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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明君和他的小妖妃》 第196章 黄泉之上
◎一统天下是为了夺回嘉敏◎
玉斧斩下皇冠, 赵光义披头散发瘫坐在地。
陡然间天降暴雪,视线变的模糊。
可是百官和禁军还是有许多人看到了那自风雪中走出来的人影,个个胆战心惊难以置信。
“杨琰将军——不错——是杨将军——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石守信登时热泪盈眶, 颤声喊道:“小九……小九……”
可杨小九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赵光义瞧, 缓缓拾级而上, 捡起地上的玉斧朝着对方的脖子比划了一下,而后带着武林盟的人突围而去。
待众人消失之后,暴雪忽止,新君面如土色坐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 后被王继恩等人搀扶着上了车辇起驾回宫,接着就一病不起。
可就算躺在病榻上,依旧不忘召见皇长子德昭,逼问其是否有觊觎皇位之心。
德昭大骇,摇头道:“侄儿自知才干不足, 难当大任, 便是父皇生前也不曾嘱意侄儿继位, 实在不敢存有此心!”
此话倒是值得相信, 毕竟都知道不是亲儿子, 怎还会把家业留给他?
赵光义阴沉地道:“不是你……那自然是赵德芳了!说说吧, 你那个好弟弟究竟藏在哪儿?禁军大营到处找不到人,难道说连父皇驾崩他也不回来么?”
“侄儿不知!”德昭叩首泣道:“德芳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就算找到了他, 百官也不会支持他继位,他对皇上的江山大业构不成任何威胁, 皇上大可放宽心, 不必再为他费神!”
“你知道就好!”赵光义冷笑, “若是有他的消息,你会告诉朕的是不是?”
德昭无奈,复又叩首道:“是,皇上!”
当晚汴京码头,石守信安排了一艘官船打算把皇帝夫妇并贺方回等人悄悄送去洛阳。
见人群里没有小九,暗自喟叹道:“二哥就当是你的在天之灵在守着大哥吧!”
收敛心神后复又问道:“不知到了洛阳以后,各位如何打算?”
贺方回道:“官船目标太大,我等也不想令石将军陷入麻烦,到了洛阳以后会换成商船南下,直到把皇上和周娘娘送去安全的地方为止。”
石守信摆手道:“只要能救我大哥性命,石某人听后差遣,我知道该去哪里打听你们的消息,现在快走吧,我来善后!”
虽说京师戒严,来往车辆船只皆被仔细盘查。可石守信乃是开国元老,一直享受高官厚禄,想安排一艘不受任何阻碍的官船去往洛阳并非难事。
众人在码头告别,匆匆离去。
原本计划也甚清楚,只是没有人能够料到,赵光义为了找出哥哥和侄子德芳的下落,竟然下令南北来往的舟车和客栈邸店人马,不论公私全部原地淹留三日逐个盘查。
石守信的船上放了许多黄金,洛阳尹盘查过后,也只是笑着命人递话回去说万无一失。
而贺方回等人换上的货船就被迫留在了瀍河码头,等着一一盘查后方能入洛水。
彼时非但他们遇上了麻烦,连护送德芳的车马也被困在亳州寸步难行,一行人胆战心惊,只得以静制动伺机突围。
除夕夜洛阳城还飘着小雪,赵匡胤在夹马营“苏醒”。
此处乃是他的出生地,也是西京重要的军镇,可目之所及却一个人也没有。
赵匡胤心下暗觉奇怪,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抬眼瞧见不远处有一棵老槐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故居拿来一把铁锹跑到树下面挖土,片刻之后果然挖出一匹石马,开心地笑起来。
他十岁时和群童在此处嬉玩,军营里丢出一匹石马,大家轮流骑上去,装作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后来他害怕那群孩童会把石马偷走,就趁夜挖了个坑,把石马推倒就地掩埋。
第二天孩童们找不到石马踪迹,还以为是被军营的人搬走了,纷纷哀叹着离开。唯独他一人暗自窃喜,可他很快发现把心爱的石马藏起来以后自己也玩不了了。
一晃将近四十年过去,石马还好好躺在这里,思来当真有趣,就是不见了当初一起玩耍的孩童。
正自怅然,忽听得有人在背后呼喊:“二哥——”
赵匡胤全身一颤,怔愣片刻才回过头,只见那盐粒一般飘洒下来的细雪中站着的果然是辛云,只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少年模样,风华正茂,笑容爽朗,面上尽是活泼的少年气。
纵然自己两鬓早已生华发,可谁人不爱少年时光?谁不想再回到少年时候?
赵匡胤一时也不去理会自己为何会看到已故的阿云,笑的更开心了,站起身和他并肩走过夹马营的各个角落。
“二哥,听说当年你出生时火光冲天,大晚上如同白昼,大家都以为是走水了,纷纷跑到赵家来救火,可却什么事都没有,只听见你那哭声中气十足,都说将来估计会是个大人物。”辛云摸着赵家故居的墙壁笑着道:“本来以为是封侯拜相,哪里想得到你能当皇帝?还把五代以来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四方节度使驯的服服帖帖,阿云对你当真好生佩服!”
赵匡胤眉头深锁,缓缓道:“这并非二哥有多少本事,是你们这一群为大宋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的功劳。没有你们在背后支持,二哥怕是早像五代其他的皇帝一样,被人篡权害死,落得个惨淡收场!”
其实当初他拿下大周的皇位并不如何心安理得,倒不是因负世宗柴荣之恩,而是那些年遭遇过的刺杀不计其数,有许多连幕后主使都查不清楚。
乱世称雄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几乎是将自己当作一个靶子,引来四处的明枪暗箭,最初那些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十分辛苦。
辛云笑道:“可是二哥和五代其他皇帝大不相同,你有勇有谋有气魄,还有容人之量。记得那一年我刚编入禁军,有人在汴京城郊刺杀你,一箭射在御车的华盖上,你也不闪不避,走出来昂首挺立大声道就算是自己死了,皇位也轮不到见不得人的宵小之徒来坐,那等气势可有谁比得了?”
“这事我都忘了!”赵匡胤一笑了之,自己脑子里面记得的琐事,不是关于妻儿就是那些个兄弟,其它大多印象模糊。
辛云正色道:“不管二哥如何谦逊,在阿云眼里,你便是天降的福星,来守护江山万民。而今虽然南北一统,可汉唐旧地未复,北汉和辽国依旧虎视眈眈,二哥你怎能卸下这重担就此一走了之?”
“我……”赵匡胤茫然不能答,模糊想起自己已经驾崩,难怪大白天的能见到阿云。
“二哥,别忘了你可是结束了五代十国乱世,一手缔造’建隆盛世‘的大宋开国皇帝,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阿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要自己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语毕,辛云的周身突然亮起一道白光,整个人就被白光吸走,口中尤在大声喊:“二哥——”
“阿云——阿云——”赵匡胤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尘世之中似有人暗松一口气,幽幽道:“有惊无险,入洛水了!”
接着周身的一切事物都在变,转瞬间已经不在夹马营,而是身处洛阳花市。
牡丹盛开,熟悉的地方摆着一张熟悉的桌子,周游负着手自晨雾中走出来,笑道:“皇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你来赴约了!”
赵匡胤恍然大悟,摇头笑道:“周兄还真是执着,守在人间就是为了这一场赌约!”
“那是自然,试问天底下谁人不想赢咱大宋的开国皇帝?”周游豪迈地扬起披风落座,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匡胤怎能负这场君子之约?亦豪气落座。
二人先对饮三碗酒才开始掰手腕,一局一局掰下来,互有胜负,酒不知道干了多少碗,可就是没有分出一个输赢。
周游突然道:“说起来那一年皇上身边还站着周娘娘,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比你们还要般配的夫妻,皇上英雄了得,周娘娘貌美温柔,可把人羡慕的……”
话说到一半,赵匡胤就掰输了,一颗心全被嘉敏牵住,疼的几乎喘不过气,眼中蓄满泪又不好落下来。
周游叹息道:“周娘娘真是一位好娘子,碰巧我二人都出自汝南周氏,她就唤我一声兄长,我周某人马马虎虎也算得上是皇上半个小舅子。我那妹妹红颜薄命,在这乱世中翻滚的全身都是伤,皇上也一直害怕她会成为飞燕玉环那样的人物,所以待她千呵百护,这些年你为她操的心怕也不比江山社稷少。”
赵匡胤捂着心口黯然道:“若我说自己当初一统天下是为了夺回嘉敏,大概要惹人笑话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不为了周娘娘,你也可以一统天下。只不过那样的你就只是一个权势滔天的开国君主,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豪杰了。”周游低眉斟酒,缓缓道:“你天生一副侠骨柔肠,就连做皇帝也做的十分大方,旁人就算明知被你打了脸,回头还是对你心服口服。庶人喝酒喝多了只会耍酒疯,皇上喝酒喝出了个太平江山,杯酒释兵权——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大约也只有你一个是在酒桌上治乱的。只是听说后来周娘娘把你管的厉害,是不是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喝过一场了?”
赵匡胤忍俊不禁,笑道:“周兄莫笑,朕成婚不久就发觉自己是个怕老婆的,嘉敏性子温柔是不错,可实在太拗,认定的事若是不遂她的意,就闹个没完,实在是娇妻难养,德芳都没她劳人!”
“你自己宠成那样的,现在叫苦会不会太迟了?”周游把酒端起来又敬了他一碗,正色道:“周娘娘柔弱,小皇子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皇上现在离开他们,不会觉得担忧吗?”
“自然担忧……”赵匡胤一脸怅惘,无言以对。
担忧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周游抬眼道:“那就回去吧!洛水西出到龙门,伊阙两岸有重兵把守,周某人只能送到这里,皇上多保重!”
当他也隐退在那一道白光里,赵匡胤隐约感觉到自己此刻可能是徘徊在传说中的阴阳两界边缘,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人纷纷出现守护着他,想要把他送回鲜活的人世间。
耳边又听贺方回道:“要到龙门了,大家小心!”
“龙门水师乃是大宋最强的水军,单凭我们二十几个人能冲过去吗?”
“那就准备好到河里祭龙王吧……”
而赵匡胤此刻已经不在花市,他站在了天津桥上。
纤月初上,清风荡漾,桥头酒馆传来的酒肉香气令人肚肠作乱,禁不住想要大吃大喝一顿。
走到桥头的集市上,在一个卖羊肉包子的摊位前停住。
他嗜吃羊肉,可瞧不见摊主,正琢磨要不要放下钱拿了吃的离开,身边突然来了一个人,拿起包子就吃。
这包子皮薄馅多,咬上一口满嘴留香,来人吃的津津有味,很快就吃完了一个,转头看着他道:“天津桥上的羊肉包子和胡辣汤吃起来一点也不比汴京的差,大哥从小吃到大,一定很想念这个味道。”
赵匡胤满心欢喜地看了他半晌,“小九,能再次看到你,不管中什么毒都值了!”
“你天天这样想我,嫂子会吃醋的!”杨小九微挑眉,“都是有家室的人,要懂得谨守夫德,这可是大哥教我的。”
“……”赵匡胤一脸无语,“我没说过这话……”
杨小九故意作怪,“可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堂堂一国之君快四十岁才娶上老婆,想想都辛苦!”
油腔滑调的话配上一脸搞怪的表情,话中的深意简直不言而喻。
“……”赵匡胤为之语塞,板起脸道:“你就不能说点大哥喜欢听的么?”
“好!”杨小九点头,“当年我和念念在望月谷定情的时候也就二十来岁,呲……大哥你是不是等到大婚才尝到翻云覆雨的滋味?你告诉我实话,我保证不笑你……”
话音未落就机灵地笑着跑来,赵匡胤在后面追打他,佯怒道:“你这小子是多久没挨打了,胆敢如此冒犯大哥?”
两人嘻嘻哈哈跑进酒馆,对着一桌子水席举盏慢酌。
杨小九闲着没事又拿他开涮,“我记得嘉敏嫂嫂说起过,你们成婚不久,就带她来吃洛阳水席。可这北方菜式,嫂嫂吃不惯,大哥经常半夜命人做金陵的馄饨汤或者酒酿赤豆元宵给她吃,把她都喂胖了。”
“不是那么回事!”赵匡胤笑着摇头,却不肯继续说下去。
他们成亲最初那几天嘉敏东西吃的很少,不管什么菜式都是浅尝两口就不吃了,问她想吃什么也只是摇头,只说天气太热败了胃口才如此。
他合计了一番,把她带来洛阳金谷园避暑,还有口味齐全的洛阳水席,想着多少她能从那么多道菜里面吃到喜欢的,可似乎并没有,不过精神倒是一天天好起来。
有天晚上她懒懒地趴在床上看他批汴京送来的劄子,见他看了一半就推开走过来陪自己,不禁笑问:“怎么不看完?”
“没什么要紧的事,明天看也是一样。”赵匡胤说着来抱她,拿开衾被,不想竟看到了最想看到的,瞬间血脉贲张,慌忙回头把烛火吹灭。
月色很皎洁,薄薄一层洒在床榻上,洒在她玲珑娇艳的躯体上,一眼望过去,那种独属于男人的悸动更加强烈。
“嘉敏,你什么都没有穿么?”
“唔……秋芙不给我穿,她说以前江南宫里那些娘娘侍寝也不穿衣服,只盖着薄被……那个……麻烦夫君帮我去箱笼里取衣服来,我好穿……”
“不给!”
“……”
他毫不含蓄地如自己所愿,嘉敏的身子很软,人又娇,令他痴迷纠缠不休,每每至深夜。
“其实……那个……不是因为暑热胃口不好才吃不下东西……是因为在夫君榻上承欢太辛苦……所以才……”
“……”此话可是相当冒犯,他没好气问道:“嘉敏是说和我在一起欢爱会败胃口么?”
“不是……是妾最初难以适应所以才……眼下已然习惯,想来以后便无事了!”
“我有事——旧江南宫里的规矩的确受用,为夫很喜欢,以后照旧!”
“……可旧江南宫里也没说要让侍寝的嫔妃半夜饿着肚子入睡啊!”嘉敏可怜巴巴地道:“夫君,你每晚都要纠缠好几次,以后可不可以一次就好?每次到半夜我都又累又饿!”
他笑到止不住,点娇妻的鼻子,“不好,我要把你过去十几年欠我的全都补回来!”
嘉敏:“……”
故而她每到半夜觉得饿,并非是因为北方菜式不合胃口,真正的理由实在不能宣之于口。
不过夜半扰人,难免会被宫人拿出去当趣事讲,只得推说是吃不惯北方菜式才如此。
“大哥很舍不得嫂嫂吧!嫂嫂也离不开大哥,你要早些回到她身边才行!”回忆之外,杨小九也像周游和辛云一样,规劝他尽快回到人间。
赵匡胤抬起头,身旁的事物瞬息万变,两人几乎在片刻间走遍了整个洛阳城,再安定下来,就已经到了洛水龙门,在栈桥上眺望伊阙。
吹着凉风,杨小九悠然道:“少时大哥带我游洛阳,在天津桥上吃烧鸡,到白马寺赶庙会,去铜驼巷看桃花……那时候我身量不足,你总是把我抗在肩头,那些岁月就像金子一样,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大哥,我多么希望能够一直陪你走下去,走到沧海桑田地老天荒。”
听他话里像是在告别,赵匡胤闭目叹息道:“识君九龄,相携至少年,本欲以暮年对君之壮年,可你却先我而去……悠悠苍天,何薄于卿?小九,大哥真的很舍不得你!”
“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大哥,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一个好皇帝——”杨小九沉声道:“虽然这人世间再没有十弟的痕迹,可大哥还要活下去,这是十弟最后的愿望,也是所有你在乎的那些尚且存活或者已经逝去的人共同的愿望!龙门的大水带不走你的命,你本就是真龙下凡。大哥,就让十弟送你这一程,你很快就能重新活过来,继续守护大宋江山和你最疼爱的妻儿,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这些事情没有人能替你做!”
看到他身后的白光越来越近,赵匡胤慌忙喊道:“小九——小九——”
杨小九大声道:“大哥,我们会再见的!”
那天阻拦在伊阙的大宋水师楼船毫无防备被巨浪掀翻,却有一艘商船平稳乘着水波远去。
不少将士在商船上看到了已故禁军都点检杨琰的身影,和在当日新君祭祀太庙时发生的玉斧斩下龙冠的情形相差无几。
虽说这世间没多少人相信死人会复活,可若是英灵守护有德之君主,莫说百姓,连大宋的将士也深信不疑。
载着皇帝夫妇的商船由瀍河入洛水再出龙门,顺运河而下,再无阻碍。
巡守的宋军船只往往只是随便瞥一眼就放行,尽管领头的人手中拿着贺方回等人的画像,也认出了他们,却全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令众人轻松过关。
可汴京那边得到消息,有人在亳州追查到了小皇子德芳的踪迹。
赵光义当即派曹彬和潘美一起前去阻截,务必要取其首级。
其实被困之前德芳就已经病倒,烧的迷迷糊糊,时常在睡梦中哭喊不休。
辛苦熬过三天禁令,孟淮安驾着马车带众人出城。
见天都快黑了,守城士兵也想早些回家过年,掀开帘帐,看车里是一个老者,并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生病的小女孩,当即放行了。
当此时曹彬与潘美带人赶来,听说是枢密使和大将军亲临,守卫慌忙上前迎接。
见有马车驶出来,潘美皱眉问道:“是三日禁令解了么?车上人的身份可有查清楚?别错放了皇上要的人!”
守卫回道:“已经查过了,车上并没有一个八岁的男童!”
潘美遂点头,缓缓策马入城。
汴京城禁军大营的马匹脖子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銮铃,发出的声音德芳很熟悉。
可他此刻已经烧迷糊,还以为是做梦回到了汴京,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马车正好从潘美身边驶过,哭声自然也传进他的耳朵里。
原本也没当一回事,偏偏德芳又喊了一声“父皇”。
柳宿昔忙抬手捂他的嘴,可为时已晚。
只听得潘美厉喝一声,“停下——”
禁军不敢马虎,立时上前将马车围住,长刀纷纷出鞘。
见势不妙,柳宿昔把德芳交给樊荣,自己则摸出长剑缓缓抽出来,孟淮安也摸向背后。
杨四郎则直接从车中飞身而出,面上还戴着麒麟卫的面具,冷峭的眼神盯着曹潘二人,气势丝毫不相让。
“父皇——”车中的德芳突然又大喊,“父皇在这里,他来接我了——”
那么多双耳朵听着,身份怕是藏不住了。
杨四郎瞥一眼天幕,夜雪又要来了。
曹彬知道他的身份,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燕统领,别来无恙!”
杨四郎冷笑,“一朝天子一朝臣,’燕统领‘三个字以后不必再提!”
谈话间拔刀出鞘,当此时雪花飘落,犹如四月天的柳絮一般漫天飞扬。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夜雪中却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其风姿仪态与驾崩的先帝赵匡胤几乎一模一样。
众人瞬间吓掉了魂魄,见他越走越近,瞧清楚了五官,分明就是先帝复活,张口说话,声音也和先帝一模一样:“曹大人,潘将军,朕与二位十年同僚,二十年君臣,自问未曾薄待过二位。如今赵光义弑兄篡位,二位不念旧情,为他鞍前马后也就罢了,却还受命前来残害朕的幼子,二位可心安理得?”
【作者有话说】
“悠悠苍天,何薄于卿?”原句出自《三国演义》诸葛亮的台词。
第197章 春山入梦
◎我的心给你做药◎
大雪之中君臣正面相对, 一股无言的肃杀之气迅速蔓延开来。
赵匡胤眉宇间依旧带着往日不怒自威的气势,似能压倒千军万马。
曹潘二人慌忙下马跪拜君前:“我等乃是奉命行事,请皇上恕罪!”
禁军将士也纷纷丢下武器大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况论亳州地方军队。
杨四郎惊喜之余亦丢下长刀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暮色已至,德芳从车中走出来放声大哭, “父皇……父皇……”
赵匡胤撇开群臣, 把儿子抱在怀里,天寒地冻却感觉像是抱了块热炭,摸摸他的额头皱眉道:“孩儿怎么烧成这副模样?若是给你母妃知道了,又要心疼落泪!”
德芳泣不成声, “他们都说父皇没了,母妃也没了,孩儿成了孤儿……孩儿不想当孤儿……孩儿害怕……”
赵匡胤仰头拍着孩子的背安慰道:“都是父皇不好,教德芳担惊受怕,等父皇处理些事情就带你走!”
那天晚上被下毒之事乃是自己掉以轻心, 低估了晋王, 累的妻儿遭此大难。
如今晋王践祚, 而自己身中剧毒, 朝中形势大变, 若非救子心切, 也不会这般贸然出现。
好在曹潘二人实非庸才,见他死而复生, 立时很是恭顺, 依旧尊奉其为君主,至于晋王, 穿上的黄袍再扒下来就是了。
赵匡胤抱着德芳转身问二人道:“朕记得当年初登帝位之时, 在后周的宫殿里遇见宫女抱着世宗的幼子, 大臣们多建议朕斩草除根,唯曹潘二位卿家没有言语。当时朕就问了二位,可你们都不敢说话。”
潘美面有惭色,低头道:“臣还记得皇上当时说自己夺了世宗的家业,再戮其幼子,于心不忍。臣才敢说皇上与臣都曾是世宗的臣子,若是劝说皇上杀掉孩子,则对不住世宗;若是劝说不杀,皇上可能会对臣起疑,是以不敢说话。后来皇上就命我将孩子养大,便是惟吉。”
潘惟吉名义上是潘美的侄子,事实上却是前朝世宗柴荣之骨血,这件事情许多人都知晓。
当时他执意放过柴家后人,世人多认为皇帝仁德,赵普却在他背后暗暗摇头,只觉这豪杰出身的帝王哪里都好,就是民间习气重,作为一个最高掌权者实在不够心狠手辣,以后怕是要吃亏。
那老学究所虑实在是有几分道理,果然他此番栽了一个好大的跟头,几乎全盘皆输。
曹彬审时度势,朗声道:“皇上消失这些时日,朝中起了很大变故,但若圣驾回銮,则一切恢复原样,小皇子自然也会安然无恙。”
他虽很早便投于晋王帐下,可从未想过当乱臣贼子,赵光义弑兄篡位之事也算不到他头上。若能及时止损,迎回赵匡胤,便是立了功,以皇帝之宽仁,大约不会追究他的罪过。
赵匡胤摇头叹息道:“朕如今只是飘荡在世间的游魂,回不去了!”
此话乃是在暗示自己非生人,可德芳听着父亲的心跳,又抬手摸他脖子,很确定父亲是一个大活人。
曹潘二人对视一眼,自然不会相信“游魂”之说,却也品出来,对方怕是暂时不想回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匡胤淡淡道:“朕提起这段往事,并无其它,只是想向二位讨个人情。既然二位当年对世宗之幼子尚能存有怜悯之心,今日可否也放过朕的孩儿?”
其实他纵然已不在其位,可余威尚存,曹潘二人哪里敢不从,叩首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不管去哪里皆来去自如,臣等不敢阻拦!”
“多谢!”赵匡胤抱起孩子掉头离去,一边沉声道:“回去告诉赵光义,朕的儿子德芳绝不会像他一样做出杀害血亲之事,若再行逼迫,天必亟之!”
二人见他走远,头上依旧冒着冷汗,连士兵也有不少瘫坐在地,纷纷议论先帝魂魄自九幽归来救走了小皇子,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无法相信云云。
可曹潘二人却不信鬼神之说,坚信方才看到的一定是活着的赵匡胤。
潘美忧心忡忡问道:“曹大人,此事回去如何交待?”
曹彬皱眉道:“刚才将士们不都说了么?我们看到的乃是先帝魂魄——既然杨琰将军的魂魄能被那么多人看到,先帝魂魄出现,救走自己的幼子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经过这么一场惊吓,二人也不想在亳州多待,当即点兵回汴京。
路上潘美禁不住又问:“我实在想不透皇上为何不想回銮,难道他就甘心这么把大宋江山拱手相让?”
此事曹彬自然也想不透,老谋深算地道:“潘大人,此乃赵家的家事,咱们这些手底下跑腿办事的就别操这份心了,以免惹祸上身,你说是不是?”
潘美深以为然,点头不止。
非但他二人,跟随赵匡胤一起离去的杨四郎等人也甚为不解,问道:“皇上,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让小皇子不得去向晋王寻仇,可是真的?这大好江山你真要放弃吗?连同小皇子的将来也一并放弃?”
赵匡胤停住脚步缓缓道:“朕只是说不许德芳动手,可没说过不会自己动手!”说罢又抱着儿子继续向前走,“做父亲的舍不得儿子手上沾染至亲鲜血,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这份沉重的罪孽,朕来担着就行。若晋王有一天当真做出危害大宋和百姓的事,朕绝不会放过他!”
此话留有颇多余地,杨四郎等人也是在与护卫皇帝的武林盟众人碰头之后才明白,原来圣驾之所以不肯回銮,乃是因为赵匡胤身上的剧毒并未解,他救回德芳以后就昏迷不醒。
好在众人平安抵达樊荣在滁州山间所置的别院,此处僻静人迹罕至,做疗养之用再合适不过。
没过几日郭子安和雪蕊也被接来,一家人总算团聚,只是双亲没有一个安然无恙,嘉敏更是从未醒过。
而关于赵匡胤中毒之事,雪蕊已经忘的一干二净,她是被郭子安趁乱偷偷带出皇宫的,二人在丰乐楼藏了几日,才被杨四郎接来。
郭子安悉心为赵匡胤疗毒,经过十多个日夜,却也只是吊住那最后一口气,无奈地对杨四郎道:“还差最后一味药,念念那边大概也差不多了,走一趟辽国吧!”
青云台一别,恍若隔世。
阳春三月,塞北的冰雪尚未消融殆尽,太阳已渐渐变暖,透过牢房的窗户照射进来,分外惹人怜。
萧念念抬手触摸着那一片温暖的光,憔悴的花颜也带上几分笑意,戴着锁链在阳光下随意跳着舞。
不一会儿牢门打开,观音奴宣布了萧后的旨意:宋主赵匡胤已驾崩三月有余,萧后终于同意了耶律休哥的请求,释放她出狱。
听闻消息的萧念念仰着头,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耶律休哥上前抱住她喜极而泣,“念念,以后你就能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在草原上跳舞,再也没有人会来伤害你了!”
萧念念闭着眼不说话,任他把自己带回剔隐府。
照理说两人的婚礼已经完成,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她在祭台上受尽折磨,又在牢里关了那么久,出来光洗澡就洗了两天。
上午洗,下午洗,晚上也要洗,而且一直没怎么开口讲过话。
耶律休哥乃是真心爱她,自然心疼,凡事并不勉强于她,反倒每日采来鲜花相赠,衣服首饰美酒佳肴更是不在话下。
萧念念缓了两日,终于盛装打扮出现在他面前,只是穿着一身汉家女子的雪白衫裙,梳双刀髻,画远山眉,唇上胭脂色浓,教人看了就想把她搂在怀里,尝一尝那口脂的味道。
耶律休哥呆愣半晌,连杯中酒全部洒出来都不知道。
萧念念用手帕给他擦干净,幽幽道:“今日我陪你饮酒可好?”
“好……好……”耶律休哥拉着她的手坐下,还给她满满斟上一杯。
其实这两日他心里一直不安宁,只因自己害的念念亲手杀了杨小九,总怕她会因此而心生芥蒂。好在她还愿意与自己同桌共饮,以后日子久了,想来也会慢慢原谅这一桩过错。
萧念念与他对饮了一杯,看着他由衷地道:“夷堇,这些年辛苦你一直为我奔波,我心里实在感激!”
“不辛苦……我只恨自己没能耐,眼睁睁看着你受了那么多苦却无能为力!”耶律休哥皱眉叹息道:“念念,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让我们都忘记了好不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若我待你不好,你便将我杀了,我死而无怨……”
萧念念抬手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人世待我凉薄,我却并非不识好歹。夷堇,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不愿你再有任何闪失,以后别再说这些了!”
“以后……我们还有以后……”耶律休哥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眼中含着热泪问道:“念念,你已经原谅了我,愿意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
萧念念迟疑片刻,点头道:“我没有理由怪你……”
话音未落已被耶律休哥抱在怀里一阵长吻,萧念念猝不及防被他禁锢在怀中无力挣脱,不一会儿眼泪就落下来,落个不停。
耶律休哥尝到美人珠泪那苦涩的味道,遂将她放开。
萧念念慌忙离开他怀中,跑到门边,倚着门框抬头仰望碧蓝的苍穹发呆。
“原谅我一时情难自已……”耶律休哥有些懊恼,“我始终不能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什么都不做,以后一定会改……”
想起自己除了害死杨小九,还强·暴过念念,还打过她,便更是自责懊悔。
这么多不堪的事,哪里是一个男人该对心爱的女人做出的举动?
然而萧念念并不知晓他在想着什么,看着在空中翱翔的一只雕儿,目中含泪哽咽道:“夷堇,我想独自出去几天,你不要让任何人跟着我。如果七日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再去望月谷寻我好不好?”
耶律休哥有几分犹疑,可他知道萧念念不是普通女子,况且望月谷她以前就经常去,大约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上几天。
毕竟受到这么多重创,自然需要些时日平复下来。
耶律休哥于是笑着答应:“好,你想去就去。不过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若是遇到危险,记得告别旁人你是剔隐夫人,在辽国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敢与你为难。”
见他如此回护自己,萧念念心下感动,回过头笑道:“夷堇,站在那里不要动,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耶律休哥真就站立不动,突然开口告白:“念念,我真的好爱你,如果你走不动了,就等在望月谷,我一定去接你!”
萧念念点头,“好!”
当天下午她就独自骑马离开,一路从上京赶去雄州附近。
越往北天越暖,望月谷中繁花盛开,一片莺歌燕舞。
萧念念一口气跑到温泉边,大口吸着香甜空气,在草甸花丛中和围在身边的蝴蝶一起翩翩起舞,夜晚就在草地上盖着一天星月入睡。
还以为自己会做梦,却很安稳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独自泡温泉,又扬手洒了无数花瓣在泉水中。
既然想见的人没有在梦里出现,自己找些乐子也不错。
春梦随云散,落花逐水流。
而她的梦又会在哪里落脚?心里一直念着的那个人,那个活泼又莽撞的少年,是还在梦的尽头等着她,还是已经赌气离开了?
若他已经离开,自己下辈子绝不与他再见……
这般想着,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不是塞北的马,脖子上清脆的銮铃声来自大宋。
萧念念怔了半晌,扬手洒下最后一把花瓣,才在水中转身看着来人道:“总算我们还有一些运气,我还活着!”
杨四郎怅然不能答,他曾亲眼目睹过一次堂兄的惨剧,并不想同样悲惨的事在堂嫂身上重演一遍。
可这人世间有时候就是残酷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总有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死去,又死的轻如鸿毛。
郭子安也来了,带着满腹的悲伤和不忍,却在看到萧念念如释重负的笑容后,也报之以微笑。
取心的过程很顺利,因为萧念念和杨小九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抵抗。
血水滴滴答答流的到处都是,取完念念早死了,闭着眼安静的好像熟睡。
郭子安泪流成河,将她轻轻安放在草甸花床上,四肢瘫软,许久无法行动。
杨四郎只得催促道:“我会留在这里守着嫂嫂的遗体,你和麒麟卫快些回去滁州,皇上和雪蕊还等着你去救!”
事已至此,郭子安只得擦干眼泪去办最重要的事。
杨四郎在尸体边守到第二天黎明,耶律休哥果然出现。
他当然没有想到自己来接的会是念念的尸体,一具白衣上沾满血迹且早已凉透了的尸体。
杨四郎已躲藏起来,他在谷中看不见任何人,便误以为念念是自尽身亡,将她抱起来哭的肝肠寸断。
半晌才察觉到念念袖子里掉出来一封帛书,每一句话都在对他说抱歉。
抱歉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抱歉利用了他的隐忍和爱意,来达到自己无法言说的秘密;也抱歉自己无法继续活下去,只能让他来接一具尸体;更抱歉他用一颗真心来爱自己,却只能承受欺骗……
耶律休哥摇着头大哭,“我不要你的抱歉,你不爱我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强迫你……念念……你是不是怕我强迫你才死的?你别死好不好?我真的不会再强迫你了,真的不会……你别死……别死啊……”
他仰天嘶吼,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强·暴念念的那桩不可饶恕的罪行,却全然不知自己与此事并无太大关联。
那倔强的女子只是为了打败不可一世的大辽太后,冲破命运的枷锁,才自愿选择了这条路。
女奴的出身也好,炼毒的药人也罢,她绝不会如对方所愿,将自己悲剧的命运接着延续下去。
这场赌局究竟谁输谁赢,不久的将来萧后自然会知晓。
……
半月后,滁州别院。
赵匡胤深夜梦魇,拨开眼前迷雾,看到萧念念披着一身月光朝他走来,浅笑着道:“大哥,你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
“你?”赵匡胤眉头深锁,怅然道:“最近数月出现在朕梦里的皆是亡人,你不会也……”
萧念念神色恬静毫无悲伤,“诚如大哥猜测的那样,念念已经不在人世!”
“是萧后下的手?”赵匡胤其实不关心,不过随口一问。
萧念念笑着摇头,“我不过是等来了自己该有的结局,没什么可说的,大哥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会来寻你?”
“嗯!”赵匡胤缓缓道:“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究竟是爱着小九,还是辽国的那个剔隐耶律休哥?”
萧念念一怔,反问道:“那你是爱着你的嘉敏,还是爱大宋江山?”
“……”赵匡胤茫然不能答。
萧念念笑道:“其实大哥心里清楚,即使你与自己的嘉敏妹妹生死与共,也无法说出她比大宋江山更重要的话,这就是身为男人的无奈,也是我们这些女人的悲哀——很多时候男人都不能一心一意爱着女人,可女人却总是一心一意爱着男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爱小九爱的义无反顾,可是在最后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当痛苦无法独自承受,爱上另外一个男人竟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赵匡胤更觉怅然,“你身世可怜,朕无法对你说出任何指责的话,可就算动摇了,你也还会选小九是不是?”
萧念念俨然已经无悲无喜,“可小九选的是你,我选他又有什么用?”
赵匡胤慌忙摇头道:“念念,不是这样的,小九对你的爱刻骨铭心,他生前已经抛下大宋和我前去塞北寻你,他选的是你呀!”
然则萧念念却并不认同,幽幽道:“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我已如灯花消散,尘世间的情仇爱恨也牵不起多少情绪,也不愿意再去想他是否选的是我!”说着温柔微笑,“更何况事实与大哥所知并不一样,与其说小九选了我,不如说是我们两个一起选了你!我的心给你做药,定能够医治牵机毒,只是你身上伤病太多,想要痊愈怕是不可能了!”
依稀察觉到不妙,赵匡胤喃喃道:“念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你的心给我做药?”
萧念念笑而不答,转了话锋,“我来寻大哥只为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年前在汴京的皇宫里,曾经问过我是否答应德芳和雪蕊的婚事……当时我心有疑虑,现在可以答复你,我答应!”
“好!”赵匡胤应下来,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劲。
天突然变亮,萧念念身后也出现了那道白光,把她整个包裹在里面,“大哥,快回去吧!回到那个还需要你的人世间,待你做完所有的事情,我们会再重逢的!”
接着她就像小九和阿云他们一样消失不见,而赵匡胤则被尘世的烟火气息唤醒。
先是听见窗外鸟鸣,然后闻到一阵苦涩的药味,还有风吹在脸上的感觉。
他想睁开眼,却发觉眼皮很沉重,尝试许久都睁不开,直到听见身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德芳哥哥,你脖子里钻了只虫子,我给你抓出来!”
雪蕊——是雪蕊——
赵匡胤惊骇,瞬间苏醒过来,终于想起自己在梦里为何犹豫,因为正是雪蕊用牵机毒抓伤他的脖子,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现在她又要去抓德芳!
可虽然睁开了眼,却发觉全身不能动,只能稍微扭转一下脖颈,张口也发不出声音。
只看见两个孩子站在门外,德芳背对着雪蕊,那娇柔可爱的小女孩慢慢把手伸向他的脖子。
她的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和那天晚上抓伤他时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怕是在遮掩指甲里藏着毒药的事情。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她的指甲碰到德芳的脖子,着急的五内俱焚,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心底大喊:“德芳——德芳——”
【作者有话说】
“春梦随云散,落花逐水流。”出自《红楼梦》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出自王维《洛阳女儿行》。
第198章 悲恨相续
◎救不活嘉敏还救我做什么◎
纵然此生亲缘淡薄, 可老牛舐犊,猛虎护子。
看到孩儿命在旦夕,于赵匡胤而言, 不亚于面临一场灭顶之灾,被剧毒围困的身体刹那间冲出了牢笼, 坐起来嘶吼:“德芳——”
“父皇——”
听到呼喊的德芳丢下雪蕊, 飞快跑进屋中抱着父亲的腰,清澈的眼眸里全是泪,“父皇,你终于醒了!”
“父皇——”雪蕊也开心地跑过来想要投入他的怀抱, 却被避开。
赵匡胤无比警惕地抱起德芳闪出很远,两个孩子闹不清楚缘由,一时皆有些呆愣。
好在陈抟老祖算到他已苏醒,笑呵呵走进来道:“皇上这觉一睡三个月,都快赶上老道士我了。辛苦了雪蕊, 这些时日每天都要和山中的鸟儿一起去采露水给你熬汤药, 不然你大约还要再睡上几天。”
“……”赵匡胤一时说不出话, 照理说自己昏睡了三个月, 雪蕊要害德芳的话应该早就下手了, 可谁又能确定她刚才那番举动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他看着雪蕊天真无邪的脸, 依旧无法完全放下芥蒂,抓起她的手仔细查看, 见指甲里干干净净的才松了口气。
雪蕊被他的冷漠疏离吓到不敢说话, 连德芳也禁不住问:“父皇,你怎么怪怪的?”
赵匡胤暂时不想说这个, 低头问道:“你母妃去哪里了, 怎么不见她?”
以嘉敏的性子, 不日夜守护在他身边根本说不通。
却见德芳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吞吐道:“母妃……还没有醒……”
赵匡胤随口道:“都日上三竿了,还没有睡醒么?就算没有,她不应该是在父皇房中么?”
他夫妻二人一直都特别黏对方,就算是生了会相互感染的风寒也从未有过分房而居的情况发生,晚上不相拥而眠就睡不着。
德芳吞吐道:“母妃在隔壁……道爷说她和父皇一样……中了毒……”
虽然儿子知之不详,赵匡胤单凭猜测大致也能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把孩子放下匆匆跑去隔壁嘉敏的房中。
别院的人全部聚在一起,小石头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在晋王谋害皇上的第二天,他就派人到违命侯府接周娘娘入宫侍奉,周娘娘不想连累侯府的人,只能随着车马入宫,可她走到半路就服毒了。”
赵匡胤握着嘉敏的手涕泗横流气到发抖,自己明知晋王是个禽兽,却一直顾虑重重不肯对他下手,如今失去的何止是江山大业?
哭了一阵只觉头痛欲裂,问道:“嘉敏身上为何会有毒药,谁给的?”
这可把小石头问住了,陈抟老祖抓几下脸颊边的胡子,颇难为情地道:“这毒药,应该是老道给的……”
赵匡胤回头瞪他,立时便要发火。
“周娘娘什么个性皇上一清二楚,要她受晋王的侮辱,她宁可去死!”陈抟老祖眨眨眼道:“老道当初给她那三颗毒药时提醒过,只用吃一粒就能假死数日,吃两粒的话就没救了……”
赵匡胤大惑不解,“那嘉敏为何一直醒不过来?”
陈抟老祖道:“她这副模样大概是吃了三粒吧!哎……你别急嘛……听我说完……这毒药不是吃的越多就死的越快,吃三粒只是会让她假死的时间更长而已。不过麻烦在娘娘是为皇上殉情而死,所以定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才一直睡了这么久。若是她知道皇上已经死而复生,大约就愿意醒来了。”
“可是她一直昏迷,怎么能知道皇上复生?”小石头思忖道:“是不是要皇上在旁边唤她,她听到皇上的声音就能醒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有个麻烦事!”陈抟老祖挠头,“服下假死之药,若是超过一百天还没有醒来的话,可能就真醒不过来了!”
“一百天?”小石头瞪大眼睛开始盘算,片刻喃喃道:“不就是今天……”
陈抟老祖无奈叹息道:“若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周娘娘还没有苏醒的话,那么她应该就要离开人世了。”
太阳照过窗棂升入中天,很快向西沉。
刚一苏醒就遭此沉重打击,赵匡胤心如刀绞,握着嘉敏的手喊了许久,可她毫无反应。
一直到了黄昏,太阳就要落山,赵匡胤声音都哑了,嘉敏依旧那么安静。
众人的心随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去,雪蕊和德芳一左一右抱着杨四郎嚎啕大哭。
郭子安把煎好的药拿来给赵匡胤,他的眼睛已经疼到模糊,心如死灰地道:“既然救不活嘉敏,还救我做什么?”
屋里这么多人实在气闷,赵匡胤干脆把嘉敏抱起来,出了别院,走到宁静的山间待着。
溪头日暮,流水潺潺,岸边有不少开着黄花的蒲公英,有些种子已经成熟。
赵匡胤记得嘉敏幼时在姑母的田庄里经常吹蒲公英的种子玩,随手也摘了一株,仰头吹散。
天地这般大,也不知那些如飞蓬一般的种子会飘向何方?
想到少年时流落江湖,亦是身如飞蓬,从那个时候起嘉敏就陪着他,两个人餐风饮露也不觉得苦。
这些年好不容易过上一些安稳的日子,亲人故友却接连离世,如今竟是连嘉敏也要弃他而去。
许是太多的折磨已令他的心千疮百孔,此刻连难过都感觉不到。
赵匡胤怀抱着嘉敏,抬手轻轻摸她的脸,柔声道:“嘉敏,我不能抛下德芳,抛下大宋随你而去,拜托你快些醒过来……我知道是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才累得你如此,你原谅我好不好?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怀里的人却依旧沉睡不醒。
“你总说害怕德芳受苦,我以后不逼他习武了……你不喜欢我喝酒,我以后再也不喝了……我经常忙到深夜,总是让你孤零零的等着……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落日的余晖洒在溪水中,碎了一川晚霞,连他的倒影也是碎的,由内而外全碎了。
紧张之下抱紧妻子开始语无伦次,“我不做皇帝了……我带你漂泊江湖好不好……对了,你那时候经常闹着让我唱曲儿哄你睡觉,我现在唱给你听……可我不会唱江南的曲子,唱北曲好不好?”
“不好,你唱曲儿那么难听,我的耳朵受不了……”
“那你教我唱好听的,吴侬软语,我一定好好学……”
话音甫落人就呆住了,怔愣片刻把怀里的人扶起来,看着她的眼不住掉泪,“嘉敏……你不离开我了吗?”
嘉敏虚弱地道:“我一直都能听见你的声音,可就是醒不过来,直到听见你说要唱曲儿……赵哥哥,你虽貌比潘安,可你的汴京口音实在难听……平时说话也就罢了,连来勾魂的小鬼听见你说要唱曲儿都给吓跑了,你还是饶了我吧……”
“……”赵匡胤皱眉,“汴京话有那么难听,鬼都能吓跑?”
北人粗犷,嗓门也大,不似江南人,连男子说话都颇为温柔,想那李煜即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对比之下,赵匡胤本就是军人出身,手下管着的那一帮又全都是从五代乱世尸体堆里杀出来的野蛮人,刚建国那些年,还有将士在川蜀干过吃人肉的勾当,要制住这等凶暴之徒,他能养出文雅的脾气才怪!平日里训起人来何止是粗声大气,脾气上头拳打脚踢,很多人完全就是被他打服的,想来若说他能把鬼都吓跑,还真有几分可能。
嘉敏忍俊不禁,“只要你不唱曲儿,像刚才那般讲话,还是蛮动听的!”
刚才讲的全都是情话,自然格外动听,可他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说了,摸着嘉敏的脸低头亲她。
因她初醒,故而亲的并不重,也不久,只是亲了好几次,柔声道:“以后你唱曲儿给我听,我跟你学说江南话。”
嘉敏蜷缩进他怀里幽幽道:“夫君,我冷……”
太阳已经落山,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二人返回别院。
石守信偷偷来探望大哥,守在别院门口,看见二人安然无恙,抬手摸了一把眼泪。
兄弟二人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也不急着叙旧,或者是打听朝廷的情况。
嘉敏的身子依旧很弱,抱回来以后又请郭子安诊治一番,只说无甚大碍,气血补足就能恢复如常。
赵匡胤这才松了口气,将妻子抱紧,又抬起另一条手臂抱住围在身旁的儿子,享受着劫后重生的欢愉。
而雪蕊听了陈抟老祖的吩咐,端来一碗桃胶炖燕窝,笑吟吟地道:“母妃,我炖了燕窝粥给你,师父说你吃一碗就会好了……”
她的模样依旧是那般玉雪可爱,然而嘉敏却瞪着她,面上皆是惊恐之色,慌忙对丈夫道:“夫君,她……她……”
当晚大宋宫廷里神秘的“烛影斧声”是怎么一回事,赵光义全都告诉了她。
眼见雪蕊步步靠近,嘉敏生恐她再伤害丈夫,情急之下挥手打翻那一碗燕窝粥,凄声嘶吼,“走开——”
热粥洒在雪蕊身上,虽然没有把她烫伤,可着实惊吓不小,大哭起来。
郭子安慌忙抱住她哄道:“宝贝儿……宝贝儿你没事吧!别哭啊,有太爷爷在,太爷爷护着你……”
德芳想要过去,却被父亲抓住手臂阻止,只能抬头疑惑地看着双亲。
看见女儿的可怜模样,嘉敏也哭起来,哽咽道:“晋王说她是辽国的奸细,是她害了夫君,她手上有牵机毒……”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石守信皱眉道:“不会吧!雪蕊从刚满月就抱在宫里养着,年纪又这般小,她怎么可能是辽国的奸细?”
嘉敏哭着摇头,这是她养了七年的女儿,怎么可能不心疼?可这个女儿几乎给她们全家造成了灭顶之灾,又教她如何不害怕?
“是真的!”赵匡胤眉头深锁,眸中尽是无奈,“雪蕊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我也不敢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不敢让她再接近嘉敏和德芳……”
照他的想法,以后会将雪蕊单独养着,也好避免不可控的事情再次发生。
可郭子安会错了意,吼道:“你想做什么?杀了孩子吗?难怪都说帝王无情,她可是九儿的骨血,你当真下得去手?你这么狠,对得起为你而死的九儿和念念吗?”
赵匡胤本来还想解释,可听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意外牵扯出小九的死因,一颗心狂跳不止,禁不住问道:“你说什么?小九……和念念是为我而死?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念念和耶律休哥两个人在我面前杀了小九,我看的清清楚楚……”
郭子安老泪纵横,“你清楚什么呀?九儿为你打仗卖命出生入死,这也罢了,可他为了给你解毒,他连……”
杨四郎慌忙道:“郭太医,你就别胡言乱语了,二哥的确是被耶律休哥害死的,此事与皇上无关!”
郭子安咬着牙不再言语,却把雪蕊抱的更紧。
见二人闪烁其词,赵匡胤哪里是好糊弄的,当即道:“她谋害朕乃是千真万确,不杀了她,万一她再故技重施怎么办?四郎,朕要你亲自动手——”
杨四郎哪里料得到一向宽仁的皇帝竟翻脸这般快,忙跪地哀求,“求皇上看在与二哥往日的情分上,放雪蕊一条生路吧!一切都是辽国萧太后的毒计,雪蕊只是被她利用的工具,你若狠心杀了她,二哥和念念嫂嫂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的!”
赵匡胤冷冷道:“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你也跑不了!”
杨四郎惊诧无比,登时说不出话。
“好!好一个当诛九族——九儿,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生生把自己的肝挖出来也要救的大哥,他连你的女儿都不放过——你这孩子,爷爷当初怎么劝都不听……傻孩子呀……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傻事?”郭子安仰头狂笑不止,面上泪水横溢,“别人可是皇上,你挖肝给人家当解药,也换不来自己女儿一条命,你说你都傻成了什么样……”
赵匡胤虽未知全貌眼泪已经掉下来,周身都发冷,不过片刻就抖的像筛子,连妻儿在身边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也无法缓解,强撑片刻按住心口道:“小石头,四郎,把德芳和雪蕊带回房中,其他人留下!”
他全身麻痹四肢僵冷,勉强吩咐下来已没了力气,额头冷汗不停往外冒。
嘉敏对丈夫的心性再了解不过,事关小九,他一定会刨根问底查个一清二楚。更何况郭子安话中的挖肝之说实在太过骇人,若是真的,那小九生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杨四郎在抱走雪蕊之时叹息着道:“郭太医,皇上身体未曾痊愈,受不得刺激,你……”
郭子安红着眼吼道:“他受不了,我孙儿就受得了么?谁还不是肉体凡胎,皇上的命就比别人金贵些?”
“……”杨四郎见劝不动他,无奈离去。
其实郭子安已经明白过来,赵匡胤哪里是想要雪蕊的命?根本就是在刺激他说出真相。
暮色已至,屋里点起了灯火,夜风吹动窗外树叶窸窣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些许恢复点力气,赵匡胤抬头道:“郭太医,朕和小九之间的情谊你一清二楚,他的死朕也一直无法释怀,你知道什么烦请全部告诉朕,朕感激不尽!”
郭子安走过去瘫坐在椅子上缓缓道:“其实整件事情都很简单,小九很早就知道辽人想要利用念念炼出牵机毒来毒害皇上,私下里也找我问过这件事。而这毒如果念念不答应炼,是炼不成的,可是念念却必须要听萧后的命令行事,因为对方手里攥着雪蕊。”
“当初念念生下雪蕊,本来以为把女儿送给小九就能保她一生无忧,直到她查出自己身上中的根本不是什么鸩羽千夜,而是九幽离魂散——”
“此毒乃天地间至阴至诡之物,附着在女子的骨血里,一天天腐蚀她的身体,令她生不如死,只能靠服食其它毒药来缓解。而每一种毒药碰到九幽离魂散就会发生变化,变成另外一种新的剧毒,相当于念念的身体其实就是一个孵化各种剧毒的容器。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身上的九幽离魂散会遗传。所以萧后根本就不害怕她会寻死,她死了,萧后就会把矛头对准雪蕊。”
“不要以为雪蕊被保护在大宋的皇宫就不会有事,萧后不需要活的。念念年幼时曾看见母亲被处以火刑身亡,其实她说了慌,那不是场刑罚,而是一场祭祀,她娘在被绑上火刑架之前就已经死了,五脏被掏出来,放在五个人的头颅制成的酒杯里,再把躯体焚烧成灰。最后巫师迫她喝下亲娘的血,里面还撒着刚烧出来的骨灰。萧后说如果她死了,就会命人杀了雪蕊,挖出五脏,再烧成灰。拿雪蕊的骨血喂给念念的孪生妹妹,照样能够造出一个新的炼毒容器。所以这些年不管念念遭受多少折磨,她都在挣扎着活下去,她连死都不敢……”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相当卖力,垂暮老人面上泛出一股死气,嘉敏无声地掉眼泪,差点又昏迷过去。
赵匡胤怀抱着妻子,缓缓问道:“那小九呢?他为何要挖肝给我做药?”
“九儿……也是命不好,他是第一个和念念在一起的男人,照理说应该会死,就算晚些年毒发,也不至于能够活的超过十年,可他一点事都没有。念念过给他的毒好像在他身体里冬眠了一样,一直悄无声息。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巫族祭祀的山谷,意外在那里遇见了念念的孪生妹妹。她好像对我们的来意一清二楚,带着我们到了一个很深的山洞,取出一把青铜打制的金属伞,伞面上用篆字和契丹文写着关于九幽离魂散的隐秘。小九只看懂了篆字,念念只看懂了契丹文,两个人却都推说文字太古老,认不出来,后来都偷偷告诉了我,求我帮他们……”
“皇上可还记得念念讲的九幽花和月茯苓的事?那个故事里的九儿是萧后找人假扮的,九儿和念念分开时两个人都很平静,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当然也没有放过毒蛇去咬念念,都是萧后的毒计,故意折磨念念。而故事里的山谷倒是真实存在,就是巫族祭祀之地。九儿自青铜伞的篆字中明白了自己为何与念念在一起却能没事,因为身中九幽离魂散的女子多是因为体质特殊,天生骨血中自带此毒,血腥的祭祀仪式不过是为了激活毒性。而九儿亦是天生体质异于常人,他不怕九幽离魂散,所以才没事。”
“虽然此毒能够炼制出无数世间难解的剧毒,可所有毒物都是从九幽离魂散孵化出来,牵机毒自然也不例外,而它们只需要一种东西就能化解,五脏肝化毒,所以九儿的肝可以作解药。他死在青云台那天,其实刚被我取肝,所以念念就算不捅那一刀,他也活不了了。而皇上之所以在中了牵机毒以后尚能保住性命,是因为你连续服了一个月我用九儿肝脏做药引熬煮的汤药,相当于提前服用了解药,中毒之后进入龟息状态,身体会僵冷,犹如死去,却一息尚存。”
“而念念看懂的契丹文则写着断绝九幽离魂散的方法,前提是她必须要炼出牵机毒才行,那种毒会将人的身体由内而外,从筋骨到血肉全部侵袭一遍,最后汇集于心脉。扛过炼毒过程而不死,她的心就是最有用解药。换句话说,如果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普通孩子,就必须承受被炼毒的折磨,最后取心给她当解药。”
“可她背着九儿求我帮忙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九儿看得懂契丹文,他知道为了救女儿,念念一定会去炼牵机毒。身为丈夫和父亲,他不能拦着妻子救女儿,可也不能看着妻子害死自己的大哥。那天两个人对峙了很久,然后他选择抛弃妻子,用取肝的办法来保护大哥。”
“小九在易州城留下的那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封书信,写清楚了自己赴死的原因,他不敢对念念有任何要求,只是说这辈子欠她太多,希望来世能有机会偿还。”
“念念气恼他的选择,想到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加起来,在九儿心里都比不过皇上你,她干脆嫁给了耶律休哥。等到萧后在婚礼上揭穿一切阴谋,看到念念大受刺激生不如死,就带她去祭台炼出了牵机毒。雪蕊伤你的那天晚上是被巫术控制了,辽人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若是皇上没有提前服过解药,必死无疑。只是那毒实在厉害,单只用九儿的肝无法全解,我就想到还可以用念念的心一试。”
“半个多月前我和四郎去了一趟塞外,到望月谷取她的心,给你和雪蕊解毒。现在你们都没事了,你也不必害怕雪蕊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当不了炼毒的容器,连世上最厉害的牵机毒对你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可允我带她远走高飞,好歹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九儿和念念的一场造化,如何?”
【作者有话说】
计划还有六章正文就完结了(*∩_∩*)
第199章 暮雨潺潺
◎是心肝宝贝◎
一脚踏入繁华三十年, 如今身处静寂的山间别院,两耳清静到没有人声,实在颇不习惯。
一夜未成眠, 天微微亮就起床在晨光曙色中独自漫游,目之所及皆是白石幽径, 竹林山花, 好在还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和他作伴。
其实赵匡胤并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年少时就和兄弟们厮混在一处,大被同眠才睡的踏实。
那时候一到冬天杨小九就喜欢和他钻一个被窝,因为大哥内功最高身上最暖和, 引得王审琦频频吃醋,还笑话他若是个女孩儿,将来定是要追在大哥后面,死活赖着嫁给他当老婆。
杨小九挠挠头道:“给人当老婆要生娃的,我可做不来, 我自己都还是个娃!”
石守信接话道:“那你就直接给大哥当娃吧, 别怪二哥没提醒你, 以后咱大哥若是出将入相, 你可就风光了, 白捞个世子爷当, 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买卖可是稳赚不赔!”
“嘿嘿……大哥若是再年长几岁, 我就真叫’爹‘了。”杨小九笑的天真无邪, 也没发觉是一帮人在拿他逗乐,真心想有个这样的爹。
众人听罢捧腹大笑, 直夸这孩子乖觉, 这么小就懂得攀附有本事的, 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主。
后来赵匡胤当上了皇帝,封小九当了王,可小九哪里享过什么福?在沙场上拼了那么多年命也就罢了,到死连个全尸都没有。
自己也不像是个当“爹”的,分明就是讨债的,用几年少时的关怀,换来他半辈子死心塌地,这笔买卖究竟谁赚谁赔?
天已大亮,一群鸟雀在啄食后院晒的稻谷,看见他靠近,呼啦啦全都飞走了。
赵匡胤低垂着眉眼,忽觉四肢无力再也迈不开步子,风吹到脸上又湿又冷,像是整个人被丢进溪水里再捞出来,全身刺骨的寒,连胸口都闷的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累的皱紧了眉头。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叹息:“都说了让你不要这么想我,因为大哥,我都把自己老婆气的另嫁他人。你就不怕嘉敏嫂嫂也走了念念的老路,回头去找李煜不要你了?毕竟你唱曲儿那么难听,怎比得了江南的那只画眉鸟?”
赵匡胤回头看过去,见是小九操着手背靠在木屋的墙壁上,眉梢眼角皆带着少年时的轻松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头的阴霾登时消散,笑道:“画眉鸟……李煜若是听见你这么叫他,不气到吐血才怪!”
“李煜风仪无双,又文华盖世,倘若他不是一国之君,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会为他着迷。幸好嘉敏嫂嫂自小跟你相处了一年多,若你们之前从未遇见过,只怕那种文雅温柔唱曲儿又好听的江南男子才更容易俘获她的心。”杨小九走过来看着他笑道:“大哥这些年一直暗暗和李煜较劲,是不是因为心底也折服于他的才华,生恐他再把嘉敏嫂嫂哄骗跑?”
“……”赵匡胤缓缓道:“小九,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为大哥牺牲到那种地步,究竟值得吗?”
杨小九镇定地道:“为大哥牺牲到什么地步都值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三个人一起挫骨扬灰,令萧后的奸计无法得逞!”
“……”赵匡胤震惊到说不出话。
“我很可怕是不是?那比起吃人的五代如何?”杨小九轻皱眉幽幽道:“其实我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为了大哥一个人,而是为了华夏万民。我们原本是一个万国来朝的礼仪之邦,可两百多年的乱世,神州大地哪里还像是人居住的地方?在大宋建立之前,天下四百州又有多少地方是没有发生过人相食之事的?可大哥刚立国不久,我大宋就有了’建隆之治‘,百姓富足安稳兵强马壮,那几年我和哥哥们在一起喝酒都快活许多,平日里到街头听曲儿消遣,也总听百姓赞大哥的好。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十弟眼里,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情是什么?”
赵匡胤笑着摇头,“你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别出心裁,大哥不知!”
杨小九微笑,“其实我时常觉得一统南北不是你最大的功劳,这么多年你千方百计想让这个世道再走回文明的正途,才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勋。五代的骄兵悍将都只会比较谁杀的人更多,而你却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少杀一些人,让生者都能好好活下去。虽然这样的你可能会被后世认为不比先代有作为的君主那般雄才大略,可我们的时代真的还需要一个冷血屠夫吗?还是说天下百姓都不想过太平富裕的日子,想继续沦为君主手上被奴役欺压的蝼蚁?大哥你究竟是想让自己成为像秦始皇一样,重用法家治国理政之法,贫民弱民,’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暴君;还是想以仁恕怀柔之策,富民教民,重建一个’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有序社会?我想这个问题,你自己一直都有答案对不对?”
“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确是大哥此生的夙愿,一个只会杀人的王朝就算建立起来,也没有存在的必要。”赵匡胤颤声道:“小九,你自小失去双亲,深知人世间的残酷,待你学了本领,便只想把天下万民从战乱中拯救出来,把被辽人占去的故土夺回来。大哥懂得你的无奈,你的牺牲,只是真的很心疼……我没有办法忘记你死时的模样,连同我的梦也一直停留在幽州的那一场风雪里,我……无法不去想你……一闭上眼就无法停止……”
说到动情处,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可别——”杨小九吓了一跳愁眉苦脸地道:“大哥——我活着的时候为你鞠躬尽瘁就够了,现在可没空想再你了,念念生我的气,一直躲着不肯见我,还说要去找耶律休哥。拜托你少想我几次,再哄不好她,我可真没老婆了。你还是快点开心起来,替我们照顾好宝贝女儿,说不定念念看见雪蕊好好的,一高兴就又回到我身边了。做大哥的,这点小事总要帮我吧!”
“当了你这么多年大哥,还是头一回被你嫌弃。”赵匡胤既失落又怅然,“知道了,雪蕊你就放心好了,以后就算大哥不在了,德芳也会照顾好她,让她一生富贵荣华快活安稳。”
杨小九大喜,“那说好了,我女儿将来可是大宋的王妃,要享一辈子福,德芳那小子若是敢欺负她,看我不搬出他老子来治他!”说罢即负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走喽——哎,你说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哄你比哄老婆还麻烦,简直岂有此理!以后别整天再想着什么心呀肝呀的,你的心肝宝贝在那边,快去把她抱下吧,儿媳妇跑了,你儿子可要打光棍了!”
“……”赵匡胤被他揶揄的脸都黑了,暗暗腹诽:“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没敢这么拿他开涮,现在竟然如此狂悖,难道说是摆起了亲家的谱才趾高气扬?哎……真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大哥,一做亲家,自动低人一等,以后也只能任他挤兑还不能还嘴,如此倒反天罡,才真是岂有此理!”
慢悠悠转头,却直吓了一跳。
薄薄的晨雾里,一个娇小的人影爬上倚山崖而建的琴台,哭着往崖边跑。
“雪蕊——”赵匡胤大声喊,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一个小女娃娃会大清早跑出来跳崖,慌忙赶过去阻止。
“父皇你别过来——”雪蕊抽抽搭搭地道:“母妃说的话我都明白,我身上带着毒,我是个怪物,会害死父皇的!”
琴台上风大,她又是小小的一团,单薄的像是能被吹落下去一样。
赵匡胤颤抖着伸出手臂,“你是父皇的心肝宝贝,怎么会是怪物?快过来,父皇抱你回去!”
可这句话却刺激的雪蕊面色大变,又开始步步向后倒退,摇着头哭的更厉害,“我不要父皇死——父皇死了母妃也会死,大家都会死……”
嘉敏和德芳也赶来了,看着在山崖边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吓的脸色发白,几乎瘫坐在地,被丈夫和儿子搀扶住,哭着摇头道:“对不起……不是雪蕊的错……母妃不该对你说这些……对不起……”
雪蕊哭的更凶,“母妃没有错——都是雪蕊的错——”
德芳脑筋转了几下镇定地上前道:“雪蕊,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人死,你现在这个样子大家才都会死——你跳下去,哥哥也就跳下去了,哥哥跳下去父皇就跳下去了,父皇跳下去母妃也会跳……不如我们都不跳好不好?你拉着哥哥的手快回来,回来就没事了!你是我们一家人的宝贝,宝贝要是摔碎了,大家都会心疼的。你平时割破手都要哭,摔下去会断胳膊断腿到处都是伤……”
见雪蕊呆立不动,德芳走近,也站着不动,只把手伸出去,“过来好不好?以后不让父皇抱你,哥哥抱你,不会有事的!”
两个孩子自幼亲厚,德芳没少保护妹妹,雪蕊对他一直都很依赖,哭了半晌才伸出手一步一步挪过来。
见她脱离险境,赵匡胤慌忙上前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夹在腋下,全都抱回来,定住身形才发觉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嘉敏抱着雪蕊不停地道歉,想到小九和念念为救自己夫君所做的牺牲,若是雪蕊没了,教她怎么活?
母女二人又哭了一阵声音才变小,赶来的其余众人也没有说话,默默看着。
陈抟老祖清清嗓子道:“雪蕊身上的九幽离魂散已经根除,不过这毒伤了她的血肉筋骨,老道打算带她云游四方寻找灵药易经洗髓,想来不出五年就能重塑身骨,变得与寻常女子无异,不知皇上和周娘娘意下如何?”
赵匡胤夫妇大喜,“好是好,不过朕和小九立了约,将来要做儿女亲家,你不会把雪蕊拐跑就不送回来了吧!”
陈抟老祖仰头哈哈大笑,“若是送回来晚了,就让德芳跟你一样快四十岁才娶上老婆,岂非有趣?”
“……”赵匡胤为之语塞。
德芳挠挠头道:“父皇,你快四十才娶到老婆么?好老哦!”
赵匡胤脸更黑了,一帮围观的人全部在偷笑。
有惊无险度过一场劫难,嘉敏回来就染上风寒,还颇严重。
雪蕊见母妃病了,就不曾立时离开,想多留两天照顾她复原。
而考虑到赵匡胤身体尚未复原,郭子安建议夫妻二人不要接触,晚上最好分房而寝。
原本赵匡胤是一口答应,可到了半夜也睡不着,干脆跑去敲开嘉敏的房门。
嘉敏亦是孤枕难眠,二人就不管不顾相拥在一起一觉睡到大天亮。
病人不听话,累坏了大夫,郭子安不好批评皇帝,忍不住在两个孩子面前抱怨。
德芳眼珠滴溜溜转了几下道:“我有办法!今晚我去母妃房中就说想和她一起睡,父皇总不好跟我抢吧!”
郭子安点头,“这个好!你最好多陪你母妃几天,让你父皇好好休养,这样两个人才都能好的快一些。”
到了晚上,德芳果然跑来,片刻就耷拉着头出来了。
郭子安和雪蕊大惑不解,“不是应该你父皇出来么?怎么变成你出来?”
德芳颇难为情地道:“父皇不肯把母妃让给我,跟我剪刀石头布,我输了……”
郭子安登觉开了眼界,惊叹道:“这都行——”
“哎——”三人异口同声叹息一声,瘫坐在椅子上。
可病人不遵医嘱终究不妥,郭子安委婉批评道:“一个当爹的,睡个觉怎么好跟小孩子抢?”
赵匡胤捂着额头道:“现在每天晚上要先和儿子剪刀石头布,赢了才能陪老婆睡,我很开心吗?”
郭子安气结,“你……你还委屈上了……”
好在他的龙体安然无恙,嘉敏休养数日也渐渐复原。
陈抟老祖带着雪蕊离开,临行前叮嘱赵匡胤道:“贪狼星侵夺帝位之事已成,皇上如今乃是借命重生之人,若非关乎社稷生死,五年之内不可出山,切记!切记!”
可他隐逸山林那两年,朝中发生不少变故,吴越国纳土归宋,北汉被十余万大军压境,最终并入大宋。
朝廷上下无人不歌功颂德,直言收复幽云指日可待,赵光义亦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准备着北伐事宜。
其实也只有几位老将看得出来,灭北汉之战代价太大,损耗过盛,实在没有太多值得吹嘘的地方。
连石守信兄弟前去滁州别院向赵匡胤提及此事时,也只敢说派去了十万兵马。
赵匡胤听罢叹息道:“北汉国力已衰,十万兵略多了些,不过总算也是功劳一件,若他能稳住大宋局势,朕退位也罢!”
石守信的表情耐人寻味,终究没有多话,只是看着嘉敏时神色有几分恍惚。
出了别院长吁口气,对身侧的刘廷让道:“生平第一次蒙骗大哥,真有些喘不上气。”
刘廷让无奈道:“能怎么办?若是让大哥知道赵光义干的那些事,他还能安心留在这里休养么?只是可怜了嫂嫂,被那畜生这般败坏名声,我只担心纸包不住火,他们早晚会知道,还有那李煜,也是死的冤……”
话音未落,只见赵匡胤牵着德芳出来送行,大约听到了些什么,眉宇之间一片疑惑。
突然响了几声雷,暮雨忽至,赵匡胤怔愣片刻问道:“守信,你们刚才是不是提到了嘉敏,还有李煜?”
二人仓皇不能答,正好柳宿昔和孟淮安从汴京赶回来,面色凝重地道:“皇上,汴京发生了一些变故,事关周娘娘,我们想单独禀报,最好不要让娘娘知道!”
第200章 一晌贪欢
◎一首艳词一幅春宫画◎
宿醉醒来, 侯府中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盈耳。
汴京的风物和江南大不相同,唯有春雨是一般的幽绵纤婉,丝丝缕缕如梦似幻。
李煜在昏黄的红帐中醒来, 用手捏着眉心,抬眸的那一刻, 眼前的一切都很恍惚, 好像梦回金陵,那弹古筝的女子变成了爱妻嘉敏,玉指纤纤,顾盼生辉。
“嘉敏……”李煜心间一阵狂喜, 下床跑过去抓她的手,纠缠片刻才发觉自己抓着的是秋芙的手,惊诧地松开,又问道:“秋芙,嘉敏呢?她怎么不在这里?”
“……”秋芙茫然不能答, 目中不觉带上些许幽怨。
嫁给李煜这么多年, 对方一直都把她当成嘉敏的影子, 其实主仆二人挂相的确有几分相似, 都是雪白·精致的瓜子脸水汪汪的眼眸。
可秋芙命不好, 不似小姐那般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又诗书舞乐无一不精,生来就是为了凤仪天下。
更何况小姐还是那等颠倒众生的绝色美人, 莫说赵匡胤待她千万般宠爱, 连李煜这些年也一直痴心不改。
其实李煜从不敢说自己当初娶秋芙就是在找一个替代品,这般心思如此卑劣, 可他居然难以说服自己不去这么做, 毕竟占有一个真心爱他的卑微女子对男人而言并不是难事, 可他却从未回报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情,就算是看到她眼底流露出的哀怨,也选择视而不见,微笑道:“我又做梦了,梦见嘉敏还活着……秋芙,对不住,你和嘉敏实在有几分相似,故而我才一时失了神。”
秋芙瞥见他一脸怅然的模样,缓缓道:“不碍事的,我一直都是小姐的丫鬟,穿衣打扮难免学她,大家经常误认。”
李煜点头,“的确,不过你也没必要学嘉敏,仔细看的话并不相似,嘉敏神采端静柔艳婉丽,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
“……”秋芙惊愕,片刻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她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多伤人,还是故意要这么说,只得缓缓道:“我从来都不是故意模仿小姐,只是伺候她多年,对她画的妆容都很熟悉,手上的这些技巧改不了……”
可李煜并没有仔细听她说什么,院中一阵糟乱声响,有仆婢举着伞把半死不活的段贵妃从车上接下来,慌里慌张搀扶去浴室洗漱。
天微亮,宿雨仍不停歇,风吹雨打,零落一地残花。
李煜站在半开着的窗前向外看,颀长的身躯微微颤抖,连负在背后的手也攥成了拳头。
自赵光义继位以来,违命侯府的日子益发不好过,段贵妃经常被召进宫陪侍,每次被送回来之时都是烂醉如泥一身是伤。
李煜又悲又怒,可却无可奈何,而那些曾经爱着他的女人也渐渐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心如死灰的模样比破口大骂还教他难受。
秋芙只觉段氏可怜,问道:“侯爷,要不要去看看段娘子?”
李煜拂袖冷冷道:“不去!这几年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夫君,去了也是惹她一顿埋怨。”
秋芙皱眉不忿道:“眼下我们已经不是在旧江南国,段娘子受了那么多屈辱,纵然她埋怨侯爷,侯爷难道不应该担着些么?”
李煜怒道:“怎么,连你也开始教训我了?”说着冷笑,“那赵光义何许人也,连大宋的开国皇帝都死在他的阴谋诡计之下,我一介文弱书生有什么能耐对付他?难道说你们受了欺辱全都要怪我吗?”
“你……”秋芙气急,口不择言道:“我总算知道当年小姐没有跟着你,一心想着赵公子是何等幸运,不然她现在怕是落得和段贵妃一样的下场!”
李煜冷笑,讽刺道:“怎么?你也爱上赵匡胤了?可惜他死都死了,你这辈子也没机会了!”
“若我真的爱上了他,就会留在小姐身边一辈子,而不是答应你的求亲。”秋芙冷静地道:“侯爷,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丫鬟,就算你娶了我,也从没有改变过对我的看法,就像你对窅娘一样。你口口声声说怜她爱她,却自始至终都只当她是个歌姬,否则又怎会连个名分都不给她?我承认你的才情天下无双,可文人好色软弱的脾性在你身上也发挥的淋漓尽致,你所剩不多的傲骨全都寄托在亡国之痛上,我们这些女人可曾得你半分怜惜半分不甘?我此生第一次忤逆于你,也是最后一次,一个丫鬟不配说什么,你不去看段娘子,我去——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喝你的酒、填你的词、做你的梦吧!”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看着她冷漠离去的背影,李煜怒极反笑,这个丫鬟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戳心窝,可他又何尝喜欢如此醉生梦死?他阻止得了那淫邪无耻的赵光义吗?
越想越是头疼,又拿起酒壶大饮特饮。
送段贵妃回来的太监顺便传了一道圣旨,命违命侯今日着朝服前去面圣。
作为降虏,李煜虽领翰林院俢撰之职,却一直不必上朝,新帝继位已有两年,还是头一次召见,心下难免惶恐,换好衣裳就去了。
到了半晌午回府,天已放晴,娘子仆婢都在院子里等着,见他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而宫中的掌事太监跟随而来,还赐下不少金银珠宝。
众人这才知道新帝并未发难,只是因夺了吴越国和北汉之土,心下窃以为自己的功劳已盖过先帝,故而命李煜填一首词,尽述其功,也好流芳百世。
可李煜不擅颂圣之词,只得推说一时半会儿并无才思。
赵光义罕见的好脾气,挥挥手笑道:“你回去慢慢想,想个一年半载也无碍,只要让朕满意,朕重重有赏!”
皇帝口头上说不急,可自那以后宫里经常派人将李煜接去翰林院。见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便用酒来灌他,巴望着他能像诗仙李白那样,喝的越醉,词写的越好,可惜事与愿违,恼怒之下把他灌个半死。
秋芙虽恼恨李煜从未真正看得起自己,可对他却是一片真心,自然不忍他被人如此作践,于是经常跑去翰林院接他回来。
这天傍晚又下起了雨,地面湿滑,氤氲水雾中又辨不清对面是何人。
秋芙乍见一个和李煜差不多高的男子踉跄倒在路旁,惊呼一声:“侯爷——”
弯腰去搀扶,待对方抬起头,却为时已晚。
那喝的酩酊大醉之人哪里是李煜,是个旁人也好,偏偏竟是赵光义。
醉醺醺的赵光义脱口而出:“周嘉敏……周嘉敏……”说着抓住她的手不肯放。
秋芙大惊失色,慌忙道:“我不是小姐,我是秋芙——秋芙——”
“秋芙——”赵光义有些疑惑,“秋芙是谁?周嘉敏……朕就知道你没死……你舍不得朕对不对……你舍不得朕……”说着竟然将秋芙死死抱住,“朕不准你走了,做朕的女人,朕发誓会宠爱你一辈子……”
阴暗的角落里电闪雷鸣,秋芙手中的雨伞掉落在地,滚出许远。
在翰林院的澄心堂里,皇帝赵光义强幸了秋芙。
事后秋芙胡乱披上衣服,披头散发光着脚跑回违命侯府。
她和段贵妃一样,成了新帝桌上的一盘菜。
而赵光义在尝过之后竟然欲罢不能,想起雨中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就总是把她的样子和嘉敏重叠在一起。
他其实对嘉敏没有所谓的爱意,满脑子都只是想占有凌辱她。
不过那个在雨地里搀扶了他一把的女子又有些许不同,印象中女人都怕他,连那些主动献媚的女人眼底也藏着深深的恐惧。
可秋芙看他的那一眼是关切的,令他心底很是熨贴,教他竟然忍不住一直想她,甚至动了讨好她的念头。
琢磨半晌,命王继忠去违命侯府宣旨,晋封李煜为陇西郡公,令他明日带上家眷入宫谢恩。
昨夜之事秋芙虽受了重创,却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听了圣旨也只能独自瑟瑟发抖。
可偏偏赵光义像是害怕旨意不够明确,竟然也给了她一道圣旨,把她封为诰命,明摆着入宫谢恩是无法逃脱的。
李煜看她的脸色,也觉察出了什么,可他没有问。
以前他尚能对着身为晋王的赵光义喝骂反抗,可对方现在已经贵为皇帝,他连喝骂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一天天苟活下去。
这些年他从高贵的国主一步步沦落为囚徒,所谓尊严和对妻妾的爱早就丢的一干二净,而这些女子也从爱他变成了怨恨,唯独故国之思是挥之不去的痛。
今年的汴京也是这般春雨绵绵,微弱天光照进屋中,秋芙躺在床上咬着被角幽幽哭泣。
李煜坐在床沿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将你视作心爱之人,我很后悔……秋芙,你其实和嘉敏不像的,你比她要坚强许多。她受不得这种屈,会去寻死,我不希望你也这样……我其实并非不再怜惜你们,只是亡国之痛尚且说的出,对你们的愧疚却说出去……不管你怎么看我,请你答应我的哀求,别让我的不幸变得更加难以承受,好不好?”
看着那个为自己泪流满面的男人,秋芙放声大哭。
第二天,二人着盛装进宫,一个继续被拉去喝酒填词,另一个则被送去了赵光义寝宫。
秋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嘉敏有几分相像,赵光义待她竟有几分温柔。
他似乎很兴奋,却克制许多,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只不过这一次两人都被留在禁宫数日,赵光义圈禁了秋芙,每日都抱她在榻上承欢,竟还是白天。
秋芙含羞忍辱,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巴望着对方能早些放自己回去。
那一天由于阴雨绵绵,寝宫中居然点了灯火,照亮每一个角落。
秋芙不太习惯烛火映在脸上的灼热感,就睁开了眼,然后看到正对着床榻的屏风旁边坐着几个男人,悄无声息的在作画。
极端的恐惧令她一声惊叫,用尽全力推开了身上的男人,用衾被盖住身体蜷缩着躲起来。
原来不是乖乖的任由对方淫。辱就可以,这几天这些画师是不是一直都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秋芙脑中乱成一团,却发觉自己连发问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呆坐在床脚无声堕泪。
那一刻她明白高佩瑶的痛,也体会到了花蕊夫人的屈。
身为一个站在权利巅峰的男人,赵光义可以对一切女人为所欲为,大概只有死人才能逃脱,她忽然也明白了嘉敏。
“画好了吗?”赵光义好整以暇披衣下床,接过画师递来的画像,看了半晌转头笑着问秋芙,“你看这画里的人与周嘉敏有几分相似?”
“……”秋芙瞪大眼,见鬼似的看了半晌,才确定画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嘉敏。
赵光义似乎很满意,“御书房里有许多周嘉敏的画像,朕让他们照着她的脸画,怎样?是不是惟妙惟肖?”
秋芙的眼泪掉下来,既心疼小姐,也心疼自己,沉默半晌,突然大笑不止,“原来……男人的欲望还能这么被满足!赵光义,你是不是以为以后每天对着这张肮脏的画,就能假装自己真的得到过她?你简直……比烂在阴沟里的死老鼠还可笑……做男人做到你这份上也是极品……你知不知道即使不用李重光的词你也会千古留名……女人们都会记得你……你会遭报应的……”
见她笑到抽搐不止,赵光义冷漠地观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她的下巴笑道:“你发疯的样子可比在床上有趣多了!老实说朕有点替你不值,朕拿李煜的性命相威胁,你才这么乖觉,可那李煜可曾真心爱过你?他还不是一直念着周嘉敏?你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个替代品,比起来朕好的多,朕就是想奸·淫你!”
秋芙看着他的笑脸只觉毛骨悚然,摇着头大喊:“你不是人,是修罗恶鬼,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男人对能轻易到手的东西总是不太留恋,”赵光义背身冷笑,“这个女人朕已经没有兴致了,把她送回去!”
不过几日画作就从宫廷里流传到了民间,一时临摹之人甚多。
在翰林院奉旨填词的李煜也看到了,有人拿到他面前问画中人是不是他之前的老婆小周后?
李煜发了狂,和一群人厮打起来,不过片刻就满脸是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众人又围着他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之后笑嘻嘻地离开。
过了很久,李煜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酒壶大灌几口,合着血挥毫泼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落笔后,吐血倒地不起。
宫人把新词呈之御前,赵光义仔细读了一遍,冷笑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一个亡国之君还想见江山,不如朕送他去西方极乐世界见如来。那牵机毒可是个好东西,光美,你就送去给李煜喝吧!”
像所有亡国之君的府邸一样,违命侯府也迎来了它的末日。
牵机毒猛烈无比,剧痛令李煜的眼睛都凸了出来,最后紧抱着他的人是秋芙。
“秋芙,你知道吗?我最初娶你的时候并不是爱……是恨……我恨你愚弄了我……所有对你的伤害……把你当成嘉敏的替代品……都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爱你……你是我李重光此生……最后一个爱上的女人……秋芙,对不起……是我让你们所有人都变的这么不幸……下辈子……都别再遇见我了……”
满院女子的哭声送走了这一位才华惊艳世人的亡国之君,只是下葬不过半月,赵光义就下旨将府中所有姬妾充入后宫。
偌大的违命侯府没几天就变得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下李光这个旧金陵宫里的太监守着故主的一地诗书凄凉度日。
……
滁州别院里,众人在潇潇暮雨中听着来自汴京的故人旧事,大部分是柳宿昔在讲:
“一月前赵光义赐死了李煜,南唐宫里的旧人全部充入禁宫,除了……秋芙娘子……我和淮安前去违命侯府吊唁时见过秋芙娘子,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等我们走后,秋芙娘子就投缳自尽了,小石头没有回来,在为她守灵……”
话音甫落,小石头却入庄了,手里还拿着一幅画。
众人都猜到那是什么画,石守信对着他紧张地摇头。
其实刚才赵匡胤所听的故事里面,众人都刻意忽略掉了春宫画那一节,没想到小石头竟然直接把东西摆到皇帝面前。
这些时日汴京对于此事的流言甚嚣尘上,却并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所谓的春宫画。
而小石头原本是想在秋芙墓前多守几日,可听到流言之后就怒不可遏,联合丰乐楼的范云夺了一幅图,直接呈之御前:“皇上,晋王作恶多端,就算我不为秋芙请命,你也该顾忌可怜的小周娘娘,这幅画可要过目?”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皇帝接过画打开,只是一瞬即大吼:“火——”
嘉敏听说小石头回来了,满心欢喜地跑过来笑问道:“小石头,秋芙可有消息?她和我姐夫现在怎么样?咦……你们端这么大一盆火做什么,天又不冷……”
一屋子人见了她来更是紧张,赵匡胤来不及卷画轴直接把东西丢进火盆里,很不巧那画中的情景就尽落在嘉敏眼中。
惊愕之下,她居然不顾引火烧身的可能,跑到火盆边去捡那幅画。
赵匡胤急上前搂住她,任凭她在怀里嘶吼,挣扎着大哭,直到连画轴也被烧成灰烬,才由着她精疲力尽地瘫倒下去。
即使这些年她在红尘中打滚,已经不似旧日那般柔弱不堪一击,可总是会出一些教她生不如死的事情,上千年来,她怕是第一个被人画进春宫图里的帝王后妃了。
想不到一世的污名尚且不够,还要流传千古。
赵匡胤抱她回房,又拜托柳宿昔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是该心疼秋芙还是同情同样不幸的自己,躲在丈夫怀里泪落不止,喃喃道:“一首艳词,一幅春宫画,我的一生全在里面了……”说着自嘲地笑起来,“想来后世的人看到了,也只当我是一个淫邪放荡的女人,我勾引姐夫罪有应得——赵哥哥,这么多年以来,嘉敏一直都活的小心翼翼,为何如此?”
“你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挣扎求生,世人怎会不分青红皂白?”赵匡胤眉头深锁,眸中一片水光,“嘉敏,你所受的屈,来日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我绝不放过赵光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