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异类

作品:《黄袍加身

    “人犯自朱家桥步行至曹门,一路卑职都盯着,未曾停留,东西当不在附近。”


    “立即到朱家桥搜!”


    “是!”


    “方才谁先喊的动手?”


    “不知,人犯凶猛,卑职怕被他跑了,一直在等人手到齐。”


    “先找马匹再说……”


    听着禁军的脚步声远去,萧弈从人群中站起身来,掸了掸官袍上的雪沫,目露思索。


    “哎,腿麻。”郭信也起身道:“他们捉到了人,总该开城了吧?”


    “不,他们要的物件还没找到。”


    “何物?”


    萧弈回想张满屯那句话,心忖禁军已被皇帝控制,刘铢不必如此紧张禁军兵符,再联想到郭侗那句私语,遂拉过郭信,低声问了一句。


    “枢印,真还在郭节帅手中吗?”


    “我哪知。”郭信道:“我亦是听说,太师力排众议把枢印交给阿爷,不是吗?”


    萧弈摇了摇头,终是不能确定。


    想来,郭威有无枢印区别不大,终究是靠兵强马壮、民心所向,遂暂时不理会这茬。


    “走,我们再去南城。”


    “又不开城门,还去做甚?”


    “看看有无机会。”


    临走时,萧弈再次回头扫了一眼曹门的守卒,见个个都绷着脸,不好收买的样子……


    城南,尉氏门。


    他们赶到时,城门处已经挤满了人。


    萧弈依旧是跨坐马上,目光逡巡。


    他的计划很简单,要么藏匿到开城门,要么买通一个守卒。


    时近中午,被堵着的行人们愈发吵吵嚷嚷,抱怨不已,终于惹烦了守城兵士,抽刀大喝,声色俱厉。


    “都滚!”


    “城门今儿不开,哪来的滚哪去!”


    “再不散开,休怪爷爷的刀不留情。”


    两句叱骂非但没有平息吵嚷,城门处反而响起惨叫,人群混乱起来。


    萧弈在马背上视线好,看得分明,一个担着菜筐的老农被急于出城的人们推搡到了前面,筐子撞到了一名守卒,对方毫不犹豫一刀搠出,老农当即倒在血泊里抽搐。


    人潮退却。


    郭信的马匹被人挤得有些烦躁,不安地尥蹄子,遂勒紧缰绳,道:“我们走吧?”


    “不急。”


    萧弈目光落处,见到另一个兵士从城墙石阶处跑来,按住那老农,竟是开始止血治伤,嘴里急切喊叫着。


    “快!来个人帮忙!”


    这兵士背着几杆令旗,该是个旗手。


    给老农治伤时,他把头凑得很近,眼睛眯成一条缝。拿伤药时也是,恨不能把瓷瓶怼到鼻子上,想必是个近视。


    如今当然也有近视,只是近视却当旗手就很奇怪了,也许有些背景。


    这人很瘦,面容黝黑,满脸都是迫切救人的焦急,张口大喊时显出整洁的牙口,不像别的兵士牙齿发黑发黄。


    再看他的衣着,一身普通军袍,很旧,却很干净,外罩着札甲,穿戴得整整齐齐,靴子上满是雪渍,看得出一早上都在跑动。


    见惯了五代丘八草菅人命,今日却遇到了一个异类。


    “我过去看看,你们留在此处别动。”


    “可别,万一被识破……啊,直娘贼,胆可真肥。”


    萧弈不等郭信说完,已驱马上前。


    只见旁的兵士围着那旗手,却不帮忙。


    “你这脓包,就别白费力气了。”


    “血要止不住了,来个人帮忙按着呀!”


    “你也不想想,这种贱民养得了伤、活得过冬吗?”


    “先救救他。”


    “唉,脓包你就爱瞎忙……”


    萧弈翻身下马,拉起袖子,径直按住了那老农鲜血不断外涌的伤口。


    那旗手抬头,眯起眼看了看他,一愣,继续用颤抖的手倒止血药。


    半晌,萧弈手掌感受不到老农的颤抖,血的温度渐凉。


    “死了。”


    “又死了?”


    旗手只怔了片刻,神情转为颓然。


    缓了口气,他探头凑近,看了眼萧弈的官袍,连忙起身抱拳,道:“这位……”


    “校书郎萧弈,奉座师之命出城办事,敢问城门何时能开?”


    “萧校书多礼了,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具体何时开城却是不知,未能为萧校书解惑,多多恕罪……萧校书,卑职拿水囊为你净手。”


    萧弈能感受到这旗手对自己的好感,当今武人治国,这倒是罕见。


    他遂多探问了几句。


    “敢问这位长行尊姓高名?”


    “不敢担,不敢担,卑职花秾,秾茂之秾,《洛神赋》言‘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字子茂,祖籍西京,卑职似乎说得太多了。”


    “好名字。”


    花秾有些受宠若惊,憨笑了一下,因笑容谦卑而显得有些丑。


    萧弈顺势聊天,问道:“花长行喜欢读书?”


    “卑职就这一个爱好。”花秾眼睛一亮,道:“萧校书看着太年轻哩,定是今科高中吧?卑职若能讨教一番,那可就……呀,卑职失礼了。”


    “无妨,今日既出不得城,我左右无事,等花长行当职结束,或可促膝长谈?”


    “太好了,卑职到何处拜会萧校书?”


    “我去见你。”


    “萧校书若不嫌粗陋,卑职家在安业坊,离这就一里地,沿街到了夯土巷往东拐,走百十来步,再进北边的柳溪巷,巷里有口老井、街坊共用的石槽,卑职家在巷尾第三户,没甚像样门脸,扎了圈竹篱。”


    花秾说得很细致,没等萧弈问,又继续说起来。


    “卑职本月值日中番,辰时初至未时末,算来剩三个时辰,换了岗,交接、点清旗面,再把值城琐事向都头回禀一声,前后约莫需半盏茶功夫,申时初当可到家,烧壶粗茶,恭候萧校书。”


    这是个周全人,萧弈抬手一揖,道:“到时见。”


    “好哩,萧校书慢走。”


    萧弈翻身上马,拉缰而去。


    他手上的血已经干了,颇不舒服,他却也不急着洗,毕竟在这人命如草的年头,难得与人一起试图抢救过无辜生命。


    郭信正伸长脖子探望,见他回来,问道:“你与那人相识?嘀嘀咕咕说了甚?”


    “原本不相识,现在识了。”


    “你胆真大。”


    “现在不多打探情报,等开始搜查我们,就来不及了。”


    “到时我们早逃出开封城了。”


    萧弈道:“也许吧。”


    郭信道:“左右走不了,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不。”萧弈态度坚决,道:“我们就近找个客栈住下,一旦开城门,立即就走。”


    “可是……”


    “记住,夫人让我带你们北上,那就严格执行,别添乱,别让她顾着一大家子之外还要为你烦神。”


    “知道啦。”


    “走吧。”萧弈道:“先采买些物件,带我去市集。”


    “是,郎君!”


    郭信如发泄不满般大声应了。


    他们到了城南市井,此地毗邻汴河,舟楫往来,街道两旁货栈鳞次栉比,幌子招摇,叫卖、讨价还价、脚夫号子声不绝于耳,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


    牵马步行,闻到了混杂着牲畜粪便、香料,以及各种食材货物交织的复杂气味。


    “咕——”


    萧弈循声看向郭信的肚子。


    “郎君,我肠胃真的不好,吃点热乎的吧?”


    “好,吃什么?”


    “就交给我来挑吧。”郭信大喜,四处张望,抬手一指,道:“吃那个。”


    顺着他手指看去,四根枣木杆搭起一个棚子,只铺了两层麻布挡风,没有幌子,一个老妪在灶台前忙活着,嘴里嚷道:“兜子!现包现蒸的涅盘兜!”


    “吃吧。”


    四人围着小案,蹲坐在小板凳上,挤得脑袋都要碰在一起。郭家三人各要了一笼猪肉馅兜,萧弈却要了三笼鱼肉兜子,又到几步外的汤饼摊买了一篮鸡蛋。


    “我来请。”郭信颇豪气,转向郭馨,一仰下巴,道:“你先付了,回头我八分利给你。与你们说,宴席上的羊肉兜子才叫好吃。”


    猪肉兜一笼五钱,鱼肉兜一笼却要十钱,算是普通百姓要咬咬牙才舍得吃一顿的大餐。


    据萧弈大概了解,一般士卒每月饷钱也就一两千钱,已让大部分人家望尘莫及。


    说来,张满屯还挺值钱,一千贯,一百万钱。


    可惜了。


    不一会儿,兜子端上来,热气腾腾。


    郭信拿起筷子,深深闻了一下,道:“你们小心烫,内里汤汁最鲜,像这样先吸一口……香!”


    萧弈见多识广,不觉得几个汤包饺子还需要慢慢品尝,不急不慢地吃了。


    他吃得专注,一会便吃完了三笼兜子,下一刻,郭宗谊把蒸笼推了过来。


    “郎君,你多吃点,茗烟吃不下了。”


    “你这小子。”郭信不由道:“怎不想着我?他都吃多少了。”


    郭宗谊赧然低头,偶尔瞥萧弈,眼神满带崇拜。


    这是萧弈到开封吃的第一顿热乎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