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60

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51章


    此时晨钟响起。


    铛——铛——铛——


    第五回 的战役也正式开始。


    六人来到了尘和尚诵经的偏殿, 众僧人已陆陆续续过来做早课。


    祝宸宁问道:“小师妹,僧人众多,真要直接进去吗?”


    “大师兄将他去请出来吧。”苍清低头在院中四处寻找, 不多会便在院中某处角落拾到星临鞭。


    这会子天未大亮,若是等僧人早课结束出来, 银鞭被日头一照,定然亮闪闪的引人瞩目。


    她拾起星临鞭,鞭身和青石板相触的地方, 还留着水痕, 再仔细看鞭子,上头还残留着水藻。


    白榆拿过鞭子,脸上涌出怒意,“这老匹夫竟敢将我的鞭子扔湖里。”


    姜晚义从院中的水缸里舀来清水,替她冲洗星临鞭,“阿榆别生气, 到时我将那老匹夫绑了, 你拿鞭子抽他就是。”


    陆宸安在旁问道:“既然扔进湖里了,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阿弥陀佛, 殿下与几位施主寻贫僧何事?”


    祝宸宁正好将了尘请出来, 身后还跟着小团鱼。


    苍清当即说道:“鞭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那就要问问团鱼小和尚了。”


    又道:“了尘和尚,借一步说话吧。”


    了尘带着他们来到一处禅房,屋中八人或站或坐各寻了地。


    苍清在了尘对面找了张蒲团,盘腿坐于其上,直言:“出家人不打诳语,禅师少年时可入过红尘?”


    了尘手中捻珠的动作顿住,不曾开口回话。


    “禅师莫非还未曾放下?不然为何缄口不敢言?”


    苍清勾起唇角, 出言激他,“同我家殿下说了这么多空不空的,原来自己仍心有所执?未放红尘?你这经当真白念了。”


    静默良久,了尘手中的佛珠重新转动起来,“贫僧还是俗家时却有过妻儿,但早已放下红尘。”


    见他肯开口,苍清很是满意,“既然放下了就没什么不能说得对吧?再说我亲友差点死在你的寺中,你当负责。”


    不等人发问,苍清伸指点向了尘额间,丝丝白光透过她的指尖传入后者的脑中,收回手问道:“可看明白了?”


    了尘双手合十,“当真是罪过。”


    苍清冷笑,“禅师不介意我们毁了你的菩萨像吧?”


    “神像亦是相,救一人毁一像,菩萨慈悲,自不会怪罪。”


    “很好,那希望你能配合。”苍清指指团鱼,问了尘:“所以你也是鳖妖?”


    了尘点头。


    靠着案几抱剑而站的李玄度,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


    “还真是王八念经,这都能被小师妹随口说中。”


    苍清侧过头瞧他,“所以小师兄得听我的,不能听这和尚的。”


    二人视线相接,李玄度满眼宠溺,“好,我听你的。”


    了尘看在眼里深叹口气,可刚开口一句“殿下”就被李玄度打断。


    “禅师没听见本王师妹说得话吗?别再同本王讲你那些佛理,好好答她的问题就是。”


    苍清也回过头,心下思量,团鱼说是了尘的徒儿,其实是亲子,但因团鱼也在,所以她未言明,只继续问:“你从前的红尘是江娘子?”


    了尘再次点头。


    其余众人皆惊诧,李玄度走到苍清身边,也盘腿坐下,亲自问道:“江娘子也是妖?瞧着不像。”


    “可只有这个解释了。”苍清也等着回答。


    不曾想了尘竟摇摇头,“她是凡人。”


    “我猜错了?这小和……不是你二人之子?”苍清微微皱眉,“你这和尚红尘不少。”


    “她虽非妖,但施主未猜错。”


    “可、可妖和人……”苍清将目光投向陆宸安,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站在一旁的陆宸安冲她摇头,倒是祝宸宁说道:“我后头又查过,只是说很难,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大约是千万分之一的机率,反正在此之前我是从未听闻过。”


    这种时候没有人去深究他为何无端查这种事,大师兄自也不会说是因小师弟那个荒唐梦。


    白榆也坐到苍清边上,满脸兴奋,“我知道了,江娘子定是拜了寺庙中的送子观音!”


    就在众人都当白榆是在胡言乱语的玩笑时,了尘竟道:“施主所料不错。”


    “这也行?”一下就将苍清整不会了,嘀咕道:“既这么灵,那我丢的钱袋何时还我?”


    李玄度轻笑着说道:“既是送子观音,求子才能灵,你求财自然不灵。”


    “哼,这笔钱算小师兄头上,明日记得还我。”


    李玄度:???


    他现在哪有钱啊?!私房钱也不放过吗?


    了尘却是将头转向团鱼,后者立马哭唧唧,“师父,我改明儿就将钱袋还给这位女施主,你别罚我抄经。”


    “还真是你这小和尚在偷香客们的钱。”苍清诧异过后,又露出个无奈的笑,“那星临鞭就是你从湖中捡回的吧?”


    团鱼瑟缩在了尘背后,软糯糯地点点头,“我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看见沈员外施主将鞭子丢进水中,就潜入水中去将它拾来了,本想拿给师父瞧又怕挨训,所以就将它藏在角落里。”


    白榆招手喊团鱼过来,“为表谢意本郡主送你个金锭玩。”


    团鱼的眼神一下亮起来,在了尘说了句“不可”后,又迅速熄灭。


    站在白榆身侧的姜晚义,从她手中取过金锭,直接丢到团鱼怀里,“拿着,我们郡主从不欠人情。”


    白榆抬头看他,“小姜,你真是越来越合本郡主心意了。”


    又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等回了汴京,本郡主替你在平国公府谋个职,为我办事可好?”


    姜晚义在她后侧方坐下,“好,郡主到时可别忘了今日的话。”


    白榆:嗯?你不应当拒绝吗?


    这还是无拘无束的姜爷?白榆凑到苍清耳边说道:“清清不觉得小姜今日真的很反常吗?”


    苍清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话却是对了尘说的:“禅师,你这小徒儿根本不适合入佛门,你强求也是一种执着,执空亦是执。”


    李玄度也道:“他其实都明白,不过是道理都懂,做到却难,禅师,本王今日也送你一句偈语‘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了尘之所以一直执着于放下,或许正是因为放不下,过于执着“空”。


    白榆那夜也是这么劝他的,她说:禅师,你当修知行合一。


    “阿弥陀佛。”了尘双手合十,“我从未打算强留,缘起则应,他的出生也本就是机缘巧合。”


    李玄度忽而想到什么,眼睛睁圆,侧过脸瞧苍清,“他、他就是你口中那个,‘婚后丈夫出家抛妻弃子’的丈夫。”


    苍清点头,“何止,还有小娘子被迫同心上人分离另嫁他人,书生年年不中最后只能继承家业。”


    “你这无意间提起的事竟件件成真?”李玄度不禁摇头感叹,“墙角听得多,原来还能派上此等用处。”


    苍清笑道:“我们猜再多也无用,不如让禅师自己讲讲。”


    盘腿坐了许久,苍清腿有些麻,换了个姿势抱腿而坐。


    “我们这么多人这回的命运,还等着菩萨垂怜,禅师应当也不想你的小徒儿长不大,永远困在五月初二?”


    了尘点头,轻唤:“团鱼,你先出去。”


    等小和尚出了禅房,房门关上的那刻,了尘捻珠的动作顿住,改为轻抚。


    埋藏在心间即将淡忘的旧事,一时全涌上心头,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之久。


    他还是青年人的模样,她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而二十年前。


    彼时还长着一头青丝,初入人世间,看什么都稀奇的鳖妖椿龄,与弹得一手好琵琶,名动一时的歌伶江浸月,不期而遇。


    她在台上弹琵琶,他在台下听她弹琵琶。


    视线相接,曲误弦断。


    少女怦然心动。


    少男芳心暗许。


    江浸月赖上他,定要叫他赔那根弦。


    他偏不赔,好叫她多缠几日。


    直到她那位沈姓竹马,将他堵在门口,警告他,“椿龄,月娘是我父母之命未过门的妻子,你离她远一些。”


    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他说:“沈自在,你自己没本事叫她喜欢你,要靠父母之命来绑着她?”


    沈自在年轻气盛,一样很冲:“你同她才相识多久?我与她曾日日相伴,好到能睡一张榻,你说她不喜欢我?”


    椿龄回怼:“儿时的事也好意思拿出来叫人笑话,你可亲自去问问阿月,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从此日日换着由头接近她,同沈自在抢替她拿琵琶的机会。


    台上少女琵琶声声错杂弹。


    台下两个少年郎争锋相对。


    终归竹马敌不过天降。


    青涩的少年互赠信物以慰相思。


    “椿龄,这是我自出生后便戴着的辟邪木串,它就像是我的一部分,今日赠予你。”便是将我自己也交予你。


    “阿月,自遇见你起,我便认为这月牙佩与你相称,该属于你。”而我也当属于你。


    情起情深,一切顺理成章,江浸月不顾家中反对,执意要退婚另嫁他人。


    她的竹马沈自在同意退婚,还以邻家兄长的身份,亲自送她上的花轿。


    就在桃花灼灼的春日,椿龄如愿娶到了心上人。


    本来椿龄同江浸月的故事,到这里应当圆满。


    然而月牙本就不是圆满之意。


    成婚一年后,椿龄与江浸月一同来显真寺游玩踏青。


    变故便始于此。


    不知他是妖的江浸月,还在月老庙诚心求着“椿龄无尽”,望能共白头,在送子观音前求儿孙满堂时。


    椿龄却得了佛缘。


    他本是某处古寺里,养在池中的鳖,某日差点被人熬汤送下肚,恰得一位神君相救,自此点化,赐名椿龄。


    有佛缘再正常不过。


    自此回去后,江浸月发现了他喜欢佛理,但因白日里还要去上工弹琵琶,忙起来也没来细问他。


    他自己也没当回事,喜欢佛理的居士,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都有许多,于是依旧日日送她上工。


    她那位邻家竹马沈郎,也偶尔会去听她弹琵琶,下工时也上前问问她近来过得可好,她每次都笑答:“甚好!”


    椿龄都是知道的,他日日来接她回家,常能碰见。


    有次还撞见沈郎借醉酒之名吻她,气得他将人打了一顿。


    最后还是被江浸月所拦。


    从寺庙回来过后一月多,她兴奋地同他来说:“椿龄,你要做阿爹了。”


    他只是满脸犹疑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无法有喜色。


    就如世人所认为的那般,这么久以来,从未听闻过妖和人能有子息。


    当时也没人能想到,显真寺实现愿望的方式,是极其诡异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矛盾和间隙也自此开始。


    最终气得江浸月跑回娘家,椿龄却只当她心有竹马另寻良人,也未来找过她。


    两人互相呕着气。


    最终他写下一纸放妻书,成全她与她的竹马沈郎。


    “相识结誓三载有余,已属幸事,妻娘子既心有他属,当如愿。”


    “各自分离,愿妻娘子另觅高官,得偿所愿,一言致定,绝无更期。”


    而后他来到显真寺,带发修行。


    她曾上山来寻过他,同他说:“椿龄,你要不要下山去瞧一瞧你的孩子?是对双生子。”


    他只说了一句:“月娘子,小僧法号了尘。”


    她依旧日日来寻,起先他避而不见,可无论刮风下雨她都来,心有不忍替她打起了伞。


    “阿月,我不是凡人,我是妖。”


    “妖怎么了?什么妖我都不怕。”


    “妖和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你胡说,你就是变了心,随便找理由搪塞我。”


    椿龄当时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既心有沈郎,为何还三番四次来纠缠他,偏说孩子是他的。


    缠的他多少次都想跟她下山去,去看看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对双生子。


    终于,他想若明日她再来,他就跟她走,可在寺门口等了一天一夜,她都未来。


    自此她再也没有来。


    听闻邻里都在传,那沈家郎君痴心不悔,聘礼一箱一箱往江家抬,无论吃多少次闭门羹,哪怕将门槛都踏烂,就只为求娶自少时便倾慕之人。


    果然阿月就是在耍他玩。


    青丝落地,僧衣披身。


    可两年后她再次来显真寺寻他,怀里抱着个仍在襁褓中的孩子。


    只说了一句:“了尘师父虽尘缘已断,但这孩子我想还是由你来带更合适些,若不然等我老死了,恐怕他都没长大。”


    原是江浸月发现双生子有些问题,一年过去,其中一个已经能由人扶着,抬脚一蹬一蹬之时,另一个还在襁褓中。


    第二年,一个已经能跑能走,另一个仍在襁褓中。


    椿龄抱着这孩子,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额间,而后轻笑一声,既无奈又悲凉。


    愧意与悔意叫他一病不起。


    两月后,大病初愈。


    他来到江家门口,敲开了月娘家的门,入眼见到满院的红木箱,上面打着一个个鲜艳的红绸花。


    “阿月,我当负责,我可以还俗,先了结与你的尘缘。”


    江浸月叹气,“可是椿龄,没有情意的婚姻毫无意义。”


    “我有。”——


    作者有话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


    第152章


    “你有?有什么?”


    江浸月站在红木箱前, 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红绸。


    “当初你疑我,不信我,逃避问题, 自以为是,拱手相让, 你以为你很大方?又当我是什么?”


    语气从激烈又变得平缓。


    “你又怎知刚开始的两年,我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若非家人与沈郎日夜相伴, 你今日见到的只能是城外一坡黄土, 而不是我。”


    她说:“我同你,就如你亲手写得放妻书上所愿,‘一言致定,绝无更期’。”


    “阿月……我错了,”椿龄开口,嗓音竟哑了, “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可好?”


    江浸月只是叹气, “若两年前我日日去寺中寻你时,你说这话我定应你, 或是一年前、半年前, 哪怕两月前我将团鱼送去给你时,仍对你抱有一丝希望。”


    “可如今我已应下沈郎的求娶,椿龄,人心是肉长的,人一生不能对同一人毁两次约,太过残忍。”


    “缘来则应,缘去不留,你应当比我懂。”


    “而我同你的年少缘分, 便如昙花一现,不可强留。”


    “何况人妖殊途,本非良配。”


    她背转过身,再未回头瞧他。


    “了尘师父回去吧,我唯有一愿,若团鱼长大后心性与你不同,不要留他在寺中。”


    几日后,城中吹打的喜乐传上山巅。


    邻人凑趣:“生女当做江家女,前有俊俏僧,后有痴情郎,二嫁十里铺红妆。”


    桃花依旧灼灼,宜其室家。


    椿龄远远瞧着。


    从前竹马沈郎送嫁,今日换了他。


    那绑了彩绸的高头骏马他也曾骑过,花轿也曾进过他同她的家里。


    他做新郎时是何种心情,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当年沈郎的心情,今日他终有所感。


    她的身边曾有他。


    可以后,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近来可好?”


    众人听完一时唏嘘。


    陆宸安犹在晃神,情不自禁轻声做总结:“还真是年少情深,追妻无望啊。”


    祝宸宁轻咳两声提醒她,“师妹,别当着人面揭人伤疤。”


    “无妨,贫僧早已放下。”了尘手中的佛珠重新转起来。


    苍清抱着腿,下巴靠在膝上,面露惊叹,“我竟没猜到,沈初和团鱼一人一妖,竟是亲兄弟,这兄弟俩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陆宸安替她解疑,“也不是所有双生子都相像,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原因参考龙凤子,若是分开养大,更是叫人难以辨出。”


    苍清点头,“我起初就觉得沈初眉眼,同江娘子有几分相似,果然不是婶母与子侄。”


    这就能解释为何江浸月那么在意沈初,也能解释明知儿媳肚中孩子是沈初的,却毫不在意,是她孙就行了,至于是哪个儿子的重要吗?


    反正江浸月应该是觉得不重要。


    苍清嘟囔:“我还当婶子和侄子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她的声音让李玄度思绪回笼,他神色恹恹,轻声回应:“看来小师妹的墙角,还是听得不够多。”


    苍清没瞧出他神色有异,只说:“小师兄说得有道理!那换一处地,去听听沈家的故事。”


    白榆最爱看奇诡的话本,有故事听怎么能落下,忙问:“这回是罔顾人伦,还是书生屡试不中继承家业?又或是小娘子另嫁他人?”


    “应当是一起的,但沈家这处得格外小心,我可不想再让时间重来一次。”苍清后仰身子,侧头看向坐在白榆左后方的姜晚义。


    “特别是姜郎你,收好你的情绪和刀。”


    “三娘放心,阿榆无事我就无事。”


    白榆闻言心中又起纳闷,也回头去看姜晚义,只得到一个吊儿郎当明媚的笑。


    她也情不自禁地对他弯起了眼。


    可苍清几人还未起身,门外先响起叩门声,还有团鱼软糯糯的儿音,“师父,有位女施主寻你屋里的一位施主。”


    门被推开,门外站着的正是江浸月,她见到白榆明显有所触动,却只对苍清说道:“贵、小娘子,我有话同你说,可否出来一叙。”


    苍清起身走出禅房,站在廊下与江浸月几步之隔。


    身后禅房门大开着,另外几人身在屋内,耳朵和眼睛却都盯在外头。


    江浸月先道:“我支开夫君让他替我去取琵琶,但应当很快就会回来,我们长话短说。”


    “小娘子并非凡人吧?”


    苍清点头,“这五回你也有记忆对吗?”


    “对。”江浸月眉间带着疲倦,“第一回 ,我同你一样什么也不知,第二回,我想阻止他杀人以失败告终,第三回,还未阻止,你们就将我夫君杀了,第四回,我将他绊住,可子夜钟声一响,一切如旧。”


    苍清回道:“江娘子既然有救人之心,那这回也就是第五回 ,我们自个已经成功寻到人,可以停下了?”


    “其实我来寻你就是想说,我不知要如何做,问问你可知?”


    因为第一回 时,见过三位贵人审案的模样,江浸月对苍清其实还是有些惧意,但她心细的发现这小娘子同她一样有记忆,只能前来求助,好在这回小娘子瞧着和气多了。


    “你不知道?!”苍清语气一下焦躁起来。


    原本在禅房的姜晚义冲出屋,一阵风似的到了她身侧。


    苍清将他拦下,“稳住。”


    不着痕迹往厢房中递了个眼神,轻声喝止,“阿榆可看着呢,别吓到她。”


    “我有分寸。”姜晚义敛了敛身上的戾气,“她既然同我们一样有记忆,那此事大概率由她引起。”


    江浸月见到姜晚义明显还是心悸,不自觉往苍清身后挪了几步,“原来这位小郎君也有记忆,果然你们确与旁人不同。”


    苍清问道:“江娘子不知如何让时间回溯和停止,那前几回是怎么做到还未到子夜就重启时间的?”


    江浸月摇头,“我不知道,只知心绪心绪震荡时,似乎就会如此。”


    苍清又道:“那江娘子先仔细同我们说说五月初一的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


    江浸月答道:“我本同夫君以及女使婆子在前殿看火除邪祟的活动,后来得知铺子送来白团,他就去忙事,等活动结束也未归。


    “我回厢房找不见他,便又和婆子一起出门寻他。


    “说来也巧,我在荷花池见有位才这么高的小和尚,大晚上手中拿着个银鞭往偏殿跑。”


    江浸月拿手比了比身高,说起这小和尚满脸温柔,“就跟了过来,还出声喊那小和尚,结果就是在这处偏殿院门口寻到了夫君。”


    “你定然认出了小和尚是团鱼吧?”姜晚义毫不讳言。


    江浸月苦笑,“是啊,我许久未见他,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同他长得太像了。”


    “再像也不可能在晚间,路灯晦暗的情况下一眼认出。”苍清叹气:“其实你常常偷偷来见他吧。”


    无论是人是妖,母亲怎么可能放得下孩子。


    江浸月未否认,只是脸上的笑更加苦涩。


    而这就是为何沈员外,没有在当夜就动手杀人割心的原因,江娘子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计划。


    “我还真得谢谢江娘子和团鱼小和尚。”这话姜晚义显然是发自内心。


    若是白榆死在五月初一当夜,那真是神仙难救,但小锦鲤白榆,终归还是气运极好地碰上时间循环,救下了她的命。


    苍清:“后来呢?”


    “后来同回厢房就寝,等他睡熟后我却难眠,便披衣出屋,本想在院中赏月,偏是初一无月可赏,想到月牙佩,我就拿出来看了会。”


    “你为何难眠,是因为白日里见了椿龄?”


    江浸月轻笑,“小娘子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是因为他,我同他的感情早就过去了,也早已放下许久。”


    姜晚义不解,“那你是为了何事?家中子孙?”


    “自然是因为我夫君沈郎。”


    禅房内传来木珠“噼里啪啦”滚落到地上的声响,苍清回头,见是了尘手中的珠串断了绳,木珠滚了一地。


    团鱼还忙不迭在旁捡珠子。


    想到第一回 时,他的串珠就为救沈初亲自扯断过。


    转回头又瞧天色,好像和眼下的时间很吻合,都是刚过正午时分。


    果然有些事无论重来多少次,该断还是要断。


    江浸月没有回头,继续说道:“我知道沈郎一直有心结,本来他是不愿来显真寺的,但我执意要陪阿梨来还愿,他便一起来了,他对我向来有求必应。”


    苍清负手站在廊下,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的心结想来是因为‘妒’字。”


    “是啊,因这一字,他还将气撒在小辈身上。”


    “江娘子不如趁沈员外还未回来前,将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大约是站得有些久了,江浸月弯腰轻轻锤了下腿,“快四十了,当真是比不得少年时。”


    犹记当时年少。


    江浸月同邻家沈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读书写字时,她会替他研磨。


    她练琵琶唱歌时,他会替她打扇。


    他送她上工,接她下工,风雨无阻。


    今日的香煎棋子不香;明日便送来三鲜馄饨。


    今日落雨,伞已在她头顶;明日大风,披风便已上身。


    春日为她折桃枝,夏日为她采莲蓬,秋日为她敲螃蟹,冬日为她煮热茶。


    她想这应该就是爱,平淡温和、习以为常。


    两家早早定过娃娃亲,所有人都在同她说:“迟早你会嫁他为妻。”


    “你二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便认为她就是得同他白头共老、携手一生的,无论喜不喜欢。


    原本她的人生应当就这样规规矩矩,立业、成家,儿孙满堂。


    但命运从来喜欢捉弄人。


    叫她又遇见一人,方知什么叫怦然心动,方知这才是爱。


    于是江浸月开始不愿见到沈郎,嫌他总跟着,更恼他总管着。


    她记得曾对他说:


    “沈郎,今日我没空,明日也没空,后日也没有。”


    “沈郎,你当去读书,别老跟着我。”


    “沈郎,我不喜欢你送我的东西,别再送了。”


    “沈郎,你懂什么叫爱吗?我同你这不是爱,只是捆绑。”


    后来她说:


    “沈自在,我不喜欢你。”


    “我不愿意嫁你,你听不明白吗?”


    “你功名都考不上,我能瞧上你什么?”


    “娃娃亲是我父母定的,你不如去娶他们吧。”


    “沈自在,从前我不懂,如今才晓得我只当你是邻家阿兄。”


    最后她说:


    “对,我就是喜欢他了,我要同你退婚。”


    就如江浸月所说,沈郎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哪怕是她要退婚。


    所有人都不同意,包括她的父母都在骂她忘恩负义,阿娘连连垂泪,“阿月你有今日成就,是沈家替你寻得名师。”


    只有沈郎亲自退回了合婚庚帖。


    他说:“月娘,我知道什么叫爱,我不认为同你是捆绑,我深陷与此,无可自拔。”


    而彼时的江浸月,一颗心全然在椿龄身上,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给他人。


    也确实从未爱过竹马沈自在。


    他亲自送她上的花轿,强颜欢笑祝她与良人白头偕老。


    二人的往来从此只剩她在台上演出,他在台下瞧着。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瞧着,连招呼也不打,偶尔会在她下工时上前问一句:“近来可好?”


    江浸月每每都是发自肺腑地笑答:“甚好!”


    直到有一日,沈郎醉酒,将下工的她堵在墙边。


    他强吻她,她赏了他一巴掌,他退开同她道歉。


    “月娘,从前你的身边是我。”


    “替你拿琵琶的人也是我。”


    “月娘,我只是仍不甘心。”


    但偏偏就是叫晚来一步的椿龄瞧见听见,这日她才发现椿龄的功夫,比她知道得还好,差点就要出人命。


    上前阻拦,椿龄反问她:“你为何护着他?”


    椿龄是妖,初入人间其实不大懂得人世间的规矩。


    也还在认真努力的学习如何爱人。


    拳头是停了,误会的种子却在今日种下——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说说话,说说话呀。[可怜]


    第153章


    再之后, 江浸月同椿龄的误会加深,她怎么都不能理解,椿龄到底在想什么。


    她说:“孩子的阿爹就是你。”他说:“不可能。”


    她说:“我想同你共白头。”他也说:“不可能。”


    她说:“我只当沈郎是邻家阿兄。”这回他什么都没说, 只以逃避来回应。


    等产下双生子,江浸月回到她和椿龄的家里时, 只见满屋灰尘。


    不见椿龄。


    桌上一纸放妻书。


    “相识结誓三载有余已属幸事,妻娘子既心有他属,当如愿。”


    “各自分离, 愿妻娘子另觅高官, 得偿所愿,一言致定,绝无更期。”


    多方打听寻到显真寺,是他一声客气且疏离的:“月娘子。”


    她仍是日日往寺中跑,只求他回心转意。


    直到身体不支,一病不起。


    后来孩子长不大, 她才知道横在她与椿龄间的阻碍, 不过四个字“人妖殊途”。


    以及他自以为是的“成全”。


    等椿龄回转身想与她破镜重圆时,她早就对他失望透顶。


    他逃避着做缩头乌龟时, 她生病濒死, 照顾在侧的是她阿娘,不离不弃陪在身侧的是沈郎。


    不顾家人反对定要娶她的人也是沈郎,一如她当年义无反顾要嫁与椿龄。


    她同椿龄,永远是她在追逐他的脚步,她与沈郎却正好相反。


    她接下了沈郎的聘礼。


    就在椿龄重新敲开江家门的那一日。


    新婚夜沈郎醉得一塌糊涂,只说是失而复得太过高兴。


    江浸月拿着椿龄送得月牙佩,在桌前坐了半宿,清晨光照进屋里时, 将它收进了妆匣的最底层,此后二十年再未取出过。


    之后的日子二人相敬如宾,沈郎从不同她红脸,一如少时。


    少年时对椿龄炽热的爱,终于重新融化在与沈郎细水长流的岁月中。


    只是她终归还有两个孩子,沈郎与邻人都只知有沈初,不知还有团鱼,得知这孩子是妖后,江家便对外称双生子中的一个夭折了。


    沈初同她一起来到沈家,因为长辈反对,只记为子侄。


    而团鱼太小她属实放心不下,总要趁沈郎外出考学时,偷偷去显真寺瞧一瞧,若是遇见椿龄,她便避着走,若是瞧见团鱼,她定要上去逗一逗。


    常常就能见到小团鱼一人,躺在藤篮里在院中晒太阳。


    初时她还很是担心,椿龄怎能将团鱼一人丢在院中。


    后头才知,他是特意将团鱼留在院中让她来瞧,而他就在院中的禅房里,放出神识便能感应到人。


    但二人从不相见。


    日复一日。


    终于在某一日江浸月完全释然,能坦然面对了尘禅师。


    这一年的端午祈福。


    她从妆匣的最底层取出了那枚月牙佩,想趁此次陪阿梨还愿时还给了尘。


    出门时随手放在钱袋里,不曾想财神殿太过拥挤,挤掉了她的钱袋。


    让初哥儿去寻,想着若真寻不到了,也是一种因果。


    可不想初哥儿这傻孩子,不仅寻了回来,还大张旗鼓的让沈郎也知晓了。


    五月初一时,她约见了尘,却见他手上仍拿着她送得木珠串。


    她问他:“禅师自己可放下了?”


    他只诵佛号并未答。


    想来他不论有无放下,大概仍心有愧意,同沈郎一样心结未解。


    于是改了心意决定转赠给团鱼,她知这孩子最喜欢这类饰物,结果却因由,依旧未成功送出。


    当夜她辗转反侧,一来为了初哥儿同阿梨的姻缘,二来不知该如何解沈郎的心结,披衣起身在院中拿着月牙佩回忆半生。


    初哥儿同阿梨,以及她与沈郎的幼子识哥儿,也是自小一处长大,瞧着初哥儿与阿梨两小无猜,总会想到她与沈郎从前的模样。


    原本也已经替初哥儿备下聘礼,可沈郎却横插一脚,越过她直接为识哥儿提了亲。


    即使沈郎二十年来待初哥儿如亲子,但到底不是亲子,中间还横着心结。


    这事终归做得不好。


    所以初哥儿和阿梨的事,她是默许的,甚至还推波助澜特意支走了识哥儿,让他外出游学不得归家。


    故事近尾声。


    听到此处的苍清极其怅然。


    终于意识到之前在禅房时,李玄度为何在听完椿龄的故事后,会神色恹恹。


    她真想现在就冲进禅房,对小师兄说一句,你若是再拗着性子,自以为是的想着“成全”我,我当下就拿小剑同你一起自绝,叫你连悔恨的机会都没有。


    可想了想有锁灵珠在,她就是将心窝子扎烂也死不了,死得大概只有她小师兄一人。


    按下心中冲动,不动声色瞧了眼院外,一袭袍角露在院门口,竹马沈郎已在院外听了许久。


    她问江浸月,“江娘子那夜披衣在院中,到底对月许了什么心愿?”


    江浸月答她:“愿我此后与沈郎十年如一日,恩爱两不疑。”


    院门外传来“铮”的一声,是有人不小心触到了琵琶弦。


    “沈郎?”江浸月走下廊沿,朝院门外走去。


    门口出现沈员外的身影,怀里抱着琵琶,脸上带着自嘲的笑。


    还站在廊下的姜晚义见到此人,立时起了杀意,不等他行动,不知何时出来的白榆拉住他。


    “小姜,让我先把故事听完可好?”


    杀气瞬间无影无踪。


    “好。”姜晚义轻声应答,她的手牵着他的手,叫他不知是该抽走,还是该握紧,只能不松不紧呆愣愣地垂着。


    无需等他多思量,白榆的手已经撤走,转而对苍清说道:“清清,这个庙灵验的方式总是异常诡异,会不会是江娘子无意识的一句‘十年如一日’,就叫时间重复在五月初二了?”


    苍清本也在思量,摇头道:“应当没这么简单,你们看啊,除了许愿的江娘子,原本所有人里只有我有记忆。”


    白榆:“可小姜不是也有吗?”


    “他的情况和我不同,他原本也是不记得的。”


    不过是经历了两回心上人死在眼前,伤痛与懊悔太刻骨铭心,才叫他意外记起来。


    李玄度也走出禅房来到廊下,“所以小师妹是觉得,定然又和神物或是异族有关?”


    苍清点头,冲江浸月问道:“江娘子,我想瞧瞧你的那枚月牙佩。”


    月牙佩送到她眼前,苍清却又不敢接,深怕真是神物,碰了会直接收回浮生卷里去。


    李玄度替她接下月牙佩,左右翻转着看了一遍,“虽好看,但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以往的神物也大多瞧着普通。”苍清回身问禅房里的了尘,“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可知道其中关窍?”


    了尘答道:“千年前在古寺的湖底拾得,只当是普通饰物。”


    线索又断了,苍清瞧着在院中说话的江浸月和沈员外,凝眉沉思片刻,问沈员外:“所以你是因妒生恨,而后杀人泄愤?”


    沈员外一脸茫然,“杀人?”


    苍清冷眼瞧他,“怎么?敢做不敢认?”


    江浸月叹气,“小娘子,我早就发现,他根本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事。”


    “不记得?真是好说辞。”姜晚义冷哼,显然不信。


    “小郎君先别恼,我有法子证明他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江浸月执起沈员外的手,拉着他走回廊下。


    在廊沿边坐下,接过琵琶,柔声说道:“嫁给沈郎后就不常弹了,想来技艺早已生疏,各位莫笑。”


    她的沈郎只是安静地站在旁侧,满眼温柔地看着她。


    江浸月调完弦,乐声起,初时还显生涩,后头越发清灵,如珠玉落盘。


    “此曲名为《初识》,年少时我常弹与沈郎听。”


    “春风起,豆蔻生,摇曳相思绕心头……”


    她与椿龄初见时,弹得是此曲。


    “皎皎月,琉璃光,郎情妾意动春思……”


    她同沈郎退婚时,弹得也是此曲。


    “入苦海,拾执念,心有千结无处说……”


    “悟兰因,吞絮果,直叹相思不待人。”


    江浸月边说边唱,“沈郎心结难解,听到此曲必然想起从前时光,‘他’定会出现。”


    果不其然,眼见本来还温文尔雅、平和站在一旁的员外郎,眉宇间染上怒意。


    那灼热的目光,一瞬间叫苍清想起第一回 时,她坐在檀木椅上,当时的沈员外瞧他们便是这眼神。


    有嫉妒有恨意唯独无惧。


    “小师兄制住他!”


    音落,李玄度已将人擒住,琵琶声也在此时倏然停下,江浸月急急出声,“别伤害他。”


    苍清忙说:“小师兄注意力道,别吓到江娘子。”


    谁也不想再重来一遍。


    “好。”李玄度松了手劲,取出捆仙绳将人绑了,又站回她身边,温言相问:“接下来如何做?”


    “让我想想。”


    又安抚江浸月,“江娘子放心,我们暂时不会动他。”


    江浸月点头,心下却是思量,这小娘子竟能叫琞王替她做事,到底是何贵重身份?


    又悄悄打量这二人,瞧见琞王同她说话时的动作神情,忽而明了,是何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殿下的心在何处,若是想要沈郎安然无恙,大抵要求到这小娘子身上。


    出口便成了,“贵人,无论我夫君做了什么,我都愿意替他一起承担。”


    苍清却道:“事情又不是你所做,你有什么好承担的?”


    又对李玄度说道:“小师兄,封住江娘子的口耳双识。”


    她自个则走到沈员外面前,见他被捆仙绳所缚,正在极力挣扎,似乎极其难受与抗拒,儒雅的面容也变得可怖起来。


    瞧了一会,苍清说:“沈郎君,月娘不喜欢你,二十年来喜欢的仍是椿龄,而你却为了这么个没有心的女人,荒废自己的青春,你是否心中怨恨?”


    原本在挣扎的人忽而停住,眸底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厌色。


    他被捆仙绳绑住的手腕处,闪过一阵金光。


    他像是被灼痛般,又剧烈反抗起来。


    正常凡人并不会被捆仙绳所伤,他如此反常必有妖异。


    苍清伸手去探他的额间,想要瞧一瞧他眼下的所思所想,被李玄度拦住,“我来,别让他伤到你,你拉着我一样能瞧见。”


    白榆忙凑上前,拉住苍清的手,“臭道士,那我拉着清清也能瞧见吗?”


    “可以。”


    得到肯定的回答,白榆又回头拉过姜晚义,“小姜一起来。”


    禅房里的陆宸安对祝宸宁说道:“师兄,我也想去瞧。”


    “那去吧,要我陪你去?”


    于是六人手拉手在廊下站了一排。


    第154章


    沈家郎君沈自在, 玉树临风、年少成才。


    家境富裕、长得好、文采好,多少同龄少女的梦中良人。


    沈郎原有一身抱负,却在最该读书的年纪, 被江浸月搅乱了心绪,再无心学业, 只得继承家业。


    他是知道江浸月总趁他外出考学,和行商时往显真寺跑的,可并不知她只是去瞧孩子。


    却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时想着她在身边就好, 可年岁渐长, 醋意终成了心魔。


    他当她仍爱着椿龄,他当她是捂不热、照不亮的冷月。


    看着她同椿龄的孩子,在自己眼下长大,看着沈初同那人相似的眉眼,心里便酸酸麻麻生出无尽恨意,日日折磨着他。


    偏他的孩子, 同他一样不争气, 像个魔咒一般,竟与沈初爱上了同个人。


    在明知阿梨与沈初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仍为自己的孩子沈识, 向阿梨的父母提了亲。


    江浸月为此求过他:


    “沈郎不该棒打鸳鸯,我都已经要为初哥儿求娶阿梨了。”


    “若阿梨喜欢识哥儿,我定也会为识哥儿求娶,可她喜欢的是初哥儿,强扭的瓜又怎么会甜?”


    “识哥儿年岁还小,学问也比初哥儿好,应当将心思放在读书上。”


    她越是这般,他越是难过。


    她同椿龄的孩子是她心头肉, 那同他沈自在的孩子就不是?


    强扭的瓜不甜?他当年不也吃到了这瓜?


    二十年来有求必应的沈郎,第一次违背了江浸月的心意。


    当年他就退让过,难道到了他的儿子,竟还要退让一次?


    可月娘竟背着他,让沈识在成亲前就去游学,最后沈识赶不及回来。


    连拜堂洞房都是沈初代行。


    好一招生米煮成熟饭。


    他亲自替沈识提的亲,成婚当日那么多亲朋好友,连亲家也瞧着,新郎竟直接换了人。


    他沈郎的脸真是被月娘从头打到尾。


    少年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可合婚庚帖送得是沈识的,婚书也是沈识之名,他作为长辈只要他不同意,沈初在外便只能喊阿梨一声弟妹。


    家中所有奴仆也只能喊沈初一声侄郎君。


    他们这个行为便是不仁不义,罔顾纲常。


    他也常想,月娘就没有心吗?若是有为何捂不热?


    若是重来一遭,他定然早早就离她远远的,再也不沾分毫。


    他本来才名如此出众,该将心思花在读书上去考功名,平步青云、封侯拜相,腰间也会有金鱼袋。


    该孝顺侍奉尊长,不该忤逆至此叫他们早早仙去,该寻个两情相悦的良人,最后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可桃花能落了又开,人却无法再少年。


    沈自在真是一日也未曾自在。


    爱消不下去,恨意也在心间无限滋长,直到心魔化出另一个人格,或许叫妖更合适些。


    “他”长得同沈郎年少时一模一样,却比他狠,比他傲,比他有能耐。


    性子与他完全不同,无惧无畏,杀起人来毫无理由,不过看不顺眼手起刀落。


    还能随意控制切换,少年沈郎和中年沈郎的模样。


    若说他们之间唯一的相同点,大约是“重生”一回,依旧爱着同一个人,哪怕“他”从不承认。


    “他”知道沈郎的存在,沈郎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倒是枕边人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长着少年沈郎的面容,被江浸月撞见,见她愣神,本想杀了以绝后患,刀送到她脖间,又移到心口。


    最终收掉刀子甩袖出门,等回来时,已经是毫不知情的中年沈郎。


    其实这日“他”杀了其他人,只因那位晚了时辰下山的小娘子,同江浸月有一分相似,便遭到无妄之灾,尸体被他随手丢下了崖。


    今年的端午,沈郎陪江浸月来显真寺上香,“他”不喜寺庙,本是躲起来的,偏叫沈郎知道江浸月在寻找丢失的月牙佩。


    二十年了,她还惦念着同那人的定情信物,又叫他瞧见江浸月同椿龄相见。


    恨意将“他”喊醒,“他”便出来了。


    五月初一的下午,“他”见到那位沈初身边叫白榆的小娘子,就异常有兴趣,到了夜间又在后厨见到她,热烈明媚,就好像瞧见年少时的江浸月。


    心里嗜血的躁动压都压不住,只想瞧瞧她是不是同江浸月一般没有心,若是有又是何滋味。


    在寺庙中杀人割心,定比以往都要刺激。


    先是以少年沈郎的模样去接近她,就如“他”之前杀那些人时一般,很少有人会抵触他温文尔雅、无害又俊朗的面容。


    不想这小娘子傲得很,还打了“他”一鞭子,倒是叫“他”更有兴致。


    又换回中年沈郎的模样重新接近她,这一次很顺利。


    先将她迷晕,又取掉她危险的银鞭丢进湖中,返回偏殿关上殿门,将她抱到供台上,可刚取出刀子,不过在她心口处比划了几下,殿院外响起脚步跑过的声音。


    远远传来江浸月的声音,“小和尚,你等等。”


    “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还有婆子的声音,“大娘子前边有个偏殿,我们进去瞧瞧吧。”


    被扰了兴致,“他”犹豫片刻,最终决定先将人藏进莲花座里。


    这处殿前几日刚修过,喊得正是他们沈家名下的工匠,别说拿到这处偏殿的钥匙,就连菩萨神像都是出自沈家之手,机关在何处“他”自然清楚。


    走出殿做出偶遇的样子,乖乖跟着江浸月回了厢房,“他”装得很好,没叫她发现自己不是沈郎。


    却又见她半夜起身,手中还拿着那枚同椿龄的定情信物,月牙佩,“他”嘴角扬起讥讽的笑。


    真想瞧瞧江浸月的心,再尝尝是何滋味。


    可惜下不了手,定是因沈郎没出息,竟十年如一日的爱着她,可无论“他”承不承认爱意,“重生”一回,依旧要折在她手里。


    五月初二,本想去偏殿杀人玩,江浸月却一直拉着“他”,从早到晚,偏“他”还甘之如饴,真是没出息。


    终于得了个空闲,去往偏殿一瞧,香客进进出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兴致渐缺,已出来许久,“他”便躲了回去,沈郎就回来了。


    没多久却被一首琵琶曲再次唤出来,入眼是一群少年人,那个被他藏起来的白榆小娘子竟也在侧。


    不等反应便被擒住,绑在手腕上的金色绳子让“他”生不如死,如有万只虫蚁在啃噬,痛入骨髓。


    维持不住中年沈郎的模样,变回了“他”原本少年沈郎的样子。


    “他”倒不怕死,只是可惜不能尝到这小娘子的心了。


    发狠地瞪着眼前这个擒住“他”,又将指尖点在“他”额间的少年郎,忽然笑起来,“你同我很像啊,不过差个契机。”


    李玄度心下惊疑,收回了手,另外五人的连接,也就此中断。


    苍清瞧出李玄度神思有异,忙道:“我家琞殿下手上干干净净,从未沾过人血,光风霁月谪仙般的人岂容你污蔑。”


    她牵紧了他的手,“小师兄别听这妖孽瞎说。”


    “琞王殿下?”少年沈郎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打量。


    反应过来的李玄度,指尖随意拨了下腰间金鱼袋,笑道:“像?本王的位置,他这辈子都坐不上,而本王出生就在高位。”


    祝宸宁轻声对身边的陆辰安说道:“师妹,小师弟又在杀人诛心。”


    别说金鱼袋,银鱼袋也没机会再挂,眼见着少年沈郎的眼里,又冒出怒火。


    白榆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被眼前这妖异取了心,终于生出些后怕来,怒吼道:“就是!琞王可不会像你这般心理畸形,专取人心!”


    她的手还拉着姜晚义未放开,若不然后者估计也已上前揍人。


    少年沈郎摇头晃脑,用被绑住的手又指了指姜晚义,脸上重新挂上讥讽的笑,“那你身边这个一身杀气的,和我又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他光明磊落,哪像你心思狭隘!”白榆将姜晚义往身后拉了拉,挡在他身前,“再说他哪有杀气?!”


    少年沈郎像是看傻子似的满脸讥诮。


    这绝对是挑衅!


    祈平郡主也怒了,“我还能说出他许多优点,德容兼备、出类拔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百里挑一!”


    她直气得冷笑,“你就是怼不过琞王换个人怼,他是本郡主罩的人,本郡主到时也定为他谋高官厚禄,赐他金鱼袋!你、没、有!”


    姜晚义羞愧地低下头,身上杀气散得无影无踪,别夸了,再夸脸上面具都带不下了。


    少年沈郎满脸阴郁,眼里藏不住的恶意与嫉恨,忽而低沉地笑起来,“各位今日执手,明日亦可能互看生厌,乃至拔剑相向。”


    这么难听的话,众人只当他在放厥词。


    所有的真相都明了,只是仍不知如何让时光停止回溯正常行走。


    苍清愁眉不展,“去年五月我们在十八年前奔波,今年五月又困在同一日劳碌,我们是同毒月杠上了吗?”


    李玄度、白榆、陆宸安和祝宸宁一起无奈苦笑。


    她又转头对姜晚义道:“姜郎,明年的五月你定要将小郡主捆在身边,寸步不离。”


    姜晚义回道:“好。”


    白榆松开手,轻拍了她一下,“清清可别咒我。”


    苍清却已经看着年轻沈郎在出神,同一个身体,两个人格。


    她之前怎么想着来着?用小剑同小师兄一起自绝?她是死不了的,但……


    苍清缓缓松开李玄度的手,又假装不经意地取出小剑。


    若不想一直困在五月初二,她倒是有了个法子。


    李玄度发现了她的动作,转头问她,“拿小剑干什么?”


    苍清顾左右而言他,“天快黑了,好饿啊。”


    “这上头有小粽子。”李玄度取出个用百索彩线、彩珠、经文结成的小符袋递给她。


    正是端午节物,第二回 时拿来贿赂团鱼的那个。


    苍清接过手,却没动。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玄度语气严肃起来。


    小师兄实在太了解她,苍清不得不说道:“想玄烛了,拿小剑思念一下。”


    李玄度便不动也不问了。


    她说着话拔出小剑,越过白榆往姜晚义走去,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吓得姜晚义往后退却两步,“三娘,疯了?”


    “姜郎啊,我若是疯了,你可千万,”她顿了顿,忽而往反方向退开,举手拿剑毫不犹豫刺向心口,同时说道:“别手下留情!”


    在场的众人全部一时愣住。


    小剑深深扎进心脏,剧烈的疼痛感让她闷哼出声,脸上却仍带着笑。


    “我是领队,我定然要带你们出去的。”


    等反应过来呼唤声四起,都朝着她跑来。


    “阿清!”


    “三娘!”


    “清清!”


    “小师妹!”


    第155章


    “小师兄, 护好他们,别让我杀人。”


    带粽子的小符袋掉到地上。


    所有人再不得上前半步。


    苍清拔出扎进心口的小剑,举手投足间, 已是带上冷冽的压迫感。


    她冰凉如水的眼眸,在眼前的众人身上梭巡, 路过李玄度时带上些杀意,最后却是看着少年沈郎,冷漠开口:“你这性子倒是和我有一分相像。”


    这是苍官出来了。


    她收了收释放出的压迫感, 院中众人这才觉得如释重负。


    李玄度喊她:“阿清。”


    “嘘——”苍官将食指放在唇边, 示意他别说话。


    神情依旧冷漠,声音辨别不出情绪,“月华,我今日没空同你算旧账。”


    “她既喊我出来,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一挥手,原本收在李玄度那处的月牙佩, 到了苍官手中, “我可不能同你们这群蠢货,一起困在同一天。”


    浮生卷应召而出, 瞬息将月牙佩收进卷中。


    某处空着的剪影绘出图样, 其下还有行注释:永寿铃。


    千岁一时,万载长春。


    日月经天,循环往复,永寿永继。


    苍官结了个印,口中轻诵:“得吾令,听吾行。”


    浮生卷光芒大胜,永寿铃重新脱离卷轴悬浮至空中。


    她闭上眼,双手掌心上下相对, 永寿铃在双掌间莹莹发光。


    铃自动轻摇,星星撞在月牙上,听得阵阵清脆悦耳的铃响。


    天际划过一颗流星。


    物换星移,时节如流,一切恢复如初。


    苍官睁开眼,永寿铃重归浮生卷。


    她忽又咦了一声,手在卷面上轻轻一捏,又往地上一甩,“什么东西躲在我卷中。”


    众人便见一位面貌清俊的男子,倏然出现在空中又摔在院中地上。


    “胡长生?”李玄度喊出这男子的名字。


    “胡长生?”苍官重复。


    她嘴角擒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九尾狐?”


    胡长生揉着被摔痛的半边身子,眼里全是不解,“你的功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小丫……”


    后头的话再说不出来,似有无形的绳勒住他喉间,叫他不能再发一言,只剩恐怖的窒息感,脸色渐青。


    苍官冷眼瞧他,“在我卷中休养够久了吧?”声音冷冽,寒气森森。


    胡长生只觉脖间一松,猛咳出声。


    苍官不给他缓神的机会,手朝院外一挥,“去叫你祖宗云寰来见我。”


    胡长生的身子便不可控地朝院外飞去。


    院中众人瑟瑟发抖,就苍官这能力若是发起疯,别说他们对她手下留情,她能对他们手下留情都得磕头。


    偏苍官就往他们而来,停在李玄度面前,看着他别在腰间的月魄剑,眼里全是冷峻的讽意,“神君,你自己的银枪呢?我的剑你也配拿?”


    李玄度抬手握住剑柄,强迫自己去直视她的目光,“阿清,这是你赠我的。”


    廊下众人瞬间感受到一股杀意,从苍官身上散发出来,让人畏惧不敢言,不敢动。


    这杀意没多久竟收了,她的眼底泛起一抹浓重的悲伤。


    脸上似笑非笑,“可惜我待不了多久,没法好好同神君叙叙旧,只一言望你记住。”


    “莫忘了从前你已做出选择,如今便不要假惺惺跟在她身后。”


    “什么选择?”李玄度眸色暗沉,哪怕极力控制,仍会因苍官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而声音发颤。


    “苍生和苍清你会选择谁?”


    “不会有这种选择,阿清会和我一起选择苍生。”


    苍官讥笑一声,盖过了她脸上失望的神色,“离她远些,等我真正归来,定取你命为阿黎雪恨。”


    “谁是阿黎?”


    “是我同你的孩子,神君亲手所杀,竟忘了?”


    廊下众人心中一片哗然。


    李玄度也心下震撼,不由往后退,后背不慎撞在廊柱上。


    顾不得疼,忙道:“月华是月华,我是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苍官眼里尽是奚落之意,她伸手指向年轻沈郎,“你,可会杀自己的孩儿?”


    “不会。”年轻沈郎迫于压力不得不答,但事实确实就是他连沈初都没动,怎么可能杀自己的孩子。


    “瞧见了吗?神君,你可比这妖邪还要狠。”苍官说罢不再言,转身朝院外走去。


    “苍官仙尊留步。”


    一直在禅房中未出声的了尘,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出声喊住苍清。


    苍官回转身,看着他许久,忽道:“你是当年那只被我差点熬成汤的甲鱼?”


    “是我。”


    “何事?”


    “椿龄拜谢仙尊当年不杀之恩。”说着他双膝跪地,行了拜礼。


    “不必,当不得仙尊之名,当年也是月华多管闲事将你放了。”她指了指一旁的李玄度,“你当去跪你的月华神君,也是他点化的你。”


    说完她又要走。


    了尘再次将她喊住,“仙尊。”


    “还有事?”苍官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波光。


    “椿龄求仙尊出手相帮,解决沈员外一家的困顿。”


    “我为何要帮?”


    “当年月华神君又独自来过古寺寻过仙尊,他留了样东西给仙尊。”


    “你觉得我在意他留了什么?”


    “是神君的银枪。”


    苍官眼里终于流露出些兴致,“用他的银枪亲手杀他想来会有趣。”


    她走到少年沈郎面前,挥手间,众人眼前出现两个沈自在,一个少年一个中年。


    “说吧,银枪在哪?”


    椿龄抬手间,一柄雕有花纹的银色长棍,出现在他手中,他微垂着头,恭敬得双手奉上。


    “银枪一直由你收着?那既早认出我,为何如今才给我?”


    “神君所托,必要见到苍官仙尊才可奉出。”


    苍官接过银棍,几番动作下银棍成了两段,其中一段带着短刃,单用起来也能当棍刀使用。


    棍与棍刀重组后,一柄威风凛凛的银枪,出现在众人眼前。


    看到银枪的苍官,周身杀机渐显。


    不止是她,连李玄度的神情都有了变化。


    银枪散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印进他眼里,瞳孔扩散似乎忆起些什么。


    甚至低声喊出:“苍官。”


    此话一出,廊下众人身上无形的威压再起,这回不止来自于苍官一人。


    无端刮起的风吹得院中古树轻颤不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月华,别来无恙。”


    苍官冰冷的嗓音,叫众人如浸冬日雪水中。


    她腾空而起,近到李玄度身前,手中的银枪朝着他心口刺去,后者避过枪头,腰间的月魄剑出鞘,捏决的速度也极快,欲夺她的银枪。


    众人便在廊下看着这二人打,神仙打架他们凡人有话语权吗?没有,连身都不能动一下。


    但明显是苍官更胜一筹,李玄度虽借着月华那些碎片记忆,得了些神威,却并没被夺去神智,何况月魄剑也更亲近苍官些。


    她枪枪致命,他却不能真的下狠手。


    空隙间,李玄度去擒她的手,“苍清!”


    被一个甩袖打开,身子连着退后数十步,堪堪止住没跌坐于地。


    刚稳住身子,再度上前去夺她手中的银枪。


    心念间,银枪竟真的同他有所感应,要脱手朝他而来,苍官忽而看着他,双眼雾蒙蒙地说道:“玄郎又要杀我?”


    李玄度的动作就此顿住,“阿清?”


    只一下身子便再不能动,和银枪的连接也就此中断,只能眼睁睁瞧着银色寒芒离自己越来越近。


    苍官的眼里雾气皆散,只剩嘲讽,“神君也会受骗?”


    可枪头仅刺破心口处的肌肤,便急急刹住,再进不得半分,苍官语气发狠,“她竟又在阻我,真是没出息!”


    苍官拿枪的手无力地垂下,银枪落地发出金属重响,她也阖上眼往旁侧栽去,众人身子一松,忙不迭冲上前扶人-


    苍清醒来时,已是在城中租赁的宅子中。


    屋中空无一人,她躺在床榻上,揉揉发蒙的脑袋,捅完心窝之后的事,什么也想不起来。


    倒是运气间发觉体内有股妖的灵力,同她的真力并行,竟不觉冲突。


    当时在显真寺,她情急之下想到用小剑扎心,她是死不了的,但也许能唤出苍官。


    浮生卷本是苍官的东西,苍官对里面神物的使用,定然信手拈来。


    她也只是试试,并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万一唤出的是嗜血苍清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特意嘱咐姜晚义,若是她失智发疯,定然要将她制住,不能像小师兄似的,惯着她给她喂血。


    不过那寺庙灵得诡异,想来她心念着苍官,苍官一定是会出来的,虽有些冒险,却实是想不出其他法子。


    既已经在家中,事情应当已是顺利解决。


    她起身下床,推门出屋,入眼是大师姐在院中晒草药。


    外头阳光正好,微风吹过,暖洋洋的。


    “大师姐,阿榆呢?今日几号?”


    “小师妹醒了?”陆宸安手中的动作微顿,又自顾忙起来,“今日五月初三,小郡主正忙着找伴侍呢。”


    时间已恢复如常。


    “啊?她还没消停?”苍清走下屋廊,帮陆宸安一起翻草药,“苍官出来了吗?是她解决的吗?她有没有伤人?”


    她发出三连问,陆宸安却不太想多言这个话题,连面色都有些忧愁。


    “是她,没伤人。”


    还想再问,院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白榆语气轻快说道:“今日相看的几个,本郡主都不太满意,小姜你觉得呢?”


    “确实配不上郡主。”姜晚义声音懒洋洋的,“要不你就死心吧。”


    二人踏进院门,白榆一见她,立马冲到她面前,“清清醒了?感觉如何?”


    姜晚义手中拿着糖葫芦,也走过来同她打招呼。


    “三娘气色不错。”说着话还不忘抬手咬走一颗山楂。


    苍清看着山楂,只觉腹中空空,问道:“我小师兄呢?”


    “和祝师兄出去了,应该就快回来了。”白榆说着话,拉过姜晚义的手,也咬走了一颗山楂,动作极其自然娴熟。


    把苍清看得更饿了,但眼见着山楂只剩下两颗,姜晚义是绝对不肯分给她的,也总不能老是欺压下属。


    她吞了吞吐沫,背转身叹气。


    哎——


    想小师兄的第一秒。


    结果心里想着谁,谁就回来了。


    苍清听见院外的脚步声,飞快跑出去迎接,“小师兄!大师兄。”


    她凑到李玄度身前,“有小食吗?”


    又近身去摸他的袖子和衣襟,立时咦了声,“你身上怎么有脂粉气?去哪了?”


    “没有。”李玄度抽回手,自顾走进院中。


    留下满脸茫然的苍清,看着祝宸宁,“他怎么了?我没惹他吧?”


    问问去哪里了都不行?又没真打算同他算账。


    祝宸宁将她拉到一旁院墙下,轻声说道:“你是没有,苍官惹他了。”


    等听完苍官的所作所为,苍清面色纠结,“小师兄真是月华转世?”


    祝宸宁肯定地点头。


    听别人讲总觉得就是听了个故事而已,她微挑着眉,面露紧张,“那他是记起来了?”


    “那好像没有,估摸只是一些感应。”


    “月华真能杀妻儿?会不会两位神仙之间有什么误会。”


    “不像。”祝宸宁答得很干脆。


    “这岂不是让我的计划更难了?”苍清只觉脑袋嗡嗡发涨。


    祝宸宁:“没事的小师妹,轻舟已经后空翻,再难也翻不出花头来了。”


    苍清:?这是安慰人吗?


    玉京小队的,都有病吧!


    院中传来姜晚义愤怒地喊声,“李玄度!老子最后一颗山楂!!”


    “叫唤什么?本王还不能吃你一颗山楂?”


    “滚!”


    不知是饿的还是愁的,院墙下的苍清有气无力,抓着祝宸宁手臂,只觉手都在打颤,“大师兄啊,快扶我一把,又要晕了。”——


    作者有话说:大师兄:开启胡言乱语模式。


    小提示:后面几章读起来如有不通顺的地方,都是为了过审。


    第156章


    过了几日, 五月初七。


    入夜后,除了李玄度以外的另外四人,聚在屋里。


    五人在桌前围坐一圈。


    苍清下达指令:“按原计划进行。”


    陆宸安感叹:“小师妹你心也太大了, 月华神君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了,苍官不会原谅他的。”


    “苍官定然不会原谅。”苍清以手支头, “可我是苍清啊,小师兄也不是月华,心性都不同, 如何相提并论。”


    她苍清是在云山观, 被无数爱包围着长大的。


    她是无忧最小的徒儿,是小师兄的青梅,她是山间无束的清风,她是她自己。


    姜晚义立马赞成,“我认同三娘的话,前世的剑不该斩此生的人。”


    陆宸安叹气, “那以后若是想起来了呢?岂不是要闹得很难看?”


    姜晚义随口答道:“别让他想起来不就好了?我怎么就没有想起过前世的事, 就你们神事多。”


    苍清回道:“等寻到玉京,我们找找其他封印的法子, 不动锁灵珠。”


    白榆道:“有一日算一日, 总是想着以后踟蹰不前,必然一事无成,是我的话定然活在当下。”


    祝宸宁低声说道:“但即使按计划进行,想来小师弟也不会上钩。”


    苍清下定决心:“给他来一计釜底抽薪!破釜沉舟!上点狠的!”


    陆宸安又问:“何必上兵法,你之前不是已将小师弟驯服了?直接给他下命令不是更好。”


    苍清摇头。


    先不说“唯命是从”本就是玩笑话,哪怕李玄度真的同意了,也没法真的开怀。


    他内心没有释怀,依旧会患得患失, 再加之现在又多了个月华的事,隔阂如山海。


    苍清:“得叫他自己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也得他自己走出来,十万分确定地来选择我,我同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几人凑一起说完计划,又说起沈家的事。


    姜晚义打着哈欠,瞧着很是困倦,漫不经心回道:“自然是杀了,这种妖异怎能留得,小爷我亲自动的手。”


    “清清,你的前世真的好强。”白榆敬仰之情溢于言表,“苍官随便一挥手,就将沈员外的妖异人格单独分了出来。”


    陆宸安附和:“可不吗?我当时都想跪下磕头了。”


    白榆忽而朝着苍清略微一低头,说道:“清清快摸我的头。”


    苍清依言摸她的脑袋,头发柔顺光泽,忍不住多揉了两下,揉乱了才问道:“为什么突然要摸头?”


    祝宸宁替答:“这叫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苍清讪讪地收回手,“此次实属无奈之举,下次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出来。”


    又问:“银枪呢?”


    祝宸宁答:“收在小师弟手里,你去问他拿大约会给你。”


    五人的密谋夜谈,便到此结束。


    白榆在离开前又说道:“清清,若是臭道士实在不长眼,你就跟我混,人尽可夫,不缺他一个。”


    “算了吧阿榆,你的伴侍我属实没兴趣。”苍清笑答:“我小师兄什么都会,比得过德顺长公主十个伴侍,拿下他我就同时有了打手、厨子、索唤、匠人、教习师父……他还会讲睡前故事,想来替我梳妆也不在话下。”


    她说起来,眼眸里是藏不住的喜色,闪闪放光。


    白榆难得点头,“那倒是一顶十,说起来明明已经托官媒留意相看伴侍,怎么没有人上门来应聘,你们见过吗?”


    祝宸宁撇开头不答,遛出了屋。


    “没见过。”陆宸安转了转眼,摇摇头也跟着出屋。


    “定是没来。”姜晚义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笑意,心下想的却是:我亲自赶走的,能叫你知道?


    祈平郡主发出找伴侍的帖子,问询而来,想跟去汴京吃官饭的青年才俊、公子衙内,数不胜数。


    他好言相劝,才叫人都打道回府。


    自然是没有动手,小郡主说他德容兼备,他就是演也得演出来,又怎么会动手,也就偶尔遇见不听劝的,擦擦刀罢了。


    没杀人啊,就是吓唬吓唬,他现在可是德容兼备、出类拔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百里挑一。


    是不会动不动就杀人的。


    所以从显真寺回来后,他夜夜都守在她的屋顶,守的眼圈发黑,无精打采。


    白日里也不放心,出门必陪,属实困得快撑不住。


    白榆又道:“无妨,今夜定会有人来。”


    瞧着很是自信。


    “嗯?”姜晚义一下不困了,“谁会来?”


    白榆冲他笑道:“你对这个位置又没兴趣,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的房间就在苍清隔壁,快步走回屋,将门一关,姜晚义被拦在门外,仍说道:“小郡主,夜里会来的定不是正经人!”


    苍清还没关门,对他挤眉弄眼,“姜郎啊,俊俏郎君是揍不完的,你能撑多久?”


    低声说完也将门一关。


    独留姜晚义在夜风中惆怅。


    三娘说得确实有道理,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屋顶不睡觉。


    不止是因为寻上门的郎君,显真寺的事也真叫他心里留下了阴影,深怕哪夜未守着,就会噩梦成真。


    想来要缓许久。


    思来想去,他今夜决定睡在小郡主的房门口,趁着时辰还早,他先去烧了水。


    若是她发现了门前的他,便表明心意,若是没有发现,门口好歹能靠着休息。


    做足准备,换上她送得星郎色袍衫,来到她房门前,屋里烛火未熄。


    他抱着刀靠在门上,门却“吱呀”一声往里打开了,差点就被门槛绊个跟头。


    站稳后与坐在桌前看书的人对上视线。


    “你不上门闩?!”


    事情太突然,反倒叫姜晚义惊慌失措。


    白榆眉眼弯弯,瞧着他,“因为在等人来。”


    “等哪个郎君今夜都不会来。”


    真来了他也会将人赶走。


    既已经被发现,姜晚义定定神,叹着气关好门,拿过门闩插上,犹豫开口:“做你的伴侍,可以夜夜睡在你屋里?”


    见她只笑不答,又道:“给张榻,没有榻打地铺也行。”


    可白榆依旧未说话,眼角荡出的笑意,叫人瞧着越发慌张,姜晚义又开始后悔起自己莽撞的决定。


    决定做一下最后的挣扎,“我最符合你的要求。”


    白榆终于起身离桌,走到他面前,竟笑出声,“等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在哪?”姜晚义立时去听门外和屋顶的动静,心下第一反应是,当着阿榆的面要怎么把人赶走。


    可许久不见外头有声响,他才不可置信瞧她,“你等的人是我?”


    她点头,离他更近了些,“你穿青衫同我想得一样俊朗。”


    姜晚义忍着未退后,“我、我洗过澡了。”


    白榆那双比星辰还要灿烂的眼又弯起,“可是伴侍无召不得留宿。”


    “我就这一个要求,无论你召不召我都得在你屋里。”


    守着你。


    “好,本郡主答应你。”


    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快,姜晚义又开始发慌,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手心里全是汗。


    良久才问:“小郡主,那我今日睡榻还是打地铺?”


    她没回话,只是踮起脚来吻他。


    熟悉好闻的香气又撞进他心头,还未等抓住什么,她亲了两下又走了,还抢走了他手里的刀。


    她说:“踮脚太累。”


    若即若离的滋味,反倒叫姜晚义更加心下发痒,既已经下了决心,再没什么不敢做的。


    试探着双手捧住她的脸,触感软软的,像粉色的白团。


    见她未反抗,弯腰低头主动吻了上去,由浅入深……


    果然比白团还要甜。


    等停下时早已是面红耳赤,春心萌动,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些,以免某些东西不听话的硌人。


    随便找了个话题:“郡主在汴京时有别的伴侍吗?”


    “怎么?姜爷还未做上伴侍,就开始醋了?”


    确实是醋的,一想到若还要和其他人,争她身边的一席之地,心里就发涨发酸。


    越想越难受,偏白榆还笑眼盈盈,一脸促狭地瞧着他,上前环住了他的腰。


    “姜爷躲什么?又怂了?”


    二人近得只隔了几层碍事的布料。


    姜晚义无处可避,醋意又激得他心下百爪挠心,他怎么可能怂?


    “恶”向胆边生,双手搭上她的腰侧,缓缓摸实了,原来小娘子的腰肢如此轻盈,不足一握。


    握着她的腰,轻轻一提,白榆的双腿顺势环住了他的腰侧,软而丰润。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脸与他近在咫尺。


    姜晚义心想,这个姿势亲起来刚好,他不用弯腰,她不用垫脚。


    郡主似乎与他想得一般无二,主动凑上来,吻完又将脸埋进了他颈项间。


    温热的气息呼在他颈间。


    令人心驰荡漾。


    他抱着她,往床边行去。


    “用过我,郡主便知他们都比不得我。”


    话是放出去了。


    真到了床榻前,他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温柔地将她放下,自己却依旧是傻站着。


    在心里反复发问:是不是太快了?


    白榆瞧着比他要淡定许多,还问:“姜爷这么自信,很有经验?”


    “没有,第一回 。”他老实作答。


    “那总看过书?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


    “看是看过,还未实践过。”


    “那便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


    可心乱如麻,解了半天衣带,反倒越系越紧。


    她手中的夜影刀,半出鞘,直接了当割断系绳,随意将刀往不远处一丢,金属撞地声在夜间显得尤为刺耳。


    向来刀不离身的姜晚义,刚转身想去拿回来,却听腰间银质鞓带“啪嗒”掉在脚踏上。


    郡主说:“你的腰带碍事,硌得慌。”


    小郡主,硌人的,有没有可能不是鞓带?你似乎也不太懂得样子,不会是装得淡然吧?


    姜晚义来不及胡思乱想,身子被重新转回去,又被推搡一下拉倒了,再顾不得夜影刀,只觉身子发软,半分也未抵抗。


    再回神,已由她跨腰而坐。


    “姜爷日后可会后悔啊?”


    “不会,郡主呢?”问完又觉得多余,瞧她这熟练的动作,多此一问。


    白榆只答:“不知道。”


    随心而行还是顺愿而为,想来哪一个都避免不了后悔。


    烛光晃眼,枕下闪过的匕首寒芒,在提醒她要做什么。


    可眼前这个在她屋顶守了两三日,还当她不知道,将人都赶走的傻气少年郎。


    上一次还落荒而逃,这一次为了能光明正大进屋守着她,竟甘愿放弃无拘无束的生活,宁愿做个无名分的伴侍,日后都困在平国公府里。


    眼睛发涨,揉了揉眼,她说:“灯烛太亮。”


    姜晚义抬手打出一枚铜钱,屋里只剩斑驳月色。


    能隐去他身上骇人的旧伤。


    也足够他瞧清心上人眉眼。


    “本郡主要在上。”


    她又笑了,比得过一室华光,照进姜晚义的心里。


    “好。”他也对她笑。


    天青色的罗帐落下,接下来的事一蹴而就。


    姜晚义只觉先时有些疼,还快得叫人羞愤,约摸也就半炷香时间,根本没书上描写的那么美妙。


    郡主似乎同他一样,并不快乐,见她峨眉微蹙,身子都在发颤。


    他托着她的腰,阻止她下落的动作,轻声询问:“疼?不来了?”


    穆白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弯下身一遍遍亲吻他。


    她粉色的精致小衣一次次抚过他的带伤前襟,柔软的触感激得他斗志昂扬。


    再后头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如坠云端。


    确实美妙!


    他头脑开始发昏,“小郡主,其实我才是和你有婚……”


    话未说完,她的吻再次落下来,堵住了他后头的话,听她喉间传来极轻的一声嗯。


    白榆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才是她真正的未婚夫。


    也是她接到的新任务。


    她的手抚过她能碰触到的每一处。


    他的身体肩宽腰细,肌肉线条流畅紧致,唯一不足的便是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刀剑伤。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明争暗斗。


    又多少次在险象环生处逃生。


    白榆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摸到枕下,里面藏着一把玉柄小剑。


    她亲吻他耳垂,轻唤:“小姜。”


    “嗯……”姜晚义开始恍惚。


    明明没有喝酒,却越发醉的厉害,已经分不清天地,往日里最会辨路的人,今日分不清东南与西北。


    “小姜……闭眼。”她的声音似乎在抖。


    第157章


    姜晚义什么都没问, 听话地闭了眼,手还扶在她腰上。


    白榆似乎很紧张,身体绷得笔直, 比初时还要僵硬。


    “郡主在害怕吗?不舒服就停下来,我可以自己解决。”


    等了许久, 一切如旧,除去她的手探进枕下传来的轻微响动,不见其他动静, 也没听到她回话。


    姜晚义神智稍清晰了些, 扶着她腰身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


    白榆应当是感受到了,拉过他的手摸到她背后,带着他解开了她小衣的系带。


    再掀眼时,对上她的星眸,微微发红,瞧见他睁眼, 她似乎松了口气。


    她笑说:“本郡主只是累了, 你来服侍我。”


    姜晚义翻身同穆白榆交换了位置,借着黯淡月色从上往下瞧, 白榆的眼底, 带着水光,像哭过,又像是要哭了。


    让人心起怜爱,想将她整个纳入身心中,保护起来。


    他的手攀上她的眉眼,一寸寸往下,手指移到她柔软的嘴唇上。


    习武之人的指腹粗粝,带着常年拉弓射剑的茧, 怕她不喜,正要抽走,红润的小口轻张,咬住了他的手指。


    白榆的牙齿微微用力,她眉眼含笑,带着调皮和挑衅,勾起了姜晚义恶劣的一面,想逗弄她,想将她占为己有。


    指尖触到她柔软的舌尖,轻轻一搅,又快速离去。


    白榆轻颤了一下,她的脸白里透红,红晕从她两颊移至脖子,乃至锁骨往下,如初春的娇嫩桃花瓣。


    系带刚刚就解了,姜晚义轻轻一扯,小衣落入他掌中,又被他塞进枕下。


    他伏低身,在雪白处印下朵朵桃花瓣。


    桃花日后也会同旁人这般吗?


    想到郡主其他的伴侍,想到她未来的郡马,人就燥起来。


    姜晚义突然不想再与别人分享这朵桃花,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觊觎桃花之人全部斩于刀下。


    他生性恶劣,只在她这里才有所收敛,不自觉横冲直撞起来。


    他能控制身上铜钱的声音,却实在控制不了木头轻摇的吱呀声。


    穆白榆蹙着眉,轻轻推他:“我是在那本破书上学的,小姜先别醋,头回受不住。”


    一句话叫没经验的少年郎放缓了动作,却仍旧醋得发狂,不肯停歇,“那不是还有郡马爷等着吗?”


    她说:“以后大概没有郡马了。”


    “真的?”


    郡主或许是在哄他,但姜晚义仍是抑制不住地弯起眉眼。


    轻轻在白榆耳畔唤了声:“小榆……”


    “我的。”


    几番起落,白榆眉眼舒展开,身体也终于松弛下来,渐渐有了轻声嘤咛。


    不过片刻,绷紧了脚趾。


    人间四月桃花已尽,少年心头春色依旧。


    只道是姜郎钓鱼,愿者上钩,谁是鱼?他是鱼。


    榆钓姜郎-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这是姜晚义自有记忆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竟连身侧人何时起得也不知。


    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梦中丢了命也未可知,从前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但大概真的是因为几日未休息好,太累,或是小郡主实在太甜,吃多了糖人就犯困。


    昨夜的事犹像在梦中,美妙的不真实,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似乎他还是失了控,被小郡主打了一拳,骂道:“滚下去,本郡主乏了。”


    他听了吗?


    好像没有。


    要不然怎么记得,她后头又会红着眼骂他:“天杀的小家贼,竟以下犯上!本郡主要上呈官家灭了你九族。”


    她的额发都被汗水浸透,他依然未停,只说:“我没有九族,我只有你,郡主要灭自己吗?”


    她却叹了气,抬手环住他,轻抚他肩背上的刀剑伤痕,很轻地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从前克制太深,情绪反扑的也就越厉害,笑吟吟的观音相,不小心就暴露出阎罗面。


    稍有机会,爱意和占有欲,便如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


    但眼下人清醒后,想到自己昨夜的张狂行为,只觉无颜面对小郡主。


    那也是她的头回吧?


    姜晚义开始担心自己技术不行,又这般肆无忌惮,没让她留下好印象,万一叫她讨厌了。


    是不是就再没有下次了?


    他坐起身,去拿衣服,一套青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昨夜那件系带断了,衣服应是她新备的。


    青衫上还有一段崭新的束发红绸。


    他从不用这么艳的颜色。


    红绸被握进掌心,姜晚义犹豫片刻,默默穿好衣服,拿红绸随手扎了头发,又将团得一塌糊涂的脏污被褥收拾换新。


    从枕下摸出了粉色的小衣,以及一把出鞘的玉柄小剑。


    她这是要杀谁?


    姜晚义手里攥着小衣,望着小剑,一时发愣。


    “姜爷是想将我的小衣拿回去吗?”白榆坐在镜前梳妆,透过铜镜与他对望,眼若秋水。


    “不、不是……”姜晚义回了神,手上小衣仿若突然变作火焰,烫得烧手。


    他昨夜亲手解的吧?他怎么能这么大胆!!!


    小衣上还残留着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桃花浓烈甘甜的气味引人无限遐思。


    郡主的衣服都只穿一次,这小衣大概率也一样?


    姜晚义觉得自己疯了,竟问了句:“能拿吗?”


    白榆垂眸轻笑了一声,“拿去吧,你以后用得到。”


    姜晚义:“……”


    这意思是没有下回了?


    所以郡主是对他不满意?


    懊丧之情溢满心头,为什么昨晚不节制一些!!!


    姜晚义偷觑铜镜。


    铜镜暗黄,看不出她真实的脸色。


    白榆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扬唇,“但其实……贴身之物,不止穿一次。”


    后补上的这一句,叫少年的脸红得能滴血,再顾不上枕下的小剑。


    只当小娘子胆小用来防身的,匕首回鞘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姜晚义自觉无脸再待下去,将小衣折叠塞进怀里,回身寻自己的刀。


    夜影刀已不在地上,而是在桌上放着。


    他拿过刀,对着坐在镜前梳妆的人,轻声道了句:“走了。”


    白榆喊住他,“过来,替本郡主描眉。”


    “我不会。”脚步却顿住,姜晚义勉力静下心绪,又乖乖地转回身往她身前凑。


    郡主嗔他,“不是在幻境中扮了五年李淮吗?还没学会?”


    幻境中的动作是设计好的,那时能画是因为李淮能画,但他姜晚义是真不会,抖着手替心上人画完后。


    小郡主瞧着镜中的自己,深深蹙起两道粗粗的眉,“真丑!竟真的不会,我母亲有位伴侍,会画各式眉形,还会挽各式发髻,他自己扮起女郎来,都叫人男女莫辨!哎?看来还是得像母亲般多找……”


    “我可以学!”姜晚义急急出声,又蹲下身去,一脸认真地平视着坐在凳上的白榆。


    “会描眉的身体一定没我好,会做菜的定然没有我俊,我打架很厉害,也能替你去办事,最主要也不是人人都五尺八,郡主别再找旁人了……”


    他就差说一句,求你了。


    他怕他真的会忍不住动手杀了这些个旁人,永绝后患。


    白榆看着他恳切地表情,“扑哧”笑出声,“身体太好,如今瞧着也是件麻烦事,没轻没重的……”


    “我下次注意。”姜晚义有些窘,看到她颈下深深浅浅的红痕,都是出自他手,垂下头不敢瞧她,“我是说……若还有下回的话,一定以郡主为先。”


    垂头瞧见她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连罗袜都未穿。


    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扯出手腕上从月老殿求来的红绳,施术化为两段,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抬起放在他膝上。


    白榆自然是知道这姻缘红绳意味着什么的。


    她没有收回脚,也未阻止。


    心还止不住的“砰砰”跳。


    瞧着姜晚义取出枚铜钱,串在其中一段红绳上,上头刻着“长平”二字,是从未听过的年号。


    “这是什么?”她问。


    “不值当的小玩意儿,保郡主平安。”


    姜晚义将带着铜钱的红绳,系在她的脚腕处,红绳衬得她本就洁白莹润的皮肤更加白皙。


    他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


    果然便被轻踹一脚。


    “昨夜铜盆里的水用完了,替我去打水吧,我要重新描眉。”


    白榆高傲地微扬着头。


    耳朵却同脖下的红痕一个颜色。


    姜晚义起身端盆出门,正好就撞见隔壁同开门出来打水的苍清,见她眼神越来越亮,犹如得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脸上窘地发烫,心里哀叹:怎么回回都能叫三娘撞见?


    九哥赶紧来将人带走吧,再晚一步就要冲我面前喊“姜郎啊”。


    只要姜郎后头带上“啊”字,必没好事,不是有所求,就是要戏谑。


    苍清自是不负他所望,“姜郎啊,了不起啊,不孬了?”


    “三娘啊,竟不知你的脸皮这么厚,这种墙角你也听!?”


    “额……”苍清被他说得却有些羞愧。


    但能怪她吗?屋子就在阿榆的隔壁,狼妖的耳力要怀疑吗?


    一路来她都能解迷无数,这么点事要是想不明白才是真蠢。


    果然姜还是被人吃了。


    但确实怪不好意思的,装也得装一下,她别开脸,冷哼,“你以为我愿意听?我还嫌吵呢。”


    姜晚义白她一眼,叹口气,“三娘既然知道了,托你办件事,帮我找陆师姐讨个药。”


    “什么药,谁吃?”


    “我吃。”


    姜晚义凑到她身侧,压低声音说了句话,苍清直接捂住嘴,“你自己怎么不去讨?”


    “不好意思去。”


    “难道我一个清白小娘子就好意思?!”


    “你不是妖吗?没那么多规矩,又同陆师姐那么熟,何况那样的墙角你都听,定然比我不要脸。”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苍清思量片刻,心生一计,也压低声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知道要怎么回报我吧?”


    姜晚义冲她点头,“没问题,但凭三娘吩咐。”


    第158章


    午间阳光正好。


    受了大师姐之托的李玄度, 在院中百无聊赖随手翻着草药,日头有些毒,晒得他有些燥。


    姜晚义走出屋, 来到院中帮着一起翻药,忽道:“九哥, 早间三娘同我表明了心意。”


    李玄度翻药的手稍作停顿,“你既然喜欢郡主,为何不同她说清楚?”


    “我说了, 但是她俩好得不分你我, 说是只要我愿意她俩可以一起。”


    “所以你愿意?”李玄度语气都重了几分。


    “九哥难道不了解男人?送上门的……”姜晚义只感觉周身又罩上股杀意,不免暗自庆幸,还好他二人所爱非同一人,不然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他无视杀意,仍旧说道:“小仙姑都不在意,怎么九哥很在意?不是你自己将她推给我的吗?九哥是后悔了?后悔了自己去追啊。”


    “你再敢喊一遍试试?!”


    “你是让我别喊小仙姑还是别喊九哥?”


    杀意更浓, 姜晚义觉得自己真是不要命了, 但这是苍清交给他的任务,硬着头皮也要完成。


    杀气忽然又散了, 李玄度笑道:“我了解男人, 也了解你,我们德容兼备的姜爷,赶人赶得可开心?需要我帮忙吗?”


    这话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姜晚义停下翻药,略作思量,“那九哥应当也了解三娘,她没皮没脸缠起人来,万一下药什么的,我能防自然得防, 实在没防住,我德容兼备,也是勉为其难要负责的。”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朵乌云挡住了日头,天一下阴沉下来,院子里迎来长久的沉默。


    姜晚义属实看不下去,出声提醒,“九哥,这筐艾叶都被你捏成粉末了,你放过它们吧,陆师姐回来会骂人的。”


    李玄度收了手,即使垂着眼,眼底的失落依旧遮不住。


    良久,他说:“你若伤她,我会让你提前去见阎王。”


    这下姜晚义又来了劲,撸起袖子翻筐抖草药,无意间露出手腕处的红绳,“放心,三娘同我在一处日日开怀,笑容都比与你在一起时多,我可比九哥会哄人,不会绝情赐泪。”


    “好。”李玄度瞧见了红绳,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移开视线准备回屋。


    苍清正好出现在院门口,朝院中招手,他的脚步不自由自主顿住,望向门口,心下竟隐隐生出些期待。


    可她弯唇浅笑喊出口的是:“姜郎!出来!”


    期待落了空,她明明也瞧见了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转开眼。


    也是,苍清先前在寺庙里就说过已有心悦之人,这人不是他。


    可她从前眼里也有他的。


    见她扔给走近的姜晚义一个瓷瓶,二人有说有笑,心下只余苦涩。


    大师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出声说道:“小师妹今日问我讨了避子药,就是晩义现在手上拿得那个瓷瓶,还从我这拿走一颗昏药。”


    “什么?!”一同出现的祝宸宁极为震惊,这消息他确实刚得知。


    陆宸安补刀,“可能是以防万一,毕竟现在有了先例,何况他们都拜过送子观音。”


    李玄度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个瓷瓶上,缓了缓说:“她求的财。”


    陆宸安同祝宸宁相视一眼,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小师弟不会哭吧?”祝宸宁试探地问他。


    “不会。”


    又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祝宸宁实在没忍住,训他,“李玄烛若是此生喜欢小师妹也就罢了,他喜欢谁你难道不清楚?你觉得小师妹与他一处真不会受到情伤?会比与你在一处更好?”


    “椿龄那么好的例子放在你面前,小师妹是妖,可你李玄度只有这一世,机会错过可不会时光倒流。”


    “还有,月华的事你算自己头上干什么?他会杀妻证道,难道你也会?”


    他不会。


    李玄度紧抿着嘴,没接话。


    陆宸安也说道:“小师弟不要强撑,生米还未熟,局面不是不能回转。”


    “大师姐是觉得她还会再喜欢我?”


    陆宸安点头,“好歹去试试。”


    “知道了。”李玄度转身回了房。


    祝宸宁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轻声问身边人:“师妹,小师弟眼都红了,我们会不会太过分?”


    “小师妹说要破釜沉舟,釜底抽薪,一招绝杀,必须对他狠一些以绝后患,何况小师妹才是我们一手带大的,算起来小师弟最多算妹婿。”


    人全都走开了,陆宸安只好自己翻药材,看着其中一筐碎末艾叶,在心下把李玄度骂了一遍。


    说出得话显然是有报复嫌疑。


    “师妹说得有道理,小师弟这执拗性子,确实要杀一杀。”


    天上的乌云散去,阳光再度洒在这个不大的宅院中,一阵风吹过,有夏天的味道了。


    祝宸宁想到在显真寺听到的那些故事,担心像江娘子和沈员外一般,竹马赢不过天降,忽而喊道:


    “宸安。”


    “嗯?”


    沉默了一会,他道:“我心悦你。”


    “我知道,我也喜欢师兄。”陆宸安随口应他,手上翻药的动作都未停。


    祝宸宁有些懊恼,师妹定然又向以往般,认为他在玩笑。


    敛起多情的桃花眼,漆黑的眸中只剩热切,一脸认真,“我心悦你并非玩笑,也绝无虚言。”


    “嗯,这话师兄在十年前的某个夏夜就对我说过了。”


    十年前?他十八岁时竟已经说过?


    略一思索,他问:“难道是那晚同你说的?”


    陆宸安莞尔,“对,师兄当时神志不清,应是不记得了。”


    “神志虽不清,但心意不假。”祝宸宁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哪怕意识模糊,竟也不忘对她表明心意。


    “我知道。”陆宸安终于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他,“等此间事了,我们还要回云山观去,你摇卦我制药,老来相伴做对逍遥的道长。”


    “好,师妹定要说话算数。”


    “一定。”陆宸安唇边笑容渐甚,“师兄,我昨夜做梦,梦见财神爷对我说求财可以,其他的不要痴心妄想。”


    “你求了什么?”


    “我求财神爷保佑我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剑术超过小师弟。”


    祝宸宁被逗笑。


    笑声引来院外的苍清和姜晚义。


    “大师兄什么事这么开怀?”


    祝宸宁笑声未止,“你大师姐想让你给她多发些零花钱,好买剑谱。”


    “没问题,只要此战大捷,我定给大家包利钱!”苍清也跟着笑-


    晚间。


    李玄度正要就寝。


    门外响起叩门声,打开门,他的小师妹笑意盈盈瞧着他。


    他情不自禁跟着笑,让出身位让她进屋,问:“怕鬼?”


    用晚膳时,说起城中近日闹鬼,最爱挑年轻小娘子下手,她定是又害怕了,姜晚义杀得鬼比他还多,身上的煞气估计鬼都不敢靠近,但小师妹像从前一样寻得是他。


    无论如何,喜悦还是会本能地溢上心头。


    苍清点点头,却没有进屋,“小师兄我想问你拿几张驱鬼符。”


    李玄度心间一滞,说了谎,“没有,用完了。”


    “那、那……”


    “什么?”他心间又隐约期待起来。


    期待她说出那句“我能不能睡在你屋里”,像从前一样,死缠烂打、撒泼耍赖赶也赶不走。


    但她却说:“那你现在画给我吧?”


    期待再次落空。


    他有些懊丧,“你不是自己会画吗?”


    从前教她画得第一张符就是杀鬼符,她怎么也画不好,他手把手带着画了足足半月。


    之后的每张符起始,他都要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上半月。


    曾经日日如此亲近,他如何会不心动成痴。


    可若说动心初始,大约在见到她第一眼时,便不自知的一见钟情了,不然为何此后,唯独容忍她靠近,对她事事特殊。


    苍清走进屋,在桌前坐下,“那是鬼啊,当然要用你的才万无一失。”


    又催促道:“小师兄不想画?那我去找姜郎?”


    “我画给你!”别去找他,后一句李玄度没有说出口。


    取出黄纸,燃香净手,苍清已在桌前替他晕开朱砂。


    提笔画出五张驱鬼符。


    画完抬眼,见她正托着腮静静瞧他,似乎已经看了许久,眸深如水。


    叫人一时以为眼里藏着爱意,可视线不过刚相触,她眼里的水波便消失无踪。


    符纸上的朱砂痕刚干透,苍清就收起符纸,起身朝门外走去。


    眼见她的手已经碰到门,他终是出声留她:“小师妹。”


    “嗯?”苍清回过头,仍旧笑吟吟,弯着眉眼看他,“怎么了?”


    “你不是怕鬼吗?今夜可以睡我屋里。”


    她却收了笑,甚至略微蹙了蹙眉。


    “小师兄这话说得就好像施舍。”


    李玄度慌忙解释,“不是,真心的,床给你我睡榻,留下来可好?”


    “你这几日对我一直很冷淡,今夜这是怎么了?”


    “我冷淡不是因为你,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她问:“那你现在可过去了?”


    这坎自然指的月华苍官和玄烛的事,他沉默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安静半晌,只道:“留下来吗?”


    见她面上神色有所松动,似在纠结犹豫,李玄度紧张地攥紧背在身后的手,甚至屏住了呼吸。


    可最后她还是说:“不了。”


    本就不多的勇气就此用尽,默默看着她开门走出去。


    关上门前她说:“自除夕夜后,你就总是对我忽冷忽热,今日赠花,明日赐泪,既然绝情丹给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何不换个人喜欢?要次次都喜欢你?”


    “即使我再次喜欢你,你会珍惜吗?承担得住我对你的爱吗?能坚定地选择我吗?下一次遇上些什么事,你是不是又会放弃?


    “今夜留我在屋中,明夜不高兴了再将我赶出去?我并非只有你这一处可去,你不如先好好想清楚,到底要得是什么再来留我。”


    屋门轻轻关上,独留她最后一句话:“小师兄,我本将心向明月。”


    这夜,李玄度没有睡好,一整夜都睡睡醒醒,梦里全是她决然离去的背影。


    心里有个声音,反复且强烈地在说:再去争取一下,去将她抢回来,别再放手了。


    如魔咒般。


    第159章


    天不过蒙蒙亮, 李玄度便起身,洗漱后都来不及练剑,先去厨间为她做朝食。


    她念叨了有两日之久, 说是想念在信州常吃的河祗粥。


    这粥就是用鱼干熬白米,前几日就晒了鱼干, 虽做不出一样的,但好歹也能解解乡思。


    煮完粥走出厨房,换了身衣服, 站在她屋前的廊下, 抬手正欲敲门。


    门开了,开得却是右边姜晚义的房门,苍清从屋里走出来,见到他也是一愣。


    他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半侧过身看她:“你、昨夜去找他了?”


    她回过了神,“小师兄管得着吗?”


    “我不是给你画符了?”李玄度的眼睛忍不住往屋里看。


    房门被关上, 隔断了他的视线, “那又如何?我找谁关你什么事,你很在乎?”


    “在乎!”他急道。


    苍清却已自顾走去井边打水。


    想来只是怕鬼, 不敢一人在屋中, 这么想着,李玄度跟到井边说道:“我、我给你做了朝食,你可自己去厨间拿,是你念了几日的……”


    “不用了,姜郎已经出去买了。”


    他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话的意思。


    他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又见她动作间脖领处有红痕点点,想到那个装着避子药的瓷瓶,心间压抑不住地传来一阵阵酸涩的钝痛感。


    “你们……”


    李玄度的声音又低又轻, 毫无活力。


    “好,那你便替我喊大师兄他们去吃吧。”


    只觉心痛万分,再撑不下去。


    怕被瞧出来不再多言,转身匆匆大步回了屋,关上门靠折着门垂下了头,捂着心口,眼里空洞绝望。


    院外,正在井边打水的苍清,手中井绳一松,水桶重新落回井中,卷着井绳呼啦啦一阵转。


    她捂住心口,回头望了眼李玄度的房门,深深叹了口气,许久才重新开始打水。


    姜晚义从白榆的屋里出来打水,见到她,低声问道:“三娘你怎么唉声叹气的?”


    “愁,愁得我都未睡好,你这屋里还有蚊子,咬我一宿。”


    苍清轻挠脖侧,又做贼似的压着声问:“昨夜姜伴侍应召了吗?”


    姜晚义摸摸耳垂,略显懊悔,“没有,被她踹去榻上了。”


    “那我今夜可以回自己屋睡了?”


    “三娘忘了?今日五月初八,你今夜的目标是九哥的屋。”


    二人说着话,祝宸宁也起身推门出屋,来井水边打水,问得也是,“小师妹,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苍清又叹气,“虽瞧着有松动,但依旧不能万分肯定能不能成功。”


    姜晚义安慰她,“先抑后扬,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实在不放心,姜爷心善晚点再帮你一把。”


    说完打完水,回了屋。


    祝宸宁也出言宽慰,“昨日我和你大师姐敲打过他了。”


    “大师兄,他让我同你说做了朝食,叫你自个去吃,你一会去厨间偷偷给我也端一碗,千万别叫小师兄瞧见。”


    祝宸宁:“……”


    还能想着吃,看来是不够愁。


    等到他去到厨间见到河祗粥,不禁感叹,小师弟还真是信守诺言,亲自叫人端碗来吃了啊。


    到了夜间,眼见更深露重。


    在院中发愣踌躇的苍清,被另外几人疯狂催促。


    大师姐:“别犹豫了,赶紧行动。”


    白榆:“我相信你,快去吧。”


    苍清仍是犹豫不决,“万一拿不下呢?他会不会又拒绝我?他清心寡欲的,我真能行吗?”


    这次若是失败,下次可再没机会,谁也不会蠢到在同一处反复上当。


    苍天啊,能不能来个人再给小师兄下一次相思咒。


    想云寰的一天。


    姜晚义:“三娘平日里挺果决,今日怎么磨磨唧唧。”


    大师兄:“夜都要深了,再晚小师弟就该歇下,明日可是小师弟的生辰,别错失良机。”


    白榆忽而说道:“小姜,明日本郡主请你去酒楼吃饭,就我和你。”


    姜晚义:“为什么?”


    白榆笑道:“你不是要以命相帮吗?本郡主犒劳你的。”


    “也对,差点忘了,三娘等着。”姜晚义走去廊下,站在李玄度房门口叩了三下。


    听见里头说了句进来,他推开门,跨进屋中。


    “九哥忙着呢?手里的金镯挺好看啊,要送谁?”


    正在桌前做活的李玄度抬头看他,不答只问:“何事?”


    “给你瞧样东西。”姜晚义二话不说,拉开衣襟,露出颈侧和胸口的吻痕。


    眼见着李玄度眼里起了杀意,显然是误会了,他再不多言,赶忙回身,飞也似的逃出屋。


    跑到苍清身边,低声快速说道:“三娘,你今夜若是不能成功,明日我就得被九哥砍死。”


    “姜晚义——!!”屋里传来李玄度的怒吼声。


    月魄剑冲出屋,朝着姜晚义而来,他拉起白榆的手,往院外跑去,“我出去躲躲,明早院中见!”


    苍清抬手握住欲要追出去的月魄剑,蜂鸣声立刻熄了,整个剑都瞧着焉焉的。


    她做了两下深呼吸,轻声说道:“大师姐、大师兄,明早院中见。”


    再不犹豫,提着剑缓步朝李玄度的屋子走去。


    走进屋,关上门。


    将月魄剑放在桌上,也在桌前坐下,出声喊道:“小师兄?”


    坐在桌前的李玄度,手中的动作半天再没有下一步。


    他原本打了个金镯,打算把悬心铃串在金镯上,以代替端午百索的名义重新送一次,去换回之前被她收回的九星簪。


    去岁端午,明明说定今年的百索彩绳要他来换。


    想来九星簪拿不回来,金镯也再送不出去。


    “小师妹又有何事?也来叫我瞧吻痕吗?”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她领侧处看。


    可真瞧见她脖间的红印子,心里立即泛起大股大股的酸潮,拍在湿腻的心岸。


    一想到她同别人耳鬓厮磨,喊着他人“玄郎”,就几近癫狂,要生出疯魔来。


    “小师兄这是说得什么话?”苍清往他身边坐近,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衣领口,“你想看?那不如看仔细些?”


    李玄度一惊,起身要走开,手腕被她强行拽住,用了十足的劲道。


    她跟着站起身,“你不敢看?”


    “我并不想知道你同他的细节。”


    “可我想告诉你。”她看着他的眼睛,“同姜郎在一张榻上云情雨意,抵首缠绵,夜夜欢愉……”


    “够了!我不想听。”李玄度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心慌意乱,只想马上逃离。


    “我偏要说。”


    苍清使力抓紧了他的手腕,让他一时间不能挣脱。


    目光落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皓腕上一节红绳刺目。


    李玄度撇开头,沉声道:“别说了,我并不在乎你与谁相依,我不想听。”


    “小师兄,你醋翻了对吗?”


    何止是醋翻了。


    真到了这一步,他才惊觉自己根本做不到大方的拱手相让。


    什么李玄烛、月华,和心中日渐生出的魔障相比,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只想将她抢回身边。


    只要她愿意回头,他再也不叫她伤心,再也不说绝情的话。


    “是,我后悔了,不该自以为是,不该在除夕夜同你说那些话,小师妹满意了吗?”


    他闭上眼,声音都带着绝望,“我同你道歉,只求你别用这些话来报复我,我不想听你同他人如何欢爱,我实是受不住。”


    苍清的眸光里含有泪水,倔强地忍着,没有让它们落下来。


    这话她等了许久,把他逼到这般境地,她并不好受。


    但还不够,以他的执拗、拧巴的性子,必须要他亲自垮过他心里那道坎。


    她从自己的腕间扯出那段红绳,将另一端绕在他的手腕上,红绳在两只手上相互交缠。


    “我和姜晩义一同在月老庙求得的红绳……”


    感受到腕间有东西,李玄度睁开眼。


    闻言他心里又发酸,扯了扯自己的手,却依旧被她紧紧拽住,又听她道:“他的已经送出去了,我的姻缘绳,在今日赠予玄郎。”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自觉侧起头,“你再说一遍?”


    苍清盯着他,认真且执着的重复,“我的姻缘红绳在今日赠予玄郎,作为玄郎今年的生辰礼。”


    李玄度避开她的目光,反问:“哪个玄郎?我并非你心中在寻得那个玄郎。”


    “你是。”


    “玄郎会狠心的再将心意扯断一次吗?”苍清拉着他的手,放到她胸口心脏的位置,手上的劲道却松了,“若真如此,那你便走吧。”


    李玄度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可瞧见她脖侧的红印,眸光很快又暗淡下去,“你不是同他表明心意了吗?不是已经同他……既不喜欢我,何苦再对我说这些话?”


    “你就是想看我笑话?报复我从前对你的伤害,剖开我的真心来嘲讽我,告诉我即使悔断肠你也不会回头,对吗?


    “那我便告诉你,我就是后悔了,我看不得你同别人在一起,我醋得发狂,今日我才知我有多爱你,只求你能重回我身边,阿清满意了?”


    这一次他手上用了些劲,手腕脱离她的桎梏,转身要走。


    苍清用力拉住他,将他推到墙边,“我若是强吻你,你可会拿剑砍我?”


    当然不会,李玄度还未回话,唇上一软,她忽然吻了上来。


    李玄度来不及反抗,应当说并不想反抗。


    有什么东西在他嘴里化开。


    拥吻不过片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不轻,他推开她,晃了晃头,“你喂我吃了什么?”


    最后只听到她说了一句:“大师姐的昏药……”


    李玄度就此失去意识,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我还是决定为爱做“三”,给个机会吧。


    李道长在心里劝了自己一万遍,阿清心里有别人,他不该再踏足。但当妹宝真的选择了别人,他的道心瞬间破碎,只想不顾一切将她抢回身边。


    是个偏执又别扭的小道士,可爱就是这么矛盾的不是吗?


    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第160章


    李玄度再醒来时, 晨光已洒在地板上。


    他就睡在她身旁,二人皆是衣衫不整。


    先是震惊,后是无措, 再之后是无奈,一时间心里塞满了情绪。


    刚要起身, 掀被子的手被人摁住,二人手腕间的红绳还交缠在一起,李玄度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苍清满目委屈, “他们可都在外头, 也都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小师兄这是不想负责,打算再做一次负心人?”


    又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是同样的手段。


    那么伶俐的性子,同他撒起娇来,软得像天际的云。


    偏他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玄度张张口, 一时无言, 最终转身面对着她说道:“你好歹替我把袴裤脱了?能同他来,不能同我来真的?想耍我也该认真……”


    她忽然贴上来, 手揽住他的腰背, 将脑袋埋在他的心口处,堵住了他后头得话。


    如此单薄的衣服,近得严丝合缝亲密无间的距离,也将她身上的热量百无遗漏地传给他,上蹿下跳地往下走。


    李玄度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下意识就要推开她。


    却听她道:“玄郎,我很想你,近几月来无一日不在想你, 想你的眉眼,想你额前垂落的发丝,想你执剑绘符的手,想你的身姿,即使我们几乎每日都相见,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你。”


    有冰凉的水渍化在他心口,止住了他推开她的动作。


    如此告白融化了他所有伪装的外表,再硬不下心肠说出什么狠话。


    心里不禁想,她明明不是个爱哭的性子,可到他这里就老是掉眼泪,姜晩义说得还真对,自己哄人的功夫着实太差,才总惹她哭。


    许是他太久不说话,她抬起了头,二人视线相交,她眼睛发红,轻颤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玄郎,人生苦短,何必拿我同从前的苍清和苍官比?你也不是月华,你只是阿清的小师兄,昨夜你说得那些话我都听见了,那我若是回头,你可会坚定地选择我?”


    李玄度实在受不住想将她揽入怀里安抚的冲动,管他玄烛还是月华,管她对谁表明了心意。


    他自己的情意呼啸着盘踞在心头,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立时就能冲出来。


    可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回抱她,亲吻她湿漉漉的眼睛,轻声回应她,“那……他呢?”


    “你若坚定地选我,我便回头选你。”


    他又问:“记忆回来会后悔吗?”


    她说:“我只求玄郎的这一世。”


    他终于放出了盘踞在心头的,那只名为“爱与占有”的野兽,只要她眼里能再有他,其他都顾不得了。


    失而复得已叫他欣喜若狂。


    “好。”


    修长的手指掐诀做出几个手势,又轻念出一句咒语。


    缠在二人腕上的红绳相连处,隐去无踪,只剩各人手腕上带得的那一节。


    李玄度施得是同心术,施法后的红绳能相连,就表明她真的对他还有情意,还很多。


    心间喜不自禁。


    他说:“若日后有一方反悔绝了情意,红绳会自动断开,红绳断裂之日,你我二人分离之时。”


    “无论发生何事,我绝不反悔,玄郎也莫要再心生退意。”


    “一言为定,除非阿清手上的红绳断裂,若不然此生我绝无再放手的可能。”


    她以身做的局,他心甘情愿踏入。


    不待他继续说些什么,苍清主动凑近他,咬住了他的唇。


    “四个多月了……”她含糊说道。


    从除夕到端午,吵架有四个多月了。


    “整整一百三十天。”李玄度回应了她。


    相拥半晌,李玄度先撑不住,趁着换气的空隙,阻止了她的索求,按住她乱摸的手。


    先前心思不在此,眼下再继续下去,他很难保证不对她做点别的。


    李玄度半坐起身,草草拢了拢敞开的衣襟,故作冷静地问道:“吃够了,可以解释了?”


    苍清也坐起身,却是侧身趴在了他身上,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胸腹,声调软软地问他,“玄郎想知道什么?”


    她只穿了小衣,这个姿势,李玄度从上往下望,正好能瞧见苍清光洁的肩头,和只有几根系带的白净后背。


    还有她身前的若隐若现。


    贴得那么近,燥意从腹部持续不断的蹿上来,李玄度不直觉绷紧了腰腹。


    根本没法冷静。


    他又不可能推开她,手也不敢落在她腰际,只能轻抚着苍清的后脑勺。


    本能地想把她的头往下按……


    这是什么道理,他不懂。


    但他知道,这是不行的。


    又忍不住想,李玄烛也摸过她?全身?


    心里燥意更甚,想去将那人的手砍了,不止手。


    他的掌心顺着她饱满的后脑勺,往下游移,至光滑的后脖颈,碰到了她小衣的系带。


    苍清:“咦,腹肌变得更硬了。”


    “……”李玄度脱口而出:“它在起坐……”


    苍清:“?”


    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问:“不该是卷腹运动吗?”


    “做什么运动?来。”


    说完,李玄度撇开了眼,这死嘴!


    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等了一会,他试图轻声转移话题:“你昨日早间对他表了白……是因为你也喜欢他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怕惹恼了她。


    苍清却说:“不喜欢,也从未对他表明什么心意,我让他骗你的。”


    她仰起身,侧过脸,“你看仔细些,我脖子上的是蚊蝇咬的,只有这一处,其余地方都没有。”


    苍清这个动作几乎是贴在他脸上,鼻腔里灌满她身上的雪松香。


    李玄度的视线顺着她的脖子再往下,看、看得更清楚了……


    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处雪白,移不开,好奇褪却小衣后,完整的模样。


    之前在术青寨也只瞧见过一半,且当时心急如焚,完全没有旁的心思。


    桃红色的小衣后面会是怎样的旖旎风景?


    李玄度在手伸出去解她系带前回过神。


    清心咒呢?清心咒呢!


    他的脸同他眉心道印一样红了,故作淡定:“你先把衣服穿上。”


    苍清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也不点破,只轻笑了一声,远离了他,着手穿衣。


    原来小师兄也没有那么清心寡欲。


    手碰到脖侧的蚊子包,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苍清又继续先前的话题,解释说:“姜晚义身上的并非出自我手,我连见都没见过。”


    “从始至终,阿清心里只有玄郎一人。”


    李玄度几月来,没有一日有今日这么舒心,终于开怀。


    不用砍人手了,真好。


    “那、那小子从哪弄来的这一身?”


    苍清身上的有领子半遮着,之前他看不清,但姜晚义的可是拉开了衣襟,叫他看得真真切切。


    李玄度脑中灵光一闪,迟疑地问道:“他……同郡主?”


    “嗯,我的房间左边是阿榆,右边是他,我前夜睡在他屋中,只是因为大前夜我无意听了他墙角,他恼羞成怒把我赶过去的,昨日早间没想到会叫你撞见,我才将计就计。”


    李玄度微眯起眼,“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难怪这两日听不见他赶人的动静了。


    “不,大师兄应该还不知道,不过也不好说,也许大师姐同他说了。”


    玉京小队几乎没有秘密。


    苍清已经重新穿戴好衣衫,打上最后一个系带结,准备下榻。


    “城中也没有闹鬼,都是我们胡言编造,近两月来我们这般作为皆是在骗你,只是想激得你自己跨过那道坎,不顾一切来选择我,是我出得主意,从出了术青寨大师姐同你说,绝情丹会绝了对你的心意开始。”


    李玄度听得气笑了,白叫他伤心欲绝,醋到险生心魔。


    “阿清真是好狠的心。”


    他后悔刚刚没解她小衣的系带了,一把将要下榻的她拉回怀里,“这么急着穿好衣服做什么,不如同我来点真的。”


    “不是你让我穿的吗?”苍清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别别别,他们还在门口等着我的消息。”


    他将她拉住,“他们真的都在外面?”


    “对啊。”


    “那再等等,今日瞧着日头不错。”


    一起做局诳他,都在外头晒着吧。


    苍清回身抱住他,“其实玄郎每一次心痛难忍时我都知道,我同你心意相连,好几次险要放弃。”


    李玄度一时怔然,见她要松开手,他将她搂紧了,“阿清再让我抱一会。”


    良久。


    怀里人忽然问道:“玄郎看过男女行周公之礼的话本吗?”


    “没有。”李玄度莫名其妙。


    苍清同他拉开些距离抬头瞧他,加重语气,“那你在术青寨虫村时,是怎么知晓行事时床会响的?你有经验?!”


    看着她眼里散发出危险的光芒,李玄度愈加摸不着头脑,“我们不是一起在扬州城春风楼,今棠的衣橱里见过了?”


    苍清愣住。


    “啊我忘了。”她当时对后面的事没有印象。


    只记得小师兄发烫的手,他在自己耳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以及自己狂跳得心扑通扑通声。


    “我当时眼睛被你捂住了,瞧不见,何况……那应该只是幻象。”


    这回换李玄度的眼里充满审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语气拈酸,还往她颈窝边凑,边吻边道:“你若是不说清楚,我就让你白日听响。”


    痒得她止不住发笑,见躲不过去,苍清只能道:“就儿时我差点被拐那次。”


    那次大师兄、大师姐下山办事,苍清跟着去,却被歹人给哄走,还是李玄度带着凌阳道长赶过去救得她,之后他便打了悬心铃。


    “你知道我为何会被哄走吗?又为何舍近求远去找你求助?”


    李玄度停下动作,“为何?”


    苍清得了空,忙从他怀里挣出来。


    “因为那日晚间,我不慎将大师姐的大力粉弄倒,洒进了大师兄的饭里……”


    然后苍清就被大师姐赶出屋,在门口听了会墙角,还听到大师兄对大师姐说‘宸安,我心悦于你’。


    苍清学得有模有样,“后来我觉得无聊又很饿,乱走才会被哄走的,如果听大师姐的话,乖乖守在门口就不会有事了。”


    李玄度睁大眼,满脸震惊,“他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语无伦次:“你是说,大师兄他……他们……大师兄,怎么可能……”


    苍清点头,“嗯,你想得没错,现在整个院子里就我和你两个是童子。”


    她也是那时才知床板是会响的,只是不知,好好的药怎么会出现在饭桌上,还就在那盘她最爱的肉丸子边,又叫她碰撒了


    好像捕兽夹啊,她是不是年少无知,被人利用了?


    回过味的李玄度又将她拉回身前,勾起唇角眸光熠熠,“求阿清也取了我的童子身。”


    二人凑得极近,苍清忍俊不禁,“大白日的,玄郎羞不羞?”


    从前没见这人骚话连篇,她的纯情小师兄呢?!


    挤进窗缝的日光越来越多,屋中大亮,照得桌上某样东西熠熠生辉。


    李玄度的耳朵红得透光,他说:“有一点臊,但和你比起来什么都不要紧了。”


    打闹间,苍清指着桌上的金镯,问道:“那是要送我的?”


    “嗯,除夕夜你将悬心铃砸在我心口,那么用力,我心都要跟着碎了。”


    苍清冷哼,“那你还不是绝情地走了?现在来说什么。”


    还要在她房门口心碎吐血,自以为大度,真是个傻子。


    李玄度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知错,随阿清处置。”


    他下床走到桌前,拿过串着悬心铃的金镯,又走回床边亲自给苍清戴上。


    “我现在可算阿清的良人?”


    “当然算。”苍清晃了晃手腕,大小竟正好,还是金的,铜制的虎头铃扣在上头,并不算违和。


    财神爷可真是灵验!


    “那阿清可以将九星簪还给我了?”


    “可以。”苍清去床尾翻找出自己的小锦包,从里头拿出九星簪,递还给他,“我们这算不算交换定情信物?”


    李玄度笑应:“当然算。”


    苍清喜笑颜开,忽而笑容一收,“等等,你哪来的钱打金镯?藏私了?”


    李玄度慌了,支吾道:“我是琞王,有钱很正常。”


    别的亲王有钱确实正常,但是常年在外不回京,空有闲名家财都在汴京的琞王就不正常。


    且凌阳道长从小就收走了他的大小红包,说是替他保管,等他长大再还他,至今也没个影。


    若说是他暗地出去替人看事得的赏银,他们几乎日日在一起,就这几天时间,也不能一下打出个金镯。


    “你前几日就常常不着家。”苍清叉起腰瞪他,“说!是不是耍手段去玩博戏了?”


    李玄度呵呵干笑,“玩是玩了,绝没有耍手段,主要是去见六哥。”


    “又是暻王?殿下既是去见兄长,博戏都玩了,那定然还听曲了?伶人们跳舞可好看?送到嘴边的绿蚁酒味道如何?”


    “没有……吧……听没听呢……你听我辩解。”李玄度摇头后退。


    “嗯?”苍清走下床步步紧逼。


    “六哥那厮点的曲,它非要传进我耳朵里,我也是受害者,舞……是跳了,但我未仔细看,也滴酒未沾。”


    “还狡辩!怪不得那日你身上有脂粉气!”


    “大师兄也去了可以替我作证。”被逼到墙角的李玄度指天发誓,“我眼里只有阿清一人,再容不下别人了。”


    苍清没憋不住笑,收了势,环住他的腰,仰头瞧他,“唬你的,这事竟不同我说!我早就想会会暻王。”


    李玄度:“……”


    吓他一跳,还以为刚失而复得,他就要跪搓衣板了。


    “你当时还在昏迷中……”


    门外院中。


    四人挤在一处角落已经许久,阳光正烈,照在四人身上发着光。


    陆宸安以手作扇,“都这许久了,你们说小师妹这招能不能成功?我可还惦记着她发利钱呢。”


    财神爷只说别的不要痴心妄想,又没说不保佑她发财。


    祝宸宁摇着蒲扇替她扇风,“以小师弟能忍的性子,也不好说。”


    白榆抹掉额间细汗,兴奋道:“不如我们开个赌局?就赌清清这红绳能不能送出去?”


    姜晚义笑道:“九哥也就是嘴硬,都醋得那么狠了,我赌三娘一定行。”


    他很了解男人醋起来是什么情状,何况他可不想天天被月魄剑追着砍。


    爱意确实是很难藏住的,李郎藏不住,苍三娘也藏不住。


    姜晚义摘下头上的斗笠挡在白榆头顶,替她挡去早间烈阳。


    遥望山间,显真寺月老庙,了尘禅师取下了江浸月那条写有“椿龄无尽”的泛白红幡,收进袖中转身离去。


    结出果的山桃树上,另有六条红幡在温柔的风中轻轻打着卷。


    穆白榆的是:酒酽春浓,遇良人共享良辰。


    姜晚义写得是:愿穆白榆此生长寿亦长春。


    祝宸宁写得是:相思只在,丁香枝上,愿如豆蔻梢头。


    陆宸安写得是:君知我旧往无尽,愿同我观春不休。


    苍清写得是:祈愿玄郎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李玄度写得是:春和景明,吾慕之人事事如愿。


    这三合县显真寺的月老庙到底灵不灵。


    只在众人心间。


    《永寿铃》卷完——


    作者有话说:又一卷结束啦,好快啊,一会立秋都过了,但天还很热,宝宝们记得防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