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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明君和他的小妖妃

    第26章 凤箫吹断


    ◎一生一世爱她如初◎


    周家人个个魂飞魄散, 纷纷上前围住周娥皇。


    周夫人大声道:“嘉敏,你姐姐都快死了,你要走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嘉敏吓坏了, 抬眼无声地向赵匡胤求救。


    赵匡胤虽硬得下心肠,可念及嘉敏并不知道连姐姐也算计了她, 也不想戳破这残忍的真相, 只能打消了马上离开的计划。


    周府两位小姐皆是一身伤病,嘉敏还好些,有赵匡胤百般照顾,尚且可以复原, 可谁都知道贵为太子妃的周娥皇怕是时日无多了。


    嘉敏也自回房养病,听说姐姐已经醒过来,本想去看她,却被赵匡胤阻止:“你自己还发着高烧,若去了惹的你姐姐更不好, 岂非麻烦?还是好好躺着, 等烧退了再去!”


    嘉敏想着有理, 便躺下睡去了。


    入夜, 周娥皇竟派人将赵匡胤请了去。


    赵匡胤本不想理会, 可又恐她吵到嘉敏, 干脆便去见她一见。


    清冷的月光下,周娥皇病体愈发单薄, 低着头不住咳嗽。


    “赵公子, 我听爹爹讲了你和嘉敏的事,我……很抱歉!”周娥皇虽体力不支, 依旧费力地说着话。


    赵匡胤瞧她那副模样, 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道:“周娘娘, 你如今的身体,多说几句话都费劲,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也好早些回去养着。”


    周娥皇讪笑道:“我们南人性子含蓄,比不得赵公子直爽。不过若说什么重要的话,自然是希望赵公子将嘉敏还给周家,莫要一意孤行酿成大祸。”


    赵匡胤冷笑,“若我不肯呢?”


    周娥皇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嘉敏是我江南皇后娘娘钦定的新妃人选,你若将她带走,抢的可是太子的亲,你认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金陵城吗?”


    “我赵某人的死活不劳周娘娘费心,你大可现在就派兵阻拦试试。”赵匡胤身经百战,岂是一句小小的威胁就能退缩?


    “你……”周娥皇怒,“你明知道此事涉及嘉敏清誉,还想拼个鱼死网破,看来你对她的疼爱也不过如此!”


    “那你呢?”赵匡胤怒道:“嘉敏如此看重你这个姐姐,你对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谁更疼爱嘉敏?”


    “我让出了自己的丈夫,让出了后位,把这一切全都给了妹妹,我还不够疼爱她么?”周娥皇冷言反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将死之人,后位显然是守不住的。可想要这个位置的人成千上百,我唯独把它留给了嘉敏,你认为我为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嘉敏是说过稀罕你的那个丈夫,还是说过稀罕你的后位?”赵匡胤简直不想与她再多费口舌,“你强行塞给她的东西问都不问一声,你当她是什么?”


    “能成为皇后是至高的荣耀,她有何不愿?”周娥皇强辩道:“这满金陵城公卿贵胄家的女子自小学的就是皇族礼仪,日后好入宫为帝王后妃,嘉敏也不例外。她本就是被当做储妃养大的,不是给太子,也是配给其他的王爷,我想这一点赵公子心里多少有数。试问如果她嫁给了赵公子你,还会有那般荣耀加身吗?”


    赵匡胤陡然间眸色一寒:“区区后位而已,若嘉敏想要,我赵某人也不是给不起!”此话已是大逆不道,可他似乎浑然不觉,就好像是灵魂出窍才说出来的一样。


    不待周娥皇自震惊中清醒过来,又听他接着道:“倒是周娘娘你,若真的这般在意,合该好好活着,守住你自己的荣耀,嘉敏她不需要。”


    周娥皇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即便如此,嘉敏已经失去了贞洁,我不信你连这个也不在乎!”


    “周娥皇——”赵匡胤暴怒,“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不管嘉敏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再将她留在金陵受你们的算计,贞洁,是只有你这种以色事人的女人才会在意的无聊玩意儿,嘉敏跟了我去,我必一生宠爱她,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再让人伤她一根毫发!”


    周娥皇凄然一笑,柔声道:“我当年嫁给太子的时候,本也以为能够一生一世恩爱到老,怎料世事多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赵公子,兴许是我小瞧了你对嘉敏的感情,可似你这般身怀大志之人,当真能将一个女子放在心间,不惧时间的流逝,不惧她容颜渐老,也不害怕世间万般磨难,长相思守至死不渝吗?非是我不肯信你,我只是信不过这世间万象。”


    “你相信与否,于我和嘉敏并无太大干系,自己生活过的不如意,是你运气不好!”赵匡胤依旧言语冰冷,如果她不曾害嘉敏,自己大约会很同情,可如今只剩厌恶了。


    毕竟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幸,就去害无辜的人。


    “那么……眼下的事情呢?”周娥皇提醒道:“试想一下,你将嘉敏带走以后周家将遭遇什么?倘若皇后震怒,我们的双亲势必身陷囹圄,届时怕是阖府上下皆会沦为阶下之囚。而嘉敏如果知道自己一意孤行造成了这般可怕的后果,你认为她还能和你开开心心的恩爱百年吗?赵公子,我们这些金陵贵女生来便是这样的命运,逃不过的又何止嘉敏一个?”


    “我与嘉敏早已签下婚书,纵然是江南太子,也该讲礼法吧!”赵匡胤虽知此事不易,却不愿退缩,只道:“周娘娘,有多么希望你能够长命百岁,如此,我们各自都能安好,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周娥皇苦笑:“长命百岁?多谢赵公子了!不过这个世间带给我的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痛苦也好,欢愉也罢,皆似一瞬间的事情。嘉敏的路要怎么走,若赵公子你已替她做出了决定,我无话可说,但愿你能做到自己所说的那些,一生一世爱她如初。”


    三日后,大周后薨逝。


    留在周家的最后一天,曾命嘉敏来见她,神色复杂地道:“你要听话!”


    周夫人慌忙道:“嘉敏,快答应你姐姐,快呀!快呀!”


    嘉敏全身发抖,看起来似是伤心过度,可只有自己知道是因为害怕,在母亲的一声声催促和姐姐等待的眼神中,张口缓缓说道:“我与赵哥哥盟誓在先,周家要再送一人进宫继任皇后之位也未必非我不可……姐姐……对不起了……”


    “你……”周娥皇惊怒而起,抓住她的衣袖扬手想要打下去,却听赵匡胤一声怒喝:“你动手试试!”人已闯入,把嘉敏拉过来抱进怀里。


    周夫人大惊,慌忙令仆婢挡在大女儿床前,骂道:“好一个莽夫,胆敢私闯太子妃娘娘闺阁,你是何居心?”


    虽说于理不合,可此刻能够见到他,周娥皇心底竟暗暗有一丝窃喜,颤声道:“娘,莫再说下去了,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忌讳?”


    赵匡胤本非心如铁石之辈,可此刻对周娥皇母女除了愤恨之外也只剩下厌恶,横了她一眼冷冷道:“周娘娘红颜薄命的确可怜,可在赵某眼里你还不如一个死人,死人至少害不了人!”


    听着曾经默默心许之人说出这等话,周娥皇大受刺激,捂着心口问道:“你只知道护着嘉敏,难道对我半点怜悯也没有吗?”


    赵匡胤冷冷道:“我对你没有怜悯,只有恨意,周娥皇,你这个可恶的女人,姓赵的半点也不在乎,只愿这辈子都别再再看见你!”言罢抱着嘉敏头也不回地离去。


    周娥皇看着他的背影,满脸泪痕,张口吐血不止。


    周夫人心下大恸,泣道:“娥皇,明明不是你害的嘉敏,你为什么要让娘这么说呢?眼下赵匡胤恨毒了你,于你有何好处?”


    周娥皇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笑道:“他恨我……恨我就好……恨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忘记我……”


    其实当日她请妹妹进宫,赏下衣饰全然是出于姐妹之请,并不曾存心算计。


    只是后来事情已经发生,怪谁都于事无补,干脆交代母亲对外就说是自己授意的,这样母亲大约能少受些父亲的苛责,而自己偷偷喜欢的那个人多半也会一生记恨她。


    “真好——”周娥皇瞪眼看着头顶幽幽道:“娘,送女儿回宫,让女儿好好的死在皇宫里……死在从嘉面前……”


    周夫人含泪点头,亲自动手来搀扶她。


    彼时正值秋分前后,恰逢“木犀蒸”,天气很是闷热,周娥皇却是遍体生凉,衣裳也已换成了早准备好的白色丧服,斜倚在床榻上。见李煜来了,倒并不如何悲伤,嫣然巧笑,依旧是那般温柔多情。


    李煜含泪将她抱住,结缡十载,他纵然是个多情的男子,可对发妻的爱也全然出自真心。


    周娥皇此刻躺在他怀里才突然了悟这个才子夫君才是自己唯一的倚靠,不禁暗暗落了几滴泪,“听说御花园的木犀花开了,从嘉再带我去看最后一次好不好?”


    李煜轻颔首,将她抱起来出了瑶光殿,缓缓朝皇宫东面的花园而去。


    金风催蕊,玉露零香,行走在花树下,鹅黄的桂花犹如一阵艳雅金雪纷扬扬洒下来,鼻息间尽是馥郁香气。


    周娥皇抬手接了些许桂花,凄然笑道:“我生在这一日,怕是也要葬在这一天吧!”


    “娥皇……”李煜闭目泣道:“你真的忍心这般弃我而去么?”


    周娥皇摸着他的脸颊,亦禁不住涕泣涟涟,颤声道:“当年你我新婚燕尔,两情相悦,《归妹》卦说我们会白头偕老,《咸》卦也说你我情意殷切俯仰同心,乃是再好不过的爱侣,为何预言竟不准呢?”


    两人贴着额头相对而泣,李煜只觉心碎神摧,喃喃道:“娥皇,你带我一起走吧!”


    周娥皇咬牙摇头道:“我自福薄,君岂可如此自弃?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可怜的孩儿需要你这个爹爹的照拂?你贵为将来的国主,教养孩儿一事也需后宫娘娘襄助。从嘉,我有一事相求,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此刻的李煜哪里还有不应允之理,张口便道:“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周娥皇呼吸渐转急促,断断续续道:“我要你答应我……将来立谁为后都好……就是……不能立嘉敏……不要……接她进宫……”


    李煜大惊,睁开眼,想起婉丽娇俏的嘉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原本周娥皇此语乃是有意成全赵匡胤和嘉敏,可见丈夫竟不能应允她临死前的请求,心绪登时如那被揉碎的娇花一样,对妹妹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恨意,惨然道:“也罢!反正你们早背着我暗通款曲,我一个死人又怎拦得住你们活人想做的事?可你至少不要让她到我的灵堂上跪拜,活着的时候她这般气我,死了总该让我清净吧!如果她一定要祭拜,就让她一个人跪在外面好了!”


    【作者有话说】


    “金风催蕊,玉露零香”及“木樨蒸”的记载皆出自《清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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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重按霓裳


    ◎不是这样的◎


    “木犀蒸”过后, 桂花盛开,以往这个时候江南的男女老幼都会在花间畅游,“木犀市”要持续而是天才停歇, 可今次遇上国丧,朝廷即下旨取消了。


    周娥皇香消玉殒, 太子李煜悲不自胜, 亲手撰写了一篇文采斐然情辞哀婉的诔文,民间一时传为绝响。


    “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 私自怜兮痛无极……”


    时人怜太子痛失爱妻之殇,多有恻然同悲者。


    嘉敏随着周家人入宫拜祭姐姐,李煜守在灵堂前,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命嘉敏不得踏入灵堂, 只许她跪守在门外。


    听宫人的意思此乃周娥皇临终前的请求, 大约是无法原谅妹妹。


    赵匡胤听罢便要发怒, 被周宗拦下悄声道:“你若还想带嘉敏离开, 就在一旁看着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 别节外生枝!”


    嘉敏伤病未愈,虽知跪守灵堂之外的惩罚会沦为笑柄, 亦无可奈何。


    可赵匡胤哪里容她受如此屈辱, 待她叩拜之后便上前道:“嘉敏,你姐姐早亡非你之过, 就算她去世之前仍旧不肯原谅你, 那也只能是她自己没想通。你不是没人爱护的孤弱女子, 若因此便教你受这般苦楚,赵哥哥是不会答应的!就算这世间没有人疼你了,你还有赵哥哥,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嘉敏跪守在门外,令来往之人频频侧目,自是如芒在背,胆怯地点头,又哭出来。


    回去的路上有听了些闲言碎语,皆言嘉敏年纪虽轻却狐媚惑主,勾引自己姐夫,害姐姐死不瞑目,伤风败德丢人现眼,迟早要遭报应之类。


    赵匡胤心下不由愤慨:那李煜仗着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将那件败德之事尽数推到嘉敏一个女孩儿身上,还教她承受这等屈辱。若非顾忌后果,他怕是要当场冲进灵堂将其活剐,而今只能暗暗忍着,思来日再雪此恨!


    好不容易熬到送葬,嘉敏依旧被赶在最后面,不许接近灵柩。


    皇宫距离陵寝颇远,她脸色煞白徒步走了一路,半道上就昏迷过去,被赵匡胤抱去一处道观休息。


    陈抟老祖正盘桓在此,施了几根银针,嘉敏悠悠转醒过来,抱着赵匡胤的脖子茫然失措。


    这些时日她所受的磨难不可谓不多,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陈抟老祖对所有的事了如指掌,一边收拾着银针低头问道:“赵公子是决意要带二小姐北返么?”


    赵匡胤抱着嘉敏沉声道:“想想最近发生的一切,难道我还能将嘉敏留在这里吗?”


    陈抟老祖手一滞,悠然道:“恕贫道直言,如今的情况并不乐观,你的情敌乃是将来的江南国主,想要平安带走二小姐,只怕难如登天。”


    嘉敏昏昏沉沉的,倒也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而今的金陵她又哪里待的下去?


    赵匡胤半点惧意也无,冷冷道:“我与嘉敏早已签下婚书,无论如何非带走她不可。不管阻拦者谁,我自与他刀兵相向,也不妨试试他们南唐的人够不够能耐拿下我赵匡胤!”


    陈抟老祖叹息:“我知劝不动你,说了也白说。不过你可别低估了李煜对周家的影响,他毕竟是太子。再则宫中传言其实周大小姐在去世之前是乞求李煜不要立二小姐为后,却被他拒绝了,所以她才死不瞑目。不过这也是个明显的讯号,李煜想来是非要二小姐不可。二位,以贫道愚见,大动肝火这种事情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不然牵连甚广,说不定会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啊!”


    此话嘉敏倒是听进去了,若她执意离开,只怕周家和赵匡胤都将遭遇不测,想了片刻甚觉头痛,又干脆睡过去。


    丧仪结束返回金陵,在街上碰见了来送聘礼的石守信等人,个个面色凝重,已经从市井中听了非常不好的传言。


    赵匡胤抬手,示意他们不必问。


    只这片刻工夫,嘉敏见路人一直对自己指指点点,一时好奇就离开赵匡胤身边,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市井之流的一张嘴自来不辨是非,人云亦云,再加上李煜那些传出来的词作和文章,人人皆指着她议论纷纷:“丢人现眼……恬不知耻……勾引姐夫气死姐姐……淫邪放荡风流下贱……”


    嘉敏面色煞白,不自觉摇头辩解:“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可她声音又小,怎敌得过众口铄金?整个人摇摇欲坠,感觉头都快要裂开了。


    石守信怒吼一声:“你们在说什么?”带着兄弟们当街暴打那群无聊的围观者。


    嘉敏大哭着跑开,这些天她一直关在家里,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全城人口中那个无耻下贱的女人,可她没跑多远就摔倒了。


    赵匡胤抱她在怀,听她嘴里一直不停哭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也自红了眼,沉声道:“嘉敏别哭了,我去杀了他!”


    嘉敏只觉全身都麻了,闭目涕泪,已然心如死灰。


    回到周家,丧仪的后续事务尚未处理妥当,宫里突然传出旨意,要嘉敏在七日之内抄写一百遍《金刚经》以赎其罪。


    赵匡胤那帮兄弟差点把传旨的人给砍了,被其拦下,在宫人走后上前道:“此间事已了,我打算现在就带嘉敏启程,不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周宗见嘉敏连日来不停的遭受折磨,也已心灰意冷,点头道:“这《金刚经》谁抄都是抄,你和嘉敏还是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周夫人听罢却慌张道:“嘉敏啊,你姐姐尸骨未寒,这《金刚经》乃是为她祈福,助她早登极乐,死者为大,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她做吧!”


    嘉敏已无精力做任何事,听着母亲一再催促,耳边不由响起市井人对她的谩骂,无声堕泪,木然道:“是,娘,女儿抄经赎罪!”


    赵匡胤心痛不已,捧着她的脸颊禁不住道:“嘉敏,这些都是他人的过错,你有何罪可赎?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嘉敏哭着摇头道:“我不想给爹娘还有周家带来麻烦,等抄完一百遍经就离开。赵哥哥,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纵然有万分不愿,可赵匡胤哪里受得了嘉敏的哀求,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抄经需心诚,故而嘉敏被锁进了闺房,身边只有母亲和秋芙,没日没夜的抄着那一百遍《金刚经》。


    赵匡胤放心不下,总是守在外面,每夜直到她房里的烛火熄灭才去就寝。


    周宗见他二人如此辛苦,不由悲从中来,趁夜拉着他在庭中饮酒。


    “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太子自觉做了对不起娥皇的事,自己也在彻夜抄经呢!想着大约两个人一起赎罪,过段时间成亲的时候心里就能安稳一些。”周宗喝的有些醉了,一时没忍住什么都说,“我可怜的女儿,她究竟为什么要遭这等罪?”


    赵匡胤的心绪比他好不了多少,勉强劝解道:“岳父切勿太过伤怀,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待嘉敏的!”


    周宗颔首拭去老泪,“让匡胤见笑了!我也实在见不得嘉敏再留在这里受罪,等她抄完经书,你马上带她走,趁夜走,以免被她娘又使手段拦下来。太子那边,我就说嘉敏重病,被一个老神仙带走,出家做了道姑,教他以后也别再惦记着了。”


    左右思量无法,大约也只好来这一招金蝉脱壳了。


    二人在月下沉吟半晌,嘉敏突然在闺房中一阵惨呼,声音撕心裂肺,听的赵匡胤汗毛直竖,也顾不得什么礼教道德,立时闯进去。


    却见嘉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大声哭喊着救命。


    赵匡胤慌忙上前将她抱住,大声道:“嘉敏别怕,赵哥哥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鲜血洇湿了裙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好疼……”嘉敏哭喊着,大颗的眼泪把整个脸颊沾湿,又开始不停地惨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疼痛。


    “去……去叫大夫……快去呀!”周宗似已瞧出了什么,强忍着不曾昏厥,对闻声而来的儿子周宏大吼。


    赵匡胤抱紧嘉敏的头,闭目泣道:“别怕……很快就没事了……没事了……”


    可他哪里知道会不会有事,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究竟能不能受得了这种罪?


    嘉敏似乎疼的没了只觉,额头滚烫,血流不止,没一会儿昏睡过去。


    大夫来看过之后无奈摇头:“二小姐年纪尚轻,不堪忍受妊娠之苦,再加上这些时日为姐姐守孝太过辛苦,是以滑了胎。她身子原本娇弱,此番不得不说很是凶险,需好好养着才是。”言罢叹息几声下笔写药方。


    嘉敏半睡半醒的,倒是把话全都听进去了,睁开眼虚弱地问:“是孩子没了吗?好奇怪,我怎么会有孩子,那不是大人才会发生的事情吗?”


    赵匡胤痛心不已,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咬紧牙关无声落泪。


    “赵哥哥,你的眼泪好烫!”此刻嘉敏反倒不想哭了,感觉身体好虚弱,像一团棉花。


    周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大声道:“嘉敏,娘去宫里请太医来给你看诊,事情太子已经知道了,他说马上接你进宫,封你当娘娘。你不要怕……不要怕啊!”


    【作者有话说】


    “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选自李煜《昭惠周后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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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明夕何夕


    ◎是最重要之人◎


    她不吼还好, 一吼之下满屋子的人都像遭了雷劈似的看着她。


    周宗直气的差点背过气去,抓住她的手臂恶狠狠道:“你……跟我出来!”


    被强行拽出去之际,周夫人犹煞有介事地回头安慰:“嘉敏, 你别怕,一切有娘在……”


    床上的嘉敏又抽搐起来, 感觉快要断气了一样。


    周宗对这个糊涂夫人似乎已经彻底没了脾气, 忍着头痛吼道:“你去宫里做什么,是不是非要嘉敏死你才开心?”


    周夫人不甘示弱振振有词:“我还不是为了嘉敏好?她都已经这样了,那赵匡胤还会要她,还能要她吗?嫁给太子非但能当将来的皇后, 她的名节也能得以保全,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周宗简直气到发疯:“两全其美?美的是你自己吧!嘉敏和匡胤多好的一对,你死活要拆散他们。那李煜对嘉敏做了什么,明明过错是他犯下的,罪却要嘉敏来赎。现在女儿连命都快没有了, 你却还执意要将她送到那个欺辱了她的男人身边, 真的以为她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随你处置, 任你宰割的么?娥皇和嘉敏, 两个女儿都是你的心头肉, 我无法去否认你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可是夫人呐, 嘉敏这一生算是被你给毁了, 毁的彻彻底底。看她这么遭罪,我宁可……宁可她死了算了……”


    周夫人两腿一软后退几步, 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颤声唤道:“老爷……你的意思是嘉敏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害的了?”


    “难道不是吗?”周宗冷冷道, 似乎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周夫人含泪点头, 恨恨地道:“好!你说是我害的便是我害的,所有的罪孽都是我造成的,这样你可满意?”


    周宗涕泗横流,扶额叹息道:“我周家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竟出了这样一个当家主母……”


    周夫人面色煞白,怔了片刻突然仰头大笑:“家门不幸?你以为如今嘉敏身上发生的一切,责任全都在我吗?如果我告诉你,真正策划这件事的人是娥皇,你会怎么想?又该怎么想?”


    周宗登时僵住,失魂落魄地问:“你说什么?”


    周夫人冷笑站到他面前嘶吼:“害嘉敏的不是我,是娥皇!是你的宝贝大女儿娥皇!你没想到是不是?她在那深宫里待了十年,早已经不是当初温柔善良的周家大小姐了。仲宣之死,旁人都说是个意外,娥皇不信。她身子原本就弱,又害怕连仲愚也被害了,于是就想找个人替她护住仲愚,你说还会有比嘉敏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些话自然是故去的娥皇教母亲说的,以平父亲的怒火。


    “这件事……是娥皇做的……”周宗声音颤抖,想着自己的夫人纵然糊涂了些,却对女儿爱如珍宝,断然不会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将这等罪孽推到她身上去,一时连心也麻了。


    如果真的是娥皇,他还能怪她吗?又怎么去怪?


    周夫人也没了力气,低头泣道:“一开始她只是向我提了一下,我虽然吃惊,心下却认为这门婚事着实不错。至于赵匡胤,我也确实有几分瞧不上,可毕竟嘉敏喜欢,于是我就偷偷派人去洛阳查探一下赵家的底细,你猜猜都查到了什么?”


    周宗皱眉道:“此事我也留意过,匡胤家世清白,父亲在北朝当武将,官职不高,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母亲是前朝太师之女,为人颇为严厉。”


    “他的母亲何止是严厉?”周夫人正色道:“那赵家规矩大,听说她家的媳妇只能待在后宅,连出去街上买二两白砂糖就要被罚跪祠堂,平日里家中饮食都要媳妇亲自下厨去做,一应洒扫浆洗事务也需媳妇亲力亲为,说是赵家家贫,雇不起多少仆人,要节俭度日。所以赵家的媳妇一直都和下人干着一样的活,就为了省些银钱。”


    周宗暗惊:“竟有此事?”


    周夫人闭目叹息:“老爷,我们的嘉敏自小娇养闺中,平日里偶尔下厨做几道菜我都会心疼半日,怕她热怕她苦,要我把她送到那赵家受罪,你教我如何点头?”


    周宗是个儒者,自然知晓“孝”之一字的威力,若嘉敏嫁去北朝,势必要做一个贤孝的媳妇,而赵匡胤常年征战在外,又能回护她多少?想到这里不由冷汗涔涔下落,也不得不承认夫人的考量才算完备,吞吐道:“我去找匡胤说,他母亲不喜欢他,就更加不会喜欢嘉敏,要他单独置一处宅院另住……”


    说了一半就此打住,高堂仍在,辟屋别居乃是大逆不道,此事怎可行?


    两人合计了半晌,依旧不曾达成共识。周夫人遂不再多言,自己做了这么多,恶名也担了,结果如何随它去吧!


    不过周宗所料倒也准确,宫里送来的李煜亲笔信非但不曾宽慰嘉敏之心,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她拒绝了一切饮食汤药,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就算是赵匡胤也劝不动,反倒听她说了一些喻意很不好的话:“赵哥哥,做你的妹妹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呢,嘉敏好想这辈子都做你妹妹,下辈子也是!”


    是妹妹,不是妻子!嘉敏大约是在自我厌弃了。


    赵匡胤怔然不语,一个心如死灰的嘉敏比任何时候都令他感觉到痛苦和压抑,他想不出办法,转身走出去,不停地用拳头砸自己脑门。


    兄弟们瞧着难受,抓住他的胳膊劝他冷静下来。


    赵匡胤倒是真的不动了,也想到了办法——凡事有因才有果,断了它的因,自然就不必再承担果了。


    谁害了嘉敏他就去找谁报仇,管他是江南太子还是哪一个国的皇帝,该死之人还是趁早去投胎的好!


    只是这件事却不想任何一个兄弟插手,入皇宫行刺风险太大,何况这是他的私事,理应由他亲手决断才是。


    于是借口想要清净一些,独自回房取了兵刃,趁无人注意于黄昏时悄悄出了周府的门。


    “赵公子——此举风险太大,是否再考虑考虑?”陈抟老祖从墙角转出来,嗓音直如暮色一般轻淡悠远,似是对自己的规劝不抱有什么希望。


    赵匡胤没有回头看他,淡淡道:“当初许我与嘉敏有缘之人是你,而今劝我放弃之人亦是你。道爷,赵某身无长物,唯独重情,嘉敏于我而言,乃是最重要之人,此生就算不能娶她,也绝不看着她遭受无尽痛苦,李煜非杀不可!”


    “那李煜命不该绝,你去了不会成事的,说不定还要搭上一条性命。”陈抟老祖依旧想说动他回头。


    只是赵匡胤心意已决,哪里会听劝?连只言片语也未曾留下,提着枪就走了。


    陈抟老祖只得大声道:“若此事不成,记得去城北的福济观寻我,我自保你周全!”


    他的声音颇大,连周宗也惊动了,更何况赵匡胤的那些兄弟。


    石守信等人追出来,沉声问道:“道爷,见到我大哥没有?就是一条很俊俏又英武的汉子!”


    陈抟老祖朝皇宫的方向指了指,随意道:“他进宫杀江南太子去了!”


    石守信听罢竟也不如何意外,回头问兄弟们道:“我等跟随大哥多年,早已与他生死与共,如今大哥去手刃仇人,有不愿意去的吗?”


    余下几人对视几眼,王审琦道:“我等岂能让大哥孤身犯险?别瞎耽搁功夫了,追上他要紧!”


    见一行人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追上去,陈抟老祖挑了下眉毛,绕到前门去拜见周宗,寥寥数语差点连周家的屋顶也给震翻了:“赵公子和他的一帮兄弟去杀太子了,周大人,你要是再去晚一些,这南唐的国祚可要提早断绝了!”


    宫中正在为逝去的周娥皇做法事,僧侣齐聚吟诵菩提梵音。李煜形销骨立,跪在香案前焚烧着冰绡罗裳,都是制衣局夏季赶制的,只是还未来得及穿,佳人已逝。


    世人皆传言李煜对周娘娘情意深重,赵匡胤不懂,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去招惹嘉敏?


    虚伪!


    赵匡胤怒骂,横挑几枪,削断四下的桂花树,枝枝桠桠飘洒满院。有树影遮挡,旁人也瞧不见他,而他早已牢牢盯死了李煜的位置。


    长枪破空袭来,原该一击即中,却有一高僧挡在李煜身前,浩然真气贯于双掌之间,夹住他的兵刃。


    赵匡胤喝道:“我不杀出家人,让开!”


    高僧双目炯炯有神,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为救苍生而来,江南太子你杀不得!”


    赵匡胤一时怔住,这话他从陈抟老祖口中也不止听到过一次,佛道两家究竟是出了些什么高人,一再出现在他身边耳提面命?


    刺杀之事错失良机便再难功成,李煜被人护送着离开,御林军围杀过来。


    赵匡胤尚自失神,背后一把长刀朝他劈下来。


    周府中,嘉敏突然惊醒。


    陈抟老祖守在床前慢悠悠地道:“周二小姐,你再这般一心求死,那赵公子可要折在这金陵城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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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动如参商(上)


    ◎不能嫁给你了◎


    “大……哥……”石守信趴在背上替他挡刀, 一张口嘴里全是血。


    赵匡胤惊慌之下已顾不得去杀李煜,兄弟十人全都暴露在南唐护卫的刀影之下,眼下脱身要紧, 思虑着咬牙背起石守信准备拼杀出去:“守信,大哥对你不住, 你若死在这里, 大哥一辈子于心难安,你可明白?”


    石守信艰难点头:“兄弟不死就是了!”


    率军阻拦他们的正是周宗,他拔刀上前与赵匡胤斗了两个回合,小声在他耳边道:“北边守备空虚, 走——”


    一行人遂自北门逃出皇宫,所幸赵匡胤脑筋还算清醒,想起陈抟老祖叮嘱的话,带着兄弟们躲进城北道观。


    石守信受的这一刀着实沉重,陈抟老祖替他止血缝合, 足足费了一个多时辰, 人也早疼晕过去了。


    赵匡胤对自己造成此等局面懊丧不已, 没救得嘉敏出苦海不说, 反倒连累了兄弟。


    想到此番来金陵本是要迎亲, 如今却瞧着嘉敏一身伤痛前途未知, 当真好生揪心痛苦。


    转身跑去院中透气,仰头暗自叹息:“这世事怎会如此无常?”


    陈抟老祖跟着出来, 思虑片刻上前道:“你今晚碰见的慧明大师乃是清凉寺主持, 皇宫做法事他本不必亲去,撞上他纯属偶然。赵公子, 此乃天意!”


    “天意?”赵匡胤冷笑:“天意教我赵匡胤痛失所爱带累手足么?”


    陈抟老祖摇头道:“这江南太子不过是贪慕美色而已, 罪不至死, 你动他原本就有违天道。再说老道之前也提醒过你说不定会搭上一条性命,照而今的情势看,你再想带走周二小姐,难如登天呐。兄弟的命和周二小姐的情,孰轻孰重,我想你心中自有计较。”


    今晚发生的行刺之事,朝廷必定会全城戒严大肆搜捕,赵匡胤一行人能否安然撤离金陵尚未可知,此刻还想带上嘉敏一起,直如痴人说梦。


    思虑良久,只觉头痛欲裂。


    陈抟老祖看着他说出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明日周二小姐会来,不出意外,太子也会来,你想做什么都有机会。”


    “嘉敏……嘉敏来做什么?”赵匡胤茫然不解,心下有些不好的猜测:“连李煜也要来,难道是约好的?”


    可是嘉敏约他做什么?


    只是陈抟老祖却没有再多说,留他一人守在门外,烦忧苦恼无可排遣。


    夜雨三更,芭蕉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的很是恼人。


    赵匡胤皱紧眉头,倚着廊柱歇息,不多时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梦里不知去了何处玉殿金楼,拾级而上,宫苑中开着一池娇艳的粉红荷花。


    眼前有一支开的最美,他走近,却自那花中看见了嘉敏的脸。


    正想抬手去摸,花朵突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人折去,他伸手想要抢过来,却被一股强劲的风从九天宫阙直吹下来,过了很久也不曾着地,直到自行惊醒过来。


    天快亮了,赵匡胤忆起昨夜陈抟老祖所说的话,想着嘉敏今日会来,去水井边好好洗了把脸,省得教嘉敏看见自己疲惫不堪的模样。


    脚门边已经出现洒扫小道士的身影,谨慎起见,赵匡胤迅速闪身回到兄弟们藏身的密室里。


    石守信的刀伤至少需养上七日才能行动,也不知道他们在此能隐藏多久。


    又过了一个时辰,陈抟老祖送来早膳,低声对赵匡胤道:“周二小姐已经来了,在厅堂坐着,你可出去看看她。切记,不可露面!”


    赵匡胤听罢匆匆走出去,想要见嘉敏,却被一墙阻隔,只能在五尺外的地方看着她。


    见她身子益发单薄了,梳着好看的发髻,用脂粉遮掩病容,却眉头深锁,满脸阴郁之色。


    赵匡胤几乎要现身,被陈抟老祖按住肩膀。


    由他冷静片刻,陈抟老祖独自走出来,向嘉敏点头示意。


    嘉敏起身缓缓走过来,抬手摸着那堵墙,尝试了很久才发出声音:“赵哥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赵匡胤乍然抬眸,如坠冰窟,好像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嘉敏要将李煜约来此处。大约是想了断了这段情缘,却又不想他稀里糊涂,干脆让他做个旁观者把一切理清楚。


    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杀了李煜,埋葬兄弟……


    可他又如何做的出来?


    千头万绪将他紧紧裹挟,闷到喘不过气,听见嘉敏将额头抵着墙哀哀哭泣,心下一阵揪心的疼,却也无计可施。闭上眼,额头和她碰触同一面墙壁,无声堕泪。


    和预想中差不多,李煜来时身边伴着慧明大师,嘉敏哭红了眼,仍旧不失礼数恭敬地向他叩拜。


    李煜慌忙扶起她,瞧着那憔悴的面容蹙眉道:“嘉敏,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很多委屈,且再忍忍,过些时日我就接你进宫,也就再也不会有人对你无礼了。”


    嘉敏低眉垂眼轻声道:“谢太子!只不过我想这两日就进宫去,不知太子是否应允?”


    此言一出,连赵匡胤也惊了,已然明白了嘉敏的意图,拳头越攥越紧。


    而李煜纵然多情,却也十分为难,解释道:“娥皇去世还不足一月,这个时候接你进宫怕是不妥,你再多等一段时日可好?”


    嘉敏也不为难他,点头道:“无妨,我也不是非嫁给太子不可。爹爹说了,如果今日事不成,便让我随着陈抟老神仙去,做个女冠,远离红尘修行到老。我今日便将这钗环卸下,望太子回去也好生与皇后娘娘交代,莫因此事怪罪我爹娘,怪罪周家。”说罢竟真要抬手取发簪。


    李煜见状不免心急,忙抓住她的手道:“嘉敏莫要如此,容我想想……容我想想……要不先接你入宫住着,过段时间再……”


    嘉敏毫不客气地道:“想来我是只配和姐夫偷偷摸摸了,连嫁娶之事也一样见不得人!”


    话中已有遮掩不住的怨怼,李煜犹豫半晌叹息道:“也罢,我已负了娥皇,便不能再负你!回去以后会尽早安排,半月之内我将以正妻之礼迎你进宫。不管世人如何议论,以后都有我和你一起面对!”


    嘉敏泪落如雨肝肠寸断,李煜以为她是心中欢喜,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被她侧头避开,哽咽道:“若太子已经决定了,或可回宫提早做准备。我想在这道观中清修几日,也好将养身子。”


    李煜点头:“的确有许多事需要安排,我这便回宫去。”说着按住她的肩膀,抬手擦她的眼泪柔声道:“嘉敏,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等我来接你,我保证不会太久!”


    嘉敏无奈,闭目点头。


    李煜离去之后,道观便由周家带人把守,朝廷搜捕的军队自然不会进出此处。


    赵匡胤合计了一番,便知大约是陈抟老祖和周宗合谋定下的计策,而嘉敏为了救他们脱困,步步配合,才造成了眼下的形势。


    四下安排妥当,嘉敏方入内室与他相见。


    经过这场变故,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相拥在一起,默默流泪。


    见她哭的厉害,赵匡胤心疼不已,安慰道:“嘉敏别怕,七日后我带你走,只需要到扬州,到了扬州就没事了。”


    彼时周军早已占了淮南,离开金陵到达扬州的确就可以安然无忧。


    嘉敏欲言又止,可却不说出口,只是哭着点头。


    两人只相聚了片刻,秋芙来报周夫人搬来了道观陪女儿,万般无奈之下又匆匆分开。


    嘉敏为了不露破绽,换上一身女冠的装束随着陈抟老祖打坐清修。


    周夫人虽未瞧出什么端倪,却终觉此事太过怪异,原本一心求死的女儿竟然一夜之间想通了,还主动要嫁给太子,这中间若非发生了什么,又怎会转变如此之快?


    思来想去终是不放心,干脆搬来道观,日夜守在女儿身边,不敢有丝毫懈怠。


    嘉敏被她看的太严,连找借口独处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与赵匡胤见面。


    几日下来,两人愣是没有办法凑到一起去,直到第七日黎明在水井边,赵匡胤抓住她的手小声道:“我们现在离开!”


    嘉敏正不知如何诓骗母亲,周夫人已经追过来,看见赵匡胤,本想大叫出声,却被对方一掌切在脖子后面,仰面昏倒在地。


    虽说不忍母亲这般,可嘉敏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听从赵匡胤的安排,易容改装扮成一个男子,跟随着大周在金陵的暗探组成的贩运米粮的商队无惊无险地出了城,而后换乘快马一路奔至扬州。


    众人见已脱险,皆松了口气,路上还说说笑笑讨论着何时给大哥和嫂子办婚事,只是嘉敏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好像心思颇重。


    彼时的扬州城六合以北归周,以南归唐,南城守将正是嘉敏的哥哥周宏。


    因赵匡胤等人长期与驻守扬州的唐军打交道,故而认识他们的人颇多,再想隐瞒身份怕是不能了,更何况此刻还有一人一脸担忧之色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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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动如参商(下)


    ◎后会无期◎


    策马入城后, 赵匡胤走的极慢,周宗没有上前打扰,却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


    走到瘦西湖边, 湖中正有江南游女划着莲舟采莲,轻歌曼舞语笑嫣然, 像极了曾经天真烂漫的嘉敏。


    湖边还有一个捕螃蟹的老翁, 蟹篓装的满满的,背起来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卖,一边乐呵呵地吟唱着南国小调。


    南朝人风雅,连个老翁也能随口吟出十分绮丽柔艳的歌词, 倒是不得不教人叹服。


    “嘉敏,你想不想吃螃蟹?”赵匡胤突然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吃螃蟹。


    嘉敏泪汪汪的点头,忆起多年前赵匡胤送自己回家时也曾在路上买螃蟹给她吃,他原本不爱此物, 因那蟹肉实在难拆, 却因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拆蟹高手。


    赵匡胤遂抱着她下马, 跟着那老翁来到集市上买螃蟹煮来吃。


    那老翁倒是个随性的主, 见他挑螃蟹漫不经心, 乐呵呵指正道:“公子, 这九月的螃蟹圆脐的好,十月螃蟹才尖脐的好, 所谓‘九雌十雄’是也, 挑这只……还有这只……”


    江南人偏爱鲜味,新鲜的螃蟹用汤水煮熟便可以吃。


    赵匡胤许久不拆蟹肉, 已有些生疏, 嘉敏默默等着, 见他把莹白蟹肉和金黄蟹膏都堆在碟子里给她,端起来拌着眼泪吃下去,却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赵哥哥……我……跟了你一路,是不想太快分开……”不管再艰难,还是说了出来。


    赵匡胤头也不抬,笑问:“是滋味太淡了么,要不要配些姜醋汁?”


    嘉敏的手轻轻颤抖,哽咽道:“记得当年我们走了一路,从雨水节到霜降,从神仙生日(农历四月十四吕洞宾生辰)到跳钟馗驱鬼,从正月的元宵到腊八的米粥,每一个节日都在一块儿过。当时我年岁尚小,原以为有无尽的岁月可以别离再相聚,相聚再别离。后来知道了许婚的事,纵然不曾说出口,却一直暗自欢喜,想着以后能够长相厮守,从春光喧闹到冬雪寂寥,从江潮水满到海枯石烂,月月复年年,一直都在一起……我的梦明明近在咫尺……为何要将它撕碎……可不可以还给我……可不可以……”


    赵匡胤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听她破碎的声音一点点地说出:“还……给……我……”


    当在城楼上看见周宗的那一刻,就注定他已无法带走嘉敏。


    走了一个嘉敏,周家满门被问罪,这等故事也只能出现在前朝的传奇话本里罢了!


    周宗是来接嘉敏的,凭他再疼爱女儿,事到如今也已无力回天。而嘉敏势必会随着父亲离去,她断然不能看着整个周家因自己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怀里的嘉敏涕泣涟涟,说着诀别之语:“此生情缘已断,盼赵哥哥将来再觅佳偶,两心相许白头偕老,勿以嘉敏为念!”


    赵匡胤多年征战沙场,皆不曾落过泪,近日却一直红着眼,此刻更觉双目有些刺痛,仰起头悠悠提及往事:“嘉敏,你可还记得幼时在南塘的荷花池里赵哥哥同你说过的话?‘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赵哥哥绝对不会疼爱任何一个人超过疼爱嘉敏!’天意要你我今日分离,我无话可说,只盼日后相见有期。若当真后会无期,你见刮风了,就是我想你了!若风很大,就是我很想你!若下雨了,就是我想你想的哭了!若有闪电,就是我很想……很想见到你……想像闪电一样一眨眼就到你身边……此生此世,我都会念着你。若你也念着赵哥哥,要记得经常笑,你一笑天就放晴了,这样我就会知道你很好……很好很好……”


    杨小九看不下去,想要上前教大哥别管那么多,将嫂子带走就是,被王审琦按住肩膀。弟兄们无奈,只得转过头去一个个恨的牙痒痒。


    周宗将眼泪擦干,走上前叹息道:“嘉敏,随爹爹回去吧!留在这儿也不过是多哭一会儿,这些时日你赵哥哥奔走多日也已疲累,该让他好好歇歇了。匡胤,你……多保重!”


    嘉敏被父亲扶着站起来,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赵匡胤,赵匡胤也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尖碰在一处,却瞬间分开。


    风很大,人还在眼前就已开始想念,赵匡胤强忍着心痛,看着嘉敏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坐着一动不动,害怕一起身就会忍不住追上去。


    王审琦走过来道:“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立马冲上去把嘉敏妹妹抢回来!”


    赵匡胤闭目不言,攥紧的手指把衣衫也抓破了,压抑着哭声,眼泪落在手背上,又从手背滑落进泥土里。


    风过后,下雨了,一场好大的雨,连闪电也来了,明晃晃的,像是要把整座扬州城烧成灰。


    集市的商贩熙熙攘攘很快走光,赵匡胤依旧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将眼泪冲洗的无影无踪。他就这般坐着,直到大雨停歇,天气放晴,露出了太阳。


    回到周军大营,不过两日已传来嘉敏大婚的消息。


    兄弟们本想瞒着大哥,可赵匡胤聪慧,早将时日算了出来,竟然不闪不避,以兄长的身份亲赴金陵送嫁。


    嘉敏穿好了霓裳嫁衣,戴着凤冠,听爹爹传来此等消息,便也不顾众人阻拦跑出去与赵匡胤相会。


    赵匡胤素来坚韧,养了两日,从表面上看已恢复如常,他把自己准备的聘礼全都当成了嫁妆送来周府,瞧见嘉敏,也不伤怀,敛神微笑。


    嘉敏也扮作开怀模样,活泼地问:“赵哥哥,我穿嫁衣好看么?”


    赵匡胤点头:“好看!再好看不过了!”


    嘉敏含着泪笑靥如花,“赵哥哥将来一定会娶一个比嘉敏美上十倍百倍的女子。”


    赵匡胤朗声笑道:“这世上比你还美的女子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还十倍百倍,你这是要赵哥哥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么?”


    嘉敏怔住,也不再顾及什么礼义廉耻,扑入他怀中小声道:“自然是有的,赵哥哥这般好,将来一定娶天上的仙女。”


    赵匡胤抱着她仰头叹息道:“仙女也比不得嘉敏好!嘉敏,莫哭了,今日大喜,哭多了不吉利!”说着抬手捧着她的脸把眼泪擦干。


    嘉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夫人过来把女儿带走,催她上花轿。


    “坐上轿子以后,不可以自己揭开盖头,更不可以掀开帘子朝外面看。嫁进宫里,你就是太子妃了,万不可有这种失仪的举动!”


    赵匡胤谆谆叮咛,世人对嘉敏的谩骂已经够重了,无人怜惜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稚弱女孩儿,今日这等场面还是不要被人瞧见面容的好。


    嘉敏想来是被他看穿了心思,只得点头道:“我听话就是了!”


    轿帘落下,就真的连多看一眼也不可能了。


    车辇动,赵匡胤默默跟着,嘉敏记着他的话,就算知道他在人群里送嫁,试了好几次,终是不曾掀开帘幕去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也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就算见到了,只怕都已是他人之妇,她人之夫,届是又当如何,又该如何?


    轿中无人,嘉敏捂着嘴啼哭不止,生恐被人听见,张口咬住自己的手,咬出一片鲜红的齿痕。


    送至宫城外,赵匡胤不想多生事端,打算就此离去,却被陈抟老祖邀去和周宗道别。


    虽说如今已无翁婿之名,好在也算旧相识,是以不曾多想就跟着去了。


    周宗因嘉敏之事劳心伤神,加上愧对赵匡胤,也无过多的话可以说,简单道别之后就要送人出门,不想竟又被周夫人拦下。


    这周府的主母心思倒是细腻,一脸笑意道:“赵公子,你送了嘉敏那么多嫁妆,我打心眼里感激,想来你定是十分疼她的。如今她已嫁入宫中,我心里这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过还有一事烦忧,只盼赵公子念着嘉敏日后能够安稳在宫中生活下去,高抬贵手予以成全。”


    赵匡胤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若夫人害怕赵某日后会扰了嘉敏的安宁,大可放心,礼义廉耻赵某还是懂的。”


    周夫人摇头道:“赵公子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做出失仪之事,只不过听老爷说之前他签了婚书给你。如今嘉敏既然已经出嫁,可否烦请赵公子将那婚书还给周家?”


    周宗大吃一惊,可此刻再出口阻拦,俨然已经晚了。


    陈抟老祖摇头道:“周夫人,你如此作为,是否过分了些?”


    那婚书赵匡胤原是当宝贝一样随身携带,听罢冷笑两声,自怀中取出来,展开给周宗夫妇看过,而后点了火折子,当着二人的面烧成了灰。


    周宗大为不忍,闭上眼无奈叹息。


    赵匡胤拂袖而去,却又听得身后周夫人大声道:“多谢赵公子成全!”


    他不由顿住身形,片刻回头问道:“周夫人,你如此轻辱于我,当真不怕有朝一日会后悔么?”


    周夫人皱眉不解其意,听他笑道:“如今我大周兵强马壮,你不妨猜猜看这南唐还能苟延残喘多久?一旦江北铁骑踏破金陵,你那太子女婿可保的住你,保的住你们周家?”


    周宗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威慑之意,一时心神大乱,上前唤他:“匡胤……匡胤……”


    赵匡胤却已出门,头也不回策马而去。


    周宗喃喃道:“这赵公子乃真龙下凡,他这一回去,只怕北朝很快就要变天了!”说罢仰头看天,风卷流云四处奔散,云巅之上隐隐传来了雷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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