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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31章
发出嗡鸣声的东西带起得劲风, 足以让他知道危险离得有多近,来不及回头,单手捞起发怔的苍清抱到肩上, 转身避到了一旁。
等视线与那东西相接,竟是一只有几人这么大的蝇虫, 它人头大小的红色复眼发着光,口器附近的毛须须就好似发黄的铁树。
它停在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用漆黑如墨的眼睛瞧着他们。
却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 口器的位置探出一条长着吸盘的黑大圆柱, 搓起了它那对长着似钢针般黑毛的前足肢。
李玄度同刚刚的苍清一样怔住了,满脸的难以接受,这里的虫类怎么都如此之大?而且这也太丑了,让他不免就想到之前在洞室里看见的大毛蛛,以及足肢发红的大蜈蚣。
他将苍清从肩头放下来,问她:“你之前在洞室里有没有见到一条巨大的蜈蚣。”
苍清转身倚在他怀侧点点头, “我跑得时候还踩到个石子, 脚踝上戴得银铃一阵响,还好没将它吵醒。”
李玄度笑道:“我也踢到了, 它也没有醒。”
这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 自是因为想到他们踢到的石子,怕不是同一颗,搞不好二人连当时作出的反应和表情也是一样的。
它们面前的这只蝇虫,搓完了手又搓起长满毛的脑袋,搓着搓着,它巨型的头就当着两人的面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没了头的蝇虫, 露着空荡荡带粘液和碎肉的脖颈,还无知无觉地继续搓着手。
“咦——”
二人同时发出一声嫌弃,真是又恶心又惊悚。
也是这时,终于有村民发现了这只巨型的外来入侵者,一个传两,两个传四,整个村子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赶来战斗。
很快这只蝇虫就被众人合力给解决了,根本用不着李玄度出手。
他俩早趁机溜走,继续在村中闲逛。
和他们一样的院落,整个村里还有好几处,只是昨日之后村长防得紧,在每个和他们一样的院落里,都派了村民守着。
这个村里竟也没有男人,可以说“神男”是整个村子唯一的男性,可除了“神”的新娘,村子里的其他年轻女子似乎对这个“神”都不感兴趣。
倒是苍清总觉得村长对她很关注,那眼神就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充满掠夺性。
村里也无小孩儿,最年轻的女子也是及笄之龄,她们早出晚归一切都井然有序,女耕女织,却从不要求神和他的新娘劳作,不仅如此,还整日好吃好喝的供奉。
除了村中某处洞穴禁地,也从来不限制他们的自由。
越说是不能去的禁地,苍清越是要去,傍晚时分,二人避过村民进入洞穴,第一眼瞧见得是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有一尊男神像。
第二眼瞧见的,是洞穴两边一个个脑袋大小,裹在乳白色椭圆形薄膜里,形似婴孩的不明生物。
苍清拉着李玄度走上中间的路,凑近了去瞧这一个个像虾米似的不明生物,能瞧见薄膜里,它们蜷起的四肢在微微颤动,似眼睛的黑点一眨一眨的。
“这不会又是什么秘术小鬼吧?”苍清打了个寒战,毕竟这里可是黔东南啊。
如果只有一个也许也没那么可怕,可实在太多了,一个叠一个堆在一起,像虫卵似的,密密麻麻另人心头莫名泛呕,这么多要是一起爬出来,可太吓人了。
李玄度也觉恶心,让人头皮发麻,“不好说,没见过。”
“倒是没见到黑气,也许不是。”苍清抱着胳膊安抚自己竖起的汗毛,“先去瞧瞧那尊神像,我瞧着像你。”
二人走到路的尽头,这尊男神像正是李玄度的模样,也是无喜无悲的神情,一脸的威严不可侵犯,冷清清的,让人瞧着就退避三舍。
石洞中丢失的男神像,竟被藏进了村中的这处洞穴里。
苍清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神像,“我还是觉得小师兄你更有温度些,李玄烛瞧着似乎应当住在九重阙。”
她伸手去摸神像的脸,手才刚接触到,脑中忽然闪过无数的片段,画面中一杆银枪那样耀眼。
她瞬间怔住,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眼里竟不自觉流出泪来,轻声唤出声,“玄郎……”
站在她身旁的李玄度,瞧见这一幕,脸“刷”地白了,她在用昨夜床榻上喊他的名字喊别人,就当着他的面。
她吃了绝情丹,怎还会伤情流泪?不该会如此的。
他的眼底迅速洇上红痕,剜心的伤突然就疼得不能自已,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每一下呼吸,心间针扎似的扯动,都在提醒他就像个笑话。
他长着和李玄烛一样的脸,用着和李玄烛相似的名字,却不是她的心上人。
他早该料到的,他算什么玄郎,眼前这尊石像的主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玄郎,他不过是个替代品。
可她吃了绝情丹啊。
用他李玄度心头血做药引炼成的绝情丹,在服下后,那个说他死了她也不独活的小仙姑,便再也不在乎他的性命,只图自己快活。
却依旧能在只是看到李玄烛神像的情况下,心绪震荡至此。
她对李玄烛的爱意,远远超过对他的。
他在冥府就知道的。
李玄度自嘲一笑,转过身不敢再看下去,抬手捂住了心口,实在是太疼,疼得眼底洇出的红痕生出了水珠,跟着笑出来。
不知这样哭着笑了多久,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她说:“玄郎,你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身体蓦然一僵,大脑无法运转,呆愣半晌,李玄度才转回身,看着脸上犹挂着泪痕的苍清问道:“你……叫我什么?”
“玄郎。”
李玄度迫切地想求一个答案,“你刚刚喊得‘玄郎’是谁?”
“你。”苍清覆掌在他的胸膛,“心口又疼了是不是?都疼哭了。”
真力通过她的手掌心,源源不断传送进他的身体里,胸口针扎似的痛感消失无踪。
她说:“你疼得时候,我也会疼,我们如今共用着一条命,你得护好自己的心脉。”
呵,原来如此。
李玄度打断她的动作,指着神像说道:“他才是你的玄郎,以后别再这样叫我,我也不会再应你。”
“可他只是一尊石像。”苍清歪起头看他,一脸疑惑,“你好像很难过,为什么?”
还未等到李玄度的回答,身后传来了诡异的“啵啵”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个个爆开了。
一阵阴风扫着苍清的脊梁骨刮过,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苍清一下扑倒身前的李玄度,后者也在瞬间意会,默契地带着她就地滚了一圈。
二人相拥着从中间的路上,滚进了两侧的椭圆型不明物体里,与那些裹在透明薄膜里的“虾米”们,撞了个脸贴脸。
来不及觉得恶心,一长条形似蛇的东西从洞外穿刺进来,速度极快,连模样都瞧不清,所过之处只留下丝丝粘液。
好在他们边上就是神像,替他们留出了个能阻挡这条“粉蛇”行动的死角,二人爬起来,蹲在这处死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着那诡异的蛇形物在洞里掠夺。
耳畔传来一声极重的波波声,苍清侧头一看,正好近距离对上某个乳白色不明物体,里面那形似婴孩又形似虾米的东西蛄蛹着,像要挤破薄膜拱出来,又好似要破茧成蝶,不不不,这玩意儿就算是破茧而出,估计还是软乎乎的肉状物而不是蝶。
这恶心的像虫卵似的东西,比苍清的脑袋还大,此时离她也就一尺不到的距离,等于是贴在她眼睛上。
“啊!”苍清轻呼一声,人不自觉就往后退,想远离这东西,身后紧挨着她的李玄度,被她挤出了死角。
李玄度:?!!
也就瞬间的功夫,那蛇形物再次探进洞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整个洞穴忽而晃动起来,时而轻,时而剧烈,那蛇形物“咻”的就不见了。
晃动未停,担心洞穴坍塌,李玄度拉起苍清跑了出去,路上见到的村民似乎都对这晃动习以为常,依旧忙碌地做着手头的事。
苍、李二人虽心中道奇,却也一时无解,外头已是黄昏,等回到住得院落,就有村民送来晚食。
这次居然有一盘菜闻上去很香甜,金黄粗糙的外表,像极了干透的丝瓜瓤,用来洗锅碗瓢盆的那种。
吃是不敢吃的,一骨碌全倒进了院角的坑洞里。
到了夜里,苍清躺在床榻里侧格外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安安分分的,反叫李玄度更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不可控的就会想到白日洞穴里的事。
一想到她这么安分极大可能是在想别人,不由就恼火起来,就只因为白天见了神像,晚上她便对睡在身侧的他丝毫没了兴趣。
心里一时酸楚,一时恼火,还有被困在谷底快压不住的不甘“心”。
可当苍清察觉到他在频繁翻身,又凑上前喊他玄郎时,他心里那股恼意却更甚了。
抑制不住地生起气来,推开她摸上来的手,冷淡地说道:“说了别这样喊我。”
黑暗中,苍清又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你要我喊你什么?”
她搂上他的腰,将脑袋往他胸口靠,哄道:“那我以后喊你李郎好不好?或者阿玄?”
李玄度再次将她推开,语气更加冷漠,“都别喊,也别靠过来。”
苍清不耐地皱起了眉,“你到底怎么了?在闹什么?”
李玄度也不知自己在闹什么,他有生气的权利吗?可……就是醋得发狂。
他背转过身一言不发,心里又忍不住想,如果她继续来缠着他哄上两句,他就不生气了,毕竟等断药后关系如旧,他也只有眼下这些时光还能拥有她。
可等了许久,她却当真不再靠上来,也不再哄了,回身一看,她已经拽着他的衣角悄然入睡。
想来是对他根本没有耐心,也全然不在乎,他对而她而言,从前是替品,现在也不过就是死不得的药而已。
李玄度撒气似的,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角,过了一会,却又忍不住悄悄覆掌在她握拳的手上,自嘲苦笑,眼角不争气的又红了。
后面的几日,和之前并无大差别,只是苍清发现李玄度对她的态度,变得极其冷漠,关系回到了中蛊前。
苍清思来想去,约莫是自己那夜缠得太过分,差点就取了他的童子身之故,她明明保证过不再对他动心思,结果当夜就出尔反尔。
不让她喊“玄郎”应当也是这个原因,好在近来身上燥意全无,这么想着便也安分守己,不去触他的霉头。
二人依旧每日都要在村子里逛上一天。
几日查探下来,也有别的发现,比如他们用符咒试探村民完全无效。
又比如村子的周边都是万丈深渊。
一到夜间寒露就很重,清晨时总会有雨水,早上若是起得早,出了屋门,必然能见到湿漉漉的土地,地面上的裂缝便都成了浅溪。
到了中午若是阴天,则能见湖水,若是阳光好,湖水必干涸,若是下大雨,湖水溢满却也不会倒灌,顺着地势哗啦啦地全流去了深渊。
偶尔村中连土地带屋子都会晃动,一晃大半日,却没什么大危害。
进村的第八个晚上,二人依旧同榻而眠,李玄度身上的外伤恢复得速度极快,似乎那泉水当真是什么神泉,只是他心口到底还有些内伤在,加之郁郁寡欢,也是好不全的。
就在他即将入睡时,身侧的苍清忽然说道:“小师兄,我如果同你在这里生孩子的话,一定会是女儿,但有需要的时候也会有男儿。”
李玄度昏昏欲睡,声音低低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胡说,我一直在想,这个村里为何没有小孩?她们又是如何让这个族群延续下去的,今日终于想明白了。”
他强行拉回即将进入梦乡的思绪,想了会说道:“你是想说‘神’和新娘的孩子应该都会是女儿,只有需要的时候,这个族群才会出现男儿,比如‘我’。”
苍清笑起来,“对,小师兄就是那只雄蜂。”
李玄度这下完全清醒,“这个村子是个虫窝?”
第132章
苍清点头, “小师兄在来此的第一夜,就已经把真相当故事讲出来了啊。”
李玄度想了想说道:“可是按照蜂的习性,婚飞时不应当只有一只雄峰, 为什么这个村子里只有一位‘神’?且每年只娶一个新娘?”
苍清微微皱眉,“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毕竟虫类的生活习性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能肯定的是我们一定在虫窝里,那些日日送来的吃食, 你还记得有份是摆盘成一圈的乳白色肉片吧?”
李玄度点头应声, “嗯,你知道是什么了?”
“是蚕,盛放它的盘子很可能是被切过的桑叶,或者其他叶子,因为被放大了数倍,所以我们才一时认不出来, 还有那盘红色薄片, 有很多整齐红珠的,是蝇的复眼。”
李玄度听得皱起了眉, “那像元子的东西……”
“大概率是某种虫卵, 里头黑黑的馅,大概率就是未孵化的虫。”
李玄度暗自庆幸,“还好没吃。”
“也不全是虫,那日香香甜甜的像丝瓜络的是酥饼,要不是因为姜晚义爱吃甜食,我在泸州时给他买过许多,还闻不出呢,就你俩打架发烧那次。”
李玄度淡漠地回了声嗯。
苍清无知无觉, 继续分析:“只是不知为何,我们似乎变得很小,这是虫的视角,食物也全被放大了,你想那巨大的蝇虫,还有蜘蛛和蜈蚣。”
“还有,我将那个扮成你的“神”说得每句话,仔细回忆了一遍,发现他说得那些毫无破绽的话,都是你抱我进洞时同我说过的,以及我说过的。”
比如李玄度说的:我们很快就来接你,自己注意些,不准动那些歪心思。
又比如苍清说的:这不算动歪心思,用不着断药。
以及: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越说灵台越清明,李玄度早已毫无睡意,“你这么说起来,我遇见他后,他说出得话也都是在学我说过的。”
确实只有虫才能无处不在,在暗处偷窥,而后将人模仿的惟妙惟肖。
也只有虫,会靠嗅觉来识人,且从不迷路。
村长夜夜都在窗前窥探,可那么黑的夜,她绝对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虫的触角。
苍清干脆起身盘腿坐在床上,“这个村子原本真正的‘神’被我杀了,它死前血洒在你身上,你就有了它的气味。”
这也是这个村子接纳李玄度的原因,至于他身上其他的气味,它们会认为是他出去一趟,在外沾上的。
“而我,本来就是她们想要的外来物。”
李玄度:“可符咒无效,她们并非妖物,如此诡异想来也不会是普通的虫。”
苍清:“那就很大可能是异族。”
“异族竟还会群居?”
苍清笑,“也没人说过每种异族只能有一个啊。”
他二人在这里讨论着虫,虫族的主人,也按时出现在窗外窥伺他们。
李玄度半坐起身,轻声问道:“现在还是明早?”
“自然是……现在!”
苍清话音刚落,李玄度的手上射出一道疾风,窗户纸瞬间燃烧起来。
他翻身从床上站起,月魄剑已然握在手中。
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苍清透过火焰,看到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眼睛长在两侧,原本是眼睛的地方长着一对长长的触角。
口器就如螃蟹的额足,一动一动的,又像一对黑色尖刀,只需一口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苍清也赶忙跳下床,跟着李玄度冲出屋门,屋外黑压压站满了“村民”。
有些还长着人脸,有些却已经换了恶鬼模样,这些虫众在黑夜中各个犹如鬼影。
苍清料想不错,村长近日来每次遇见她,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来炙热,垂涎万分,虽猜不出是要做什么,但从刚刚黑影出现在窗口时,她就知道等不到明早了。
手中结印,朝前一挥手,火星飞扬,冲门外站着的大片鬼影而去。
她负责清扫虫族村民,替正与虫王村长打斗的李玄度作掩护,类似这样的事,二人从前不知做过多少次。
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心念间便灵犀相通,做出相同决断,眼下她吃了他的心头血更是如此。
她避开朝她咬来的虫族村民的口器,抓住它脸上的触角,手中火焰顺着触角燃至它全身,提起来在空中甩了一圈,朝着其他虫众扔了过去。
火焰瞬间通过这只扔出去的虫人,在虫众中间蔓延开,犹如火树银花,烧得“噼里啪啦”一阵响,虫众村民们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炸开了。
她飞身冲进去,又随手抓起一个村民往空中一抛,“破!”
天上炸开一朵绚丽的烟花,她接二连三的在虫众群中挑拣着,玩得很是开心,大声笑着喊李玄度,“小师兄瞧好了!我请你看烟花。”
她挥手朝空中一扬,喊道:“花千树!”
无数火星点子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照亮夜空,落到地上的虫众身上,立刻燃起来,星星点点犹如满天星辰。
李玄度应战的是虫族的王,还是个异族,他又受着伤,哪有她那边那么轻松,但他还是分神去看她的烟花。
平日里装得再冷漠,在看见她恣意的神态时,还是止不住扬唇笑了,高声回应她,“哪里是花千树,明明是星如雨。”
他这一分神,让虫王有了可乘之机,额前两根触角变幻着位置,来偷袭他,一根触角偷偷从背后接近他心脏的位置。
李玄度自有所觉,回神应对,不等他出手,背后“砰”地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虫王的触角立马缩回去。
用不着回头都知道是谁在玩炮仗,果不其然,她张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师兄,不用谢!”
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再分神回头,但她现在嘚瑟的样子,属实是太像一只无法无天的小老虎。
眼见有虫人要伤到她,他召回冲着虫王去的月魄剑,剑转了方向,朝着小老虎苍清方向而去。
后者不躲也不避,依旧只顾玩着自己手里的火球。
这是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会伤害她。
月魄剑饶着苍清转了一圈,替她杀尽了周边虫人,他说道:“小师妹,不用谢。”
苍清的眼睛弯成月牙,伸手握住飞在眼前的月魄剑柄,几个纵身间,站到他背后将剑塞回他手里。
李玄度头也不回,语速很快,“你不是一直怀疑那些院落里关着其他新娘?我们先去瞧瞧,再回头来解决这异族村。”
二人边打边退出院子,朝着另外几个与这处相同的院落而去。
虫王和虫众紧追不舍,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挥舞着口器和触角,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根本杀不完。
等到了其中一处院落,李玄度在前,用剑劈开锁头踹开门,苍清在后,往里放了一朵烟花来探路。
火焰的光照亮屋内景象,苍清看清了那团头发的来源,身上的张扬一下收敛。
屋里的床榻上,平平整整放着一张美人皮。
所以虫王每每看她时,露出得那种不知餍足的神情,是在觊觎她的皮囊。
那些送来的新娘,也大多成了这些美人皮,就如人有许多衣服一般,成为了虫王“衣服”中的一件。
李玄度踹开门后,就回身清理周边跟来的虫众,感知到苍清身上气场有变,又见她进屋后未说话,立时知晓屋内有异。
回头朝屋里看了眼,见到那张美人皮,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去下一处。”他拉起苍清,二人飞身跃出墙头,朝着另一处院落赶去。
后头跟着的虫众实在太多,这些密密麻麻的虫人,无孔不入,相叠着来咬他们的脚。
“小师兄,上房顶吧。”
李玄度停下脚步,朝苍清张开双臂,“上来。”
苍清随即原地助跳而起,被他抱进怀里,双腿顺势环住了他的腰。
所有动作一呵而就,不过须臾,李玄度带着苍清飞身上了屋顶。
二人相拥,他来认路,苍清趴在他肩头,面朝着他身后,放火清理地面上跟来的虫众,月魄剑飞在身前,斩杀不长眼爬上来的虫人。
第二个院落,一张美人皮。
第三个院落,一张美人皮。
第四个院落、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院,床榻上放得全是美人皮。
第八个是最后一个院落,也是他们来得当天进过的那个院落。
踹门进去,里面终于是个活生生的人,穿着新娘的衣服,一头青丝长至脚踝,应该是长期被绑在屋里,神色有些呆滞,似乎是陷在白日梦里。
李玄度放下怀里的苍清,用剑砍断绑绳,苍清知他的意思,是绝不可能不救人的,上前拉起新娘,一起往外跑。
多加了个人需要照看,自然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合二为一抱着打架,便换成苍清背着新娘 ,李玄度来清理身后的虫众。
苍清:“先将人送出去,再喊阿榆和姜郎一起来剿虫巢。”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刚刚不知去了何处的虫王,此刻又出现在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它的身后响起无数似人非人的脚步声,或许应该是“沙沙”的虫子爬动声,由远及近,听着似乎是又召来了大队人马。
李玄度快速对苍清说道:“你带着她先出去,我断后,此次追踪符的口诀是‘清风动天地,明月心倾之’。”
每一张跟踪符使用时,都需要另设置一个独立的口诀,方便使用时来感应和追踪,每次使用新的追踪符时,可以用之前常用的口诀,也可以重新设置。
显然李玄度不知从何时起,设置的追踪符口诀大多是这句。
苍清面上微怔,随后轻舔着唇笑道:“玄郎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李玄度撇开头不接她的话,只召回月魄朝前一挥,替苍清在黑压压的虫众里,劈出一条空路。
“赶紧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苍清背起人,跑进他开出的路里,还不忘回一句,“你是我一人的明月,留着命等我回来。”
“放心,死不了。”李玄度凌空而起,挥剑如虹,替她拦住了要追上去的虫王。
苍清头也不回,朝着进村的路跑。
不过跑了一半,甚至还未出村,黑压压的虫众拦住了她的去路,平日在村子里,也没见到那么多的村民,也不知此时这些虫人都从何处而来。
没人在旁看她的烟花,苍清也失了玩炮仗的兴致,挥手随意打出两个火球,一股刺鼻难闻的焦味,在虫众中蔓延开。
在一阵难听刺耳的“吱呀”乱叫声中,苍清灵敏的耳朵里,传进一声与众不同极细微的脚步声,危机感瞬间传遍全身。
她即刻转身,看到来人,神情变得古怪异常,“小师兄?”
看着持剑指她,神情冷漠的李玄度,脚步往后退,“你怎么了?”
李玄度并不答她,剑锋朝着她刺来。
苍清堪堪避过凌厉的剑气,出声喊道:“李明月,你疯了?!”
第133章
李玄度随意换了个姿势, 手一挥,月魄剑再次朝苍清飞射而来。
苍清放下背上的新娘,就地一滚, 避开月魄剑的攻击,出声喊道:“月魄!来。”
重新站起身时, 原本在李玄度掌控下的月魄剑到了她手上。
这一次李玄度有了反应,脸上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出声召回了月魄剑。
苍清恼火起来, 竟次次抢不过他, 眼见李玄度掐咒念诀又欲发起攻击。
不知道这是着了什么魔,竟认不出她,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剑剑冲着她的命门而来。
她的修为没他深厚,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加之也不可能真得对他下手, 好在他有伤在身, 但即使这样,苍清每次也都只能狼狈躲开。
时不时还有虫人近前骚扰, 身上终于是破了数道口子, 涓涓流血。
刚被一个虫人咬得肩头皮开肉绽,李玄度一招“梨花春雨”又朝着她袭来,苍清眼中寒光渐甚,双手快速结印,“今日就让你这不开眼的小道长瞧一瞧,你教我的剑术有无长进。”
调动起真力,心念与月魄剑相连,体内却突兀的出现一股灵力, 完美的与月魄剑契合。
手一挥,原本应当从她头上落下的剑影,如春雨般落进旁边虫众群里,杀死一片虫人。
月魄剑也再次到了她手上,看着愣住满脸不解的李玄度,她将剑反手背到身后,冲到他身前,趁他发怔之际,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李玄度回过神,露出极其嫌恶的神色,用袖子抹了把脸,劈手朝她打来,苍清得逞后立刻退开,嬉笑道:“在你眼里我现在是何丑陋摸样?竟让你如此厌恶?”
她这番动作没有让李玄度认出她来,反而使他变得极其暴躁,肉眼可见的火了。
月魄剑又从她的手中回到了李玄度手里,一段咒语过后,他怒喝出四个字,“——西风驾鹤!”
糟糕,玩脱了。
“西风驾鹤”这剑式,招如其名,是毫不留情的杀招,原本名为“驾鹤西去”,是苍清跟着李玄度学剑术时,觉得不够吉利,给它改得名。
但无论叫什么,都是一剑便可叫人归天。
苍清自知躲不过,余光瞥见不远处躲在阴影里的虫王,正一脸得意阴狠地笑看他们内斗。
咬牙在心中暗骂这贼虫子阴险,也不知对她小师兄使了什么阴招。
她快速说道:“小师兄还看烟花吗?”
扬手朝着天空打出一个火球,在空中“砰”地炸开,淅淅沥沥如流星雨般往下落,撞了李玄度满怀。
火星子却一点也未灼伤他,周身不断下落的星柱,只是掩住了他发招的视线。
苍清趁机朝着虫王飞奔过去,擒贼先擒王,无论它耍得什么花招,打搅了这贼虫子,小师兄自然就能清醒。
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又长又直的树棍,来到虫王近前,一棒朝着它的头打了下去,虫王似早有准备,躲也不躲,只是触角在空中使劲乱舞。
一股疾风便从苍清身后急射而来。
“该死!”苍清又骂了一句,树棒来不及打下去,翻身躲过身后月魄剑挥来的剑气。
等转身一看,“啊?”
一个小师兄成了数十个小师兄,全部长得一模一样,连手中的月魄剑也如出一辙,每一个都拿剑指着她。
“虫贼子又玩哪出?”她转头瞪虫王,虫王早又退开老远,一脸阴狠,就等着看他们内斗。
苍清顾不得虫王,转着手中的树棍,念出火咒:“赤焰炎焱,神火天降!”
整根树棍燃烧起来,她抬手转着棍花,火星子四溅,一刻也不耽误地冲进人堆里,火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
躲过无数朝她砍来的剑,最后满身是伤,停在其中一个李玄度身前,熄掉树棍上的熊熊火焰。
“无论何时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她开起了玩笑,“玄郎却认不出我,叫阿清好伤心。”
李玄度面对这些和他长得一样的人,显然也很震惊,再瞧见她手上燃烧着的木棍,更是满脸疑惑,从始至终只防不攻。
“你再不认出我,我们可就要死在这了。”苍清将手放到他胸口,朝他身体里缓缓注入真力,“不管它用什么法子迷惑了你,不如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先时平稳而,随着真力的输入忽而加速,“扑通扑通扑通。”
“苍清?”李玄度看她的眼神从疑惑变为懊悔,终是认出了人来,视线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我竟伤了你?”
苍清不想同他纠结这事,随口安慰:“没有,这些都是虫人咬的。但你要是再来一次,那说不好我可真要死你手里了。”
至此她心中石头方才落地,拉起李玄度的手,“赶紧走!”
路过呆呆傻傻躲在角落里的新娘,苍清顺势拉起她,运气不错,竟没有一个虫人对这新娘感兴趣。
“小师兄肯定要救你,赶紧起来自己跑,我可没力气再背你。”
然而没跑出多远,都不等人松口气,虫王率着它的虫子虫孙们追至身后,瞧着是绝不可能放过苍清的。
身侧是万丈深渊,出村的路被密密麻麻的虫人堵住,苍清恶狠狠地说道:“天都亮了,贼虫子还有完没完?等我出去定将你的虫巢一把火烧个干净!”
“你出不去的,留下做我的皮囊吧。”虫王阴恻恻地笑,口器张得老大,声音如破了口的陶罐,听得人耳朵疼。
苍清捂住耳朵,说出得话依旧气焰嚣张,“做梦!那就打死你再走。”
似乎只要李玄度在身旁,她就满身的胆,又成了耀武扬威的小老虎,什么都敢挑衅,“小师兄上!”
李玄度:
好一招狗仗人势……
李玄度为难地看她,“你知道的,我防不住异族和神物的幻术。”
这确实是事实,李玄度杀起妖来基本上是站在巅峰,除去半仙九尾狐云寰,从未在妖上吃过败仗。
但异族的小把戏从来只对苍清不管用,对其他人用起来轻而易举。
这就有些难办。
“那我亲自上,你给我打下手。”苍清转起手中的树棍。
李玄度竟还有心思问一句,“你这树棍又直又长,何处寻来的?”
瞧着他看树棍时晶亮的眼神,苍清哼笑,将手中树棍递给他,“随手捡的,棍子给你。”
李玄度:“剑归你。”
二人不约而同做出了交换武器的动作。
下一瞬苍清的身形就到了虫王的身前,学着李玄度平日打架时的模样,开口轻念咒语。
月魄剑竖在身前,双手结印,幻化出无数剑影,纷纷朝着虫王砍去,让它一下少了好几根足肢。
她立刻冲李玄度炫耀,“这招学你学得可像?”
晨曦微光照在她满是傲意的脸上,身姿坚韧恣意,如孤峰间随风生长出的青松。
李玄度大声回应她,“如出一辙!”
何止是动作学得像,连细微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李玄度心间满是自豪,不知不觉间,她已从一颗小苗,长成傲然挺拔的苍松。
夸她的同时不忘甩着棍花替她打下手,不让那些虫众靠近她半分。
敲死一个,打横捅死一只,又挑飞一串,这棍子他耍起来竟也无师自通,想来也是,他耍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树棍。
几个纵身间行到苍清身侧,替她击开虫王袭来得触角,叮嘱她,“别分心!”
苍清冲他笑,剑指划过月魄剑的剑身,在剑身上引出一串火焰,朝着虫王挥去,虫王抓起一侧的新娘,身形退至悬崖边,作势要将人往崖下丢,想以此作为要挟。
然而冷血无情的苍清,如今只在乎自己和李玄度的性命,并不受威胁,也不打算给它留命。
手中的剑跟着转了方向,冲它而去,途经之处,留下道道火影,热烈的火风带出大片飘扬的火星子,灼得人睁不开眼。
“小师兄,以后这招便叫‘清风皓月’可好?”
身后人没有回应她,苍清都无需回头,暗道声不好,一定是虫王见威胁无效,又对小师兄下术了。
果然,李玄度手上的树棍又朝着她击来。
“烦人!”苍清躲开这一击,眼见虫王将新娘扔下悬崖,控制了人转身就想跑,她冲上前揪住虫王的触角,燃着火的月魄剑毫不留情冲着它刺去。
天地在此时轻轻摇晃起来,她脚下没站稳,动作稍缓,李玄度比她快一步,纵身挡在虫王身前,苍清一惊,截断手中动作,剑锋生生停在李玄度心口分毫处。
她心下一松,熄掉月魄剑上的火焰,然而剑都还未放下,心口处传来难以承受的撕裂感,苍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哽声喊出他的名字,“玄郎……”
李玄度手中的棍子并未像她般截住势头,他面色冰冷,如对仇敌,毫不留情用树棍的钝头,直直扎穿了她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感,让苍清想起在洞穴里,她抬手触碰到神像时,脑中闪现的无数片段。
碎片里有一幕,一杆银枪贯穿了她的胸膛,死亡的恐惧太过真实,心里生出无边的恨意,使她遏制不住地发抖,甚至流下泪来。
可当时人却动弹不得,她不得不出声喊小师兄求助,直到他心痛难忍传递给了她,才身子一松脱离了束缚。
而眼下。
碎片里用银枪扎穿她胸膛的人,同眼前这个用树棍捅穿她心口的人,相互重叠。
她原本黯淡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冷,眸光中侵染上恨意。
周身忽的散发出不可侵犯的威压,像是换了一个人,连虫王也在瞬时动弹不得分毫。
她抬手握住木棍,开口时嗓音清冷孤傲,“你又要再杀我一次吗?月华神君。”
手中用力,生生将木棍一寸一寸拔出胸口,明明疼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她却只是死咬着牙关,赤红的双眼里,挤满怨恨,死死盯着李玄度。
“月华神君,你欠我两条命,该你还得。”
语毕,止在李玄度心口的月魄剑,刺进他的血肉,剑身穿透他的身体,一同扎进他身后虫王的身体里。
苍清拔出月魄剑,甩出一串血珠子,洒落在地上。
若看仔细些,她闪着泪光的眸中,不仅有恨意,还有无尽悲痛。
没有了虫王的控制,李玄度瞬间清醒,眼前原本恶心的虫王变回苍清的模样,他愕然地瞪大眼睛。
胸口传来剧烈的痛感,可都比不上要失去她的恐惧。
他都做了什么?
她心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他握在手里的棍子,都在提醒着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么钝的棍子,硬生生撕开她的皮肉,整根捅开了她的左心口,又被她强行拔出,她得多疼。
心口一阵阵的绞痛,不知是因为被刺的剑伤,还是因为伤了她而痛心不已。
李玄度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退了个干净,他整个人都慌了,手脚冰冷,全身都冷得在打颤,偏偏丝毫动弹不得。
苍清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限制了他的行动。
眼见她挥手收走虫王析出的玄色光点,又飞身而起,睥睨着整个村子,好似天神下凡,威严却无情。
“蝼蚁。”她只说了两个字,漫天火星子从天而降,如落雨般,洒遍了整个村子,将这个虫巢烧得一片火光。
她便在火雨中,飞身跳进万丈悬崖,再没有瞧一眼身后的他。
直到这时,李玄度才脱离威压,身形一松,跪倒在地,心口同样鲜血淋漓。
她真的如她所说,无论在何时都能将他认出来,可他呢?说着爱她,却次次认不出她。
还亲手杀她,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她定然生生世世都不愿意原谅他了,若不然为何连瞧都不愿意瞧他一眼,就无所顾忌地跳了崖。
如何就到了这一步。
他摇摇晃摇撑着手站起身,毫不犹豫跟着跳下了悬崖。
第134章
白榆今日起得早, 百无聊赖坐在桑树底下打秋千,这九日里,小姜同祝师兄在青龙山上, 基本不回来。
陆菀家只有她和陆师姐住着,借口找了无数个, 但其实陆菀瞧着,也并不是特别关心他们的去向,今日更是一早就出了门去, 不见人影。
秋千在她的控制下摇摇晃晃, 震得树上桑叶也跟着摇晃。
白榆皱着脸叹气,过了惊蛰后爬出来的毒虫越发多,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决这里的事,真是愁人,她讨厌小虫,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才刚坐上没多久, 眼前忽然天降下来个人, 就掉在她的脚边,将出神的她吓了一跳, 赶忙跳下秋千近前查看。
掉下来的是个陌生女子, 穿着苗族新娘的衣服,气息平稳,就是昏过去了而已。
她急急朝着吊脚楼的三层喊道:“陆师姐快来!天上掉下来个人。”
又抬头去看天,却见大桑树最粗的那个枝干上,在冒极细微的火星子,正要细看,脚下“砰”的又砸下来个人。
也穿着新娘的衣服,全身是血, 胸口的衣服破了个大洞,红色的新娘服被鲜血浸透成黑色。
这个她认识!
“清清!”白榆慌忙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陆宸安听见喊声下楼来,正巧看见苍清从树上掉下来的景象,她也慌了神,快步上前去查看苍清的情况。
“没事没事,还活着,身上都是小伤不碍事,就是心脉有些弱。”陆宸安心下稍安。
桑树上又掉下来一人。
这个也是浑身的伤,他却没有晕,刚落地,就自己爬起身,踉跄着往苍清所在的地方而来。
见他跌跌撞撞的,陆宸安赶紧去扶他,“小师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李玄度却像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爬到苍清身边,将她从白榆膝上抱进自己怀里。
他脸苍白得吓人,双眼血红,嗫嚅着唇喊她的名字。
“苍清……”
“阿清,阿清……”
陆宸安去检查他的伤口,他也无知无觉,整个人像失了魂,满眼只有怀里人。
检查完,陆宸安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胸口的血,说道:“还好,避开了要害,根本没有伤到心脏。”
李玄度闻言浑身一震,看着怀里人苦笑出声,“我宁愿你真的杀了我。”
猩红的眼里本就蓄满泪水,一说话便溢出来,一颗接一颗如断线的珠子,全滴在怀里人的心口处。
这就是他现在还没死,还能在这里抱着她的原因,她到底又是手下留情了。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身份,她都遵守着她的诺言,一定能将他李玄度认出来。
白榆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清清她没事啊。”
陆宸安更了解自己的师弟师妹,瞧着苍清胸前衣服的破口,以及满身的血污,大致也就猜出,如果没有锁灵珠,小师妹难逃一死。
这次他们遇到的事,定也是九死一生-
苍清又做了个很长的梦,可惜醒来只记得模糊的片段。
月华神君用一杆银枪杀了苍官。
苍官转生成狼妖苍清。
狼妖苍清又因锁灵珠封住了记忆,成了现在的她。
锁灵珠不仅能护心脉,还会自动重新封存记忆,又许是那些记忆太苦,才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
谁知道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对神像不是苍清和李玄烛,是苍官和月华神君。
李玄度、李玄烛和月华神君,这三个长得很像的人有什么关联,她眼下不知道。
但很明显她苍清前世确实就是苍官,她不仅少了一段和李玄烛相关的记忆,还少了一段前世苍官和月华神君的记忆。
她隐约记得,苍官同月华神君本来应当很好,却不知为何最后会拔剑相向?
不过既然是前世就无关紧要,她忽然就理解了姜晚义对待前世时的心理。
苍官是苍官,苍清是苍清。
何况她吃了绝情丹,更是不会在乎这些恩怨情仇。
只是碎片化的记忆一时间涌入,纷乱无章,让她睁开眼望着床顶许久,等从床上坐起身,才注意到她的屋里竟还有三人。
见她安然醒来,白榆和陆宸安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唯独李玄度依旧跪在她的床榻前,还是满身伤痕,连血衣都未换下,就这样颓着身低垂着头,身上的傲气无影无踪。
她轻声喊他:“小师兄?”
李玄度猛然抬头,眼里全是红血丝,张口就是:“我错了。”
他折了傲骨的模样,落在苍清眼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能碎,和横放在他膝前,冷硬的月魄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跪着往前挪了一步,靠得她更近了些,哑着声同她说:“我错了。”
苍清下了榻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
李玄度没起,还是同一句话,“阿清,我错了。”
苍清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今日还未服药,绝情丹的药效有些不稳定,他心疼时,她依也会跟着心疼,对他的身体血肉也依旧有欲望。
如今心头的疼痛感,让她不免心绪复杂,最终蹲到他面前,安慰他,“你不必如此,你又非有意为之,是那贼虫子用了离间计,异族的手段你本来就防不住。”
她笑嘻嘻的又不正经起来,“我现在生龙活虎,你要真是心中有愧,不如以身相许。”
李玄度却是无法原谅自己,伸手去拔月魄剑,“你要是恨我,我便将心剜给你,以证真心。”
“别别别,那我不得跟着疼死。”苍清忙从他手上夺下月魄剑。
她才不在乎这些事,什么恨不恨的,她只在乎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剜心而死,没了药她也活不下去。
“我不恨你真的,心不用剜给我,给尝两口心头血就行,我馋很久了。”
“可我恨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竟一次也认不出你,也不能原谅自己伤了你。”
如果没有护心脉的锁灵珠,她此时定然已经被他亲手杀死,这次运气好有锁灵珠,那下次呢?以后呢?
“玄郎,七情蛊还未解,你死了我也活不了。”苍清擦掉他脸颊上落下来的泪,耐心宽慰他,“你应当也猜到这是什么虫族了?”
李玄度只觉满身疲累,他的命是得为她留着,可心里依旧无法释怀。
他低垂着头,轻声回应,“是蚁。”
“对嘛,蚁王是可以靠信息素控制族群的,你身上沾了虫人的血,染了人家族群的气味,它想控制你真是轻而易举。”
苍清看出了他的懊丧,将他抱进怀里,他的额头抵在她胸腹处,不肯靠得更近。
苍清强行将他摁进怀里,微弯下身,用下巴去蹭他的头顶。
“何况它还是异族,不是普通的蚁。说起来也怪我在洞室时玩心太重,故意将那虫人的血洒在你身上。”
他明明被她抱在怀里,却依旧垂着手,不敢回抱她,像只做错了事彷徨无措,乞怜的小狼犬。
“你竟还要安慰我?”李玄度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嘶哑又沉寂,听得人心里都跟着不好受了。
“那不然怎么办?你要再伤怀下去,我这心都快跟着被疼死了。”
苍清没有胡说,他的眼泪沾湿了她的心头,另她的心间也满是潮湿。
她继续哄道:“玄郎要是想将功补过,以后便对阿清唯命是从可好?”
手抚上他的后背,不知是第几次给他渡真力,来治他的心伤,却是他唯一没有阻止的一次,直到苍清自己的心间不再跟着疼痛,她才停手。
又过良久李玄度回道:“好。”
唯命是从这个承诺,苍清也许是随口哄他的,但他却认真思量过。
从答应这一刻开始,他此后的人生,便什么都要听她令而行。
无论是要他去杀人放火,还是其他无理取闹的要求,只要是她的心意,只要她开口,即使违背他的意愿和原则,也得豁出命去做。
永远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
苍清抬起他的脸,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眼含秋波,“那让我验验玄郎的真心。”
说完吻住了他的唇。
顺着他脸颊流下来的泪,尝起来又苦又涩。
不过一会,她就将他推倒在地,等他终于搂住她的腰,回抱她时,又伸手解开他的衣襟。
他当真一点也未反抗。
苍清笑着结束了亲吻,一路往下,经过下巴、喉咙,锁骨,手指在他心口处游移,最终选定一处,露出狼牙一口咬破了他的肌肤。
如愿以偿吃到了他最新鲜的心头血,见到了他的真心,连日来的饥饿一扫而空,头一回有了饱腹感。
她倚靠在他身上,温柔地小口小口吮着,像情人间缠绵,而李玄度躺在冰凉的地上,双手扶着她的腰,一声不吭任她贪婪汲取。
当陆宸安急冲冲推开房门时,看到的场景便是小师妹半趴在小师弟的心口前,得意洋洋地舔着唇,像一只刚进食完心满意足的小兽。
小师弟半敞着上衣,手摸在小师妹的后腰上,满眼深情缱绻。
陆宸安急急转过身回避掉视线,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发展的这么快,我是真有急事。”
李玄度从地上坐起身,拢上衣襟,“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师姐不要脑补太多。”
“噢噢噢,我都懂,我保证守口如瓶!哦不,我什么也没看见。”陆宸安依旧没回身。
李玄度叹口气,顺手擦掉苍清嘴角残留的血渍,问陆宸安道:“什么事这么急?”
陆宸安这才转回身,说道:“我刚刚给师兄报你们的平安,送回来的传音符,说是在青龙山上见到那茶摊老妪了,问我们下一步如何。”
“叫他们等着。”苍清站起身,将李玄度也从地上拉起来,又说道:“玄郎留在这里养伤,我去会会这老妪。”
说着话人往外走,手被人拉住,她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想同你一起去。”李玄度看着她,眼里带着不安,似乎生怕她会拒绝,几乎是在恳求她,“我撑得住,不用你分心来保护,我还能保护你,留我在你身边陪你同去……”
他竟真的在遵守那个唯命是从的承诺。
苍清哭笑不得,回握住他轻微发颤的手,转头对陆宸说道:“大师姐,给他喂药。”
陆宸安犹在愣神,她心神大震!这还是小师弟吗?!想去青龙山直接去啊,谁拦得住你?
从前也没见你做事征求过谁的同意,这进洞前还轻松拿捏着小师妹的人,怎么几日不见就被小师妹驯服了?
可不就是驯服吗?向来桀骜不驯,遇谁怼谁的小师弟眼下在小师妹地方,瞧不见一丝傲气,温顺得像只家犬。
老天啊,那谁还能管得住如今这无法无天的小师妹,她那貌美的师兄要怎么办啊?!
白榆也跑进来催促,“怎么还不走?”
见到苍清和李玄度交握的手,立即成了瓜田里的猹,“你俩和好了?”
又赶忙否定,“清清如今无情,看来是臭道士单方面被驯服了。”
陆宸安仰慕地看向白榆,想不到小郡主平日瞧着万事不经心,见解却总是那么犀利,一下就抓住精髓。
白榆继续说道:“恭喜清清,下一个要拿下谁?祝师……”
“小祖宗!少说两句!我们赶紧走吧。”陆宸安打断她的话,将她推出门——
作者有话说:已知:妹宝心口受损,就有概率切到苍官大号。
请问:到底什么原因?
A、动到了锁灵珠。 B、其他原因。
再请问:那为什么死不了?
A、锁灵珠可护心脉。B、其他原因。
答案在本书的最后几卷,请不要偷看答案!会失去很多剧情反转上的乐趣。
第135章
苍清出门前, 特意飞身到桑树上,检查有无漏网之鱼,仔细看下来, 桑树上早就一只蚂蚁也无,徒留一小块被烧过的痕迹。
她跳下树笑问李玄度:“你知道我们用来充饥的清泉是什么吗?”
李玄度猜也猜到了, “桑汁?”
苍清点头。
陆宸安说道:“桑叶汁润肺去燥,桑皮汁清热解毒,可治外伤止血, 不过有小毒。”
李玄度:“怪不得外伤好得那么快。”
忽而想到苍清替自己擦血迹的“绢帕”, 白脸上开始透红。
偏偏苍清还一脸恍悟地说道:“我说那夜之后,我对你怎么清心寡欲了呢。”
“?”陆宸安一脸求知若渴,“你俩那夜……”
如果让她问出来的话,苍清一定会毫无保留,没羞没躁的全说出来。
李玄度赶在大师姐问出不该问的问题前,抢话道:“在虫村时, 经常地动山摇, 不会是白榆你在打秋千吧?”
他随口一说,白榆却奇道:“你怎知我常打秋千?前几日我打秋千时, 还有只穿山甲从树上跑了呢。”
穿山甲???
李玄度恍然大悟, 所以探进洞中的长条形粉蛇,是穿山甲的长舌?
那白榆倒是侥幸救了他们一回,要不他就成了穿山甲口中的“小蚂蚁”。
他说:“你一打秋千,桑树跟着晃,桑树上的虫村自然也躲不过去。”
话题被岔开,陆宸安也就忘了刚刚要问什么,顺着新话题说下去,“可你们不是从青龙山石洞的裂缝里进去的吗?为何又会从桑树上下来?”
苍清回:“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让大师兄他们再等等吧,我也确实要找个重要东西。”
她走到桑树前,随手折了根粗些的桑枝,扒拉起树底下的土。
边挖边说:“我们进入裂缝后走了许久,才遇到的那些岔道和小洞室,这些小洞室就是蚁巢,原本应该是正常普通的蚁巢。”
陆菀家的吊脚楼正屋所靠山头便是青龙山,别看上去的山路歪歪绕绕,其实石洞离她家直线距离很近。
她挖了半天土,用桑枝挑起一条死去已久的大蜈蚣,侧过身给另外三人看,“小师兄你瞧,我们在洞室瞧见的那条大蜈蚣,其实是我之前埋穿心莲种子时,不小心用锄头打死的那条,被蚁虫背回了蚁巢。”
“这大蜈蚣居然是死的。”李玄度无奈一笑,怪不得他们都踩到了石子,却没将它吵醒。
苍清继续解释:“一种外貌和习性都和蚁很像的异族,不知如何占领了这个巢穴,当我们走进这个裂缝时,在异族的控制下随着缝隙的宽窄变化,逐步缩成虫蚁的大小,后头我们又走了一条很长的坡路才到虫村,这条路应当是从树根到树干蛀出的虫洞。”
李玄度大致也能猜到,可仍有些疑问:“那为何蜘蛛、蜈蚣没有跟着缩小?”
“我想可能只有人会跟着缩小,或者是异族化成人形后,带进去的东西才会跟着缩小,毕竟蚁可以背起比自己大数倍的东西,具体得去浮生卷里找这个异族的信息来求证。”
李玄度又问:“你指得被异族带进去的东西,是虫村中的男神像?”
苍清答道:“嗯,我猜这异族既然喜欢拟人,那一定是见这神像俊俏,便带回了它们的老巢。”
之后所有要扮“神”的公蚁都按照这模样来长,虫村中放男神像的洞穴,只是桑树上的某个小洞眼,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恶心玩意,自然就是公蚁卵,这也就是为何会吸引到穿山甲的缘故。
苍清简单讲了一番她和李玄度在虫村中的奇遇。
在旁听了许久的白榆忽道:“那些碎石原来是神像啊。”
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里手指一堆碎石,“你们把清清抱回房时,我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巨响,回头就见桑树下一堆彩色碎石,我嫌挡路就给整角落里了。”
苍清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认出这确实是神像,点头说道:“约莫是异族死光后,术法不能再维系,石像烧不掉变回原形,自然也从桑树上掉下来摔碎了。”
她继续在桑树底下挖着,漫不经心说道:“不过这神像不是李玄烛,而是月华神君,石洞里另一个神女像,是我的前世苍官。”
陆宸安惊奇,“啊?小师妹你当真就是苍官?那月华神君又是谁?”
苍清随口回:“我也不知道月华神君到底是谁。”
李玄度正好走到苍清身边蹲下,想看看她挖那么久到底在寻什么。
苍清恰巧抬头,同他对上视线,笑靥如花,“保不准月华神君就是小师兄你的前世。”
李玄度瞬间怔住,忽然就想起在跳崖前,她说得那两句话。
“你又要再杀我一次吗?月华神君。”
“月华神君,你欠我两条命,该你还得。”
压下的恐慌感再度涌上心头,他慌忙拉住苍清的衣袖,张了半天嘴,也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最终只说出一个“我”字。
苍清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咦”了一声,“陆菀不是说在这处埋了蛊。”
她记得当时确实看到坑里有银色的东西,怎么挖了半天没寻到?
她没抬头,自然也瞧不见李玄度张皇失措的表情,依旧自顾说着话,“小师兄,你记得我们看见的那个银色雕花石壁吧?我猜就是陆菀养蛊的罐子,可能是个神物也未知。”
苍清又扩大范围用力挖了几下,结果银罐子没见到,挖到个已经骨化的手。
“啊呀,挖到洞室里那两具白骨了,看来异族死后所有变小的东西都恢复原样了。”
苍清一点也不带怕的,还招呼另外两人来瞧,她这才抬头注意到李玄度异样的神色,“你怎么了?”
刚问出口忽又说道:“小师兄,你的追踪符被毁了。”
她用过这张追踪符,自然也就能感应到它。
这一变故,让李玄度从月华神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急道:“不好!大师兄他们有危险。”
陆宸安和白榆一听,顾不上问月华神君和土里埋得白骨是谁,皆心急如焚起身朝院外跑去。
李玄度也忙起身,结果蹲久了又因失血过多犯晕,身子朝前踉跄一步,后起来的苍清扶住他,“别硬撑。”
李玄度怕她会将自己留下,忙道:“我没事,真的。”
苍清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拉着他往外走,“放心吧不留下你,但要是有什么事你得往后站,你的命是我的,记住了?”
“嗯,记住了。”
四人一起匆匆往青龙山的石洞赶去。
瀑布边,石洞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陆宸安:“他们会不会进了裂缝里?”
李玄度爬了山路,面色不佳,吐息半晌回道:“这裂缝里面断了和蚁巢的连接,现在一定已经塌了,是条死路,他们进去也会再出来。”
他和白榆其实也着急,但追踪符被毁,或许有人不想让他们有外援,青龙山那么大可不好找踪迹。
四人中唯苍清不慌不忙,站在洞口,朝外张望。
离洞门口最近的一棵桑树上,喜鹊立于上头,聒噪叫着。
她手搭凉棚瞧了会说道:“姜郎不是给我们指路了吗?”
白榆忙问:“哪里?”
苍清手指喜鹊所在的桑树树干,说:“上头刻了一条小鱼,还有一个小狼爪和罗盘,阿榆你瞧这个狼爪,和我们那天在林间迷路时,见到得一模一样啊。”
另外三人也凑上来,白榆说道:“真是刻得好像啊,他在提醒我们那日迷路时找路的事?”
苍清点头,“没错,小鱼是指阿榆,狼爪说得是我,罗盘说得是小师兄,但他还有另一个意思。”
李玄度替她说道:“他这是说找不到路,就顺着有水的地方走。”
“对,这附近有水的地方只有山洞前的瀑布。”苍清又指了几颗树,“这几颗上面都只刻着小鱼,如果猜得没错,跟着这些小鱼走,瀑布近处一定会有最后一条小鱼。”
白榆轻蹙着眉,脸上是藏不住得担忧,“可小姜不会水,这潭水这么深,他岂不是很危险?”
“先去瞧瞧吧,也许这瀑布后有路。”苍清顺着刻有小鱼的树往瀑布走去,“他既然能留下记号,就说明最开始事情还不算紧急。”
但后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眼下的死活可不好说。
这话苍清不打算说出来,省的引来没必要的麻烦,她现在怕麻烦的很。
另外三人约莫也是能想到的,不说大概是怕加重其他人的担忧。
越靠近瀑布路越难走,土路泥泞,石路湿滑,瀑布扬起的水雾没多久就淋得人浑身湿透。
凌冽的寒意直渗进人心里去,凉飕飕的,风再一刮让人心间发毛,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暖不到一点人。
最后停在离瀑布还有段距离的位置,瀑布后头确实有路,但路断在这处了,想接近必须要下潭水。
潭水上飘满桃花瓣,岸边一棵大桃树上,果然刻着小鱼,这条小鱼的尾巴高高扬起,瞧着特别神气。
苍清露出些赞许之色,“姜郎在有追踪符的情况下,还另外留下线索,这性子真是谨慎,看来找玉京确实缺他不可。”
瀑布声音很大,大概只有离她最近的李玄度隐约听见了。
他看着这条小鱼许久,鱼尾的最后一笔斜斜划出去一道,似乎是刻得人在这时遇到了什么紧急事,受了惊吓,他朝几人指指瀑布后头。
苍清冲他点点头,他俩想得一样,这条小鱼扬起的尾巴,指得就是瀑布后,那二人去得必然就是这处。
从这里想要进瀑布后头,虽还有一段潭水的距离,但姜晚义的轻功好,他完全可以从侧边的崖壁,或是水面上直接过去,即使再带个祝宸宁估计也没有问题。
但他腿脚还没好全,所以也说不准。
苍清四人想要过去就有些难度,以他们的轻功,这段距离大约只有没受伤时的李玄度能过去,而游过去的话,这里水性极好的只有白榆一人。
再说这深潭瞧着就叫人毛骨悚然,总觉得那深不见底幽绿色的水中,会突然伸出一只鬼手将人拉下去,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想下水。
苍清思量片刻,拉了拉李玄度的衣袖,示意他弯下身听自己说话,结果她刚凑到他耳边,潭水里传来巨大的一声响动,四人赶忙望向声音来源。
这一看直接将他们吓出魂,飘着桃花花瓣的潭水里,印着两张惨白的人脸——
作者有话说:桑皮汁有毒性,不要因好奇擅自食用,桑葚果寒凉,也不可贪多。
第136章
哪怕因为绝情丹, 苍清如今的胆量较之从前有所增大,但乍一下瞧见水面上浮着的两张鬼脸,想到冥海的死灵、恶鬼, 骨子里对鬼的恐惧,还是让她本能蹿去李玄度的身后。
然而脚下石块湿滑, 还未到人身后,先因为过于惊恐没走稳,一脚滑进深潭中, 和水面上的鬼脸来了个亲切问候。
一切不过在瞬间发生, 落水声隐进瀑布声中,另外三人从看见鬼脸的震惊中回神时,苍清已经被瀑布的水流冲到了潭中心。
潭水冷得刺骨,冻得她手脚立刻失去知觉,连决都掐不了,人就开始往下沉。
还要吓人的是, 那两个鬼脸正钻入水中, 四只眼睛一动不动瞧着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体内真力缓缓运行, 暖了手脚后做得第一件事, 便是往上游。
水里的两个鬼脸跟着她动了,水中视线模糊不清,这时她才发现这两鬼脸,竟共同长着一条长长的蛇身,庞大的蛇尾翻动起来,搅得潭水暗流涌动。
将她往更深处冲去,冲得她头晕目眩,暗流的吸力也根本挣不脱。
身上有滑溜溜的东西缠上来, 越勒越紧,本就在水中闭着气,眼下更是勒得她肺部都要炸了,心跳加速脸发青,全身力气都跟着被抽走。
其中一张鬼脸以奇诡的姿势扭到她的眼前,阴气森森地瞧着她,如盯着濒死的猎物。
她的火术被这冰寒的潭水天克,一点也施展不出来,唯袖中还藏着一把月魄小剑。
使了全劲将手中的小剑扎在鬼脸上,用力一划拉,血水在水下蔓延开,身上紧覆的力道却只是稍微松了松,这怪物反因疼痛和血气暴躁起来,卷着她在水中来回翻腾。
气息憋到极限,冰冷的水立马灌进她的口鼻,又涩又疼,窒息感瞬间笼上来,浑身早已失了劲再无力支撑,握着小剑的手,缓缓松开垂下。
今日怕不是要葬身在这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成为怪物的口粮了。
生死关头苍清竟还忍不住想,下一世打死也不要再踏进,这到处是毒虫的术青寨一步了。
意识就此剥离……
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睁开眼,四周一片昏暗,视线所及皆是恶鬼,一时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若不是她正被小师兄背着,头靠在他肩上,鼻腔里闻到的都是属于他的气息,她指定又能吓一跳。
缓了缓神再看,才瞧清这些恶鬼只是形态各异、鬼斧神工的石棱,又转过头去找光源,原是大师姐手中拿的引魂灯。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无望的黑,有种怪物隐在其中,伺机而动,随时会冲出来将人一口吞噬的恐怖感。
还好之前没有急着将引魂灯收进浮生卷里,倒是派上了用处。
苍清竖起耳朵,放出神识去感受周遭的环境,除了呼呼风声,只能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安静得另人压抑。
一阵寒风刮过,透骨的凉,牙齿都跟着打颤,灌过潭水的喉咙发涩,忍不住咳嗽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背着她的人立马喊她:“阿清?醒了?”
“嗯,这是哪里?”
“溶洞里。”李玄度声音又低又哑,听上去状态也很差。
另外两人也立马围上来,离光源近了,才发现她俩浑身湿透还带着伤,白榆更是脸上都挂着彩,额头不知是撞到哪里,都青肿了。
苍清又咳了两声,哑着声问道:“你们三人合力将那怪物杀了?”
陆宸安抓过她的手号脉,随口回道:“嗯杀了,主要是小师弟和阿榆杀的。”
白榆语气轻快,“小事一桩,不过是条两头一身的蟒,哪里算得上怪物,本就被你刺了一剑,濒死状态,就是没有臭道士,本郡主也能轻轻松松解决了它。”
李玄度跟着说道:“小师妹不用怕,根本不是鬼,不过是头上戴着鬼脸面具,定是有人戴上去故意装神弄鬼。”
苍清沉默下来,小事一桩?都长着两个头了还不算怪物?三个打一个还浑身的伤,绝对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他们这是在安慰她。
小师兄救她,她勉强能理解,但想不通大师姐和阿榆为什么也要冒着生命危险下水。
似乎她从前也同他们一样,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视作至关重要的好友,从前的她也一定是会去救的,那她现在怎么就那么冷血无情?
心里竟有些难受,她将脸埋进小师兄的脖间,轻轻喊了一声,“玄郎。”
忽而惊觉今日的药没有吃,她说怎么涌上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急急开始翻袖口,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装有最后一颗绝情丹的小瓷瓶不见了。
李玄度背着她自然发现了她的动作,问道:“你在找什么?小剑我给你拿回来了,收在我这里。”
谁关心月魄小剑啊。
“最后一颗绝情丹,好像丢在潭水里了。”
“什么?!”另外三人瞧着竟比她还慌。
他们是真在关心她,不像她只关心自己和小师兄的性命,说实话如果小师兄不是药引的话,那她估计只在乎自己的命,这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她不由苦笑,竟想安慰他们一下,“没事,我们不是在瀑布后的溶洞里吗?大不了到时兵分两路,一定赶得及回去制药。”
没想到她这一说,另外三人脸色更黑。
李玄度说道:“我们无意间从潭底进来得这里,并不在瀑布后的洞里。”
“什么?!”这次换苍清慌了,这还怎么在今天内找到出路回去?这可是岔路无数,深不可测的溶洞。
许久她长叹一声,“看来天要亡我。”
就说下辈子再也不要来这处地方了,处处危机。
“别说丧气话。”李玄度将她往上提了提,说道:“天若是亡你,我就杀上那九重阙。”
苍清知道他在哄自己,还是接话道:“去九重阙岂不是死路一条,不如玄郎直接下来,同我在冥府做对鬼夫妻?也别多走一步歪路了。”
李玄度想了想,竟答应下来,“也行。”
陆宸安说道:“那我和你们大师兄就年年给你俩烧纸,有什么要求托梦告诉我们,一定满足。”
白榆也道:“到时我让小姜带我去冥府找你们玩。”
李玄度:“一定请你去我和阿清的家里坐坐。”
越说越离谱,下了冥府就要守冥府的规则,该投胎投胎,该受罚的受罚,该湮灭湮灭,哪有说得那么轻松。
但苍清竟不觉得慌了,如果这就是友谊的话……无情道什么的或许也不是非修不可。
几人说着话,脚步未停,又走了许久,苍清侧头正瞧见李玄度惨白的脸色,以及额间的细汗,溶洞的路坎坷,非常不好走,想来他杀完怪蟒还背她走一路,一定很累。
抬手替他拭去额间的汗,“小师兄背了我这么久,放我下来吧。”
李玄度轻声回她:“我不累,阿清,我想多背你……”
他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传来“呼啦啦”一阵响动,伴随着及其难听的“吱吱吱”叫声。
陆宸安举起手中的引魂灯,往那个方向照去,一大团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黑影,冲着他们这个方向飞速而来。
“蹲下!”
这回李玄度不得不把苍清放下来,快速将她护进怀中,二人同时下蹲伏低。
等这群黑压压的东西从他们头顶飞过,李玄度才松开苍清,回转身朝着还未飞远的黑影射出一道金光,只听“吱吱吱”一声尖叫,有东西掉在地上。
走过去一瞧原来是只蝙蝠。
苍清也凑过去,对上一对圆溜溜的红眼,头长得像老鼠,正张嘴露着尖利的犬齿。
落地后的蝙蝠无法自己飞起来,整个头抖个不停,似乎在恐吓威胁,又凶又恶。
看了一会她拾起蝙蝠重新放飞,转头问陆宸安,“大师姐,你刚刚有瞧清蝙蝠是从哪个岔路过来的吗?”
“好像是这条……不对,是这条……”陆宸安手指着岔道不敢确定,倒是躲在她身后的白榆,指着其中一条肯定道:“是这条道。”
白榆最讨厌各种长相恐怖恶心的动物,惊恐之下竟还能如此细心,记住蝙蝠飞来的方向,倒是不像平日里表现的那么大大咧咧。
苍清将心思藏下只说道:“蝙蝠不会无缘无故群体出动,前方要么有出口,要么有大动静吓到了它们。”
前头适时传来一声“砰”的巨响,响声贯彻整个溶洞,有碎石从顶上掉下来,砸在几人身上,苍清赶忙拿手护头,这若是运气不好可是会被砸死的。
李玄度早又将她拉回怀里,替她挡去大部分的碎石。
更多的蝙蝠一涌而出,黑压压的从各个岔路的甬道里飞出来,实在是太多,比刚刚还要多上一倍,紧挨着他们弯下的脊背刮过,让人只觉黏腻湿冷,毛骨悚然。
当然这是另外三人的感觉,被护在怀里的苍清,只能感受到她小师兄温暖的胸膛。
听着“呼啦啦”扑腾翅膀的声音,苍清轻轻暗骂了一声,“该死,竟有些被感动了。”
绝情丹的药效真是垃圾,大师姐做得什么三无丹药!质量一点不过关。
没人护得白榆,此时内心已经恐惧到极点,紧绷着身子,整个背脊都在发麻,好像无数的小虫在她背上爬。
偏还有一只蝙蝠不长眼,撞上她护着头的手,那丝滑温热的触感,让小郡主尖叫出声,大喊:“阿娘!!!”
音高得盖过蝙蝠的扑腾声,回声穿透岔路传出老远。
好在这群蝙蝠并不逗留,不久便离去,几人站起身。
白榆白着脸犹在瑟瑟发抖,加上之前杀怪蟒时已经受伤不轻,又走了这许久的溶洞,这一吓腿肚子都打颤,根本站不起来。
李玄度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要损她:“这就把郡主吓趴下了?原来平日里都是狐假虎威。”
白榆发着抖也不忘瞪他。
“真走不了了?”李玄度叹气。
看了眼已经生龙活虎能自己跑的苍清,伸手去拉蹲在地上的白榆,“起来,我背你走,找人找路要紧。”
白榆气呼呼拍开他的手,“本郡主就是爬着走也用不着你背。”又颤着声说道:“等我缓缓,一会就好。”
“行,那你缓着。”李玄度完全没坚持,也在她旁边坐下。
又是失血又是杀怪,又是背着阿清走了一路,他也累得很,除了阿清,其他人根本背不动。
“我来背阿榆吧。”陆宸安走上前,将白榆从地上半抱半扶起来。
苍清小狗歪头,看着眼前明明各个脸色很差,却还要互帮互助的三人,疑惑半天破天荒说道:“我来吧。”
眼下反而是她在李玄度背上休息许久,瞧着气色最好。
走上前将人背到身上,她居然在心疼他们?看来绝情丹药效渐退,真是离死不远了。
她叹口气,说:“走吧,赶紧去前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人朝着第一批蝙蝠飞来的岔道走去。
这条甬道并不长,没走多久,眼前出现个空间还挺大的岩洞,只是不知为何烟雾弥漫,瞧不清里头具体景象,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流水声。
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夹着浓重的血腥气,冲进众人鼻腔。
李玄度眼见苍清原本迷茫的眸中,带上萤光,渐渐染上弑杀之气。
这表情他很熟悉,前头是想喝血,后头是想杀人。
他出手去拉她,苍清却突然间化出原形,带着背上的白榆一起跃进洞中。
见没拦住李玄度发招的速度也很快,“巽决!”
烟雾被风一吹,缓缓散去,里头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第137章
前来救援的苍清四人在路上被绊住, 姜晚义和祝宸宁便只能自己撑着。
这九日来他们每日都在山洞附近守着,一来是要护着阵法,二来也是为了方便接应。
而今日得知苍清和李玄度已经安然回到陆菀家, 原本要撤离的二人,偏巧就见到那茶摊老妪, 和一个少年出现在石洞附近。
远远的也听不到这一老一少,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只见他们在瀑布潭水边徘徊。
等了许久不见有其他动作, 祝宸宁才送出一张传音符给陆宸安, 结果送完没多久,这老妪和少年忽然消失不见。
传音符并不能无限使用,且也用完了。
祝宸宁转头问道:“晚义,你可瞧见那两人去哪了?”
“没看清,应当就在那瀑布附近,去瞧瞧?”
二人便往瀑布行去, 走了一圈发现又绕回原点, 试了几次都无法靠近潭水。
祝宸宁口中轻诵咒语,手指几番掐算, 过了许久他才说:“没有迷阵。”
他的手在磨云泽石时受了伤, 不仅是因为矿石坚硬,还因这石有微毒,所以他的手至今还会抖,布阵掐诀的速度大不如前。
姜晚义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琉璃瓶,手指盖在瓶口,倒过来晃了晃,而后将手指沾上的液体抹在眼睛上,口中念了句咒, 再睁眼时,便见林中飘着大大小小的黑影。
“是鬼打墙。”
这琉璃瓶中装得是泡过柳枝的阴水,柳枝并非什么柳枝都行,用来泡柳枝的水也是如此,制法不再赘述,只说抹在眼睛上,便能见到凡人所不能见之物,既为阴阳眼。
只是此水太阴,不可多用,伤眼伤神。
“就是这些鬼东西扰了我们的路。”姜晚义收起脸上的笑,拔出背后的刀,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架。
祝宸宁拉住他,“等等,别打草惊蛇。”
他没开眼自然是瞧不见,但也听出鬼东西数量不少,“你眼下瞧得清,能不能直接过去?”
“能是能。”姜晚义收了刀,略一思索,走到石洞门口最显眼的一颗大桑树前,拿出刻刀刻下小鱼、狼爪和罗盘。
边刻边说:“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不想让人发现行踪,做两手准备总没错,他们来时若也遇到鬼打墙,就能顺着记号去寻我们。”
有了阴阳眼,不再受鬼影干扰,二人顺利走近瀑布。
瀑布后竟有路,一直连到他们脚下,虽很窄却可以直接走过去。
但姜晚义不喜欢水,不愿离瀑布太近,于是停下脚步,在离瀑布还有段距离的地方,挑了颗最漂亮的桃花树来刻记号。
这条小鱼他刻得格外认真,竟出了神,刚刻鱼尾的最后一笔,深潭里传出巨大响动,溅起得水花将岸边上的两人浇了个透,寒意瞬间传遍全身,他手中的刻刀也就在这时,因受惊斜划出去一道。
“小心!”祝宸宁一把拉开桃树下的姜晚义,一条粗大的蛇尾打在桃花树下,震得桃花瓣纷纷扬扬落入潭水中,美得有些诡异。
蛇尾一击打空仍不罢休,卷土重来,潭水边的石路本就生满苔藓,湿滑打脚,刚刚的拉扯让姜晚义晃了两下,好在底盘够稳,换个人估摸已经滑进深潭中。
“先撤!”他喊得很大声,奈何瀑布的水流声实在太大。
还好祝宸宁读懂了他的意思,二人慌忙后撤。
深潭中使劲翻腾的怪物,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尾巴一扫打在潭沿边,打碎了那窄窄的石路,直接断了他们回头的路,只能急急往瀑布的方向退。
不仅如此,一波又一波的水柱从头浇下来,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这般不停歇地往人身上浇,和掉进水里也无甚区别,姜晚义只觉口鼻间全是冰凉刺骨的水,阻塞了呼吸,心间就跟着滞住。
脑中又开始出现原本该埋在记忆深处,那男人恐怖的声音。
“你知不知错!”
“小杂种!你知道错了吗!”
“教你多少遍了!?为什么还学不会!”
“同你那爹一样无耻!”
这声音同浇在身上的水,一起疯狂环绕着姜晚义,无法抽离。
潭水又是刺骨的冷,身上热量渐渐流失,脚上的力也就使不出来,本就伤着腿,也不知哪一脚踩空,心跟着一提,整个人就已经被水淹没。
冰冷的潭水顷刻漫进口鼻,冲进心肺,胸口如被巨石压覆再无法呼吸,这窒息感和少时被那男人,一次次摁进水中一般无二。
往事的走马灯在脑中快速地转着。
那男人是他师父,整日最爱借酒消愁,偏偏脾气古怪性格暴戾,似乎有无尽的怨恨,看他的眼神更是常带着厌恶,稍有不顺便会揍他。
功夫没练好是一顿毒打,衣服没洗干净也是一顿毒打。
儿时院中有一水缸。
符画不成、咒背不出、书读不好、红绳缠不会、刀法耍不对、被恶鬼吓哭,从梅花桩上掉下来,都会被师父摁进水缸里反思。
问他知不知错。
一遍一遍,反复摁进水里,凉水涌进他的喉间是苦的,灌进鼻间是酸涩的,每次都被迫清醒着,感受生命从自己体内抽离时的恐惧。
每一次他都不断地讨饶:“师父我知错了!”
“我知错!不要把我摁水里,不要……”
“我错了,求求你……”
常常求饶的话还未说完,就只剩咕噜噜的水声。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只要师父一瞪眼,他就会立刻跪地认错。
其实他不爱笑,但不得不每天笑着去讨好,只要能少挨一顿打怎么都行。
明明他已经很乖,也从不敢哭出声,依旧逃不过喝缸里的水,也依旧满身的伤痕。
有次跟着师父抓水鬼,冬月里他被扔进湖水中去做诱饵,发了几天几夜的烧,差点又没熬过来。
也记不清有多少次,险些就要被恶鬼穿肠破肚,师父就在边上冷漠地看着,骂一句没用的杂种。
可每次都是差一点,每次他都熬过来了。
后来他的轻功好过师父,他再也追不上他,也不能再强行将他的头摁进水缸里,更没本事再叫他去做诱饵。
也不再叫他杂种,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复杂。
可他心中的恨意却不可能就此消亡,终是在一天晚夜里,拿着师父赠得夜影刀走进他屋中。
师父只说了一句,“你来了,动手吧。”
那夜很黑,他却清晰地看到师父已是两鬓斑白,明明不算大的年纪竟这么老了。
手中的夜影刀自己打起颤,握也握不住。
思绪拉得更远,他六岁前有一对不算好的养父母,某个冬夜,积雪那么厚,山匪屠了村,小小的他倒在雪地上将死未死,心口有处血窟窿,仰面看着雪花从空中飘落。
越来越多的雪粒子盖在他身上,飘飘洒洒长得似棉花,却冷得像此间潭水。
是师父将他从雪地里捞起来,救了他的小命。
传授他功法,供他吃喝,虽从未有一日给过他好脸色,但勉强也算是今日一棍,明日一掌地将他打大了。
他走出师父的房门时,夜影刀上犹在滴血,他听见师父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阿俪,我将你的孩子养大了,可他实在太像他,我实是恨你们。”
这一年他十四岁,和师父诀别,从此便是颠沛流离的日子,睡过山洞、蹲过房梁、吃过榆钱饱腹、从虎口夺过食、抢过小孩的糖,还骗过无知少年的钱。
也做过朝廷的鹰犬,统领着千军、杀过许多人。
又多少次差点悄然死在替主顾办事的路上。
他的世界里,只有权利与活着。
直到……直到他遇上一群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他们同他这个躲在黑影里的人不一样,他们那么真诚那么热烈,配得上世间形容少年时最好的词。
也撞上一位小娘子,她是夜际的星芒,是春日的桃花,是他珍藏在心间,不敢宣之于口的爱。
是第一个会立时将他从水里救起的人。
他们是救赎他的那道光。
这光照进幽绿的潭水,照在水面飘荡的桃花上,内心变得极其平和,窒息感与恐惧感消失无踪。
他伸手想抓住这道光,抓住那朵桃花瓣……
忽而有人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从水中提起,耳中重新充斥上嘈杂的水流声,眼睛和鼻腔也瞬时涌上酸涩感,肺部疼痛难忍,猛烈地咳嗽起来,呛出一滩凉水。
走马灯的速度很快,所有事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刚落水便被拉起。
那怪物似乎还在穷追不舍,大片的石岸被拍碎,掉进潭水中,姜晚义被人拖拽着也不知要拖去哪里,耳边萦绕的全是祝宸宁快如蜂鸣的念咒声。
等他缓了神,他们已经是在瀑布后,祝宸宁浑身湿透,指尖上全是血,想来刚刚是用血画得阵。
眼前人一脸焦急地看着他,又在关心他,“晩义你还好吧?”
喉头依旧涩疼涩疼的,如刀割锯扯,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回头看去,潭水连着那怪物都已被冰冻住。
看出他的疑问,祝宸宁答他,“是冰封阵,坚持不了多久,回头路被巨怪断了,我们只能进洞。”
姜晚义点点头,又休息了会,才起身同祝宸宁往深处走去,甬道中每隔一段路就燃着长明灯,然越往里才发现这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溶洞。
除了燃着长明灯的小块区域,周边全是漆黑一片,静得除了风声和水滴声,就只剩下二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姜晚义忽然停下脚步,惊疑地看向祝宸宁,哑着嗓子询问:“祝师兄,那追踪符……防水吗?”
他这一提,祝宸宁立马一脸惊惶,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
真是横生枝节。
二人都垂下头,这符放在姜晚义身上,定然已经打湿了。
还好在外头留了记号,一路来又有长明灯,寻到这里问题不大,但他们如今这惨兮兮的状态接下来得路……
祝宸宁说:“不能再往里走了。”
姜晚义也是这个意思,他靠着一块丑陋的石柱坐下,盘膝打坐,“等他们吧,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睁开被潭水浸红的眼睛,不自觉侧起耳朵,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安静的溶洞里,传来除他们以外的声音,先时极细微,后头越来越清晰。
沙沙沙——
姜晚义一下跳起来,拉起刚在他身边坐下的祝宸宁,喊道:“跑!”
正在侧耳倾听声音来源的祝宸宁,猛地被他拉起,急问:“往哪边跑?”
不用等姜晚义回答,下一秒他已经看到了来物,忍不住打个颤,转身同姜晚义一起往溶洞深处跑去。
第138章
密密麻麻缠绕相接的蛇, 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涌来。
姜晚义拉着祝宸宁没命地跑,如果只有他一人的话, 这些蛇肯定是追不上他,但祝师兄刚刚也未放弃一到水中就成了废物的他, 他又怎能将人丢下。
不过肺部呛水,腿伤也没好全,跑起来确实不如从前。
不免想如果三娘在的话, 大概已经扔着火球, 朝九哥嚷嚷着要吃烤蛇,九哥那会飞的剑应当也能砍死几条,一定还会毒舌地损两句,说他无用只会跑。
还甚是想念陆师姐的驱蛇粉,和难吃却有效的丹药,有她在打架都特别安心。
而阿榆……幸好她不在, 她还是别瞧见的好, 不然吓哭了他又得想法子哄,为三娘抓水蛭的时候, 她就扯着他的衣袖哭天喊地, 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像小白兔,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张扬劲。
这种时候他竟笑出了声,迎来身旁祝宸宁不解的眼神,他笑得更加开怀。
跑了许久,跑得浑身都热起来,身后才终于没了沙沙声,可乱跑一通,他们也已无意间从甬道跑进一个岩洞里。
眼前的景象让姜晚义收了笑, 微皱起眉,这洞里有人,很是热闹。
老妪和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自是不用说。
陆菀和傅识竟也在。
望向闯进来的他和祝宸宁,眼神里的含义各不相同,复杂的很。
姜晚义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摸出铜钱,脸上却重新带上笑,“你们四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凑一起打叶子戏?”
老妪先开口,“后生,识相的赶紧走,别多管闲事。”
原本说得不顺畅的官话,竟变得极为流利,想来之前都是装的。
那少年站在老妪身边,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在岩洞另一端的陆菀没有说话,看着像是受了些小伤。
而她旁边的傅识说不了话,他安安静静躺在石台上,闭着眼不知死活。
姜晚义的视线将他们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老妪身上,依旧笑着开口,“陆菀娘子这是来找婆婆你,算七情蛊的账了?”
老妪也笑,不复最初的和善,瞧着反而有些阴,“是又如何?”
“是你就好办了,我只要解药,保证不参与你们之间的斗争。”姜晚义话说得很轻松,背在身后的手却握得很紧。
“你这后生别想耍我,当我不知你们同陆家相熟?”
祝宸宁刚缓了气也说道:“婆婆,我们确实不知你与陆家的恩怨,我家阿妹属实是无妄之灾,还等着解药救命。”
“她还未死?”老妪露出稀奇的神色,可立马冷哼一声,“她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你们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偏和陆家扯上关系。”
老妪似乎懒得再同他们废话,“想活命就赶紧走,若留下我可不讲情面。”
说是这么说,但她才说完,那少年就有了动作,抬手间有什么银色的东西,朝着姜晚义和祝宸宁飞射而来。
姜晚义手中铜钱也瞬间射出,而后拉过祝宸宁,快速后退,抬手拔刀,动作一气呵成,还不忘问:“陆家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
铜钱击中那银色的东西,掉到地上竟是一条小蛇,红眼,三角头,瞧着就有剧毒。
“那你不如亲自问问陆菀!”少年的蛇被铜钱镖击杀,语气很冲。
陆菀显然不打算开口,她本处下风,如今来了他和祝宸宁,自是多个帮手,有看着他们斗,她好渔翁得利的意思。
具体恩怨姜晚义自然无从得知,但可以从已知的信息里大胆诈一下。
“是因为神的新娘?”他转着手里刀,往前走了几步挡在祝宸宁身前,语气故作轻慢,“那可是荣耀啊,你家女儿应该感谢陆家大恩大德才是。”
老妪阅历深,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可少年藏不住情绪,被激得脸上浮现愠怒,骂了一句苗语,“我阿姊将她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她却……”
话未说完被老妪喝止。
看来猜对了。
姜晚义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她却什么?她却不仁不义送你阿姊……去死?”
“可我听说你阿姊没进洞就死了,这怎么能怪人陆家吗?”
老妪冷笑一声,“后生,别套话了,想死满足你。”
她口中念念有词,岩洞中立刻出现“沙沙沙”声,无数大大小小的毒虫从缝隙中爬出,朝着他们而来。
姜晚义看着一地油光发亮的大蜈蚣、大蝎子和丑陋毒蛇,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要不说阿榆最讨厌这些东西,他也很不喜欢。
何况他能和人打架,和妖打架,和僵尸鬼怪打架,但不会和虫打,求助的目光看向身后的祝宸宁。
后者立刻甩出一张火符,烧得毒虫扭曲翻滚,确实阻了阻攻势,但源源不断的毒虫从四面八方爬出来。
祝宸宁又扔出两张火符后停下手。
姜晚义急道:“继续扔啊!别停啊!”
“没了,只问小师弟拿了三张。”祝宸宁不疾不徐地回他。
“……”姜晚义:“一个观里出来的,祝师兄不会引火决?”
祝宸宁抖着手掐着决,淡定回道:“晚义不是也不会吗?”
确实……不会,他只会雷决、土遁决、杀鬼决之类,走阴时能用上的术法,最主要的是他那暴戾师父也没教过他引火决,要是活着出去,一定得觍着脸找三娘拜师学学火术。
眼看着毒虫要爬上脚,姜晚义咬咬牙,决定认怂带着祝宸宁再跑一次,等三娘和九哥他们到后再杀回来。
不曾想陆菀竟出手相帮,挥手洒出无数白色粉末,毒虫像是遇到天敌般一时间全部退散。
她也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对着老妪,“我同你之间的恩怨,不要涉及我夫君,你说出解药,罗蔷的事我愿意给你个交代。”
老妪又在冷笑:“陆菀,圣女本不能成婚,你却破了族规,还给他下情人蛊也要同他在一起,想必很爱他吧,看着心爱之人就要死在眼前,你如今什么感受?”
姜晚义收回要逃跑的长腿,和祝宸宁一起往角落里挪了挪,隐去存在感。
感情他刚刚说那么多,都不如陆菀一句话,得到的信息来得多?
陆菀只是重复说着一句:“放过他,我给你个交代。”
“晚了!”老妪怒喝:“他死了你好歹还能给他收尸,我家阿女却是死不见尸!”
“当年傅识刚进寨子时,也是我家阿女先看上的,她愿意让给你,你却如此狭隘,利用圣女的身份非要至她于死地,为什么!!!”
陆菀却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虚吗?午夜梦回可会害怕报应!?她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你为何要背叛她!”
陆菀还是不反驳,也不辩解。
老妪似乎原本还对陆菀抱有希望,希望她能解释,可她一句话不说,老妪终于是失望,眼中的怒火暗淡下来,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也是……你怎么可能理解一位母亲的丧子之痛。”
她对身旁的少年点了下头,“动手吧。”
“陆菀,我不会杀你,杀圣女会遭天谴,但我绝不会让傅识活下去。”
少年手中多了把苗刀,冲着躺在石台上的傅识冲去,陆菀即刻也有所动作,你来我往间,显然是少年身手更好些。
老妪只是在旁瞧着,忽然对姜晚义说道:“后生,替我和你朋友道个歉,她那条命老生背了。”
姜晚义正要回话,祝宸宁拦住他自己开口:“婆婆,你无法排解丧子之痛,就要拉着我们也感受失去至亲之人的伤痛吗?”
他说着话,人已经缓慢地往岩洞中间走去,姜晚义垂手握着刀护在他身边。
“陆菀不能理解你的丧子之痛但我可以,人世间谁没有在乎亲近之人?你有女儿,我也有阿妹。”
祝宸宁已走到傅识所在的石台边,手扶上石台,手指所行之处留下道道血痕。
“她年幼时体弱,我和宸安一宿一宿地照顾她,将她从垂死的幼儿,带到如今亭亭玉立,你却轻言一句‘道个歉命你背了’,就想将她的性命拿走?”
“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权力随意取人性命,你若是这般伤及无辜,同你所恨之人有何区别?”
祝宸宁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毫无惧色,说话时没有加重过任何一个字,语气却无比坚定,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眸光渐亮。
“我从前从未用所学杀过人,但若你非要殃及我阿妹性命,我便再让你失去一子。”
扶着石台的手金光大盛,他闭上眼,口中轻诵起咒语。
从之前毒虫爬出来时,他就已在悄然设阵。
身边总有毒虫暗器乱飞,祝宸宁丝毫不见动摇与害怕,大概是对姜晚义极其信任,相信他定能护自己周全。
姜晚义也确实不负所望,一直在替他挡乱飞的暗器。
老妪听他这么说又见他手中动作,终于显出慌张,用苗语同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便转过方向来打姜晚义。
而老妪则亲自对上陆菀。
姜晚义的刀法自然极好,身形走位虽因受伤使不出全力,但耍这少年绰绰有余,只是对方有不少秘术,行动间总带着鬼魅的阴招。
少年的目的显然也并不是姜晚义,而是祝宸宁,总在不经意间变幻招式,打姜晚义个措手不及。
再又一次被少年洒出的毒烟,逼离石台边时,姜晚义半蹲在地上,后撤的脚印在地上滑了长长一道印子,还不及起身,眼见着少年的苗刀砍向祝宸宁,手中的夜影刀瞬时离手朝少年掷去。
少年为避刀锋身形一缓,夜影刀擦着他的前胸而过,深深插进对面的岩壁上。
也就这顿神的功夫,姜晚义已飞身而起,冲回石台边,侧身抬腿,一脚踢在少年身上,这力道直将人踹退数十步。
他不敢耽搁,又一阵风似的,反手拔回插在岩壁上的刀,重新站回祝宸宁身侧。
那少年刚站稳便再次反扑,少年脖间忽而爬出数十条毒蛇,每一条都嘶嘶吐着信子,从不同的方向击向他和祝宸宁。
姜晚义慌忙间抬刀去挡,一下砍死两条,毒蛇凉凉的血洒在他脸上,腥臭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念起之前阿榆给他喂药时,塞进他嘴里的山楂丁,酸酸甜甜的。
不由地骂爹,自从踏进这里,再没吃到过甜食果子。
又有几条毒蛇冲着他和祝宸宁面门而来,挥刀砍死冲去祝宸宁面前的两条,他自己后仰去避另外两条,不想一歪头,就看到地上也有几条爬上他的鞋面。
看来今日是避免不了被咬。
但痛感并未传来,耳中听见祝宸宁低低地念出一句咒语:“……困吾与天地方位,得此间之印,控光阴不息,阵起!”
所有人的动作在此时全部顿住。
姜晚义抬脚踢掉缠在腿上的毒蛇,疑惑回头看向祝宸宁。
不禁惊叹,要不怎么说是个娘子都喜欢祝师兄,这种时候他还是这么温文尔雅,春风和煦。
祝宸宁对他扬起一个实在温柔的笑,同他解释:“身在此阵,以我为阵眼,我既是时间,光阴流速皆在我掌控之中,他们的行动在我神识间宛如龟速,我可以轻易夺走阵中任何人的性命,他们却动不了我们分毫。”
姜晚义握着刀都忍不住拍掌,露出佩服的表情,“没白等,真是令人顶礼膜拜。”
祝宸宁笑回:“这是个费时费事的杀阵,第一次用有些生疏,若是手未伤应当能再快些。”
“不必谦虚!”
“没有谦虚,越是厉害的大阵,限制越多也越伤神,时间有限想办法问出解药。”低声说完,祝宸宁一挥手,其他人重新恢复行动,只是根本再近不了他们身。
姜晚义轻轻松松将少年踹倒在地,刀架在少年脖子上,冲着老妪喊道:“怎么样?我兄弟厉害吧?想要你儿的命,赶紧说出解药。”
祝宸宁露出个宠溺的笑,也对老妪说道:“我们对你与陆菀娘子间的恩怨并不十分清楚,也从未参与,我们只要解药。”
老妪阴沉着脸,“真是碍事。”
“赶紧的!老子耐心有限。”姜晚义难得不是笑脸迎人的模样,语气豪横跟个匪头似的,露出了些许本相。
手中刀往前送了送,少年的脖间立刻印出白痕,再往前可就要命了。
“等一下!我可以说。”老妪的脸上露出慌张之色,“只要说了就能放过我儿?”
“当然,只要你别故弄玄虚。”姜晚义随口回道。
老妪却看向祝宸宁,“后生,我要你的保证。”
她倒是很会看人。
祝宸宁点头,“好,只要你说得解药是真,我们留你儿一命。”
老妪叹口气,终是说道:“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七情分别为哪七样对吧?”
祝宸宁点头。
喜为鹊鸟尾羽、怒为亲人心头肉、哀为少年的青丝、惧为蝙蝠红眼、爱为春日桃花、憎为悔恨之泪、欲为童子血。
老妪苦笑一声,“那你们一路行来,竟还没猜到吗?”
“老生取不到,也不舍得取的唯有一样啊。”
祝宸宁和姜晚义异口同声,“是怒?”
老妪点头,“就是亲人的心头肉,我阿女已经不在了,剩下个阿男我也不舍得取。”
“如何?解药你们已经知道,可以放我母子一条生路了吗?”
祝宸宁沉思片刻,正要撤阵,姜晚义忽然拦住他说道:“不对!七样东西里‘欲’为童子血,三娘那日在院中咬破了李兄的嘴我们有目共睹,若解药是‘怒’,那服错解药,三娘早就该死了,除非……李兄不是童子或者解药不是‘怒’而是‘欲’。”
祝宸宁凝眉,小师弟眉心还带着守身道印,是童子没错,总不能在道印上身前,就已经不是了?
他们眼下去何处求证小师弟是不是童子,这种私事除了无情的小师妹,谁会挂在嘴上说。
老妪说道:“童子血也得是童子新鲜的心头血才行,解药就是‘怒’,信不信由你们。”
一直沉默的陆菀说道:“童子血这句她没骗人。”
听到陆菀的声音,老妪露出一口黄不拉几的牙,咯咯笑起来,“陆菀,即使告诉你解药,你也救不活傅识,他哪有亲人啊,他的亲人远在南边,是你强行将他霸在这里,一切都是你自作孽。”
陆菀神色几番变化,重新沉默下来。
祝宸宁比陆菀急,“一定得是有血脉关系的亲人?”
“当然。”老妪似乎有些不理解:“后生之前说了那么多,你那阿妹同你居然不是亲兄妹?既然不是亲生的,你那么费心干什么?”
祝宸宁缓了缓,“我虽不是她亲兄,但她自有亲兄弟姊妹,不劳你烦心。”
姜晚义闻言脸色渐沉,却只是说道:“祝师兄,你有捆仙绳吗?我们先将这一老一少捆起来。”
祝宸宁当真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条银色的软绳丢给他,“只有缚妖绳。”
这还是苍清在汴京时送他的,头回用。
姜晚义三、两下将老妪同少年绑了,才凑到祝宸宁耳边轻声说道:“三娘并无其他兄弟姊妹,之前是我配合她做局气李兄的,喊她三娘只是因为,她将你和陆师姐当作亲人,在无忧道长门下排三。”
进洞后一直云淡风轻的祝宸宁,这下是真稳不住了。
万物讲究平衡,布了个抬手间就能要人命的阵法,自然限制颇多,也极其伤神,一时慌乱气血上涌,他直接吐出口血,神思不能够再支撑这么大的杀阵,挥手撤去。
姜晚义被唬了一跳,忙去扶他,想明白其中关窍极是懊悔,不该现在就同他说这些,这师兄姐妹三人向来感情深厚,能互相以命相护。
扶着祝宸宁在旁坐下,安慰道:“祝师兄先别急,也许这老婆子在骗人,待我再去好好审审。”
刚要转身,斜侧刮来一阵疾风,他若是现在避开,身前的祝宸宁必然就会中招,身体本能地要躲,心神却将身体控住,接下了这一击,左后肩头被一把银色小飞刀扎中。
姜晚义转身,却见发招的是陆菀,他神色一凛,“陆菀娘子这是何意?”
陆菀什么也不说上手就开打,姜晚义肩头见血,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十招内夜影刀就架在她脖子上。
若不是那些毒虫暗器,他能更快拿下她,满脸不解再次问道:“你们术青寨的都脑子有疾?我和你无冤无仇吧?”
他姜晚义在道上,确实也有不少仇家想要致他于死地,但眼下还没人敢真的来挑战他,何况这里是偏远的黔东南,不是汴京城,谁会认识他姜爷。
陆菀竟无奈一笑,垂手而握的刀掉到地上。
姜晚义以为她这是要认输,不曾想紧接着就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传遍了整个岩洞。
他的第一反应是,刀柄处居然藏有火药?这下要粉身碎骨,再见不到他的小鱼了,耳膜嗡嗡嗡地发疼,口鼻似乎流出血来,只模模糊糊听到陆菀说道:“对不住了,姜小郎君。”
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139章
姜晚义混混沌沌陷在黑暗中, 他似乎是被人抬到哪里平躺着,又似乎有人割开他的手腕,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 还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可他醒不过来,双眼怎么也睁不开, 就好像是被鬼压床,身体和眼皮都很沉,唯独意识清醒着。
耳边忽而听见一声尖叫喊阿娘的高音, 传到他这里, 都已经被溶洞中的风吹得变形,听不出是什么在鬼哭狼嚎,但姜晚义就是能听出白榆的声音,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陆菀惊讶的表情,“竟然醒了,看来迷药量不够。”她放下手中的刀往袖子里摸去。
姜晚义勉强转了转头, 他四仰八叉被铁索绑在石台上, 原本睡在石台上的傅识不知去了何处。
全身无力应是被下了药,手腕处疼痛难忍, 那“滴答滴答”声正是从他手腕处而来, 是他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的声音。
眼看陆菀拿出不知何物,要再给他加重一次药量,他忙说道:“你死也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菀的动作停顿,竟真回答他,“具体做什么不能告诉你,因为愿望不能说破,但姜郎君为我术青寨女子做得贡献, 陆菀日后铭记在心,定给你立个长生牌位。”
放狗屁的长生牌位,死都死了小爷稀罕?姜晚义在心中将陆菀骂了一通,问出得话很老实,“到底什么贡献?”
陆菀不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说道:“原本不用牺牲你,我夫君就能做,可惜他被下了七情蛊救不回来,废了。”
说着话她放下迷药,另取出个小罐子,又从里头夹出只小虫,要往姜晚义手上的伤口处放。
姜晚义急急喊道:“喂喂喂,什么脏东西就要往小爷身体里放!?”
“情人蛊。”
“!!!”
姜晚义心跳加速,一下慌了神,本来疼得发青的脸色瞬间苍白,“你不必用这种东西,我可以直接爱你,真的,别放,别放别放!!!”
陆菀被他抗拒的表情,和违心的话逗笑了,手上动作渐缓,“你爱不爱我无所谓,我只是需要你心甘情愿为我去做事。”
“你都用情人蛊了,那能是心甘情愿吗?!!”姜晚义即使全身使不出力,心神慌乱,几番挣扎下,脚踝处的铁索竟也被挣得哗啦啦响,“陆菀娘子要做什么直接说,我替你去做就是。”
“你若知道是什么事,哪里会心甘情愿送死。”陆菀神色纠结,似也很是无奈。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布局多年,不曾想好好的引子被罗婆婆毁了,只能委屈姜小郎君代替我夫君去做引子,若是用过情人蛊不算心甘情愿,实在不行还有个祝郎君可以再重新培养,只是又要多等几年。”
没头没尾的,情急之下姜晚义一时也听不明白她到底在讲些什么,终于骂道:“你们术青寨的,果真是各个脑子有疾!!”
手腕上的铁索被他挣得一阵响。
陆菀不打算解释,重新去夹罐子里的小虫,忽而不知从何处斜射来一枚铜钱,打在她手腕上,力道不算大还是叫她手上吃痛,劲一松罐子掉地上,芝麻大的情人蛊虫不知道跑去哪里。
同一时间,只听到角落里传来极轻的一句,“云霞披身,迷途知返,阵起。”
岩洞中忽而就弥漫起无数的烟雾,将人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如坠云间。
姜晚义身上劲一松,暂时安全了,刚刚他使出仅剩的全劲,才用没被割腕的手,从袖口处够到一枚铜钱打出去。
可刚放下心,也没休息多久,忽然耳边发痒,常年在江湖行走的人,警惕性自然很高,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却又听见九哥念诀的声音,烟雾散去,耳边是毛茸茸的巨大狼头。
“三……三娘?”
以及狼背上的白榆。
“阿榆?”
苍清疑惑地瞧着眼前石台上的姜晚义,绕着他走上一圈,最后露出尖牙往他手腕上凑,这要是咬下去手就直接废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晚义急道:“三娘!我不是九哥!你不要认错!!!”
白榆趴在苍清背上,牢牢抱着她的脖子,也一个劲喊她,“清清,这是小姜!不是食物啊。”
然而毫无效果。
好在李玄度及时赶过来,挡在姜晚义身前,替他护住了手。
姜晚义感动地要哭了,“李兄你就是我亲兄。”
“我没你这么无能的阿弟。”
话是这么说,月魄剑却飞至空中替姜晩义砍去铁链。
如今他们人多势众,陆菀暂时也没了法子,加之忽而瞧见一头巨狼,更是怔愣,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一旁。
苍清对挡在眼前的李玄度很不满,伏低身,龇了龇牙,虽做出进攻的姿态,却没有真的扑上前一口咬下去。
李玄度相当大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强行顺下了她炸起的头毛,“好久不见苍苍,就是大了些,有点不习惯。”
苍清绿色的瞳孔瞬间收紧,往后退两步,竟在一只现原形的狼妖脸上瞧见了慌张。
见她没完全失智,似乎能认出人,李玄度继续说道:“阿清,留他一条命吧。”
闻言苍清忽的化回人形,她背上的白榆一下摔在地上。
白榆:??!
她揉着屁股爬起来:没爱了!姐妹间的友谊分崩离析了!
苍清眼下根本不关心姐妹,神情依旧带着渴望,看着已经爬下石台,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姜晚义,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满手血的祝宸宁。
极其轻地说道:“玄郎,我似乎并不只对你的血肉感兴趣。”
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鼻尖萦绕的全是血腥气,激发出她的兽性,再配合绝情丹未完全消散的药效,让她根本忍不住妖嗜血啖肉的本性。
她缓步朝着祝宸宁走去,袖子被人拉住,苍清回头,表情冷淡:“你要拦我?我已经给你面子放过姜晚义,你的承诺不值钱吗?”
话一出口,李玄度松了手。
这可把祝宸宁吓得不轻,看着缓步朝自己走来的苍清,求助道:“小师弟你倒是拦着她啊!小师妹我是你阿兄,你不能乱来!”
陆宸安捂住眼,不忍地转开头,“师兄你放弃吧,小师弟已经被驯服,救不了你。”
“好阿兄,我就喝你一点血。”苍清勾了勾嘴角,“正经事我可以晚上去你屋里找你。”
手腕又被人拉住,苍清刚要发火,李玄度用剑划开自己的手心,送到她眼前,“喝我的。”
苍清停住脚,怔怔看着他的手心,很是犹豫,“可我想尝尝别的口味。”
“你要我心头血也可以。”
李玄度才说完,祝宸宁和姜晚义阻止的话堪堪出口,苍清已经隔着衣服,一口咬破他心口的皮肤。
三人的脸白了又白,李玄度是失血过多,祝宸宁是惊吓过度,姜晚义是即失血过多又惊吓过度,加之迷药劲未过,连带着头都晕乎乎的,脚步直打踉跄。
白榆就站在他身旁,顺手扶了他一把。
姜晚义站稳后,却立马挣脱退开两步,将手背去身后。
白榆只觉莫名其妙,面色带上些恼意,“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扶你还嫌弃?”
“不是,脏,被毒虫血水沾了一身。”姜晚义垂头避过她,坐去了祝宸宁身边。
白榆看着他,余光扫了眼自己的掌心,竟是一手的血。
怪不得刚刚扶他的时候手感湿腻,原来衣上全是血,只是他整日只穿深色的衣服,黑色即使被血染透了也瞧不出来。
这就是他爱穿玄衣的原因?受了重伤也不会叫人瞧出来。
他这是怕她嫌弃他身上脏污,还是不想让她担心?
这么重的血气,也就不怪苍清会闻着味,第一时间冲到他身边。
一打岔,苍清已享用结束,却丁点事也没有,姜晚义和祝宸宁才松口气,他俩一致认为要么那老婆子在骗人,要么李玄度不是真童子。
苍清的神志和一丢丢道德也重新回来,看着李玄度的手和胸口皱起眉,轻声嗔他:“你真是不要命了。”
明明可以和从前一样,强制阻止失了神志的她,非要棋行险招,守着那个唯命是从的诺言。
李玄度歪着身,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垂着眼整个人有气无力,“正经事也可以找我,不要找大师兄。”
“我疯了你也疯了?”苍清扶住他,为他输真力止血,轻轻叹气,“不是让你站在最后吗?出什么头。”
陆宸安一时间忙得很,六人里除了苍清越来越精神,另外五人包括她自己都负伤,全坐在一处休息,趁机快速交换信息。
苍清却越听越觉得哪里有问题,到底是哪里不对,又一时想不透。
直到姜晚义问道:“九哥,你到底是不是童……”
李玄度打断他,“别问,和姜爷你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大庭广众之下,姜晚义你要点脸吧。
突然机灵的陆宸安,拉开苍清的后领口瞧了眼,兴奋出声:“黑印不见了,七情蛊毒解了。”
众人心中压了数十日的心事大石,终于全都落下。
姜晚义哼笑,“这都能误打误撞解毒,三娘你可真是天选之子的气运。”
祝宸宁也道:“差点就被人骗了,真是歹毒。”
坐在不远处发愣的陆菀听见后,脸上忽的重新带上喜色,喃喃出声:“原来解药是‘欲’。”
起身快步走到老妪和少年身边,这两人还被缚妖绳绑着,之前也被她迷晕,眼下被吵醒脸上带着些茫然。
她二话不说就扯开少年的衣襟,掏出匕首就要取血,少年竟是一点也未反抗。
苍清歪起头看着少年的胸口,上面留有取心头肉的伤疤,她见过李玄度取心头血割开口子的伤痕,两者区别很大。
她开口问身边几人,“七情是哪几样东西来着?”
陆宸安答她:“喜为鹊鸟尾羽、怒为亲人心头肉、哀为少年的青丝、惧为蝙蝠红眼、爱为春日桃花、憎为悔恨之泪、欲为童子血。”
路菀此时已经接了半盏心头血,送到躺在角落里的傅识嘴边。
那被取血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这讥讽没有逃过一直盯着他看得苍清眼睛。
“慢着。”她出声阻止陆菀的动作。
陆菀顿住,回头疑惑地看她。
苍清勾唇笑,“我气运确实好,但解药不是‘欲’。”
见陆菀半信半疑,她耸耸肩很是无所谓,“你要是想他死你就喂吧。”
陆菀更加不解,“那你是如何解得?”
不止是陆菀,另外五人也是满脸疑惑。
苍清说道:“你们想想这老婆子的亲人就剩下这小少年一人,心头肉只能用他的,而他既然是童子,取心头肉的时候必然会带上心头血,毕竟又不能像洗羊肉似的先过水。”
众人恍然,既然带上了心头血,‘欲’又怎么会是解药。
那老妪依旧面无表情,少年倒是因为被戳穿真相满脸愤恨。
“那解药到底是什么?”陆菀急忙问。
李玄度在这时轻笑出声:“原来解药是‘憎’。”
笑容苦涩无奈,带着些庆幸还带着些后怕,多少次差点就让她在解毒前喝到心头血。
一时又不知跳崖前伤了她是好事还是坏事,若没有伤她,他就不会心绪震荡,悔恨万分跪在她榻前认错,她也不会阴差阳错在亲吻时,吃到他的泪水。
陆菀的表情又变得失落,想来是无处可寻这悔恨之泪。
老妪大笑起来,“陆菀,你救不了他,但丧夫之痛又怎么和我的丧子之痛相提并论,我连给阿女收尸的机会也没有!”
“你有的。”苍清指着陆菀说道:“你阿女就埋在她家院里。”
“什么?!”陆菀和老妪同时惊讶出声。
第140章
苍清取出个银镯子扔给陆菀, “这是你那位旧友之物吗?”
看陆苑和老妪瞬间呆滞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猜对了。
她对老妪说道:“老婆子你也别费心弄死傅识了,陆菀不过是拿他当引子。”
又看向陆菀, “你手上有个银盏吧?之前埋在你家院中大桑树下那个,这东西我要了, 你自己交出来,还是我打到你交出来?”
她身边五人都尴尬地咳了两声。
这绝情丹的药效说好吧,昨天吃的, 今天还没消散, 还是这么嚣张无情,说不好吧药效又很不稳定,道德时不时还能回来些,对他们五个手下留情。
陆菀敛上肃容,声音警惕,“你如何知道的?”
苍清随口答道:“这不用你管, 你只需将祀毒盏还我。”
她之前就隐约觉得那银色罐子是神物, 只是凌阳给得册子中,并没有说祀毒盏上有刻花纹, 但她刚刚随口诈了一下, 还当真是个盏,这就让她更加确信。
见陆菀一言不发,苍清站起身出声喊道:“月魄!”
月魄剑从李玄度的腰间出鞘飞到苍清手中,她要打到陆菀交出来。
李玄度伸手拦住她。
苍清烦不胜烦,头也不回,“小师兄你再拦我,我连你一起打。”
解完毒没有利用价值后,态度转变之快让众人嗟叹。
李玄度:“不拦你, 让我先同她说两句。”
“还有什么好说的?”苍清回头蹙眉瞧着李玄度,在看到他泛白的唇色后,犹豫了一瞬,竟真就乖乖坐回他身边,支起头耐下心等他先说完。
李玄度开口说道:“陆菀,我就一个问题,若你老实回答我,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你心中所期待之事。”
陆菀:“好,你问。”
“我小师妹本是好意,受人之托将小莲与你阿姊陆苑的种子带给你,也算是对你陆家有恩,你为何还在明知神娶亲九死一生的情况下,同意她进洞?”
陆菀道:“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样貌,就知道她注定逃不掉这事,何况她当时本就命不久矣,能替下我族中一个少女的生命,也算死得有价值,再者我知你们一定当日就会将她救出,朋友间不就是如此?”
李玄度点点头,“确实如此。”
苍清之前还想不明白的事,这下全想明白,她嘴快说道:“原来你对祀毒盏许得心愿,是希望族中少女再不用进洞,你想弑神?”
陆菀的脸瞬间煞白,祀毒盏可令人心想事成,可愿望被说破后就不再有效。
老妪吼道:“她这不忠不义之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好事!”
李玄度:“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陆菀明显是强稳着心神,“李小郎君,我已经作出回答,你是否该告诉我更多,我想知道的事了?”
李玄度点头,“你想做得事,我小师妹已替你完成。”
他将在虫巢以及弑“神”的经过讲出来,自然是只拣重点略过不该出现的部分。
时不时还得阻止没皮没脸的苍清,做不必要的细节补充。
比如是怎么诱骗他睡觉,没成功还要发脾气……
陆菀听完神色愈加复杂,沉默良久,忽而自言自语:“你当初猜得果然不错,那怎么会是真神,你从来都比我聪慧,比我有能力,你才是该活下来的那个。”
她眼睛有些红,走到老妪身边解缚妖绳,“罗婆婆,罗蔷并非我有意害死,但与我确实脱不开关系。”
心愿已经达成,是时候解除误会。
事情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术青寨的族祠中有幅自古传下来的画,画着一对神仙,关于这对神仙还有个口口相传的故事,讲得是某个年间,正值天下大乱妖邪四出,这处深山老林也不曾躲过,无数从未见过的妖魔鬼怪在各个寨中肆虐。
神女与神男便是在这时出现,据说他们当年,就住在青龙山的那处石洞里,二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等这对神仙离开时,这处已恢复往日宁静,寨中人感念仙家恩德,自发塑得神像供在石洞中。
那神仙画像是在石洞中寻得,想来是神回到天上,便舍掉了这些身外之物。
故事与画就这样一代一代的往下传,不知哪日开始,寨中陆续有人梦见神男在四处寻找神女。
寨中人一合计,决定给神娶亲,样貌要挑与神女相像的,哪怕一分像也行,但即使这样的也不好挑到,所以那时并非年年送,也确实是期满就回家,数量不多自然各个能做荣耀。
白榆实是忍不住插话:“你们术青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疾?这都是什么逻辑,就算月华神君真的在找神女,你们给人塞替品?他也看不上啊。”
姜晚义应声,“我同阿榆想法一致,就是有病。”
陆菀苦笑,也不反驳,“那是祖上流传下的习俗,我其实并不清楚。”
再后来石洞中的神像莫名少了一尊,遍寻不见,而画传得时间久了,也越来越模糊,神女还能照着石像临摹,神男的模样却是再无人知晓了。
陆菀说回她自己身上,“我十岁时阿姊私自离寨,族中圣女之位空缺许久,恰逢连年天灾,寨中人都认定是神寻不到心上人的缘故,当即选我做圣女,与神沟通重新往石洞中送新娘。”
那年她十五岁,少年懵懂无知,族中长老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不曾想天灾真的结束,而新娘也消失无踪……十二年来,回来的新娘数量不过一只手。
“罗婆婆在我阿姊离家后,待我如亲女,她的阿女罗蔷是我的手帕交,我们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在我做圣女的第七年,也是我和罗蔷遇上傅识的那一年。”
傅识从南边来做生意,无意间误入林间,他身段挺拔,长相白净清秀,长得和寨中的男子不大相同,罗蔷一眼相中。
“当时也正逢神选新娘,我们都认为这石洞有问题,便商量着找出问题所在,罗蔷提议当年的新娘由她来做,让我同媒人去说,我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答应。”
“在进洞的前一天,罗蔷找到傅识同他表明心意,可傅识拒绝了她,说自己已有家室,他的妻儿还在等他归家。
“罗蔷很伤心来找我哭诉,后来我们趁着石洞前的蛊术大部分都已经撤去的空隙,当夜进了石洞,寻到那机关又进了裂缝,却迷失在无数的洞室和岔道里,里面到处是比人还大的虫,我们历尽千辛、精疲力竭,也未寻到出路。”
“我本以为就要死在里头,我怪她不该因为一个男人,就意气用事拉着我进洞,她说她早就瞧出我也对傅识有意思,定在心里瞧她笑话,还说我残忍,年年将寨中女子送进这鬼地方,说我是杀人犯。”
饥饿、恐惧让两个少女发生了无意义,却激烈地争吵。
“而后我被她打晕,等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身边,想到她竟将我独自丢下,当即心灰意冷,不曾想兜兜转转,我竟意外走出裂缝回到石洞,而她永远留在了里头。”
说起旧事,罗婆婆老泪纵横,用枯黄的手抹着眼睛,涕不成声,想来午夜梦回都在思念自己的阿女。
陆菀倒是没哭出来,只是泪眼盈眶,颤声继续说:“后来我才知,罗蔷用她的死换来我的生,祀毒盏本是在她手中,她心甘情愿以身做引,祈愿陆菀一生平安顺遂。”
她手里拿着从罗蔷手腕扒下来的银镯,轻轻摩挲,“这上头刻有她的名字,是我亲手所刻,是个‘蔷’字。”
蔷,多刺,美丽、坚韧也充满危险,而罗蔷这朵蔷薇,也最终困死在回回绕绕的石墙中。
陆菀也终于是忍不住抹了下眼睛,“午夜梦回时,我都懊悔不已,我就不该同意她去做新娘,我亲手将她推到的死路,而她死到临头竟还想着救我,人怎么能这么傻呢?”
傅识不知何时醒了,轻轻唤她,“菀娘。”
陆菀看了看他,抽泣了声,说道:“其实每位蛊师都只有一对情人蛊,母蛊在我身上,子蛊刚刚已被姜小郎君打翻不知去了何处。”
她走到傅识身边,“傅识,我其实并未对你下情人蛊,都是骗你吓你的,就为了让你误以为自己只能爱我,对不住害你至此。”
傅识勉强扯出个笑,“后来,我知道了。”
陆菀的泪眼瞬时睁大,“那你为何还……”
“陆菀,我是心甘情愿替你做引,去救族中那些女子的,只是可惜我中了七情蛊,再无价值。”一口气说完傅识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流出血来。
无论陆菀用了什么法子留他性命至此,约莫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陆菀似也有不忍,“你不是说临安还有你的妻儿吗?你不是说你离家时,你阿女还不到周岁还不会喊阿爹,你要回去抱她吗?”
陆菀抬手抹泪,轻声同他说:“傅识,我并不爱你,我在利用你。”
也许最初时也动过心,可对罗蔷的愧疚与悔恨,圣女的责任都让她不可能再爱上眼前的人。
傅识苦笑道:“我也知道。”
陆菀也苦笑,轻轻擦掉傅识嘴角的血,抹过泪的手指划过他的唇,“我们以后两清,你可以回你那心心念念的临安了。”
两人相视苦笑,却再无言。
在术青寨的这个溶洞里,万事起因都不过一个情字,友情也好、亲情也罢、爱情也成,终归都成了还不清的债。
苍清看着这两人又歪起了头,喃喃:“身形颀长,面似书生,临安还有妻女……”
“你就是何慧那离家多年失踪的夫君!?”
白榆跟着说道:“小桃的阿爹?”
李玄度也恍悟,“怪不得初始相遇,就觉得你身形眼熟。”
他们曾在何慧家见过画像的。
想到小桃想念阿爹差点死在前岁除夕,白榆便对陆菀说道:“可你即使是为了族中少女们,也不应当牵连无辜的傅郎君,你明知他家妻儿在等他归家。”
陆菀眼中还带着泪光,似笑非笑,“大义总是会有牺牲的,何况自古以来,男人们为了权力斗争和无聊的私欲,从而牺牲的女人还少吗?怎么不见你去抨击他们。”
白榆默然。
傅识也道:“我是自愿的。”
苍清眼瞅傅识,很是纳闷,“你心里放不下妻儿,又喜欢陆菀,人真的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
姜晚义恨铁不成钢:“三娘,不要给人点破,多尴尬啊。”
苍清依旧直言不讳:“你又不像我失去了记忆,你这不是负心吗?”
众人:“……”
骂人还知道先把自己择出去。
但想来傅识也没法回答她,岩洞里只剩沉默。
苍清等了又等,“难道我说错了?那你们谁给解释一下?”
她看向另外五人,无辜的大眼里满是求知欲。
李玄度拍了拍她的头,“说得没错。”
“既然没错……”苍清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这就是你除夕夜要同我意绝的原因?你怕我记起李玄烛的事后,同时爱上两个人,成了负心人无法抉择,难以自处?”
李玄度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中他心中所想,愣了片刻才低声道:“阿清不是负心人,我才是。”
苍清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别难过,等我吃够绝情丹,就不会有这种问题,我答应你在我的床榻边给你留处位置,不赶你走了。”
众人:“……”
简直是对牛弹琴。
出去的路有陆菀他们带着,要比进来时方便许多。
苍清还发现罗家那小少年,看陆菀的眼神怪怪的,不再是先前那般充满恨意,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他手心中还握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装蛊小罐子。
不过她不是很关心,没多久就忘到九霄云外。
出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等回到陆菀家夜幕正好降临。
如愿拿到神物饲毒盏的苍清众人,当然很想连夜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各个身受重伤,寸步难行。
只得再在寨中修养几日。
第一日,苍清还缠着李玄度要绝情丹,都被他找理由搪塞过去,为此还又牺牲过几次色相。
第二日,她不再围着他打转,只是偶尔还会对他说些浑话。
第三日,她对他整个人以及血肉都失去兴趣。
第四日,她开始哭唧唧地找他们一个个道歉,给李玄度捧来一堆补血的丹药,也不准他下床,泪眼朦胧的给他胸口上药,三餐都亲自送到他面前。
又给祝宸宁跑前跑后,绝不让他的手做一件脏活累活;还反过来磕着头,答应教姜晚义引火诀,以报答救命之恩。
抱着陆宸安和白榆,眼泪鼻涕说着体己话,好几个夜间,三人更是睡在一起,好得如连体婴孩,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天天在商量什么,还说定要找最好的剑送给大师姐。
第五日,苍清完全恢复正常,同李玄度说“唯命是从”是脑子不正常时随口胡说,不必当真遵守。
还反复同他道歉,说之前那些床榻上的糊涂事不是她本意,她摸着胸口一脸庆幸,说还好没有真的对自己的同门师兄们,做出什么罔顾人伦,不可挽回的事。
第六日,李玄度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不再亲热地喊玄郎,也不故意疏离地喊李道长,而是依旧喊他小师兄。
相处起来自然的似乎又回到在信州初遇之时,也像是没开窍时,可以毫无顾忌同他玩笑,如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兄。
第七日,重新启程。
苍清将月魄剑赠予他,说是报答剜心割血的救命之恩,还说天上月不应当失魂落魄,叫他振作些。
又过了几日,几人照常赶路。
李玄度打马行在大师姐旁边,询问缘由。
大师姐满脸可惜,很无奈地告诉他,“绝情丹不继续吃下去的话,不需要多久就能重新拥有正常的七情六欲。”
“唯有一样不好,那便是用谁心头血做得药引,同这人从前有过的情意,从此一笔勾销,了无痕迹。”
原来如此,李玄度拉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脸上扯出抹苦笑,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一切竟回到他最初所愿,当真是言出法随,该他受的。
她也果然比他信守承诺,无论是一眼认出他,还是她说得那句“就算他跪在我面前,将真心剜出来给我,苍三娘也绝不会吃回头草”。
她都说到做到。
即使他悔断肠也没用,她真的不会再回头,也不会再喊他玄郎。
那个平时遇险时只躲他身后,永远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和他心意相通,与他默契十足的小仙姑,现在围在别人身边。
她的眼里全然没有他了。
也许这样也挺好,至少以后她找回记忆的时候,不会再为难。
脑海中想起除夕夜去冥府时,崔府君同他说得话。
“怎么是你,今日她没同你一起来?算了,既然是你,也看在她的面上,我便不追究你盗册录打伤我冥吏的事了。”
“你这身份我也得罪不起,当时你神魂俱散,她为了你能顺利转生,都能心甘情愿堕入饿鬼道百年,若我真对你怎么样,她一定又会来闹,你赶紧走吧。”
说完崔府君一挥手中大笔,强行将他送出冥府,虽说是没有拿他怎么样,但这一下依旧让他生魂受创。
崔府君也定是因为他的样貌,认错了人,毕竟冥府册录上,清清楚楚写着,李玄烛的转世为九皇子赵玄,而姜晚义才是真皇子。
他的年岁生辰也与他一般无二。
宝兴四年,五月初九日。
准确来说,生死簿里,根本没有他李玄度的名字。
说不好这是不是他的生辰年岁。
且当它是吧。
但不可否认,他拿了他的人生。
其实仔细看,他与姜晚义二人,无论身形样貌,都有几分相似。
而苍清对李玄烛的爱意,为了送李玄烛重入轮回,甘愿堕入饿鬼道百年。
日日在黑暗无光的底下忍饥挨饿,日日被吃不饱的恶鬼啃食血肉、吃干抹尽,等第二日血肉重生,重复前一日的苦难。
这便是她怕饿,喜爱吃食的原因,也是她怕鬼的真正原因。
思绪回拢,目光落在前头的她身上,她骑着同风,行在姜晚义和白榆旁侧,三人相谈甚欢。
同风一直时不时回头寻他,她拉着缰绳不会感觉不出。
也好,真的。
可心口的伤明明已经愈合,却又开始疼,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苍清回过头,脸上还挂着同姜晚义说话时的笑,朝自己招手。
“小师兄别磨蹭,行快些,阿榆和姜郎还说要赶在桃花落败前,去梧州看花呢。”
《祀毒盏》卷完——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宝宝们还满意吗?是目前最长的一卷,接近十万字,我真的埋了很多伏笔的。
下一卷建议攒几章,一口气看比较爽,很期待你们来揪伏笔和逻辑,自认没有特别大的漏洞(叉腰骄傲),当然要是宝宝们愿意先订阅再囤就更好了,给你们鞠躬,说渴了,宝宝们能不能赏点营养饮料?[求求你了]那个什么液,啥时候能破千啊。
差点忘了要给李道长点首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