床上。


    檀昭挂念梅娘,生怕她得知自己受刑的真相,还有和离的意图,母亲年老体弱未必经受得住。檀昭的心一瞬跌到了冰谷里,若非娘子伴在身旁,他定然寝食难安,郁郁寡欢。


    必须尽快康复。


    娘子说过,吃饱睡好是根本。


    檀昭深以为然。况且,只有他复原了,才能护好娘子。


    檀昭瞥了一眼外头西坠的斜阳:"傍晚了,该是用膳的时辰。"


    安澜收拾完桌上的纸墨,并将那份和离书卷起来,放入一只木匣中。忽闻檀昭惦念吃饭,安澜略微一惊。平常总是她劝他多吃点,还要哄着他一口一口地喂。


    正中下怀。安澜去到不远处的灶房,任府的侍女每日负责膳食与煎好的药汤,安澜倒也不累,只需照料檀昭的起居。


    侍女翠花帮着她提来食盒,将四菜一汤放置于床边的案几上。冬天食物冷得快,安澜端来一只银盆准备注入热水,以好保温膳食,翠花瞥了眼她的脸,赶忙抢过活儿:"阿朱姐姐,还是我来吧。"


    "哦,多谢多谢。" 安澜挤弄一双斗鸡眼看向她,微微作笑。


    翠花哪敢多瞧她,生怕自己的眼睛也被带斜了,慌忙别开头:"客气啥,檀大人早些好起来,我们才放心呢。有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翠花手脚利索地冲上热水,将膳食浸入盆中保温,继而朝向檀昭,羞答答地觑了两眼:"檀大人慢用,婢子先下去了。\" 檀大人真是非同一般,自个儿长得美若天人,却成天对着那个丑阿朱,也不嫌弃,果真君子风范。翠花一边思忖,一边福身退下。


    人去后,安澜揉了揉眼睛,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好几圈,这才舒展双眸。


    檀昭每番看见她假扮的模样,总觉得又吃惊又好笑,待人靠近,他捧住她的小脸蛋,细细端详。一旦凝眸对视,安澜的双眼不由地又挤在了一起。


    檀昭噗嗤笑道:\"我娘子真是全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


    安澜眨巴眨巴眼睛,连忙将眸子移开来。幸好大半时间她与檀昭独处,否则挤着挤着真要变成斗眼了。


    她柔软的两腮被那人玩偶似的捏着,掐着,她翘起唇瓣,打趣儿道:"别人两肋插刀,我两眼快插出火星子来,只为博君一笑。\"


    她唇色故意化淡了,然唇肉嘟嘟的,檀昭忍不住低头啄了两下,极想含在嘴里,咬上几口,定能吃出蜜糖的滋味儿来。


    他吻得有些忘乎所以,而安澜持着理智,轻轻推开他:"菜要凉了,我们先吃罢。"


    寄居他人篱下,万一被瞧见,檀昭将会真的清誉全毁。


    "好。" 檀昭恋恋不舍地移开头,微微喘息着。每一回稍微用力,便会牵及臀腿的痛楚,可那股痛,比起快要溢出心间的渴望实在算不了什么。私.处,居然反应甚大,他略微羞赧,扯了被褥遮住,继而侧身躺下,以左手支颐,摆出一副罗汉卧的姿势。


    安澜盘腿坐下,悄悄取出一根银针将菜汤试了个遍,接着自己先尝一口。并非她不信任,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没有问题。


    她便慢慢喂他。今夜这人很乖,吃了足足两碗饭,菜也吃得精光光,"好乖,总算比我吃得多了。"


    得了夸赞,檀昭微微翘起下巴:"为夫是男子,胃口理当比娘子好。"


    适才他注意到妻子的银针之举,心中有个疑惑藏了许久。膳后,趁着她近身擦拭,檀昭小声问道:"我晓得你会不悦,但我必须问一问,你是否有个师兄,究竟何人?"


    安澜手一顿,嘀咕道:"好端端的,为何问这个?"


    檀昭扬起头,用漆黑的眸子凝视她:"瑶尘,是不是肖阁主?"


    安澜大惊失色,让他小声些:"这种事可乱猜不得! 会害死人的!"


    见她慌张的神情,檀昭心下已然知悉。八九不离十,瑶尘便是安澜的师兄,极愿阁阁主肖五郎。至于瑶尘缘何混入大内禁军,现又成为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必然带着什么目的,极大的阴谋。


    檀昭心下已有几分猜测,正色道:"我想见见肖阁主。"


    "见他作甚?" 安澜手发抖,速速替他擦完身,收拢被褥,哄宝儿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身子还未好,走路都费劲儿,莫想这些有的无的。当前关键,便是养好身子,这才最要紧。"


    安澜不知如何劝说,她心里明知师兄正在筹谋什么大事,定是与朝廷相关的要紧事,可她无法插手,彼时夹在师兄与夫君之间,当真一个进退两难。更何况,师兄下过令,倘若她干涉,檀昭必有性命危险。


    檀昭撑起身,拉住她的手扯了一下,将她带入怀里,紧紧搂住。


    "安安,我怕有些事情,若是晚了,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不问你的过往,但是,你的未来与我息息相关……"


    忽尔门外传来声音,安澜赶忙从檀昭怀里挪开,拢了拢散乱的发髻。


    "昭儿,昭儿在里面么?!"


    这焦灼的声音…… 像似梅娘。


    确实是梅茹。傍晚时分,她刚从大相国寺祈福回府,遇见一人蹲在府外,说是晓得檀昭的真实下落,就在任御史的府邸那里,那些流言皆是属实。梅茹惊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找来。


    任真陪着梅茹,慌张说道:"梅娘,您别急,慢些走,慢些走。"


    檀昭大惊,愣怔之际,梅娘已在巧姑的搀扶下疾步行来。每到夜晚,梅茹的眼睛便如蒙着一层雾,视线不清,她一边蹒跚前行,一边伸手摸索:"昭儿,昭儿——!"


    檀昭撑起身来,心慌慌地看向安澜。


    安澜浑身一颤。


    巧姑也来了! 糟了,这下她假扮檀府侍女的谎言要被揭穿了!


    第66章 报复 既是他先辜负了你,必然他先赔罪……


    趁屋内慌乱之际, 安澜朝檀昭眨了眨眼,继而贴墙一溜烟的没了身影。


    "娘。" 檀昭撑起身来,心慌慌地扶住母亲。


    梅娘颤如筛糠, 伸手去摸, 从他臂膀摸至他的脸,确实是她的宝儿! "昭儿, 昭儿——! 你何苦瞒着阿娘! 娘晓得你孝顺,可是,娘也闻见了那些风言风语,虽然任大人让我莫要轻信, 可娘不傻,心里一直没有安宁过! 我宁愿你如实告知,伴你身旁, 与你一同经受大风大浪! 娘什么事儿未曾经历过?当年你爹……" 梅娘心如刀绞,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已然哭成泪人儿, 濡湿了檀昭的月白衣襟。


    眼见母亲泣不成声,檀昭肝肠欲断, 眼角亦是清泪滑落:"娘, 孩儿不孝, 让您担心了! 莫哭, 您莫哭,孩儿依旧好好的站在您跟前儿。" 他从袖中取出娘子绣的那枚帕子, 给母亲擦眼泪。


    梅娘吊着的心一点点落下来, 缓气道:"昭儿,娘不怨你,不说你了, 快随娘回家,我们一道儿回家去!"


    任真旁观唏嘘,苦口婆心地说道:"梅娘,夜已深,现下您先回去,明儿我便派人将子瞻送回府上,您尽管放心吧!"


    梅娘谢过任御史,又心疼地抚摸她的昭儿:"我的儿啊,你受苦了,这些日子谁人照料你?"


    任真接话道:"你们檀府来的一个丫鬟,人老实勤快,细心体贴,将子瞻照料得十分周到。"


    伴在梅娘边上的巧姑也擦着泪,闻之疑惑:"哪个丫鬟?"


    任真讶道:"阿朱,巧姑你遣来的那位姑娘呀。"


    "阿朱?我何时派遣过人?" 巧姑更是纳闷,转着湿红的眼睛看向檀昭,"郎君认得那位阿朱?是何模样的?"


    "阿朱……" 檀昭呢喃,清眸四下扫了一周。


    已无安澜的身影。


    娘子…… 娘子又不见了……


    俩人总像似隔了一个世界,他在明,她在暗,宛如日与月,东升西落,终是参商相隔。


    送走梅娘后,任真长吁一口气,可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琢磨道:"那个阿朱究竟何人?子瞻不是认得吗?"


    檀昭喉骨上下无声一滑,默了片刻,回道:"似曾相识。我身患病痛,意识模糊,不过那女子定然无什歹念,她将我照料得甚好。" 檀昭不好当着同僚的面说谎,尝试将此事搪塞过去。


    嘶,竟让个生人贴身照料,幸好檀大人没出事! 任真想来后怕,也觉怪异,难不成是哪家姑娘歆慕檀大人几近癫狂,扮作侍女前来伺候?


    极有可能。估计又是桃花劫。


    任真啧啧摇头。


    眼见任真还想说什么,檀昭岔开话题道:"仲德兄,这段时日有劳你了,我感激不尽。如今我被停职,御史台的事务也要劳烦你多加费心。" 檀昭端直身姿,深深作了一揖。


    任真赶忙扶住他:"子瞻放心,明儿你安心回府,好生休养。现下冬至,大内都忙着辞旧迎新,郊坛祭祀,其他事务待元旦后再议。对了,官家到景灵宫行谢后,还准备去金明池冬狩。今年雪来得早,司天监预测,腊月前,应该还会下雪。"


    至于阿朱究竟是谁?身份成谜。


    好在檀昭安然无恙,此事也就无人继续揣摩.


    檀昭倒是有个疑惑,不晓得母亲从哪里得来消息,寻到他。


    既然母亲知悉,他翌日拾掇拾掇便回了府,心里庆幸,母亲没有瞧见他最糟糕的那阵子,晕迷发热数日,醒后动也动不了。那会儿幸得娘子悉心照料,十来日过去,他至少能下床走几步路。


    娘子消失后,檀昭失魂落魄。但,娘子说过,生命之根本,吃饱睡足心情好。檀昭狠狠加餐,猛猛酣睡。他的安安再出现时,他要她震惊,要她看到奇迹!


    如今他宿在书房里。


    寝屋他一刻也不想待。他总算明白,之前沈清婉换回身份后,出于骄矜与嫉妒,将寝房全部换新、清理,只因不愿留有安澜一丝痕迹。檀昭本就洁癖,回府后,也命人将沈清婉所用之物统统翻新,洗了又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檀府仆役不明就里,只见他们夫妻俩折腾来折腾去,现下郎君回府了,夫人还待在娘家那儿至今未归。


    私底下流言慢慢传开,檀昭夫妻估摸要散了。


    梅娘亦是惴惴不安,这俩小夫妻该是闹别扭了,也难怪,儿子惹出一桩桃花事件,儿媳妇免不了气一气……


    梅娘打算去沈府走一趟,亲自见见儿媳妇。


    亲家母难得过来,沈府众人恭敬相迎。


    林媛媛最是欢喜,挽住梅茹的臂膀:"梅姐姐怎么来了,说来甚巧,昨夜我做了一梦,梦见我在你府上那会儿,你我,还有婉儿,我们一同喝茶闲聊的好时光,不想今儿真就见到了你!" 说话间,林氏郁郁不欢的面容舒展开来。


    梅茹与林媛媛处得来,挽紧她的手臂,一阵嘘寒问暖后,问道:"婉儿还好么?多日未见,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想问问她几时回去?"


    提及沈清婉,林媛媛的脸色逐渐黯淡:"不瞒你说,婉儿又病了,近来她整日关在屋里头不出来,连我也鲜少见面。"


    "怎的又病了?" 梅茹惊忧,"我以为是你病了,她回府探望你。"


    林媛媛幽叹:"我这身子,二十年来从未好过,病怏怏的。而今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惟有在你们檀府那段光景,像似活了过来。可怜婉儿,许是我这母亲体弱多病,将她也给染上了。"


    梅娘轻轻拍了拍林氏的手,慰道:"妹妹莫要妄自菲薄,依我看哪,多半因为这气候,今年冬天异常寒冷,大家都小心些,莫要着了风寒。"


    俩人唠了好一会儿,林媛媛送梅茹至西院清蘅阁,吩咐侍女通报。稍一会儿,潘嬷嬷从屋里头出来,哪敢怠慢,慌忙躬身道:"檀老夫人,有失远迎,快请进。"


    林媛媛辞行,留梅茹独自与儿媳妇道些知心话。


    巧姑搀扶梅茹进屋,潘嬷嬷让她们暂且在书房喝些茶:"夫人担心病容憔悴,惊着您,稍微收拾下,随即出来拜见。"


    里屋,沈清婉却不着急。


    自从她好心探望檀昭,却被他给冷漠打发了,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左思右想,前日,她命人去檀府通风报信,好让梅娘晓得自己儿子的真正下落,亲眼瞧瞧他的惨况。


    她猜着梅娘最近会来。


    果然。


    沈清婉慢悠悠地挑选衣裳,粉红,还是郁金黄?两件都不错,皆是上等云锦,纹饰华美若天上云霞,织金一类,比蜀锦还要名贵。


    "潘嬷嬷,今儿我脸色不大好,你觉得哪件褙子合适些?" 沈清婉犹豫不定。


    潘嬷嬷搓手急道:"小姑奶奶,檀老夫人还在候着呢! 郁金黄吧,似冬日暖阳,人人喜之,看着也暖和些。"


    沈清婉颌首,穿上郁金黄云锦褙子,接着又让甜橙补了妆容,这才莲步轻移,去到书房请安。


    样子还是要做的,沈清婉温婉礼道:"阿婆,儿媳病痛在身,有失远迎,还请阿婆见谅。"


    "婉儿快坐,自家人无须客套。" 梅茹心地善良,总将人往好处想。况且她视线不清,哪里看得出沈清婉面色好不好,只瞧见她模糊的身子,衣装靓丽。


    巧姑却看在眼里。夫人的气色比在檀府那阵子好多了,说话也不再那么气虚,似乎讲到一半就会断了气儿似的。


    "夫人。" 巧姑福身,随即退出门外。


    梅茹不想累着儿媳,关怀一番,坦诚言道:"前日昭儿回来了,我已知事情真相,斟酌后,便亲自来看看你,婉儿,你打算何时回来?我们甚念之。"


    嗤。沈清婉心里暗哧一声,面上维持温柔神情:"阿婆,主要是我身子不适,担心回去,会给您添烦恼,不如等我修养好了,再回也不迟。"


    "我怎会怪你麻烦,婉儿,别怪阿婆唠叨,夫妻之间,贵在相守,若分离太久,恐连理生隙,离久则情疏。" 梅茹顿了顿,实心实意地又道,"你若与昭儿有何不便说的,告诉阿婆,阿婆替你做主。"


    真烦。


    沈清婉暗恼。


    这婚离定了,早晚而已。


    为了挽回颜面,沈清婉趁机复道:"阿婆的话,自然有道理,婉儿明白。可檀郎那事儿,婉儿一想起,依旧痛心疾首,心病难医……" 沈清婉越想越气,泪珠从眼角滚落,"或许我与檀郎缘分已尽,不如和离也罢。"


    "和离"两字,这回由她口中说出,沈清婉泄了一口恶气。


    梅茹惊骇,腾地站起身,捂着胸口支吾道:"和和离,这怎么,怎可如此! 婉儿,我回府说说昭儿去,既是他先辜负了你,必然他先赔罪才是!"


    眼见梅茹焦灼痛楚,沈清婉暗自高兴,也算是报复了檀昭。


    但也不能恶化事态。


    檀昭那人,她真心害怕。若没有父亲撑腰,她害怕死在他手里。


    后路还是要留的。沈清婉扶住梅娘,哽咽诉道:"阿婆,您别,千万别啊! 檀郎病痛未愈,要让他安心养身才是。此外,我不想他迁就,或责怪于我,这事儿您就先搁一阵子,待檀郎康复后,再说也不迟。您答应婉儿好不好,否则婉儿寝食难安,若是落下一身病,将来如何是好。"


    梅茹自然舍不得儿媳担惊受怕,含泪应诺,回府后,也没与檀昭提及她探访沈府这件事.


    今夜又逢月圆,檀昭支着木拐行至窗前。


    朔风冷冽,如薄刃般割在身上,带起刺骨的战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她。


    他的安安蓦然消隐后,汴京的夜比漠北还荒凉,他望眼欲穿,纵然忐忑,心底仍怀着一蔟希望的火苗,静静等候。


    天寒地冻的,她会不会冷?如今身处何方?檀昭惦念着,凝望那轮完美无缺的圆月,悬于天河尽头,却看似伸手可触。阿娘曾玩笑说,他是嫦娥仙子遗落在人间的小兔子,如今,他晓得他的嫦娥仙子长甚模样了。


    她何时会来寻他?


    骤然一道黑影似轻燕飞落,须臾靠近窗棂。


    "娘子……?" 檀昭的心险些撞出胸口。


    "嘻嘻。" 那人双手撑着窗沿,朝他展颜一笑,浓眉大眼的,嘴唇上沿竟还有一副小胡子。


    "你是?" 檀昭吓了一跳,定睛细瞧。


    虽知安澜擅于乔装打扮,但扑入眼帘的却是男子的面孔……


    "三日不见,甚是想念。" 安澜搓搓手,"檀小兔,外头冷,我先进来。"


    话罢,她双手用力,一个轻盈翻身,从窗沿跃入屋内。


    民间香艳话本里,皆是男子爬窗,幽会心上人。


    到了安澜这儿,她不仅爬窗,待会儿还要爬床呢!——


    作者有话说: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源自清代一首诗词[绮怀]。


    第67章 偷情 她不觉神魂荡漾,极想饿狼扑兔。……


    是娘子没错!


    檀昭狂喜, 待人入屋后,极快掩上雕花木窗。朔风仍从棂格缝隙呜咽灌入,檀昭插入横栓, 哐当, 隔断外头如狼哀嚎的冷风。


    迫不及待地一把抱住她,"安安, 安安,安安,我的安安……" 他喉间滚着灼烫的低吟,抱得她那么紧, 像要将她骨头拆了似的。


    天晓得他多么想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去塌前。他想尝试下,可身子一用劲, 下方疼痛加剧,他攥拳隐忍,疼得手背青筋凸起, 偏是闷声不吭。


    安澜倚在他怀里,察觉到他的心跳因为疼痛渐而失力, 连忙将他扶着慢慢躺到榻上:"檀郎乖, 等着我。"


    安澜抖落身上的冷尘, 脱去黑色氅衣, 走去暖炉边上,烘了一会儿手。体内几近冷凝的血液渐而舒畅, 安澜解下腰间系的一把剑, 蹑手蹑脚地走去塌前。


    眸光四下一扫,瞥见墙头有个女人!


    安澜定睛细看,竟是一副美人画。


    画中人眸子弯弯, 巧笑倩兮,那一脸漾开的笑意仿若盛满月华清辉,天真无邪,偏生眼波流转间迸出一缕慧黠,俏皮暗藏机锋。


    不正是她么?


    原先床头墙上那副王维的雪霁山石不见了,被这副美人给取而代之—— 此画是檀昭在狱中所作,睹物思人,每晚看着她才能安心入眠。


    其他美人画不是佐以琴棋书画,便是花鸟山水。而檀昭这副,美人旁边一张檀木桌,其上摆着各式果子,有安澜最爱吃的金橘蜜饯、琥珀杏仁糕。


    安澜:……!


    呜呜呜,檀小兔好体贴,画里也生怕她嘴馋,吃不饱。


    安澜雀跃靠近,蹲下身,托腮朝他凝眸。


    檀昭面对着侧躺于榻上,素衣流雪,乌发漫枕,那双凤目尾端仿若一笔水墨勾略微微翘起,诗韵乍现,唇畔呢喃着:"安安,安安……" 这两字恰是他最好的镇痛良药。


    安澜柔声莞尔:"想我了?"


    檀昭咬唇,点了点头。


    星眸漾动,浓密的长睫扑扇一下。


    安澜不由地伸手摩挲他的脸:"我不在时,你可有好好吃饭,歇觉?"


    檀昭乖巧点头。


    确实他的脸颊比先前丰润了些,且泛出一层薄薄浅红。彼时他静卧榻间,宛若月下海棠,娇美欲滴。


    安澜不觉神魂荡漾,极想饿狼扑兔。


    "郎君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小生今日惊鸿一瞥,即堕情网,愿此生相随,与郎君共结连理。" 安澜俏皮调侃,唇上那撮小胡子翘了翘,好似个风流纨绔。


    这不倒反天罡么。


    檀昭回神,挑起男子英气的双眉,沉声道:"油嘴滑舌的,娘子快将这妆容撤了,瞧着委实碍眼!"


    安澜咧嘴一笑,少顷将脸抹了个干净:"这下行了吧?顺眼了?"


    小胡子还翘着呢! 檀昭蹙眉,伸手去掉她的假胡子,轻嗔道:"安小猪,真调皮。" 继而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怀中。


    搂住她,狠狠地搂紧她。


    檀昭艰难地翻了个身。


    书房小榻较窄,他将她置于内侧,随即拉着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呢喃道:"安安,我的娘子,我的宝儿……"


    檀昭身上尚且留有清浅的药味,安澜依偎在他暖烘烘的怀里,思及骑马坠落那回,他也是因她而受伤,刹那心潮涌起,漫至眼眶,凝成一滴清泪滑落。


    俩人胸腔里震动的心跳声渐而激烈。


    少说也有两月了,他们没再同过房。暂居任府时,俩人偶尔卿卿我我,偷情似的,哪敢任情恣性。


    今夜是在自家书房,檀昭卸下戒备,手不停地游移,从她的头发缓缓摸到脸颊,脖颈,香肩,像似探索世间至宝,他雀跃,紧张,渴望,不错过她分毫肌肤。


    继续往下…… 手却顿住了。


    檀昭忐忑启口:"安安,这块玉,从何而来?"


    安澜沉默稍许,复道:"此物应是我亲生爹娘留下的,倒非我执念寻找,我早就放弃了,玉佩没地儿搁,便戴着呗。"


    檀昭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甚么竹马,或旧情郎便好。


    他曾说,对她的以往不介意,心里却想将她探究得一清二楚,"这玉,我曾见过,放那盒子里的,里面还有许多交子是何用处?"


    檀大人又要盘问了。


    安澜暗吸一口气,老实交代,将替嫁交易的数额统统告知。


    檀昭:……


    见那小兔肚肠的男人沉默,安澜骤然忐忑,手指划在他胸前:\"生气了?"


    檀昭颌首:"我气,确实气,娘子被沈博文给骗了! 仅拿到三百两金,无论如何,为夫总值千两金吧!"


    噗嗤,安澜暗笑。确实他身子给了,心也奉上了,这笔买卖太值了! 若是让他晓得,她本打算远走高飞,用这些钱财招个俊美乖顺的小白脸,那还得了。


    哄哄他。


    "甚么千两金,万两金的,在我眼中,你是无价之宝!" 安澜扬唇,柳莺婉转的声音吹在他耳边。


    闻言,檀昭唇畔漾起一双旖旎酒窝,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若论瑰宝,惟娘子眸中星河,照我永夜无魇。"


    "檀郎的嘴儿甜如蜜。" 安澜心道,梅娘说得没错,癸卯年生的娃儿忒萌忒萌,小嘴儿巴巴的甜。


    "安安。"


    "嗳,昭昭。"


    "娘子的手脚好冷,我捂一捂。"


    "你别乱动了,那儿还伤着呢。"


    "手可没伤着。"


    "那好,只许用手。"


    "为夫的脸也没伤着,嘴能动。"


    "呦,几日不见,檀小兔的脸皮竟厚实了?"


    "承让承让,哪得上安小猪你的?"


    檀昭暂且顾不得反思自己的矫情造作,幼稚可笑,只想变成三岁半,成天与她一道玩耍。打情骂俏的滋味儿,美如琼浆玉液,他又品尝到了,真是妙哉妙哉。他如饮醇酿,陶醉于情,又将那人儿往怀里摁了摁。


    彼时俩人身子贴得极近,全然黏了起来。冷冽冬日,床笫间这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灼热的呼吸交织着,安澜心跳也愈发激烈,血肉一点点地蒸腾起来。仿若置身于盛夏,她正在慢慢消融,似一捧新雪化作他指间的清流。


    她柔水般地贴合他,享受他尤为饥渴的抚摸。檀昭上身能动弹,力量愈加聚往手臂,本想温柔待之,却按捺不住体内灼烧的激情,良久的思念与渴望,他一发狠,将她反复摩挲,捏着,掐着,十指几乎要扣进她细嫩的肌肤里。


    他欲化作烈酒,将她灌得神魂颠倒,失控呢喃。


    少顷,倒是他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流淌出来:"安安,自你离去,我方知,一日三秋竟是真实心照,我要如何做,才能与你在一起,堂堂正正的,无须再避人耳目,安安你告诉我…… 是不是过了今夜,你又将离开……"


    檀昭咬牙承受身体的痛楚,与此同时,那个蕴含极度思念之处,不由地激昂。


    "往后的事儿往后再想,今夜,我在呢……" 安澜的声音近乎呢喃,尤为魅惑。


    忽然虚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啧,好一双苦命鸳鸯。"


    安澜大惊跳起,忙不迭地扯了自己的衣裳跳到外方,执起炭炉旁的那把剑。


    唰——


    她玉蝶般的旋身披上罗纱,同时长剑出鞘。


    烛火摇曳,一具冰冷高拔的黑色身影立于五步之遥。


    瞥见那人脸上的面具时,安澜浑身汗毛直竖。


    师兄! 他怎么来了?!


    百里逍遥徐徐走近,抬手拔开安澜指向他的剑。


    檀昭忍疼从床上起来,踉跄站到安澜旁边,身子却挺得笔直:"你是何人?竟敢私闯我府邸!"


    "檀大人,轻声点,小心引来仆役,让人捉奸在床。" 百里逍遥朝他上下打量一番。


    檀郎的美誉名副其实,尤其这般墨发披肩,身着白绢中单,衣襟散乱的模样儿,美如将将落尘的谪仙,多瞧一眼,便能将人心魂勾去。百里逍遥移动目光,瞥见他依旧隆起的那处,冷嗤一声。


    檀昭攥紧拳头,压低声音:"你想做甚么?"


    百里逍遥戴着面具的脸转向安澜,用扬起的下颌点了点:"我来寻她,带她走。"


    安澜握紧手中的剑,颤声道:"师兄,我已经自由了,我想做什么,还请师兄莫要管束,放我一马!"


    檀昭吃惊:"师兄?他就是你的师兄,肖五郎?我早想会一会你!"


    极愿阁阁主,终于出现了。


    百里逍遥骤然一动,出其不意地闪到檀昭旁边,捏住他的脖颈:"檀大人想见我?这世上想见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求愿的,一种是索命的,你是哪一种?"


    檀昭伤势未愈,力量不及,便侧头凝视那副冰冷无情的面前:"我想帮你。"


    百里逍遥愣了楞,蓦然笑道:"帮我?你自个儿已是死到临头!" 他转头看向安澜,"师妹是否想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情郎被活活掐死?"


    "你别伤害他!" 安澜咬牙切齿,手中剑也对准师兄的咽喉。


    "你假戏真做,擅自回来,便是违了命。" 百里逍遥指尖用力,捏得檀昭的喉咙咔咔作响,"你深知我言出必行! 要不这样,我也可以赐予檀昭其他死法,譬如,断了他的手脚,削成人棍?或者,去势?让他往后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你,师妹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说:审核来了,快逃啊!


    第68章 激吻 檀昭,抱紧我。


    安澜泪水夺眶而出, 剑指百里逍遥的喉颈:"你放手! 你若敢动他一根汗毛,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手中这把剑是我师父的,你真要让师父在天之灵看到我们鱼死网破, 如此下场么?!"


    百里逍遥沉默片刻, 阴冷的笑声轻轻传出,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具再次转向檀昭:"檀大人, 看来你真就把我师妹迷得神魂颠倒。她明明已经逃出京城,为了你,竟不顾自身安危,跑了回来, 还藏在你的房里,与你颠鸾倒凤。"


    百里逍遥施施然松手:"我可以放过你们,不过有一条件。"


    "你说。" 安澜瞪起湿红的双眸。


    百里逍遥饶有玩味似的说道:"今夜我倒要亲眼看看, 你们俩人如何恩爱缠绵。师妹,你就在我面前最后演一场?"


    "胡闹!" 檀昭嗔怒,旋即护在安澜身旁。


    安澜深知师兄的性情, 言出必行。安澜剑指苍穹:"当真?我要你在师父这把心乙剑前发誓,往后绝不再伤害檀昭!"


    百里逍遥冷笑:"我此生唯有一个誓言, 从不作其他任何承诺。你若不信, 也罢。今夜我就让檀昭死在你眼前。"


    咚的一声, 安澜丢下剑, 倏然吻向檀昭。


    她玉润的双臂环住他脖颈,担心他身子疼痛, 亦为护他安危, 慢慢将他抵在墙边,用自己的身躯面朝外方。


    亲个嘴怎么了?


    纵使万众睽睽,她犹自坦然, 并无半分赧色。


    师父曾说,爱可远远不止亲嘴儿。爱是初见的心动,从相知到相守,彼此欣赏,珍惜,给予。爱是成为彼此心底最坚韧的信念,不再伶俜,不再彷徨。


    情之所系,唯檀郎而已!


    她忽如其来的吻似要将心掏出来,热烈又至诚。


    "檀昭,抱紧我。"


    檀昭起初木楞楞的,由着她亲吻缠绵。他自来将礼义廉耻铭刻于心,乃至融入血肉里,那些儿女情爱仅是私底下的放纵,彼时哪怕危在旦夕,面对外人,他也绝不想为了保命,做出这等凌辱心爱之人的事情来。


    出乎意料的却是,娘子竟奋不顾身,无所畏惧。


    震惊之余,檀昭的脸庞也被她滚烫的热泪濡湿。他心头猛地一绞,"娘子,吾身吾心,唯你尽付! 山海倾覆,九死不悔!"


    檀昭骤然一个转身,将安澜抵在墙面,并将她紧紧摁到自己宽阔的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面向外方。


    吻住她。


    渐渐地,彷佛天地间只有她与他。


    吻愈渐狂热。


    他不慎用力,安澜未曾系好的罗纱便从肩膀滑落,婀娜的身子暴露无遗,檀昭来不及揽住那席徐徐落下的轻薄之物,便敞开自己的中单,将她裹藏在怀里。


    纯如新雪的白衣之下,俩人做着最是亲昵温情之事。


    边上炭炉溅出劈里啪啦的火星子,使劲照耀那双紧紧相拥的身体。岂止,心神也已融合,他们缠绕在一起,哪还顾及旁人睽睽,那番压抑却又热烈急促的喘息声,像似一阵又一阵的盛夏海浪,裹挟着诱惑的芬香直直浇在人心头上。


    百里逍遥双手抱臂,冷眼观摩半晌,冰冷诡异的面具波澜不惊。他早知自己输了,却要亲眼看看,这两人究竟情深到何等程度。


    竟是,这般,无耻,可恶。


    令他莫名战栗,浑身不自在。


    "够了。" 百里逍遥冷声道。


    安澜扑在檀昭炙热的怀中,竟有些意犹未尽,趁着躲在他衣襟里,又吻了吻他厚实的胸膛,这才探出一副红彤彤的玉琢般的脸儿,轻轻喘着气。


    檀昭几近精疲力竭,缓息少顷,忍痛弯腰,捡起地面那件罗衣,忙不迭地替安澜掩住身子,抚了抚她的肩:"安安,快去穿上褙子,当心受凉。"


    "嗯,你也披上氅衣。"


    眼见他俩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百里逍遥很不耐烦:"檀昭,你不是想见我么?"


    檀昭穿上安澜递来的大氅,用木拐撑住沉重欲坠的身子,复道:"确实,我有要紧话,想与你攀谈。"


    安澜在旁搀扶檀昭,百里逍遥侧头:"师妹,你先回避下。" 见她迟疑,逍遥讽道,"有了情郎,就这么不信师兄了?"


    檀昭扬起下颌,端着男子自尊,朝安澜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安澜终是松开手,百里逍遥看着她,带着略微沉重的语调,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师妹,保重。"


    不知为何,安澜心下一凛。


    师兄这句话像似道别?还是?


    然她目前心思皆在檀昭身上,未多思量,眼瞧着他们走去书房另一侧,那俩人会说些什么?安澜揣摩不透,但晓得必然事关重大。


    半个时辰后,檀昭拄着木拐慢腾腾地走回来,安澜赶忙迎去,扶他躺回榻上,"师兄走了?"


    檀昭颌首,神色极为端肃。


    安澜取来水,替他喂了几口,润润嗓子。见他依旧不苟言笑,安澜心底的不安愈渐强烈:"你们说了什么?"


    檀昭沉默半晌,蓦然沉沉叹了一口气:"娘子千万莫要暴露身份,切记切记! 不如,我们暂且分别一段时日,再忍一忍。"


    安澜偎向他怀里,蜷起身子:"我能忍,可我不放心你。我很清楚师兄为人,他今夜前来,并非为了我,而是你。他没有杀你,因为你于他还有用处…… 他只有一个目的,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安澜欲言又止,攥紧檀昭白绢中单,让他胸腔心跳的震动能够传至她指尖。


    她怕,怕极了。


    师兄真实身份,百里氏的遗孤,百里逍遥。


    这个机密说不得。


    她自然不会背叛师兄,又恐夫君陷入危境。左边是恩义难舍,右边是情根深种,她一颗心似被冰火割成两半,生生作疼。


    骨缝里渗出寒意,安澜浑身筛糠般战栗,连牙齿也打着颤:"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所谈究竟何事?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必可以做些什么。"


    檀昭却出乎意料的淡定,手指绕着她的柔软青丝,缓缓诉道:"但凡大周子民,没有谁想看到国之山河倾覆,社稷化尘。我身为朝廷重臣,官家心腹,如今更不能退却。"


    檀昭点到为止,不舍地拥着她,唇畔轻啄,一点一点地舐尽她颊上残泪,心底的澎湃最终化作喉间哽咽的一句话:"安安,今日你便寻个安全之处,藏起来,最好京城以外。"


    安澜使劲摇头,一把扒开他的衣襟,将脸儿紧紧贴在他滚烫的胸前:"我不要离你那么远! 我偷偷跑回京城,就是为了能与你一道儿,三日不见,我想你想得快要小命呜呼了!"


    纷纷扰扰的万丈红尘里,她虽身似微尘,轻如鸿毛,可她足够坚强,足够豁朗,亦能用自己微薄之力筑起一隅之安。既然他视她如珍宝,她亦可不顾一切世俗桎梏,迎面千难万险。


    安澜抽了抽鼻子,据理力争:"要不,我可以继续假扮,扮作你的丫鬟?不,还是小厮吧,没那么招人耳目。青竹好像走了?那正好,你就说寻了个体贴的小厮照料你,成不成?"


    傻丫头,这种时刻竟还能说出让他想笑的话来。檀昭摸摸她的头,哄宝儿似的劝道:"安安不哭,听我的话。"


    安澜反驳:"为何不是你听我的话?"


    檀昭哽了一会儿,声音喑哑:"你以为我真的舍得让你走么。" 眼见心爱之人承受熬心之苦,一阵痛楚涌上胸腔,檀昭喘着粗气咳嗽起来。


    安澜见他十分难受,只好暂且收起自己的执拗。


    五更将至,外头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似在催促他们。


    安澜终是走了。如一抹霞光烬影没入苍茫。


    廊下霜痕犹存,檀昭裹着寒衣立于窗前,凝望无垠天际。


    朝暾将升,终有破晓时.


    天未亮前,百里逍遥离开檀府,潜入誉王的现居处,京城南面一处府邸,靠近玉津园。


    曾经的誉王府建在皇宫以北的景龙门外,属诸王所居中最为宽敞奢华,远胜于太子秦旭的东宫。自从秦旭登基,便将誉王府纳入皇宫别院,并大力消减誉王的权势。此后,誉王秦策移居洛阳,仅在汴京南郊保留一座别院。


    誉王正襟危坐,揉了揉紧蹙发疼的眉心:"肖阁主,你终于来了,本王彻夜未眠,一直在等你。"


    百里逍遥作揖:"请殿下恕罪,肖某有些急事,故迟来一步。"


    誉王摆摆手:"你这边进展如何?"


    "一切就绪,就待五日后,一举擒王。" 百里逍遥做了个狠厉的捏拳手势,继而问道,"殿下与张枢密使可有再次确凿?"


    誉王直盯盯地凝视道:"你神机妙算,欲城受到清理,朝廷驻军,我们此番势在必行。檀昭顺着漕粮一案追溯往昔,已经寻到蛛丝马迹,沈尚书手中也握着诸多贪官污吏的佐证,崔侍郎背后牵扯张枢密使等人,张乾如今自身难保,惟有与我们联手。不过,他担心,万一我们失手…… 你说,万一失手的话?"


    百里逍遥复道:"殿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必须全力以赴! 这个皇位,本就是誉王殿下您的,如今番国重议合约,局势愈加危机,秦旭生性怯懦,担不起君主重责,当初若非长公主扶持,秦旭早就退位于您了。张枢密使这回选对了主子。"


    誉王俊美的面容现出一缕狰狞的冷笑:"张乾最怕的还是檀昭寻到佐证,告他十五年前,配合前枢密使王蒙延误军情,导致镇北军一败涂地。不过我毫不同情百里氏,那个皇位原本是我的,可镇北候一直阻扰,他死有余辜! 还害得我母后病重身亡,害得我多年忍辱吞声。"


    百里逍遥沉默,负在身后的拳头攥得极紧。


    誉王抬眸看来:"肖阁主,麻烦你摘下面具,再让本王瞧一眼。"


    百里逍遥一点点地松开拳头,抬手,摘下银色面具,坦然迎接他人的目光。


    誉王倒吸一口冷气,虽也曾见过,仍旧吃了一惊。


    那副线条明朗如雕塑般的脸,剑眉入鬓,双眸深邃,只可惜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他左眦噬咬而下,延至下颌,硬生生将他俊美的容色劈作两半。


    —— 倘若没有破相,这便是一副颠倒众生的脸。


    誉王惋惜道:"阁主以身入局,可曾收揽了长公主的心?"


    瑞安。百里逍遥于心里默念。她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只见过他化了妆的完好容颜,否则岂会容他接近。


    誉王嘱咐道:"五日后的冬狩,长公主也会参与,到时你切莫心软。"


    百里逍遥颌首:"明白。"


    誉王噙着一缕莫测的笑意,又问道:"我蓦然想起另位女子,你的手下,替嫁清婉的那人,她如今身在何处?"


    第69章 又演 娘子?又演呢?! 真是不听话!……


    自从去过沈府, 巧姑纳闷儿,老夫人回来后,整天郁郁不欢, 问也问不出个原由来。该不会是婆媳之间心有生隙?


    许多话儿巧姑藏在心里头委实难受, 便拉着徐管事私下嘀咕。


    "大年,有一事我觉得挺蹊跷的, 前儿我陪主母去沈府,夫人气色明明好了不少,现下冬至,可她为何迟迟不回府过节呢?我总觉得, 夫人似乎变了,分明有着一股疏离感。"


    徐丰年琢磨道:"老夫也觉怪异,自从小雪时节那会儿, 夫人去到沈府,回来后,人还是那个人, 就是说不出哪里怪。"


    巧姑连连颌首:"正是正是,那会儿她病弱憔悴, 却还一个劲儿地折腾, 将府内各处, 尤其寝屋换了个新! 似乎很怕染上什么脏东西?可咱们府邸本就干干净净的, 檀郎君最喜洁净。"


    徐丰年捋须凝思,倏然神色惊慌:"有没有一种可能, 夫人被夺了舍?"


    "胡扯甚么啊你! 想吓死我么?!" 巧姑摸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哎叹道,"还有一种可能,夫人与郎君已是貌合神离, 所以,所以郎君才有了那桩莫名其妙的情债,由此俩人益发不对劲儿……"


    一阵冷风吹过,徐管事缩进脖子:"哎呦,你这么一说,也将老夫吓着了! 最怕就是他们夫妻琴瑟不调,然后……" 徐管事咽下和离两字,愁道,"现下,老夫人最是可怜,府里冷冷清清的,檀郎君伤势在身,却一大早去了皇宫,我见他眉头紧锁,定是有何大事。"


    "这年还是要过的,既然夫人不在,咱们自个儿装点,多买些彩灯来,将府邸照得明明耀耀,喜气洋洋的!"


    徐丰年唇角挽出一缕怀旧的笑意:"提到过节,七夕那时多热闹,夫人巧思妙计,将凉亭装点成乞巧楼,即省钱又有趣,还有秋社,中秋,咱夫人顶能持家,待仆人们也颇温和耐心,夫人,夫人啊——!"


    巧姑忆起往昔,眼眶不由地酸楚:"甭说了,您先准备着,我得去外头一趟,将昨儿的剩菜剩饭喂给流浪猫儿,还要再去牙人那里瞧瞧,赶紧挑个合适的小厮回来! 青竹奔丧去了,檀郎君无人照料,他又不喜丫鬟近身,连我也避嫌得紧,唉,可他身上的药膏还需五日一换哩!"


    檀郎君那古板人儿,死倔死倔的,巧姑服侍梅娘多年,也算半个家人,好心提议为他更衣伺候,檀昭却也不给碰。


    巧姑裹了氅衣,头戴御寒的印金梅花帕,匆匆赶去办事儿。


    她必经之路,安澜早已算准,在檀府附近的街角摆了一个"关扑"摊—— 大周严禁赌博,唯独冬至、新春、寒食清明等重大节庆假期,朝廷允许民间关扑。关扑之物应有尽有,彩幕缴络、珍玉、奇玩、匹帛、茶酒器物皆可搏之,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侍从亦可出价。


    冬至寒风刺骨,携着零星雪沫,不过彼时满城人声鼎沸,逐利□□的喧嚣热浪蔓延在汴京大街小巷。关扑游戏举国风靡,无论男女老少皆喜玩之。


    街角避风处,安澜安置摊位。


    她身旁扎着一个货郎担子,上面悬有绣作、绢花,珠翠头面、特髻冠子之类,皆是女子喜好之物,是她从大相国寺的姑子那儿购来的。担头挑着一盏琉璃灯,在风中微微摇曳,内里烛火跳跃,透过罩面上薄薄的红绡,将架上货物照得流光溢彩,越发诱人眼目。


    "来来来,各位客官,走一走,瞧一瞧嘞! 以少搏大,以少胜多,二十文扑之,绣作绢花,珠翠头面,路过不要错过!" 安澜连声吆喝。


    市面上的搏物方式,大半是转盘射箭、投骰子、掷铜钱。


    安澜用了个特殊的法子,抽签。


    抽到尾端有数字的竹签,便可得物。数字越大,奖品越丰厚。


    玩法实属新鲜。


    不一会儿,周边女子环绕,一边打量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礼品,一边悄么端详这位小货郎。


    今儿安澜乔装扮成少年货郎,十五六岁的俊俏模样,身材也算挺拔,裹着洗得发白的夹层棉袍,衣襟处系有一条浅蓝围脖,头戴一顶皂色软帛风帽,更显得脸儿白净清秀。


    "姐姐们可要扑个彩头?"


    安澜一声声地唤姐姐,声音清脆甜润。


    年纪稍大的女子便按捺不住了,纷纷递钱。


    "小郎君,我扑一个。\"


    "我扑两!"


    这二十文钱真算不得甚么,京城一碗当街水饭,加一盘肚肺,或粉羹类的日常小菜也要这价钱。若是抽到数字九九,便能有幸获得架上那件最美最贵重的礼品—— 牡丹式特髻冠子,还镶着三颗金色琉璃,熠熠生辉,少说也值白银二十两!


    安澜一边收钱,一边微微笑道:\"姐姐们一个个来,小的给您们备竹签,冬至大如年,关扑添福缘! 祝各位好运连连!\" 她抬头,双颊红扑扑的,皱了皱冻得微红的鼻尖。


    模样着实惹人垂爱。


    安澜手捧一束竹签,约莫二十来根,一半底部没有数字。


    抽中数字者,大为欣喜。未中者,安澜见是模样温柔的妇人,尤其小女娃,便赠她们一朵小绢花。


    面对如此大方的摊主,关扑之人趋之若鹜。货架上的物什逐渐减少,依旧无人搏得那件最美的特髻冠子。


    冬日天光沉得早,这才申时,暮色已如泼墨般洇染了鳞次栉比的楼阁飞檐。


    巧姑清晨出去,终于回府。下马车时,她瞧见街角那处诸多女子围绕,也前来看热闹。


    "这里的关扑最好了,玩个两三次,总能中一次。"


    "那小郎君模样清秀,心眼也好,有时还送人东西喏!"


    "小郎君,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家做什么的?" 好奇者打探道。


    瞥见巧姑接近,安澜心道,好时机!


    因为连声吆喝,嗓间带着一丝沙哑,安澜润了润嗓子,温文尔雅地说道:"小的刚来京不久,我娘擅作女红,架上大半之物皆是我娘的手艺,近来我们日子不太顺当,阿娘常年信佛,便让我将这些什物带到京城,用关扑的法子,多结善缘。冬至大如年,关扑添福缘! 祝各位好运连连!"


    闻言,巧姑跨前两步:"小郎君,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你们往后的日子定能顺顺当当的!"


    巧姑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我也搏物试试。"


    安澜趁机打量巧姑,只见她眉间染有几分阴郁,想必许多烦心事儿,还未找到暂且能替代青竹的小厮。也难怪,檀昭那人,严苛得紧。


    "这位姐姐,二十文就能扑之,您可以扑五次。" 安澜忽地弯腰,佯装打了个喷嚏,与此同时从袖中悄然取出那根刻有九九的,速速将它混入其他竹签中。


    巧姑心善,适才闻及少年的阿娘信佛,便拿银两做个善缘,并非真要搏物。她也不多思量,随手抽了一根,无数字。又抽两次,依旧无字。


    "可以了,今儿手气一般,不过喜添福缘!" 巧姑莞尔笑道。


    "这才第三次,您再抽一次,否则小的良心不安。" 安澜将那根九九竹签稍微拔高。


    "好吧。" 巧姑又抽了一次。


    数字六,中得一枚发钗。


    安澜笑盈盈地道:"恭喜姐姐! 架上还有几枚珠翠发钗,您自个儿挑。还有一次,您再抽一次!"


    围观者拍手叫好,比自个儿中奖还开心。


    巧姑笑容嫣然,想是体会到游戏的欢乐,欣然抽取最后一根,拿着底部一瞧。


    九九???


    围观者纷纷探头看来,皆然艳羡。


    "九九,竟是九九欸! 终于有人得了那顶牡丹特髻冠子!"


    "少说也值白银二十两!"


    "这位娘子运气真真好!"


    "她心地好,果真善有善报!"


    巧姑一时不知所措,与其开怀,不如说焦虑。她迟疑地望向少年货郎,这人做了一整天的买卖,就这么一件特髻冠子抵了他所有的收益,这可不行,她绝不能要,哪有行善的反倒自个儿赚了利。


    安澜从货架取下那顶熠熠生辉的特髻冠子,递给巧姑:"姐姐,这是您的,请收下。"


    巧姑赶忙摆手:"不可,这可不成,我拿了那枚发钗就够了。这牡丹冠子,小郎君自个儿留着吧。"


    安澜早知她会回拒,说道:"关扑嘛,全凭运气,姐姐运势好,是老天保佑。我今儿也该收摊了,我非货郎,关扑仅是替阿娘祈福。小的没啥本事,之前当过小厮,侍奉公子的事儿才是我的拿手活,望能寻到此类活计。" 话罢,安澜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掏出一袭方帕抹鼻子。


    巧姑一惊,接着一喜,道:"那可太巧了! 小郎君可有空闲,要不来府里坐坐?我们府邸就在不远处,外头冷,小郎君避下寒,我正好有事谈之。"


    安澜微笑颌首:"多谢姐姐相邀。" 她拾掇拾掇,噔儿,轻松挑起货郎担子,随巧姑走往檀府。


    巧姑眼见少年身材并不魁梧,力气倒挺大,动作也利索,收拾东西整齐有序,还在货架上盖了一层薄布,看似很爱洁净。外貌亦是清爽秀气,一副纯良乖顺的模样。


    心下便有了决定。


    入屋后,巧姑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适才听闻你想寻小厮的活计,我们府上,正缺一位合适的,你若有意,可否将经历细细诉来?"


    绕了一个大弯子,安澜终于捕到机会,便道出事先编好的说辞。巧姑又提了许多问题,除了小厮需做的日常活儿,还有家里背景,是否已在开封府落户,暂住哪里等等,以免引狼入室。


    安澜皆有准备,应答自如。


    "赶早不如赶巧,偏就今日遇见了你,这般相遇,实乃缘分。" 巧姑甚满意。


    安澜通过第一关,赶紧拜谢道:"多谢巧姑姐姐大恩大德! 今日得见,恰似福如天降,若小的能当你们府邸的小厮,必定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巧姑又请来徐管事一同商量。


    徐管事面色为难:"可以倒是可以,老夫也觉得这孩子不错,只是檀郎君那边,还得他说了算。"


    巧姑也无法做主:"我寻了三五日,还未找到合适之人,现下找个乖巧实诚的可难了! 大年,要不这样,待会儿你与我一同将这孩子引见给郎君。"


    不久,檀昭回府,拄着木拐缓缓行来。


    巧姑与徐管事一同迎上前。


    "郎君回来了,赶紧歇歇!"


    "今儿我们找到人了,可以暂且替代青竹,就等郎君您的意思。"


    安澜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彬彬有礼地朝檀昭躬身,用少年人清朗的声音说道:"檀郎君,久闻您大名,小的若能暂留您身旁伺候,实属有幸,求之不得! 小的姓宝,名备。" 安澜知道好话不能说太多,檀大人不喜巧言令色之徒。


    宝贝?


    好奇怪的名字。


    檀昭看向少年。


    烛火下,这人纯澄的眸光透出一缕慧黠。


    似曾相识。


    檀昭的心一阵急跳,旋即凝眸打量。


    巧姑看在眼里,郎君很少这么端详别人。


    有戏!


    安澜被檀昭盯得头皮发麻,长睫微微颤着,滗下几缕光影映在红彤彤的脸上,一副任人挑选的温顺样儿。


    檀昭的嘴角抽了抽:……


    惟他知晓,此人的真面目何等古灵精怪! 若论执拗,比他尤胜三分!


    娘子?又演呢?! 真是不听话!——


    作者有话说:* 关扑参见《东京梦华录》


    第70章 禁忌 我还能更坏,檀大人想么,怕么?……


    众目睽睽之下。


    檀昭苍白的容色硬是涨出一抹浅红, 语塞半晌,冷脸吐出几字:"暂且留下吧。"


    安小货郎扬起一副笑盈盈的脸:"多谢檀大人! 小的即刻听从您吩咐!"


    巧姑与徐管事愁容舒展。


    终于! 能有小厮入了郎君的眼!


    巧姑甚满意,今日好运连连, 关扑中了个大头彩, 还寻到合适的小厮,得赶紧向梅娘报喜去:"阿备, 你先同我去拜见老夫人,也好让她过目,安心。赶明儿你再来府上,带上开封府户本等物。"


    檀昭眸光有些躲闪, 咳了两声,眼风瞟向安澜:"稍等,劳烦你先扶我进屋, 有些事我想亲自询问了。"


    巧姑忙接话:"也是,郎君出去一整天,定然累了。阿备, 那你就先替郎君更衣换洗下。等会儿我过来寻你。"


    安澜乖巧应答:"欸欸,小的明白了, 要不, 咱今晚就开始活儿?"


    巧姑思忖片刻, 见檀郎君没有异议, 便道:"你若不介意的话,那也行, 我让人将隔房收拾下。"


    计谋得逞, 安澜垂首暗笑,跟随檀昭入屋。见他拄拐行动不便却加速步伐,安澜赶忙扶紧他:"郎君慢些走。"


    入到书房, 檀昭微微蹙眉,略带慌张的眸子环顾一圈,确定无人,做贼似的心虚道:"真拿你没办法,倘若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安澜悄么牵住他的手,晃了晃,软声道:"怎么可能,檀大人是怀疑小的演技拙劣?" 她伸手按在他胸前,转着一双流盼的明眸仰头看他,"若不做出格的事儿,谁人会怀疑……"


    "出格之事?" 檀昭反应迟钝,依旧端着矜持。


    安澜唇畔噙笑,踮起脚:"譬如这般。" 她俏皮地眨了眨晶亮亮的眸子,将红馥馥的唇贴了去,在男人唇间轻浅一点,"檀大人,譬如这类出格之事。" 声调分明带着几分挑逗之情。


    檀昭身子一震,面对乔装的妻子,扑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副陌生的容颜,少年脸庞清稚,雌雄莫辨,秀色可餐。


    本就深藏的禁忌之感骤升,渐渐地,这般前所未有的震撼在他心里似烟花炸裂,少顷,他心跳动,心狂烈,几欲化作玉蝶振翅而飞。


    他声音亦发颤:"坏安安,真坏,坏极了。"


    坏到他的心尖尖上。


    安澜俏皮扬唇:"我还能更坏,檀大人想么,怕么?"


    "有甚怕的。只是,扮作丫鬟小厮的,委屈娘子了。" 迟疑片刻,檀昭单手扶住她的腰,用力揉捏几下。不够,手又缓缓探进她的棉袍内。


    —— 活生生的温香软玉。


    他心一横,阖目,低头吻去。


    想! 如何不想! 想极了!


    无她的日子纯属煎熬,那思念如附骨之疽,时刻啮咬他心肺。无她的日子竟连光阴都失了色,令他恍若置身于黑白不切真实的尘世中。


    当她再现,此刻,虚空每一处都蒸腾着人间烟火的快乐滋味。


    檀昭吻得有些忘乎所以。


    偷来的短暂欢愉,益发难能珍贵。


    咚咚,敲门声传来。


    安澜倏地弹开身,端正神色,觑了眼檀昭:"檀大人,您脸色微红,是否有何不适?小的先扶您躺下歇会儿?"


    檀昭:……


    还未从适才的拥吻中回神,神情晕晕乎乎的,不像她总能快速收敛且变脸,掌控精准。


    安澜清了清嗓子,朝向门外道:"巧姑姐姐么?稍等,小的来了。" 她忙理正略微凌乱的衣裳,先去开门。


    巧姑等候稍许,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房门开启时,她瞥见少年面色红润,眸子尤为清亮,不免看楞须臾,发觉这位竟有几分女子的映丽。好美的少年郎,往后不知会迷倒多少姑娘哩!


    巧姑心头油生一份爱怜,软声道:"阿备,你随我去见老夫人吧。之后,让灶房送膳食,服侍郎君用膳后,今夜还要麻烦你替他擦身,换药。药膏五日一换,我怕你第一次生疏,要不要我在旁边指点下?"


    "不必,宝备说她会。" 檀昭竖着耳朵,立刻接道。


    巧姑往屋里头探了两眼,只见檀郎君沉着脸,站得笔直,身上还穿着红袍官服,怎么未有更衣?适才郎君光是盘问了?见檀昭也往门外看来,神色似乎不耐烦,巧姑咂了咂舌,好难伺候的高冷主子,恐会委屈这位新小厮了。


    边上,安澜察言观色,含笑应道:\"巧姑姐姐放心便是,换药之事我拿手! 曾经少主骑马不慎跌落,后背及腿部受伤,整整躺了一两月,平常都是我来服侍。" 再说了,檀小兔的翘臀臀只有她能看得,摸得。旁人休想!


    巧姑颌首:\"也成,待换药时,你叫人打些热水来,手要洗净了,还有物什之类也须好好清洗,郎君喜洁净。\"


    安澜连连应道:"明白,明白。我先随您去拜见老夫人。" 话罢,安澜回眸看向屋内,那位竹竿似的笔直杵在原地,神色极为一本正经,安澜朝他挤眉弄眼,"郎君,要不要我扶您去里屋?"


    \"不必了。\" 檀昭下颌紧绷,移开目光,拄着木拐自个儿挪动。


    嚯,如今他也挺能装的嘛。


    安澜暗笑。


    从书房到主屋,安澜经过熟悉的抄手游廊,去时冬花尤红,重回已是霜覆雕栏。四下寂静,唯有她们的脚步声轻轻敲着冷硬的地砖。


    许久未见梅娘,安澜心里惦念,恨不得立马冲去瞧瞧她老人家。


    巧姑谆谆嘱咐:"咱们老夫人身子弱,切不可让她操心忧思,而且,老夫人眼睛不太好,白日里能模糊看见,夜间便不灵光了,你要小心着。等会儿,无论她怎么问,你只管说好,也说檀郎君现下一切都好,你也会尽心服侍,让老夫人不必担忧。"


    "晓得了,巧姑姐姐尽管放心,适才见檀郎君,小的惊为天人,他问什么,小的答什么,丝毫不敢怠慢。他腿伤未愈,精神看着挺好的。"


    那位不但精神好了许多,力气也大,适才搂得她腰疼,还被他里里外外给摸了,尤其那处,她裹着胸,平平整整的,檀昭似乎被惊着了,刨根究底般硬是要摸出什么名堂来,都他被摸疼了。


    安澜暗自揉了揉胸口,嘴里呵出的白气散入凛冽的空气中:"今日初见,我就觉得檀郎君很好,巧姑姐姐您与徐管事都很好,老夫人必然也十分好,才能这般门风规正。"


    巧姑回头一笑:"真是个小机灵,嘴儿也甜,老夫人见了定会喜欢。"


    来到主屋,立在梅茹跟前,安澜心绪澎湃,恭敬礼道:"拜见老夫人,小的姓宝,名备,有幸遇见巧姑,得檀府收留,暂且侍奉檀郎君,小的必会尽心尽力。"


    梅茹已听说来了位新小厮,儿子也应了,沉重的心总算轻松几分。没人晓得,这阵子梅茹偷偷哭过几回,因儿媳突然的冷漠而发愁。


    梅茹询问一番,安澜乖巧作答,一边打量她的状态,一月不见,梅娘面容略微憔悴,眉心郁结,白发似乎见多,又苍老了些。


    阿婆……


    安澜心道。


    仅三步之遥,她极想上前抱紧梅茹,唤她一声阿婆,给她捶捶背,讲个好玩事儿逗她笑呵呵的。可是,她安澜不过一个假儿媳,现下更是乔装成小厮,终究不得展露真实的自己。


    相比之前,安澜极想挣脱所有桎梏,尽快逃得远远的,如今她却产生另一念头,眼见珍视的亲友安好活着,她隐藏在暗处,悄然关注,也颇为满足。


    拜见梅娘后,安澜回到书房。


    屋内,檀昭迫切等待,闻及声响,唤道:"宝备,是你吗?"


    安澜噔儿跑去,挨近身:"欸?郎君说甚,小的没听清。"


    檀昭依旧不习惯她女扮男装、陌生的面貌,微微撇开视线,纳闷道:"我还未说什么,我想着你也饿了,让人多端些饭菜过来,同我一道儿用膳。"


    安澜点头,眯眼笑:"适才你如何唤我?再唤一声。"


    檀昭恍悟,抬手轻轻往她脑门敲了一记栗子:"小小的人儿,鬼点子可真多!" 稍许,他眸光脉脉,柔声唤道,"宝贝。"


    宝贝,宝贝,宝贝,宝贝,宝贝,宝贝。


    他的宝贝回来了。


    两日来,安澜扮作小厮,在檀府混得如鱼得水,不仅没有引起他人怀疑,反而获得檀府家丁们的赏识。尤其梅娘那边,安澜每日前去探望,回禀檀郎君的新况,顺道提及自己那位虚构的信佛的娘亲,还与梅娘谈经论佛,说得天花乱坠的。梅茹忧郁的脸庞逐渐染上笑意。


    檀昭得知,再度震惊她的精湛易容,以及高超演技。他也深知,有些事情演不出来,譬如娘子看他时,亮晶晶的眸子总会盈盈一弯,无人时刻,会挽住他的脖颈,甜甜地唤檀郎,檀小兔。


    夜间侍寝,不知不觉俩人便又交缠一起,耳鬓厮磨,难舍难分。


    他绝不想她陷入危境,可是……


    这夜,檀昭欲言又止,神情分外端肃:"有一件要事,我需与你商议了。"


    这件要紧事,实属天大。


    檀昭郑重说道:"明晚,你可否随我入宫。"


    安澜从他炙热的怀里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神色惊疑:"入宫做甚?"


    "面圣。" 檀昭顿了顿,解释道,"那夜,我与肖阁主谈话后,窥出些许蛛丝马迹,我无法确定事情是否属实,但必须悄无声息地做了,且要做得十全十美。"


    安澜凝眸,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檀郎,你晓得我为何想方设法地赖在你身旁?因为,师兄那夜忽现,定然事出有因,我很是放心不下…… 我从来不是个弱女子,如今你也晓得我的真实身份了,大风大浪,我必可与你共同面对,一道破局。"


    檀昭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原本以为的不可能、无法破解的死局有了一线生机。他宝贝似的亲吻他的安安:"我信。现下有件天大之事,这世间,想必也只有娘子你能办得到。"——


    作者有话说:自开文以来,檀大人演技进步显著,颁个高岭之花闷骚醋精奖。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