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织网

作品:《黄袍加身

    腊月廿八,萧弈在值房醒来,揉了揉眼,感觉睡得蛮好。


    他吃了朝食,还练了一套枪法,方才有条不紊地洗漱更衣,往前殿当值。


    过了直门,吕丑快步跟上前,轻声问道:“小人如何为将军解忧?”


    “我有何忧虑?”


    吕丑四下一看,轻声道:“太后殡天,将军就不怕新帝责罚?”


    “是啊,明公说我从未让他失望过,现在人设破了。”


    萧弈随口感慨了一句,见吕丑显然没懂,便由他继续忧心忡忡。


    到了嘉福门,有个宫女在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招了招手。


    “萧将军请随奴婢来。”


    萧弈跟着她往后宫走去,留意了一下,这宫女长相颇不起眼,有种特别容易被人忽略的气质,昨日金祥殿装殓她也在,该是张婉说的心腹之一。


    “你叫甚名字?”


    “灯笼,奴婢已听尚仪说了,郎君愿收留我们,可以不死了,谢郎君大恩。”


    “多大年纪了?”


    “十三。”


    “怎么成为张婉的心腹?”


    “奴婢与烛芯都是张节帅府上的家生子,爷娘还在张府。”


    萧弈遂知只要张婉在身边,就不怕这两个宫女会背叛。


    他便问道:“想留在宫里还是出宫?”


    “奴婢都可以。”


    “宫中危险些,但往后有前途。”


    “奴婢明白,愿为郎君留在宫中。”


    萧弈点点头,又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郎君若能将我家人接到府上做事,奴婢死也甘愿!”


    “张节帅府不好?”


    “好,但女郎是庶出,爷娘在偏院地位低。郎君是太后看重的人,一定没错。”


    “此事我会办,你在宫中想谋个怎样的阙?”


    “奴婢长得不好,在尚仪局没前途,想去尚宫局。烛芯喜欢缝衣裳,早想去尚衣局。”


    “知道了。”萧弈最后又叮嘱了一件事,道:“别让王彦知道你们是我的人。”


    “奴婢明白,郎君不信任王彦,也怕旁人通过王彦查到我们。”


    “难为你小小年纪这么懂事……”


    不一会儿,到了一间无人的庑房。


    推门,张婉正坐在案后整理一个小木匣,十分专注,听得动静,抬头看来,起身相迎。


    “郎君,我怕旁人撞见我们总在一块,才让灯笼请你走一趟。”


    “知道。”萧弈道:“我方才问了,灯笼与烛芯愿意留在宫中。”


    张婉立即会意,应道:“奴家来安排。”


    说罢,她拿起一封书信,递了过来,低声道:“这是郎君要的。”


    看了一眼,安审琦字迹七扭八斜,写信与杜重威商议,是要干仗还是低头。


    这种早年间的罪证确实没甚用,吓唬笨蛋却足够。


    萧弈收了,目光看向桌上的木匣。


    张婉有些担忧,小声道:“太后嘱咐,需将这些烧了,奴家须遵守,将军若想知道什么,奴婢都记得。”


    “烧便烧,我看一眼?”


    “多谢郎君体贴。”


    萧弈遂翻看了那木匣,全是信件,诸藩之间勾心斗角之事,对郭威稳定朝局当有些用处。


    即便如此,他没为难张婉,任她将信件都烧了。


    正要转身出去,张婉追了两步,关切问道:“郎君,你救我出宫,会不会连累你?”


    “不吃这套。”


    张婉微微一怔,想要解释。


    萧弈自转身而去,随意挥了挥手,让她不必紧张。


    到了紫宸殿,他脸色冷峻下来。


    在殿门处,遇到了李洪信,看样子昨夜并未留下守灵,刚刚入宫。


    “李节帅久未归京,想必颇忙碌?”


    “萧将军气色颇好啊。”李洪信叹道:“接连生变,昨夜不知多少辗转难眠者,或忧虑,或不安,或愧疚,或思念成疾,还是少年人好,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末将别的不敢说,无愧于任何人,自是睡得好。”


    “好,好。”


    李洪信感慨了两声,显出了昨日所没有的信任态度,问道:“萧将军对做买卖也感兴趣?”


    萧弈道:“不是我,有几个亲朋,做些棉布生意,从江南贩货,到汴梁翻这个数,但不知往后贩到更北边能翻多少。”


    “这门路,我暂时也无,倘若新帝能容我,我为萧将军打听打听?”


    “一言为定。”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两人肃容,入殿守灵。


    安元贞已经跪在丧帷后面了,母仪天下的姿态维持了一天之后,今日,她又显出初见时那种淡淡的死感。


    萧弈心中盘算,借棉布生意,以李氏贩于山西,若能再以安氏在襄州进货,且不得赚多少钱,利益链就形成了。


    需与安元贞谈谈。


    他不急,毕竟手里一匹棉布都还没有。


    站了没多久,安元贞先坐不住了。


    “萧将军,关于出殡,本宫尚有事宜需吩咐你,随本宫过来。”


    “是。”


    两人转到金祥殿说话。


    安元贞一派雍容大气模样,吩咐手下宫人道:“你们在外面守着。”


    “是。”


    等殿门“嗒”地一声关上,她脸上表情立即就变了,颇生气地瞪眼看来。


    “哼。”


    萧弈知道,她就是看起来神秘,其实根本没甚大事,永远就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


    果然。


    “你别动,我得打你一下才能解气,不许动。”


    不动就不动,萧弈无所谓。


    安元贞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选择了他左肘没被盔甲覆盖的大臂,用手指扭了一下。


    并不痛。


    “还挺硬……你给我记住,是我在替你保守秘密,你最好识相一点,别再惹我生气。”


    “识相?有何具体要求?”


    “你都不问本宫为何生气,一点不懂宫中规矩。具体要求是吧?我都想好了,我不去太平宫,我要住阿爷在京的别院。”


    “不行,我会担疏忽之责。”


    “现在怕担责啦?你和太后……那个……那个的时候怎不怕?说白了,你就是不愿为我担责,凭甚啊?我都替你保密了。”


    萧弈没甚好说的,拿出那封信来。


    安元贞视若无睹,气呼呼道:“你若怕担责,找个人假扮皇后好了,我看那个张尚仪就很适合,你不是总盯着她看吗?才见过几次呀?觉得她的帔帛高腰裙好看是吗?她也不怕冻死。”


    “不必找人假扮,皇后必须到太平宫住些日子。”


    “萧弈,本宫看你是不识好歹。”


    “所以呢?”


    “当然是告你的状,让你完蛋。”


    “皇后请看看这个。”


    “我怕你?直说是甚便是。”


    “令尊的笔迹……”


    “啊。”


    安元贞也不知一眼扫到了哪句话,吓得惊呼一声,用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看着萧弈。


    殿中静默了两息。


    “给我。”


    萧弈手一举,把安元贞挂在大臂上提起来,她捉不住,滑了下去,很快,换了一副表情。


    她原来是有演技的,眼中泫然欲泣,双唇扁了扁,声音轻柔,语调慢慢的。


    “我又没真要告密,一直替你瞒着,你倒好,拿出这般吓人的东西,烧了呗?你的事,我保证一辈子不说出去。”


    “我并未打算害安节帅,因我一直当皇后是朋友。”


    “朋友?”


    安元贞眼眸一转,目光似带着“我都知道,可我不说破”的意味。


    萧弈收了信,道:“皇后可否帮我个小忙?”


    “你先说。”


    “我有个亲朋,想采购棉布,苦无门路,襄州地接西蜀、江南,想必安节帅可以帮忙?”


    安元贞轻舒了一口气,道:“好呀,我写信回去时提一嘴就好了,你想采购多少?”


    “一千贯的货。”


    “嘁,杀鸡用牛刀,你当我的面子不值钱?”


    “小本买卖。”


    “笨蛋。”安元贞忽骂了一句,道:“你送我回襄州,要多少钱财没有,费劲赚这么一点。”


    “行,我笨,打算慢慢学,先铺开路子,往后再做大。”


    “知道啦,让阿爷给你垫些本钱,‘等你送我到了襄州’还有报酬。”


    “不必,一码归一码,这本钱,我是一定要给的。”


    “还挺实诚,那好,现在我们各替对方保守一个秘密,谁都不许说,各帮一个忙,谁都不许耍赖,说好了?”


    “一言为定。”


    安元贞忽笑了一下,道:“中计了吧?”


    “嗯?”


    “你没发现吗?我话里的陷阱,真笨。”


    她颇得意,背着双手走到殿门处,清咳两声,摆出皇后架势,道:“给本宫开门。”


    打开宫门,萧弈放眼看去,宫城巍峨,前方两座大殿耸立,远处,开封城在雪中若隐若现。


    他在宫城肆无忌惮的时日将近结束了。


    天下权力之中枢,终不是他的。


    目光一转,殿门处,一只小小的蜘蛛,织下了它的第一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