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潜柳村的前一晚，裴清维选择在镇上落脚，顺道改头换面以免格格不入，人还没进入村落就引起何亮的警觉。


    陆放看他戴上略显厚重的眼镜，换了件沉闷的外套，抬眼时表情不变，却像极了来山村体验生活的游客。


    “看起来没什么破绽。”小玄猫在裴清维脚边绕了一圈，左看右看，化作黑雾落在旅店客房的窗台上，“不过，要是有个小孩儿就更像了。”


    三岁半的人类幼崽坐在窗台上，双腿悬空，悠闲地晃来晃去，琥珀色的眼瞳满是期待。


    “一个人跑来小山村旅游很奇怪，但要是小孩子吵着要来，就说得通了。”陆放眼神暗示，算盘珠子的声响震耳欲聋。


    裴清维：“……”


    好吧，路人的确不会起疑，何亮更是想不到。


    心知陆放已经下定决心的事绝不会改，裴清维只好妥协，谈判道：“至少等我们出了小镇。”进旅店一个人，出门带个小孩子，听听就容易进警局。


    “没意思。”陆放高兴的耳朵尖耷拉下来。但裴清维对于哄人这件事轻车熟路，如果一顿美食哄不好，那就两顿。


    果然，陆放勉为其难接受了他的笼络，毛茸茸的小尾巴缓缓上扬。


    裴清维坐在旅店楼下的餐桌旁，偷偷将菜单放入袖中小玄猫的视线内，同时系统也在脑子里报菜名，惹得陆放挑花了眼，脸上的笑容扩大。


    一人一猫鬼鬼祟祟地商量过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时间。


    楼下三三两两用餐的游客谈笑声并不大，所以异常突兀的喧闹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众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看向旅店门外，只见大巴车上走出一群俊男靓女，身后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有序收起装备，领头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安排所有人进入旅店歇脚。


    老板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包厢，待一群人消失在众人眼前，隔壁桌的游客窃窃私语道：“听说是去潜柳村拍戏的，大导演大制作……”


    裴清维收回视线，剧组里的熟面孔很多，领头的导演是大名鼎鼎的顾导，上回余锡提前拿到剧本试镜男一号却被顾导当众骂了一通这件事，他略有耳闻。


    没想到这部剧的取景地选在了潜柳村。


    裴清维不想节外生枝，打算和剧组一行人错开时间，于是翌日天光刚现，他就离开了旅店。


    为了实现昨晚未兑现的承诺，裴清维见山间小道无人，便打开衣袖，弯腰将小玄猫放到地面上。


    落地的小猫咪变作三岁半的人类幼崽，黑雾散去，双脚行走在草露清香的山林里，陆放仿佛回到了修真界。


    陆放跟在裴清维身边，两人没走多久就遇到了潜柳村的村民。村民见一大一小都是出门旅游的城里人，好客极了，非得放下手里的农活为他们引路。


    “谢谢伯伯~”陆放穿着儿童版冲锋衣，肉乎乎的小手调整鸭舌帽，迈开小短腿走到最前面和大爷搭话。


    大爷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声颤了颤，“小朋友嘴真甜，该叫我爷爷喽，我孙子都上小学了。”


    陆放天真地扬起脸，“可伯伯看上去很年轻啊，老师说小朋友不可以骗人的。”


    白嫩软糯的幼崽几声“伯伯”将大爷逗得心花怒放，一路上乐呵呵地问啥说啥，蹲在角落吃瓜的系统一脸震惊，就连裴清维也忍不住扶额。


    “伯伯再见~”陆放朝远处挥挥手，回过头来抱臂道，“小事一桩。”


    见陆放轻松打听到何亮住处的裴清维，毫不吝啬地鼓掌夸奖道：“不愧是小放。”


    由于夸人的语气太过直白，陆放红着脸警惕地后退半步，扭过头试图挽尊。


    裴清维立刻会意，错开视线假装不看他，转移话题道：“走吧，我们去村子里找何亮。”


    陆放霎时把刚才的窘迫忘得干干净净，不自觉跟上裴清维的步伐，两人根据大爷提供的路线找到了一处人家。


    何亮暂住在潜柳村老乡家里，半蹲在空地上举着搪瓷缸刷牙，嘴里满是牙膏沫儿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前来问路的年轻游客。


    游客戴着一顶遮阳帽，黑框眼镜将大部分视线隐藏在额前的碎发里，手里牵着个漂亮小孩儿，那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跟房主说话，说着说着就被笑容咧到耳朵根的房主请进来。


    “叔叔你好呀~”圆乎乎的团子脸突然放大在眼前。


    何亮呆呆地抬着头。


    紧接着他好像有些云里雾里，不是问路的吗？怎么又要住在这里了？


    为此何亮匆匆洗漱完，将房主拉到一旁质问道：“说好的，这地方不接待其他外人。”


    房主不高兴了：“你也没说要住这么久啊。”好几个空房间，有钱不赚是傻子。


    何亮被房主怼得哑口无言，理智告诉他不能得罪房主，他是来躲灾的，只能低调行事。于是何亮坐在堂屋悄悄观察选房间的游客。


    “这间房不错，采光很好。”裴清维控制声线发出的嗓音一时很难分辨，即便是从出道开始就跟他共事的何亮也没觉察出来。


    加上陆放天真烂漫的捧哏，何亮戒心下降，但看到两人选了他隔壁的房间，心底仍是咯噔一下。


    错觉吧。


    何亮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老是有人在看自己。


    何亮赶早带着手底下两个艺人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两个艺人根本没注意自家经纪人的状态，满脑子惦记着房主做的红烧肉，采风有什么感悟他俩不清楚，但结结实实胖了一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何亮转脸一看，两个艺人在饭桌上风卷残云，闭眼叹了口气。


    到了夜里，这口闷气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何亮推门走进过道抽烟，转念想到隔壁有小孩儿，又掐灭烟头，手扶栏杆望着满天星子陷入沉默。


    回忆得太久，以至于身边站了另一道身影也没什么反应。


    何亮正想说“哥们儿，你怎么也睡不着？”，却听到熟悉的嗓音道：“何亮，躲在山村里又能逃避到几时？”


    这道声音将何亮拉回现实。


    他先是愣住，揉了揉耳朵，难以置信的双眼紧盯着身边人，倏忽有些鼻酸。


    “裴、裴哥……”


    何亮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他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为什么。”裴清维淡淡道，似乎对身边人的背叛习以为常了。


    何亮垂下脑袋，难以启齿，终于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那刻，竟然觉得从阴霾中解脱了。


    “起初我也不知道这是个陷阱。当时我被公司叫回去处理接戏合同的问题，等再次回到酒会，得知裴哥你喝醉了酒，便上预定的房间找人，侍应生却说你自己换了房间，让我补上更换房间的信息。”


    “我见裴哥头一回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也没有工作日程，就没有着急带你离开。原本只是件不起眼的小事，直到有陌生来电让我跳槽。电话那头说，我只需要消失一段时间，就给我一大笔钱。”


    “我察觉到这件事不简单，准备上报公司。”何亮说到这儿顿了顿，平静的情绪有些崩溃，“可刚出门就接到了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说、说我女儿被家里人接走了。”


    “当时我妻子的手机又不在服务区……”


    何亮缓和情绪，继续道：“那人威胁我，我根本无力反抗。”一边是家人，一边是朋友，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照做。至今他都不敢浏览社交平台，害怕自己无意间铸成大错。


    系统：【对面妥妥的法制咖。】


    陆放：“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他藏在窗帘后面偷听，敏锐感知到接下来的危险。


    裴清维听完这段话，无法安慰何亮，但好歹不像刚才那样气氛僵硬，他倚靠着冰凉的栏杆，抬头注视着耀眼的繁星，“妥协了？这可不像你。”


    他认识的何亮是个极其专业的经纪人，如今在山村里躲躲藏藏，忍受良知的拷问，或许这辈子的经纪人生涯，一眼就能望到头。


    曾经为了某项合同条款跟资方据理力争的何亮，眼角湿润，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神失去了锐气：“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何亮开玩笑似的拍了拍栏杆，转身回房间拿出一个信封来。


    “我凭着记忆默出了那场酒会的宾客名单。”信封里的名单勾勾画画圈出了一些人，都是有权有势的资方，还有挤破头想捧明星的娱乐公司。


    但他能力有限，只能凭借当时对那场酒会的了解，圈出可疑人物的大致范围。


    裴清维接过信封，刚想说“谢谢”，却见何亮捂起耳朵憋红了脸道：“裴哥你搞没搞错，是我对不住你！”何亮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无颜面对裴清维，偏偏裴清维眼中早已没了半分责备。


    这让何亮认为，自己这段日子的逃避是个十足的笑话。


    他的小人之心，成为了罪恶推手的一环。


    何亮痛苦地搓了搓头发，对面的裴清维却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像他以前安慰行程太满而疲惫不堪的裴影帝——“振作起来。”耳熟的话语重合。


    何亮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慌张回到房间，关灯睡觉。


    到了第二天，何亮睁着核桃大的双眼坐到饭桌上。一晚上睡得昏天暗地的两个艺人，飞快地擦掉嘴角油渍，从碗里惊讶地抬起脸来，“亮哥，你的眼睛被蚊子咬肿了？”


    房主翻了个白眼接着上菜，没好气道：“山里的蚊子没这么毒，别想赖我身上，钱不退！”


    陆放噗嗤一声笑出来：“哭鼻子不丢脸，好孩子可不能撒谎哦~”


    系统：【够了宿主，装小孩儿太可怕了。】


    系统抖了抖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裴清维也不忍直视，打断陆放取笑何亮的举动，转移视线道：“小放，这块红烧肉给你吃。”


    陆放眸中一亮，下意识跟碗里的红烧肉较上劲了，裴清维赶紧盛了热汤放到旁边备着，不知这极其熟练的带娃操作落在何亮眼里。


    饭后何亮将裴清维拉到没人的地方，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没忍住，问道：“裴哥，你这是……隐婚生子了？”


    不对啊，公司明令禁止，他把人看得死死的，裴清维哪儿来这么大的儿子？


    裴清维：“……”


    坏了，忘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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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茬了。


    嘴里嚼嚼嚼的陆放从裴清维腿边冒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眨眼道：“哥哥，你在和这个坏叔叔聊什么？”


    何亮：“……”


    年纪相差这么大的兄弟，你猜我信吗？


    另外，何亮板着脸弯下腰，尽量柔声道：“为什么他是哥哥，我是叔叔！”说话时明显咬牙切齿。


    陆放笑嘻嘻，伸出一根手指头轻晃：“不止哦，你是坏叔叔。”


    何亮：“……”


    破案了，你俩肯定是一家人。


    何亮正要抗议，却听房主在院子里叉腰大喊，“快，快捉鸡！哪个杀千刀的把我的鸡笼子弄坏了，全放出去了，我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走地鸡！”


    房主的吼声铿锵有力，屋里两个艺人拿着网兜“嗷”地一声蹿出来，加入了混乱的捉鸡队伍，还差点把房主的脑袋网进袋子里。


    房主火冒三丈。两个艺人瑟瑟发抖。


    走地鸡从何亮头顶飞过，漏网之鸡撒得到处都是，跑得最远最快的已经飞进对面林子里了。


    陆放琥珀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跟着最肥的那只，话没说完人先奔出去了，“裴清维，我去捉鸡了。”迈开小短腿的人类幼崽，肉眼可见的兴奋。


    “小放，我来帮你。”裴清维担心房主的鸡莫名被害，一刻也不敢耽搁。


    何亮：“鸡、鸡什么鸡，小团子你打得过鸡吗？”何亮说着也追出去。


    然后……状况激烈，惨不忍睹，结算画面是屋里屋外四个大男人，除了裴清维还算体面，剩下的像个人形鸡毛掸子，惹得房主哈哈大笑。


    至于全场最佳猎手陆放，白白嫩嫩的团子脸都没脏，单手捉住最肥的鸡，学房主叉着腰蔑视站成一排垂头丧气的年轻男人，对身边的裴清维可怜兮兮道：“哥哥，我想吃鸡。”


    裴清维表情一滞，他怕被其他人暗杀。


    “吃，现在就吃！”房主哪儿受得了孙子辈的萌系攻击，健硕的膀子搂住那只鸡，颇有壮士断腕的气势。


    于是，众人中午含泪吃鸡。陆放冲房主软糯一笑，“房主姐姐厨艺好棒，我喜欢潜柳村。”


    众人用眼神谴责裴清维：管管你家这魔童吧，房主都能当我妈了，怎么能叫得出口？


    陆放冷冷地做了个鬼脸。


    裴清维埋头吃饭：鸡肉真香。


    陆放“姐姐、姐姐”叫得天真无邪，房主笑得皱纹都淡了，直接大手一挥：“今天的鸡肉我请客，不要钱！”


    众人：小放这孩子能处！


    何亮默默对裴清维竖起大拇指。


    美美饱餐过后，两个艺人躺在空地的藤椅上晒太阳。何亮在编鸡笼，陆放和裴清维跟在房主身后到对面林子里择野菜。


    “你们这次来得可不凑巧，村里的景区被拍戏的一伙人霸占了。”房主一边择野菜，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头，“要去游玩的话，可以到这座山上，能看到景区全貌。”


    裴清维点点头，这样也好，免得和顾导的剧组撞上。


    “有鱼吗？”身体半蹲的小团子利落地择完野菜，对房主道。


    房主觉得稀奇：“小放怎么知道对面山上有条河？”


    拥有系统的陆放：“房主姐姐，我猜的。”


    此话一出，房主眼神都柔软了几分。


    裴清维见状眼疾手快捂住陆放的嘴巴，避免房主家的鸡鸭鹅猪再次遭殃。


    陆放：唔——


    系统在脑子里努力憋笑。


    为此，陆放抱臂站在院子里生闷气，编鸡笼的何亮只觉有一道视线快把他的后背盯出窟窿来了，无奈之下求助裴清维。


    裴清维叹了口气，找房主借了工具，特意停到陆放面前道：“小放，捉鱼去？”


    陆放张张嘴，扭脸。


    裴清维：“我错了。”


    陆放将脸迅速扭回来，“原谅你了。快走，我要吃烤鱼。”健步如飞的人类幼崽激动得小短腿都快出残影了，裴清维眼皮一跳，赶紧将人捞进怀里，这时距离陆放化成黑雾只剩一步之差。


    看来河里的鱼救不了了。


    这种直觉在裴清维来到山中河岸边时无限放大，他想要保持沉默，但桶里的鱼已经比钓友苦守三天三夜的还要多，很难内部消化。


    可陆放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瞳，静静地看着河面，丝毫没有收手的意图。


    他无奈到没收了鱼网，只见黑雾化作利刃嗖嗖落下，天上下鱼了。


    “好吧。”陆放发现裴清维深吸一口气，温和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摊开手，主动缴械。


    两人收获满满往回走，还没下山，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分辨，密林之中竟有男女幽会……


    裴清维慌忙遮住陆放的耳朵，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饶有兴致地看向密林深处。


    遮住耳朵的双手又打算捂住他的眼睛。


    陆放：“裴清维，我又不是小孩子。”


    裴清维看了看陆放，又看了看密林，心情非常复杂。


    因为他发觉，密林里的声音他很熟悉，果然，是顾导剧组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