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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11章
李淮却又坐回栏杆处, 连带着还缩了缩身子,这熟悉的模样,让苍清回头朝身后望去。
小径处缓缓走来一人, 正是姚玉娘。
她的视线与苍清对上,不带丝毫惊讶, 想来是已经发现姚楼里的是傀儡。
姚玉娘走进亭中,这回没有走向李淮也没有瞧他,只对苍清六人说道:“几位要得东西在我手里, 但我现在不能给你们。”
这是并不打算与他们为敌的意思, 反而是好商好量。
陆宸安忙问:“你要用它医水毒?怎么医?”
姚玉娘不回她,只道:“等花展结束,玉娘会将香炉还给各位。”
陆宸安坚持:“我略懂医术,可以帮忙。”
小队另外五人齐齐挑眉,大师姐还真是谦虚。
姚玉娘摇头,“你帮不上, 这是邪祟, 普通医者难解。”
苍清诧异,直言道:“你已经知道李淮真实的身份?”
“他的身份?”姚玉娘终于看向李淮, 神色温柔, “我只知他不是真正的钱家郎君。”
此话一出,李淮不再假装,坐直身子苦笑:“玉娘果然早就知道了。”
姚玉娘走到李淮身侧,温声道:“淮郎的演技可真不算好。”
苍清收起浮生卷,重新坐下,默默瞧着亭中李淮和姚玉娘二人。
另外四人也都缩回苍清身边,或坐或站或蹲,尽量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 谁都不愿打断这夫妇的对话。
姚玉娘拉起李淮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笑说:“病弱的钱家富贵郎君手上,怎么会全是茧子?”
李淮也笑,笑意温柔缱绻。
他真是只有在姚玉娘身边时,才会流露出更丰富的情感,也才有了人世间的烟火气,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君。
月色皎洁,亭中这二人一站一坐,执手相望,美得像一幅静默的画。
这幅画落进苍清眼里,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指腹,有握笔画符箓留下的薄茧,又悄悄拉过小师兄的手,一处处慢慢摸索,找寻他手上茧子的位置。
他突然回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进他的掌心,温热有力,偏他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紧牵着她,让苍清莫名觉得他好像在贪恋什么。
来不及细想,亭中又传来姚玉娘清灵柔和的声音,“可他不是钱家郎君又如何?同我拜堂的人是淮郎,与我相伴五年同塌而眠的人也是淮郎。”
“嗯。”李淮轻声应她。
姚玉娘的眸光依次扫过苍清一排六人。
站着的陆宸安,紧挨着她端正坐着的祝宸宁;坐姿懒散的李玄度,与他执手,翘着腿的苍清;蹲在椅上托腮的白榆,她身侧背靠亭柱,抱手而站的姜晚义。
人总是会不自觉靠近自己想亲近的人。
“三位娘子与三位郎君正巧相配。”姚玉娘瞧着他们六人如此说道:“那可想去看看我同淮郎的过去?”
苍清颦眉凝思,这话是什么意思?玉娘为何会忽然转换态度,还要同他们讲她和李淮的过去?
而李淮竟也不拦她。
不禁暗想是不是漏了什么细节没有考虑到……玉娘手上的神物是什么来着?
姚玉娘并不会给她过多的时间去思虑,她放开李淮的手,行至亭中心,“便请各位两两相配,亲自去演一遭玉娘与淮郎的故事吧。”
她衣袖轻挥,翩然起舞,犹如月下仙娥。
步步摇曳生姿,白衣翩跹,如冬日里迎风而展,傲然的水仙,遗世而独立。
她旋身数圈,扬起的披帛轻轻扫过亭中众人。
一股清幽花香钻进众人鼻尖,苍清不由自主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玉娘翠微色的披帛,入手却成了一段红绸。
画面倏然一转。
红绸中心绾着同心结,另一端牵在她对面人的手里,他倒退着一步步拉着她缓缓往前走,脚踏过地上的红毡,苍清微低着头,只能瞧见对面人的红袍。
视线所及皆是喜气的红色。
想抬眸瞧一瞧眼前人的模样,却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耳边是唢呐吹出的喜乐,外头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等一起拜过家庙,也来了个人扶她,这时候便反过来,苍清成了倒退着走得那个,即使一路都面对面,她都没法抬起头。
到此处,就算身子依旧不能自控,苍清也知道她是在玉娘与李淮的故事幻境中,正经历姚玉娘的人生,那么对面的新郎便只能是李淮。
进了新房刚站定,有人高喊一声:“对拜!”
她像个被人控制的牵丝傀儡,腰不受控得直接弯了下去,新郎却比她拜得更快,起身时,她头上的花冠,撞上对面人的直脚幞头。
引得周围人哄笑,因此变故,她也终于做出抬起头的动作,看清了对面与她拜堂之人的模样。
他果然如自己曾经想得那样,穿着红衣去当新郎官,必然也是琼枝玉树好看极了。
只是他这脸色实在是有些白,比不得当日在汴京时那一身公裳惊艳。
即使二人面上的表情都极为冷淡,也不能说话,可苍清的内心却实打实松了口气,讲得虽是姚玉娘和李淮的故事,但对面新郎不是李淮的模样真是太好了。
短暂的视线相及,二人都撇开了目光。
苍清是还想多看两眼新郎扮相的小师兄,但姚玉娘当时对李淮似乎并非如此,偏她没有对身体的掌控权,姚玉娘当年做了什么,她现在便只能做什么。
由人扶着坐到喜床上,有妇人朝着他们撒铜板、果子和彩绢,说着许多吉利话。
她的脸朝向左边并未对着新郎,有人上前剪走她一缕头发,说着什么“合髻”的话。
又递来两盏用彩结相连的杯子,妇人诵:“请郎君、娘子互饮珓杯。”
她复才转回头,接过灌满酒的杯盏,送到对面人的嘴边,喂他喝罢,自己也饮下了他递来的酒。
“珓杯”亦谓之交杯。
在姚楼时,她就着小师兄的手,喝得那杯玲珑清露,以及后头她倒回给他的那杯,除了差根相连的彩线,应当也能称作交杯。
思及此,苍清想扬起唇角笑一笑,可惜当年的姚玉娘不想笑,所以她如今的表情,必然是一脸的冷漠,就如她对面新郎的脸上,除却病态也并无喜色。
她心里生出些好奇,小师兄现在会想些什么?会……如她一般,不由自主在心里高兴吗?
身边妇人取走他们手中的杯子,又摘下她的花冠一同扔进了床底。
若丢进去的杯盏一仰一合便为大吉。
但并未听见妇人诵报结果,想来并非大吉。
到此,礼成。
众人均退出新房,新郎白着脸、病恹恹的由人扶着,却还是牵着新娘去厅堂谢过了来宾。
当夜,新郎病倒发起高烧,钱家众仆习以为常,钱家这郎君自小身子不好,性子也古怪,从来整日只待在院中修养并不见人,除了他父母、侍童和大夫谁都见不到他。
今日他成婚,众人才算是见到他的庐山正面目。
新娘却发现钱家老夫妇得知自己儿子病倒,只是面色古怪也不打算请大夫。
看着新郎喜服的衣襟处,颜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她遣散众人,手执红烛,探身拉开他的衣襟查看,发现血早已经浸透了裹伤的纱布。
这是剑伤,他何必忍着疼娶亲?
常年不出院门的钱家病弱郎君,又为何会受剑伤?
这是当年姚玉娘的第一个疑问,而爱往往就始于好奇心。
她为他处理干净伤口,用妖的灵力为他止血,在床前看顾他一夜。
第二日新妇该在大清早时去拜钱家长辈,之后新郎还要同她一起去岳父母家拜门。
可整个钱家没有人提这事,新房所在的位置是钱家郎君原本的院子,极为清净,甚至连个仆役都无。
扮着姚玉娘的苍清在亭院中站了片刻,身后出现一人。
她便不受控制地张口说出一句话:“你来了。”
转身见到个陌生女子。
“玉娘做得不错,钱家也真是舍得为那短命儿子花钱,钱已到手事已做成,我们赶紧走人去下一处。”
苍清又说:“我要留在此处。”
“啊?”陌生女子满脸疑惑,“钱家那短命儿子,就算有人给他冲喜也活不了多久,留下来讨不到好处。”
“我留下,他就能活下来。”
“就算能活下来又怎么样?”
陌生女子难以置信,“你……你真要为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留下来?”
她点头。
“你疯了?”陌生女子神情激动,“你忘了我们有多少兄弟姊妹折在凡人手上?”
陌生女子上来拉她的手,“人妖殊途,你跟我走!”
她不为所动,两厢僵持。
屋里传来道虚弱的男声:“你要带我新婚娘子去哪里?”
“李淮”倚在门框上,贵气十足地看着院中的她们。
苍清脱口而出一句:“我想试试。”她甩开陌生女子的手,轻声回道:“让我试试。”
她就这样朝着靠在门口的“李淮”走去,一步步,坚定而执着。
而他就慵懒地倚门而立,静静瞧着她。
苍清便忍不住想,原来小师兄演起李淮来,也能演出他身上九分的孤傲气。
她开口问他:“郎君名姓?”
“李淮。”等了等他又道:“钱家李淮。”
“姚玉霄。”
她扶住他,“外头风大,淮郎进去休息吧。”
接下来的半个月,到了夜里,她会在“李淮”睡着后,用灵力为他疗伤。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明明早就退烧,伤口也都愈合,可他还是整日咳嗽,一副病秧子的模样。
再后来每每到了后半夜,“李淮”就会起身出屋,她只跟踪过一次,就发现了他西夏世子的身份。
当年姚玉娘听到外头传来的消息,宋军大败西夏军,杀得他们险将灭国。
原来城中警戒,官兵在找得人就是她的枕边人。
真正的钱家郎君根本没有撑到成婚,是他李淮为躲追捕李代桃僵。
难怪钱家夫妇那般情状,自家爱子刚病死,原想将冲喜改做冥婚,却突然杀出个人以命要挟他们不得声张。
婚礼正常举行,没人会来冒犯江县最大的富商,他李淮也名正言顺,冒名顶替成了富商之子。
姚玉娘是妖,起初只是收钱办事,只惦记早些结束任务离开钱家,并没有留意到成婚那日,紧跟在钱家老夫妇身边的侍从里,都是李淮的暗卫——
作者有话说:婚礼流程参考: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略有改动。
第112章
苍清在这边按部就班演着, 同样陆宸安那里进行着一样的时间线,演着同一出《玉娘与淮郎》的戏,只是她的“李淮”是她师兄祝宸宁。
白日里, “钱家郎君‘李淮’”同她煮茶泼墨,到了夜间的后半夜, 西夏世子“李淮”便出了门去,早间再沾着一身晨露归来。
他一起身她就醒了,但她从来不睁眼, 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回来时,他会躺回她身边,等一会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可仍是满身去不掉的寒凉。
白日里他从不出去,要么懒懒躺在竹椅里晒太阳,要么陪她读书写字。
兢兢业业扮演着身体不好的钱家郎君, 包括每日喝不完的药, 他也全部照喝不误。
当年的姚玉娘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喝得什么, 担心他明明没病还喝药岂不是伤身?
陆宸安却能闻出补药的气味, 还好这出戏里姚玉娘略去了不该出现的部分,叫他们六人不必假戏真“做”。
这样平淡的日子也不过一年,江县起了一场大瘟疫,城中尸横遍野,四处哀嚎,连钱家老夫妇也没有躲过去,在此疫中病故。
封城后街上死气沉沉,到处是烧尸的火堆, 将天幕熏得昏黄,一刮风,大片大片焚尸的烟灰吹到城中各处角落,迷得侥幸还活着的人泪眼蒙蒙。
不过这泪也不会流太久,早间还在哭孩子离世的母亲,到了晚间便是草席一裹,扔进了火堆,烧成灰后,烟一飘,继续去迷他人的眼。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什么人还敢走出来,但街上却依旧很挤,陆宸安站在街角,看着来不及烧的尸体堆在路上,有些盖着草席 ,有些连草席也无。
有个孩子装在小小的箩筐里,干干瘦瘦蜷成很小一团,一只手晃在箩筐外,灰青色的脸上似乎还挂着笑。
不知是笑不用再受病痛折磨,还是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才笑。
也许是笑他的爹娘都在,就闭着眼躺在他的箩筐旁,瞧,被新扔过来的死人撞到时,他阿娘紧牵着他的手还在晃。
有爹娘相伴不算孤单。
一旁燃着的火堆,黑色的烟灰卷成一缕缕飘上天,也迷了她的眼。
作为医者见如此惨像,喉间发涩却说不了话,心间发颤也做不出任何的动作,只能傀儡似的做着姚玉娘当年做过得事。
钱家药铺是第一家免费分药出来,给城中百姓的药铺。
她不再待在院中,日日往街上跑,在街头支起一个摊子熬了一大锅草药,药方是钱家大夫所写,确实是避疫的方子,但效果却来自于姚玉娘的灵力。
“李淮”并不赞成她的做法,却也不阻止,只是搬了椅子坐在摊子旁安静陪着。
她怕他染上时疫劝过几次,但他很固执,依旧日日来陪。
陆宸安劝诫的话皆来自姚玉娘的词,但李淮的这个行为,不免让她想起师兄也是这般固执。
明明从小斯文,总还是跟在她后头爬树下河的淘气,明明对医术毫无兴趣,却会陪她走遍各处找稀奇古怪的药材。
二人同在六岁拜进山门,一陪便是二十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未分离。
他们应当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二十年,老来在云山观做两位逍遥的老道长,也很好。
她思绪乱飘,手上舀汤药的动作却不会停下,不知扮着李淮的师兄现在又在想什么。
师兄这般性子,她大概是没法问出来了。
但真正的李淮当年坐在摊子旁,常常支着头,似乎也有思虑万千,眼里时常露出迷茫的神色。
一个月后,城中柴火都已烧尽,大半人口化作灰烟,瘟疫忽然消失,也是在这时,李淮身上目下无尘的气质更甚,即便他刻意收敛许多,还是能让人一眼瞧出。
夜间也再不悄悄出门,似乎是钱家郎君还是西夏世子,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他的双眸里渐渐失去人气,只剩孤高自许。
只有瞧向姚玉娘时,才会重新沾上一些活气。
姚玉娘当年也许不知道,但陆宸安猜,应当就是这时,李淮完成了在凡间的任务,恢复了记忆。
该归位的谪仙舍不下红尘,人间便生出了邪祟。
但要问李淮到底是何时对姚玉娘动了情?便重新再看看姜晚义和穆白榆演得这一出。
成婚当日,“李淮”身受重伤在暗卫的保护下,无意间闯进钱家大宅,恰巧遇上刚断气的钱家郎君。
搞清楚状况后,他替钱家郎君穿上了喜服,逼着钱家老夫妇守口如瓶。
为了坐实钱家郎君这个身份躲过外头的追兵,他强撑着在黄昏时同他的冲喜娘子拜完了堂。
虽然姜晚义眼下只是在戏里,不是真的李淮,但疼痛感却很真实,牵着红绸领新娘去家庙时需得倒退着走,好几次差点站不住,还好身侧有人相扶。
可即使疼痛难忍,他看着对面顶着白榆面容的“玉娘”,依旧几番晃神,竟在心间生出遐想,若白榆真是他的新娘……
也许同她一起闯荡江湖也很好,至少他再不用孤单一人行于这冰冷的世间。
他自小便不招人喜欢。
又担心自己身上的阴煞气会吓到她,便想扯出个笑来,不过李淮当年没有笑,所以他做不出笑的表情,就如他对面的新娘也微低着头,面上并无笑意。
不知一会白榆抬头见到冷着脸的他,会不会心生厌恶。
当新房中传来“对拜”的声音时,他思绪中断,身子合着他的心意拜了下去,扯动心口的伤,生疼。
在哄笑声中他抬起头对上新娘的目光,她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这也只是玉娘当年的表情,白榆在想什么他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饮过交杯酒,抛过珓杯,礼成。
也许李淮当年也在见玉娘第一面时,就产生了别样的心绪,明明可以称病省下后续的流程,他却依旧强撑着牵起姚玉娘的手,同她一起去前厅对来宾致谢。
好在钱家郎君出了名的病弱与脾气古怪,没有人会质疑他惨白的脸色,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为何全程冷着脸,更无人认得他。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身份。
当夜,他发起高烧,“玉娘”用灵力替他疗伤,他昏昏沉沉醒来数次,在他们相见相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玉娘”不是人。
晨间,姜晚义被院中说话声吵醒,胸口的疼痛感如此真实,让他一时以为自己真得要死了,恍惚间好似又回到儿时将死的雪夜,忽而想起他如今是“李淮”,只不过是像牵丝傀儡般在演他的故事。
他起身走出屋,几步路就让他站不住只能倚靠在门上,对院中人说出设定好的词,“你要带我新婚娘子去哪里?”
而后看着“玉娘”甩开陌生女子的手,朝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目光坚定而勇敢。
她义无反顾选择了他。
当年李淮有没有在这一刻心动,他不知,反正他姜晩义看着白榆的脸,明确意识到自己动了心。
有一束星光照进他心里,扯开了无边夜幕。
如果,他是说如果,这不是在戏里,不是姚玉娘选择李淮,而是穆白榆选择他姜晩义,那该多好。
他羡慕李淮。
事实上当年的李淮同他一样,也被姚玉娘这般勇气吸引,所以他不由自主说出真名。
“李淮。”反应过来后才复道:“钱家李淮。”
“姚玉霄。”
原来她真名唤作玉霄,所以她是水仙花妖啊。
而他今日之所以会出口留住她,本只是图她灵力为了自己活命。
西夏虽败仍未倒,还有旧部在支持他,他要活下来,活着回到西夏。
可西夏世子李淮却在一日日悠闲寻常的相处中,越陷越深,假戏真做。
就好像姜晚义在扮演李淮时,也一步步沉迷进这日日相伴的消闲处,即使说出得话、做出得动作都是设定好的,但这又何尝不算他借李淮的词,说出自己的心意。
出了这场戏,这些话便永远不会出自姜晚义之口,他的心意也绝不会叫她知道。
她是天上高高挂起耀眼的星辰,而他只是常年行走在地下阴暗的生魂。
更别说祈平郡主与邢妖司姜判官,虽未见过面,却结下过梁子,他曾因由对她的轿子放过一支冷箭。
这也是重遇后,他瞒下自己邢妖司判官身份,从不拉弓的原因之一。
他怕她知道,他就是当年对她放箭之人。
哪个高门贵女会傻到,去喜欢他这样无规矩的粗鄙郎君?
姜晚义不擅长写文章,但李淮会写漂亮的诗送给姚玉霄;
姜晚义只会吹叶子不会乐器,但李淮能弹琴给起舞的姚玉霄伴奏;
姜晚义能描符纸却不擅丹青,但李淮会将姚玉霄跳舞的模样画下来,裱好后挂在屋中;
姜晚义不喜算账,但李淮能手把手教姚玉霄拨算盘,教她如何理家如何驭下;
姜晚义从没给小娘子描过眉,但李淮会在每日清晨时,满脸温柔的陪姚玉霄梳妆;
姜晚义不喜吃苦食,觉得苦药及其难喝,但李淮一天不落足足喝了五年;
他扮得是李淮,李淮演钱家郎君,同病相怜。
他姜晚义就这样借着李淮的身份,和他的心上人过了五年高门贵族里的郎君、娘子才会过得生活,让他恍惚觉得他这般德性,也能配上那个永远骄傲得意的小郡主。
李玄度不在意的位置和姻亲,是他姜晚义梦寐以求却不得的奢望,如果琞王这个位置早一些……没有如果。
就好像李淮当年的选择也不会有如果。
在江县的时疫结束后,李淮恢复了神的记忆,他在人间的任务,战争、瘟疫、死亡……全部圆满完成。
什么钱家郎君,什么西夏世子,不过都是他这神君做任务的棋子。
如今只需要舍下这身凡人皮囊便可归位。
他却迟疑了,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一日复一日。
江县生了邪祟,城中人开始生怪病,先是时常下痢,再是皮肤起红疹,而后腹大如鼓,人不似人。
请了道士和尚来驱邪,吃了道士炼的丹药确实有些效果,城中人便更信是邪物在作祟。
玉娘想查,李淮不拦着。
钱家拿到丹药的制法,雄黄、朱砂、滑石、赤石脂……都有毒,吃久了会引人发疯。
玉娘查了很久,终于发现湖中的古怪,她自然是看不见那些虫,但也知这里是源头。
钱家药铺又出了新药方,专治水毒,有效却不多。
李淮深知这些都是因他而起,他却无能为力,只要他一日不归位,邪祟就不会消失。
可最麻烦的是,他没有按时归位,引发了不该生出的邪祟,如今已经回不去,还天罚将至。
这天罚必然能将他打得神魂皆灭,他没有告诉玉娘,就如玉娘真正想做得事也瞒着他。
时间在这点滴日常中一点点往后溜,就这样过完了不长不短的五年。
某日如往常般就寝后,再睁眼,众人已是身在钱家大院的凉亭中,不过黄粱一梦。
姚玉娘早已一曲舞罢坐在李淮身侧。
苍清的手还被拉在李玄度的手中,她侧头瞧他,他也回望她,相顾无言。
直到一旁白榆先出声:“本郡主居然用姚玉娘的身份,和小姜模样的李淮成亲了,还同他过了五年?”
她满脸无可言喻。
姜晩义极轻地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不是李淮。”
不知白榆听见了没有,但苍清听见了,她接口:“准确来说我们是用自己的模样和心境,强制演了一遍姚玉霄和李淮的过去。”
白榆点点头表示明了,忽然开始抹眼泪,“这也太感人了,玉娘和淮郎的故事,比我看过得任何一本话本都要感人肺腑,还有那些可怜的百姓……原来世人那么苦。”
众人:“……”
哪里感人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演了五年的李淮,姜晩义差点将她拉到怀中替她擦泪,伸出的手愣在半路又收回,最后只抬手将袖子递到她面前给她擦泪。
苍清哭笑不得,“这两人至今恩爱,不至于感动得流泪吧?”
话说完她忽然顿住,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若是成真,那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不会好。
白榆瞧着心性单纯,敏锐度其实很高,总是能一语道破关窍。
幻境里玉娘没有解释神物的来历,以及她想做得事,这夫妻二人都有事瞒着对方。
对面的李淮轻声说道:“真好,我似乎又同玉娘过了五年。”
“这样便有十年,该知足了。”
苍清明白了姚玉娘带他们进幻境的用意,她是想有人记得他们的故事,也想再同心上人走一遍过去的路,这也是李淮不阻止的原因,在这点上他们心意相通。
她又想起小册子上的记载。
玉娘手上的神物是香炉,那只能是可聚神魂、能医百病但需药引的虔心炉。
姚玉霄便是那药引,她是想……以身做祭。
如果李淮是知道天罚将至,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玉娘以命换命。
那玉娘便是已经知道了他是真神,想要以命换命。
明明互相发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却谁都没有说破,就好像不点破,这样寻常却圆满的日子就不会烟消云散。
但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亦如此。
第113章
天际泛白, 朝霞如火。
今日无雪。
钱家大院的门口围满了人。
群情激奋,吵嚷着要钱家人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有人说,城中邪祟皆是因为姚玉娘为了钱家利益往湖中投毒。
说起来可不止那假冒守尸人瞧见她, 拿着香炉往湖里洒东西。
有一人说起,便突然就莫名其妙多出许多见证者。
“钱家为富不仁!”
“钱家丧良心!”
“钱家谋财害命!”
全然忘了四年前, 也是钱家没有放弃城中这些还活着的生命,免费施药救人。
因邪祟死了妻子地喊:“要个说法!”
因邪祟死了父母地喊:“钱家赔钱!”
因邪祟死了孩子地喊:“以命偿命!”
因邪祟死了家中劳动力地喊:“要说法!快赔钱!得偿命!”
不知何处扔来一坨黄泥,砸在钱家大门上。
有人起头, 其余人纷纷效应。
朱漆大门深深浅浅印上污秽黄渍, 几乎没有好地,好似粪土之墙,又如红玉蒙污。
又有人说:“将姚玉娘绑了去见官!”
也有人说:“姚玉娘是钱家人,应当由族中人来裁定她的去留。”
钱家族人出面劝和,先是大义凛然地讲了许多大道理,又开始提及过继或是兼祧之事。
兼祧便是寻一子同时继承两家, 以传两房香火。
族长面上带笑, 和气地说着:“侄孙男身子不好也该早做打算,若真有那么一天, 族中绝不会强迫玉娘子守节, 我朝是很开明的嘛,族中还有其他大好男儿。”
他们何止觊觎这偌大的家产,还窥伺着玉娘子美貌。
族长还说:“哦招赘啊,但我那侄孙女毕竟年纪还小,一介女流,招婿终归便宜了外姓人。”
无论族长如何说破了天。
只要“钱李淮”冷冰冰站在那里,便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不只是因为他身上那不可侵犯的神性,即使他真是那病殃殃的短命鬼钱家郎君, 只要他一日未死,族中就无人敢打钱家家财的主意。
无论他多糟糕多弱小,哪怕是残废就只因为他是男人,就能做家中顶梁柱。
江县县令也来了,他出面稳住众人,县令派头十足,说得话有理有据,“县里定会找出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
但转头又对姚玉娘道:“我那没福气的妻子去了,有意续弦,听闻钱家小妹正值婚嫁之龄……”
他捋捋灰胡子,抖抖青色官袍,头顶垂脚幞头的翅脚也跟着晃了晃,很是神气,“若是能结秦晋之好,今日这些都是小事,公用水井也好说。”
姚玉娘看着他不说话。
钱家小妹钱宗悦却差点冲上去打人,她这年纪都能做他孙了,一方父母官也好意思说出这话来。
李淮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只对姚玉娘说:“玉娘,就是这样你还要救他们吗?”
姚玉娘点头,“不管怎么说,是我们有错在先。”
李淮从来不会阻拦姚玉霄想做得事,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不肯让步,“再过几日,邪祟就会消失,玉娘你信我。”
姚玉娘看着他笑,眉眼温柔,“我知道,可那不是我想见到的,没有淮郎,玉娘不愿独活。”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最终还是戳破了,所有恩爱寻常就此烟消云散,再不会回来。
李淮垂袖苦笑,“你觉得我就愿意独活?”
“淮郎长寿,十年不能忘,百年不能忘,千年万年也自当忘了。”
“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妹。”姚玉娘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便是这样,她没有听到李淮轻声说得那句:“可我不愿忘。”
也许她听到了但她只是红了眼,拉过钱家小妹,问她:“你可找到良婿了?”
钱宗悦不知自己的阿兄阿嫂在说些什么,听到询问只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苍清六人。
姜晚义往后退一步,苍清上前一步挡在李玄度的身前,只剩下祝宸宁未动。
钱宗悦便问道:“这就是你们说得另一个兄弟?倒真是一表人才。”
她直言不讳,“这位郎君你可愿意同我成亲?替我守万贯家财?”
祝宸宁似乎习以为常,一句话未说,只拉过身旁陆宸安挡在身前。
陆宸安忙道:“他已经娶亲了,我正是他娘子,我们还有四个可爱的孩子,两男两女。”一口气说完,面不改色,师兄就该给她付酬金。
钱宗悦沉下脸,瞪了姜晚义一眼,“你果真阴险狡诈、谎话连篇,你这兄弟都成婚了还同我介绍。”
姜晚义挑眉,探究地瞧着祝宸宁和陆宸安,他之前竟没发现这二人……默默无言接下了这骂名。
倒是他身前的白榆替他仗义执言:“他明明正直坦率,光明磊落,大庭广众钱小娘子不可随意污人名节。”
姜晚义只是垂下头,正直坦率、光明磊落?谁?他吗?
他不免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但无论如何,有些话私下调侃几句没有问题,但众目昭彰之下却不该说。
钱宗悦也读过书,想到众目睽睽这么说确实不妥,道:“是我着急之下胡言乱语忘了礼节,抱歉。”
而后她有气无力走回姚玉娘身边,老气横秋地叹气,“阿嫂,你也瞧见了,这世间好男儿已经死绝了。”
姚玉娘无奈,“那也得寻,我和你阿兄不能一直保护你。”
江县县令听到他们这般对话,便知这是撂了自己面子,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钱宗悦便道:“可是阿嫂应当也知道,这世间的好男儿有多难寻,他们各个争着做婿不过是想吃钱家绝户,即使我今日真招到婿生下一子半儿,守得一时的万贯家财,日后也迟早守不住,阿嫂还是同阿兄自己再努力努力给我生个侄吧。”
姚玉娘也叹气,像是认了命,对钱家族长说道:“那便请族长做个见证。”
族长以为她这是想通了,笑道:“就是说嘛,总要立嗣才对……”
姚玉娘说道:“我姚玉霄以我夫钱宗怀之名今日立下遗嘱,若我二人身死,钱家全部家财田宅十分之中,一分作为香油钱赠予城外观心观,留我妹钱宗悦一生道长之名,一分用于建成公用水井,二分用于钱家药铺,免城中百姓一年药资,四分由钱宗悦继承,剩余二分若井能建成便全数没官,若建不成便也赠予观心观。”
钱家兄妹这情况,按宋律而言,父母双亡且无嘱,家产三分归兄,一分归妹,而兄又无嗣,死后寡妻需得替他立嗣才得守这三分家财,且不得携资另嫁。
姚玉娘本想让钱家小妹招赘,再将家产皆转入其名下,然而时间有限,等不到这时候。
天神归位,花妖身死,环狼饲虎的钱家便只剩小妹。
小妹年幼,又常年只在观中去岁才下山归家,并无经商之资,这偌大家财交予她实是难守。
好在她在观心观里还有师父与师兄弟姐妹,总不会一人难撑,四分家财也要比十分好守许多。
姚玉娘从未见过真正的钱家郎君钱宗怀,连他的名字也是后头才查实,但她感念钱家让她遇到李淮,也感谢钱家保了李淮的命,无论当年钱家老夫妇打过什么主意,人早已化土,既然冒顶了钱家郎君的身份,她二人便对钱家这个小妹有兄嫂之责。
钱族长的面色越来越黑。
钱宗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她问姚玉娘,“这是何意?阿兄阿嫂为何要立遗嘱?”
姚玉娘并未回她,自顾道:“宋律有言‘若亡人遗嘱证验分明,并依遗嘱施行’今日口述从简,日后自会有详细纸述遗书。”
等她说完,李淮拉过她的手,径直穿过人群往钱家大门走去。
他走在前头,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甚至是面无表情但就是气势凌人,天神的威压之下没有一人敢拦路,纷纷自动往两旁退开,给他二人留出空。
一挥袖,脏污的朱漆大门向两旁缓缓打开,可地上终归也滴滴答答流了一路黄泥。
他不愿地上的淤泥沾染他的水仙分毫,打横抱起姚玉娘,跨过钱家门槛,转过垂花门。
二人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只有苍清听见他说:“花无尽,月无穷,两心同。余下的时光,我只想同玉娘度过。”
他这是终于接受了姚玉娘的选择。
一场闹剧便这样在李淮目中无人的态度下结束。
苍清一行六人回了自家小宅子,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处租赁的宅子也是钱家的家财之一。
说起来她能瞧见湖中异样,应当也是因玉娘日日用虔心炉往湖里洒灵力,只要和玉京有关的事物无论神物还是异族,苍清总是较为特殊。
从他们踏进泸州城的那一日起,他们和钱家就注定会有牵扯。
无言走了一路,等踏进自家院门,见院中挂满洗过的衣服,尤二娘正艰难地将一根被子挂到晾衣竹竿上。
见他们回来,高声喊道:“娘子郎君们回来了?来帮我搭把手。”
李玄度离她最近,顺手捞了一把快要落地的被子,触手全是未拧干的水,水珠子甩了他一身,他忽然愣住,这被子好眼熟……
果然尤二娘就说道:“李小郎君,还是要少在外头找人打架,被子上衣服上都沾着血,多难洗,衣服还是破的,我替你补好了。”
眼前的被子洗得泛了白,还在淅淅沥沥滴着水,一旁补过后不同色的衣摆,上面是密密麻麻丑陋的线迹。
李玄度无语地闭了闭眼,“多谢二娘,只是你这针脚还不如我,劳你如此费心,将我原本能穿得衣服洗得不能穿,且晚上还得挨冻。”
姜晚义在旁大声嘲笑他,“李道长,二娘也是好意,你何必阴阳怪气说人多管闲事。”
尤二娘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放过他,“姜小郎君还笑呢,衣袖子全是不明污渍,不知道还以为你大冬天下河捞鱼了,二娘也替你洗干净了。”
姜晚义往她所指的方向一瞧,日光下自己的衣服就晾在竹竿上,只是这袖子上的颜色……比其他地方都白了一圈,因是黑衣尤其明显。
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嘴角抽了抽,“二娘,你用了多少皂豆在我的衣袖上?”
“不多,就半罐。”
姜晚义:“……”
买新衣要钱的啊!!!
李玄度拍拍他的肩,“你人善,千万别丢,继续穿,使劲穿。”
“……九哥,好哥哥,你会那什么修补术吧?什么尘决。”
“不会。”
“你放屁!”明明就是公报私仇。
一旁白榆满不在乎:“我就从不洗衣服,完全没有你们这个问题。”
不曾想二娘也有话说:“白小娘子你还说呢,衣服穿一次也不洗就丢在角落里,我也替你洗了,不然好好的多浪费,虽说各位娘子郎君有钱,但也不能这么用啊。”
尤二娘和他们相熟后,话多了,内知的架子也有了,人倒是勤快就是活实在干得不怎么样。
苍清本来还想问问自己换下时还好好的裙子,为何此时脱了线。
见这仗势,她意识到事情正朝奇怪的方向发展,挪了两步脚,往自己的房间慢慢靠近。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苍小娘子你别走,你成日都在何处就寝?今日整理屋子就你屋里头寝具是落灰的,二娘说句不好听的,无论是娘子还是郎君哪能天天夜不归宿。”
这哪是内知啊,这是给他们找了个大人啊。
但要说她天天睡在哪,除了第一夜睡在自己屋子里,之后确实再没睡过,李明月的床,她睡的次数尤其多,竟无法反驳。
祝宸宁和陆宸安走在后头现在才跨进院门,苍清还想提醒他俩赶紧跑。
结果尤二娘看见祝宸宁却只喊了一声:“祝郎君和陆小娘子回来了。”
就自顾忙去了。
嗯?
说了半天,就拿他们四个当孩子?两男两女,四个孩子是吧?
苍清同另外挨训得三人面面相觑,瞧瞧,这就是有一幅好面皮的重要性——
作者有话说:花无尽,月无穷,两心同。——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律法参考:《宋朝法律史论》
第114章
他们在泸州城又待了一月有余, 陆宸安和祝宸宁每日都出去在钱家药铺替城中人“驱邪”。
妖魂做祭,恩怨两清,城中再无瘟。
时间看似走得很慢, 却从来不会停下来等人。
又是一年除夕。
城中大雪已下了两日,未有停势, 院中已是厚厚的积雪,压歪了院中竹枝。
苍清坐在廊下,和同样每日无事可做的另外三人围炉煮雪。
炉火“噼啪”爆了一下。
她用棉布裹着瓦罐分茶到四只茶盏里, 刚分完, 伸来三只手,各自取杯喝茶。
她自己也放下瓦罐,端起杯盏暖手。
说是茶,其实也不过是雪水煮得龙眼红枣热饮子,闻着清香满盏。
落雪簌簌,炉中火苗“噼噼啪啪”, 正是人间好时节。
她打破沉寂, 开口:“等过了上元,我们便启程吧。”
李玄度问道:“想好下一处去哪里了?”
“去矩州, 你和阿榆应当还记得在临安时, 我曾答应小莲将她和陆苑带回家吧?”
“记得。”白榆抢答:“去岁除夕是我们三个一起过得第一个年。”
苍清啜了口龙眼茶,感叹:“是啊,去岁除夕我们一宿未睡。”
姜晚义接口:“真羡慕你们,去岁除夕,我还在替顾主办事。”
李玄度轻笑:“所以年初一我们才会在冥府相遇。”
姜晩义也笑,有些事当真是从初始便已注定。
等夜间大师姐和大师兄回家,尤二娘已经张罗了一大桌菜,大部分是从外头买回来的, 只有少部分是尤二娘特别想展示,硬要做得新菜式。
一群人围在一起,举杯相碰,约好岁岁年年皆如今朝。
外头传来烟火鞭炮声,几人都冲出门去瞧,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噼里啪啦吓出邻家一连串犬吠。
苍清抬头看天,呢喃自语:“九重阙当真有如此无情,才叫李淮宁可神魂俱灭也不愿待?”
这是她头回见情人殉情,从来以为只有话本中才会有,原来高高在上的神君恢复了记忆,也仍旧会被凡世所累,抛不下红尘。
烟火声太吵,将她的声音淹没。
不想站在她身后的李玄度听见了,回她:“或许是万载千秋,神职在身委实太累,又或许是他不愿守着回忆独活过百年千年万年,即使心上人的面容早已模糊,仍走不出来。”
她问:“你也如此想吗?”
空中又炸开一朵烟花,太过响亮,她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原本说要一起守岁,结果到最后都溜得无影无踪。
正要回房的姜晚义下意识抬头一瞥,借着院中挂得灯笼微光,正巧就看见屋顶上坐着个人。
他回屋取来一杆红缨枪,飞身上屋顶,站在他身侧,“大冷天,九哥怎么一人躲在这喝酒?”
“想讨酒喝直说。”
李玄度将手中小酒坛朝他扔来。
姜晚义伸手接住,往嘴里倒了一口,皱起眉,“好苦,这若是酒那我们晚间喝得是什么?”
“甜水。”
“……还是玲珑清露好喝。”他将手中的红缨枪递给他,“给你。”
李玄度满脸问号:“你拿红缨枪来是几个意思?”
“我去哪里给你打造一把银枪?不要钱啊?小爷没钱,你给我?”
“我也没钱。”李玄度轻啧一声,起身接了枪,“不够帅。”
两个穷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嫌弃。
姜穷鬼:“别挑三拣四,你到底行不行?”
李穷鬼:“我会不行?这能难倒本道长?”
他站于屋顶,手持红缨枪,寒芒一点,如潜龙出水,先时还稍有不顺,后头动作流水行云,枪上红缨徒留虚影。
不是说没学过吗?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学天赋?
姜晚义瞧在眼里,笑着称赞:“不愧是龙傲天,小爷都有些嫉妒了。”
若非冥府的册录上写得明明白白,就真要以为他才是李玄烛。
一式舞定,李玄度将枪扔回给他,拿回酒坛往嘴里倒了口酒,说道:“我要去趟冥府。”
姜晚义心慌,不假思索回道:“你要去就去,同我说什么。”
“我需要有人守着我的人身。”
“你……信得过我?”
“嗯。”
姜晩义的心因他这毫不犹豫的一句“嗯”,突突跳起来,不知是慌张还是激动,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你真要去?我劝你别去,李玄烛的事……”
“一定要去。”
下了几天的雪在除夕夜停了。
今日云间无月,那么黑的夜,仅院中灯笼的烛光洒在雪地上,竟让人觉得这一点光也明晃晃地刺眼,定是错觉。
良久,姜晚义才道:“那兄弟我祝你好运。”
李玄度冷哼:“谁是你兄弟。”
姜晚义没皮没脸笑道:“九哥之前还说我是你兄弟,今日就翻脸不认人。”
“你整日言笑晏晏,就是怕别人不亲近不喜欢你?”
姜晚义心事被人拆穿,却并不觉得恼反而有些轻松。
“何必说破。”
他替他点起一盏引魂烛灯。
他将手中酒坛递给他,“走了,你自己喝吧。”
言罢,李玄度在脚踝处绑上红绳,闭上眼再无动静。
姜晚义叹气,心间紧张万分,却仍是生出一丝真相道明的期望。
红缨枪被他随手丢在一旁,举起酒坛往嘴里倒了一口,立马又张嘴吐掉,酒水吐在屋顶上,热气瞬间化开一滩雪水。
还是觉得难喝,他自小只喜甜食,讨厌任何苦味,也不知这么苦涩的酒,李玄度是如何往下咽的。
人生够苦了,总得尝点甜的。
姜晚义的记忆,因这一口苦酒被拉到儿时那个男人身边……
男人是他师父,最爱饮酒,饮了酒就拿竹条抽他,将他的头摁进水缸里。
直到他忍无可忍,离开了那里……
冥府一月,人间不过一日。
不到半个时辰,身旁安静坐着的李玄度睁开眼,哇得吐了口血,红艳艳地洒在白雪上,被夜色衬得发黑。
姜晚义忙伸手扶他,“你在下面遇上什么让生魂受伤了?”
李玄度推开他的手,擦掉嘴角残留的血迹,轻声开口:“原是我占了你的位置。”
姜晚义的大脑一下子僵住,再无法思考。
直到李玄度又说:“九皇子?琞王?呵……姜晚义,你藏得可真深啊。”
姜晚义回话声比他更轻,“我叫你别去……你非要去。”
“你敢说在你内心深处,真得一点也不想我去吗?”李玄度冷笑,“别骗自己了,九哥。”
其意昭然若揭,寒气渗人的雪夜让姜晚义莫名恼羞成怒,“你以为我有得选择?你这十九年好歹还拿着皇子的身份,锦衣玉食,我这十九年颠沛流离哪一日好过?”
李玄度又往雪地上呸出一口血,“这才是你整日怼着我的真正原因。”
“对!我想要得东西,你唾手可得却弃如敝履。”
姜晚义不自觉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这一次竟不觉得苦了,“你占着我的位置凭什么还来指摘我?”
“你明知真相大可以自己认回去,如何不认?”
“上一辈的恩怨我怎会知道?我靠什么认回去?谁会信?难道要抢了冥府的册录送去殿前?!”
若非在冥府判官殿抄了一整本生死簿,姜晚义也不会查到自己的身世,他才是真正的九皇子。
李玄度:“那你颠沛流离难道是我的原因?我自小在观中长大,也未曾享受过几日皇子的待遇,你既知真相又何必整日假惺惺喊我九皇子、九哥的来我这出气?”
李玄度冷笑连连:“不就是等着这日真相大白好来恶心我”
“先前在石家村你告诉我李玄烛之事,不也正是此意?”
“是,先前与你并不相熟确有此意,但后头我给你留了脸面,是你自己一次次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还来怪我?”姜晚义又拿起酒坛,可刚送到嘴边,便有一股疾风射来。
他偏头躲开,手中酒坛“啪”地碎裂,酒液溅在他身上,又流了他满手。
姜晚义站起身,将手中剩余碎片往院中底下一砸,冲着李玄度吼道:“你想打架,老子奉陪!”
反手抽出背后那柄通体漆黑的夜影刀,“日后可别说我欺你刚走完冥府。”
在院中路灯和白雪的映衬下,这把长直两刃刀闪着金属寒光。
刀格是青面獠牙的立体恶鬼模样,柄首处的麒麟状环首,挂着红绳和铜钱,耍起来叮咚响,很是威风。
可从石家村二人见面后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外拔出夜影刀,所对之人是友非敌。
院中众人被吵闹声吵醒,纷纷披衣打开房门走出来查看。
尤二娘抬着头咦道:“哎?李小郎君在外头打架也就算了,怎么和自家人也打起来了?”
陆宸安很是不高兴,“小师弟都不陪我练剑,明日来求药一定要给他最苦的!”
“师妹,这根本就不是在练剑。”祝宸宁要上前劝架。
后出来的苍清拉住他,“大师兄别管了,都回去睡吧,别一会被殃及池鱼。”
“可是……”
“小师兄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劝不住的。”
祝宸宁摇头:“小师妹你去劝一定有用。”
苍清也摇头,“我不去。”
她直觉她要是去劝,保不准就打得更厉害了。
今日定是谁劝都不管用,除非凌阳师叔来了,拿拂尘给他打下来。
堂屋房顶的瓦片“突突突”被剑挑起一排,积雪四溅,最后和瓦片一起砸落在院中,合着城中各处的炮仗声“噼里啪啦”一阵响。
祝宸宁叹气,“大过年的也不知道闹什么。”
苍清安抚他,“他们想说,明日一早就会告诉你,他们不想说,大师兄你也问不出来,还是睡觉去吧。”
白榆抬头看了半天,“小姜的功夫也不错,怎么平日里见了我就只知道躲?”
不过片刻,她便打起哈欠走回房,走前还冲着堂屋房顶喊道:“你俩谁敢踩本郡主的屋顶扰我好梦,明日就等着挨鞭子吧。”
苍清站在廊下又看了一会,才回屋去,心里隐隐不安,高低是睡不得觉了,点起烛灯在临窗的桌前坐下,取出黄纸晕开朱砂,提笔写符纸。
前几日小师兄同她说,他的符纸被大师兄要走几张,剩下的全被大师姐打劫一空。
什么时候她写得符纸威力也能像他写得那么大,便算出师了——
作者有话说:朋友哪有那么容易就交心的呢。
第115章
苍清手上画着符, 耳朵也不曾停。
偶尔她头上房顶会有脚步声跑过,身后便会传来顶上瓦片掉落屋中,碎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阿榆的屋顶上吵不吵, 反正她的屋顶是没有逃过被踩得命运。
院外有刀剑相击的蜂鸣声。
庭中晾衣竹竿倒地发出脆响,竹枝断折, 激起叶上积雪簌簌,院中被劈裂的桌椅一阵“乒乒乓乓”,连院门也没逃过挨揍, 铜环铛铛地晃。
今岁的除夕, 这院中人怕是都不能睡好觉了。
过完年还要请瓦匠工来修屋顶,木匠来修大门,等等,就在刚刚院墙是不是也倒了?
苍清在心里又记上一笔,架是小师兄打的,所以这帐得找宫里报。
李、姜二人之后的饷银也别想要了。
倒是没有一刀一剑砍到他们的窗户和房门, 还算是有分寸, 不然明日她就要请大师兄拿出戒尺了。
怎么外面还念起咒了?
还有骂人声。
“姜晚义,老子忍你许久了, 有本事别只会往她屋顶上跑, 土行决!”
便听院中土地刷刷凸起声,大约是挡住了姜晚义的路,听他骂道:“小儿眼瞎,连你老子我都认不出了?敢拦你爹的路,引雷决!”
哎,院中地砖也得重铺,都是白花花的银钱,小师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天边轰隆隆一声雷鸣, 哪有年初一打雷的啊。
小师兄声音都打颤了,还在放狠话,“呵,谁是谁爹?还是想想如何讨饶吧,坎字决!”
看来这雷威力还是不够。
“放屁!老子会求饶?老子一会就打得你跪地认爹。”姜晚义才放完话,便听外头“哗啦”一声水响,而后是怒吼声:“李玄度!老子今日新换上的衣服!”
“叫唤什么?没给你扔井里都是老子行善积德,巽字决!”
苍清叹了口气,卧龙对凤雏,一样招笑……
自己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幼稚鬼了。
“李玄度你是疯狗吗?一直咬着老子不放!”
没多久姜晚义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到底在下面还知道了些什么,这么恨?!”
没有听到小师兄的回话,只有月魄剑更盛的蜂鸣声,刀剑相击的金属声。
夹在年初一的炮仗声中。
过了许久,院里的声音总算是消停,窗外传来轻叩声。
苍清将笔搁至砚台边,起身打开窗,小师兄趴在她的窗前,满眼倦意,嘴角还渗着血。
“打完了?”
“嗯。”
“可赢了?”
“输了。”
“嗯?”苍清不可置信地看他,天下第一怎么会输?听声音也明明是他追着人在打。
李玄度翻身从窗口跃进屋,带出的风吹落桌上几张符纸。
他站到她身前,连声音都带着倦意,“我有话同你说。”
心头那份不安再次浮起,她去桌前关上窗,又拾起地上掉落的符纸,才慢悠悠转身看着他轻叹,“真要这么急吗?非得是今日除夕?”
“嗯。”
苍清抬手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被他偏头躲过。
她的手举在半空中,又落下,“那你说吧。”
桌上烛灯燃了许久已有些暗,屋里发昏,李玄度脸上晦暗不明,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我之前同你说得话皆不作数,日后你只将我当作师兄即可。”
苍清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这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为何?”
“我对你心意已绝。”
苍清一怔,“理由。”
“你我人妖殊途,并非良配。”
“理由!”
“李玄烛。”
苍清慌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我说过我不寻记忆了,我现在就选你。”
李玄度却甩开她的手,“你总有一日会想起来,你要找得人便在你身边。”
“谁?”
“姜晚义,不过他今生心悦之人非你,你怕是有些苦头要吃。”
苍清勉强扯了扯嘴角,“李明月,你再胡说,我可真要生气了。”
“我去了趟冥府,查过转生册录,李玄烛的转世是九皇子。”李玄度苦笑道:“他才是真正的九皇子琞王,我不过是冒名的。”
“不可能……”
“我也不愿信,但这就是事实,他已承认,你到时可自行去问他……你们的过往。”
“所以你才和他打架?”
他没有回应。
苍清再次拉住他的袖子,追问:“你心悦我,所以你才生气和他打架是吗?”
他也再次避开她的触碰,“不是,我说了对你心意已绝,别自作多情。”
苍清的手尴尬僵在空中,又落回身侧,“你胡说……你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还在冥府知道了些别的是不是?你说过你喜欢我……”
“现在不喜欢了。”他握拳抵在唇间轻咳,敛着眼似乎很累,“你日后别再缠着我。”
“你就是在骗人!”她一字一句地问他,“若我非要缠着你呢?”
“那便连师兄妹都没得做。”
“到底何故?你明明说过自己对我情……”
李玄度打断她的话,“无甚缘故,今日这些话我已想了许多日,并非骗你。”
他垂着眼,眼神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说出得话比窗外檐下挂得冰锥还要冷上几分。
“同你在姚玉娘的幻境中做了五载夫妻,已然厌倦,想来我也并非那么在意你,之前不过是年少初识情爱意气用事。”
“你认真的?”听得这话苍清轻摇着头,不由自主往后退,握成拳的手用力捏紧,直捏得骨节泛白。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有些信了。
“是。”
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语气冰冷,凉意直钻人心。
“李玄度,我再问你一遍,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是。”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师妹何必执着。”他不看她。
指尖便在这时掐进了手心,瞬间渗出血珠子又流成柱滴答滴答落在地上,苍清将手背到身后,声音都在抖,“不后悔?”
“我为何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后悔。”
“不喜欢的人?”苍清止不住发笑,“在京兆府时我原不愿与你有牵扯,怕日后难见,是你非和我剖白心意,说你愿意等我选择,如今我选择你,你却又要这般践踏我的真心?”
“那是相思咒未清干净下的无知戏言,我认真想过了,你是妖,我是道士,寿数都不同。”
他说出的话冷入人骨髓,“如今我反悔了,我不愿再把年少好韶光浪费在你身上。”
外头热闹的炮仗声依旧此起彼伏,便在这嘈杂声中她回道:“好。”
好个相思咒未清干净下的无知戏言。
苍清眼角迅速泛红,不想叫他瞧见,她转过了身,却忘了背在身后的手,“既如此,那我与你便再无从前情意。”
他定然是能瞧见她的流血的手心,但他并无任何动作与言语,只轻应了声嗯。
果真是毫无情意了。
苍清咬了几次唇,才扬高声音笑着说出:“如你所愿,只当……从来皆是戏言!”
“即是戏言师妹无需伤怀,今日意断情绝,来日莫要纠缠。”
苍清冷笑,强忍着心中酸楚再次开口:“李道长多虑,我日后绝无可能来缠你,你走吧。”
便听得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他竟真走了。
心间涌起一股火意,“等等。”
她转回身,扯下脖间挂了近十年的虎头铜铃铛,用力朝他掷去,“你的东西我也不稀罕!”
铜铃狠狠砸在他胸口又掉到地上,“咚”的一声,骨碌碌滚到了门口。
她下手很重,李玄度却没什么反应,只解下腰间的月魄剑放到桌上,“物归原主。”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路过地上的铜铃,弯腰拾起,而后丝毫不见犹豫推开门跨过门槛离去,只留房门触墙又弹回,来回轻晃最后合上,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苍清勾起嘴角竟又笑了,可眼睛发痒,原来早已是泪潸潸。
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晨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洒下一道直线光影。
屋外传来白榆的声音,“小姜你怎么坐在我房门口?”
“昨夜打累了随便一坐,没注意是你房门口。”
“你这脸上的乌青……这臭道士下手也太没轻重了,昨夜是打输了?”白榆又道:“你衣服都是湿的,不冷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姜晚义的咳嗽声,“郡主心目中的江湖是怎样的?”
白榆答他:“三五知己,仗剑天涯、行侠仗义。”
姜晚义嗤笑,“江湖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不过是一群人打打杀杀,无家之人才入江湖,郡主高官厚爵还是早些回家吧。”
“哎?你别走,我给你上药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陆道长。”
屋内的苍清身形微动,终于有了动作,不知不觉竟已天亮,今岁除夕又是一宿未睡。
腿站得发麻,干涸的泪水紧紧扒着脸让人难受。
收掉昨夜桌上画得符纸,手碰到放在桌上的月魄剑,顺手摸了摸,真凉,没有一丝温度。
苍清推开房门走出去,廊下地板上还有半干涸血迹,不知是谁呕了血,她只瞧了一眼,提起裙子跨过一片狼藉的院子走到井边,打水的绳不知被谁劈得一刀两断。
井水也已结冰冻住,她施术才提上来一小桶水,探手入桶洗去脸上泪渍,洗完许久,仍觉井水冰冷刺骨。
唤来尤二娘,“二娘,做内知,杂活做不好没关系,但一定要学会管家,只有将院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主家也才会留用你。”
苍清指着院中的狼藉,“能做好吗?”
尤二娘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她说:“二娘,我无事,你去忙吧。”
过完年再等几日他们便会启程,她已经同钱师妹打过招呼,给尤二娘在钱家谋了份差事,但能不能长久留用却还要靠她自己。
不过二娘勤勉,也许这二位可以成为浮世中相扶相伴的知己好友。
只是她苍清这一路走来相扶相伴的知己,在昨日除夕夜与她意断情绝了——
作者有话说:之前的无奖竞猜,李道长会为爱做“三”吗?
答:目前不会,李道长为人太过正直,需要被妹宝毒打一下,接下来妹宝会教他做人。
厚脸皮,妹宝排第一,姜判官第二,小队其他人被迫融入。
第116章
原定年后过了十五便出发去矩州, 不想除夕夜打架的二人不过两日双双发起高烧。
李玄度生魂受创,又同人打架受了伤,发烧是必然的。
姜晚义则是因为在冬日夜里打完架, 一身伤还全身湿漉漉吹半宿冷风,导致着了伤寒引发的高热。
但无论是哪个, 想必心头郁结,才是引发病症的主要原因。
这可忙坏了陆宸安,又要顾外头, 又要顾里头。
尤二娘得了苍清嘱咐, 忙着修整院子,这头便帮不上忙。
祝宸宁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自家师妹、师弟,也跟着忙里忙外。
忙不过来时,他就请小郡主帮着看顾下药炉,给姜晩义送个药之类的。
这下晚义偶尔还有小郡主发善心照看, 小师弟却全是他在照顾。
整个家里就小师妹最清闲, 除去每日像主家上司似的,例行问一下这两人状况。
余下时间就在屋里画符纸、练术法, 甚至会提着月魄剑在院中耍剑。
开始耍得剑式祝宸宁认得出是小师弟教授, 等到后头她耍剑的姿态越发熟练,甩出的剑式他便认不得了。
喊她看顾小师弟,苍清却直接拒绝,“我同他已无情谊,无法看顾。”
月魄剑都拿在她手上,怎么就无情谊了?
祝宸宁心下诧异,“你无情意还是他无情意?”
“他。”
祝宸宁只觉好笑,“又闹什么矛盾了?小师弟的守身道印不会说谎, 见了你就发红,他怎么可能无情意。”
“他眉间的是守身道印?”苍清发了半晌愣,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的,不知都想起了什么,最后只摇头笑说:“缘分已尽,不可强求。”
祝宸宁还待细问缘由,她被问得烦了,直接跑去姜晚义的屋子给他煎药。
这院里的人啊,性子都一个样,倔得很。大师兄叹口气也只能按下不提自去忙碌。
苍清刚踏进姜晚义的屋子,便听白榆道:“本郡主从未照顾过人,小姜啊,之前醉酒的人情本郡主还你了。”
姜晚义看着洒上药渍的被子,舔了下被烫麻的舌头,有气无力应声:“真是谢谢你,无以为报,只求郡主能赏口贵气,先吹凉药碗。”
苍清上前接过白榆手中的药碗,冲她笑道:“阿榆,你去隔壁给我小师兄喂药吧。”
“为何?那头不是有祝道长吗?”白榆不解。
“算我拜托你的可好?记得要用刚煎好的药,别给他拒绝的机会,整碗直接送他嘴里,就像你对小姜做得这般。”
“啊,又要看药炉……我还想着你来了这,我就能回屋看话本。”白榆不情不愿跨出门。
等脚步声渐远。
姜晚义问道:“他怎么惹你了?要这么报复他?”
苍清不答,只端着碗看向他,“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不敢劳烦上司。”姜晚义半靠在床头,抬手来接药碗,“将人支走,你要和我说什么?”
苍清直言,“你是李玄烛?”
“他同你说了?怪不得要拿药烫他的嘴,想必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姜晚义吹了吹药碗,犹豫了半天,皱着眉勉强喝尽手中药,一张俊脸立时龇牙咧嘴。
大师姐的药毋庸置疑确实难喝。
桌上放着一盘蜜煎,不知道谁买的。
苍清拿了几颗递给他,搬来把椅子坐到他床旁,语气平和,“给我讲讲李玄烛的事。”
“讲可以,先说好李玄烛是李玄烛,我是我。”姜晚义嘴里含着蜜饯,说话含糊不清。
“放心吧,知道你心有所属,对人情根深……”苍清忽然卡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曾经也有人用这个词对她表明过心意,最后还不是说反悔就反悔了?
苍清迁怒于人,没好气道:“赶紧讲吧,我同你保证,即使以后我找回记忆,也不会从中作梗,棒打你这只苦命鸳鸯。”
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姜晚义就简单讲完了她和李玄烛的过去。
苍清:“所以他定然是在冥府又知道了些什么?”
姜晚义点头,“且情况可能比前矢讲得更严重,保不齐你从前真是爱李玄烛爱得死去活来。”
苍清气笑了,不管知晓了什么,这就退缩了?
胆小鬼李明月!自以为是的李明月!这么不信她!
她说:“姜爷想不想知道郡主的心意?要不要与我合作?”
等苍清走出姜晚义的屋子,正巧听见隔壁李玄度的屋里传来说话声。
先是白榆的声音,“你躲什么,药都洒了,本郡主喂你是看得起你。”
而后是李玄度的咳嗽声,他哑着嗓子,“你突然将碗凑上来,就是为了烫死我?”
“我已经替你凉过一会了,清清可是让我刚煎完就喂你,她说得话我当然要照做,”白榆的语气带着幸灾乐祸:“我说你到底怎么惹她了?她连瞧都不来瞧你,还要拿药烫你。”
屋里沉默了一会,才听他说:“给我,我自己能喝。”
白榆惊讶的声音,“吹都不吹一口就闷了啊,不烫了?”
“那既然药喝完我就走了,挺好,比小姜省事,他至今还说没力气得别人喂着喝。”
白榆说着话,人就已经出现在门口,跨过门槛和站在姜晚义门口的苍清撞见。
她笑嘻嘻喊她:“清清,你才从小姜屋里出来?我就说小姜麻烦,每次都得哄着喂,我今日本想出其不意整碗倒进他嘴里,这才洒了。”
苍清朝白榆走过去,恰好和半靠在床上的李玄度对上视线,她瞥开目光,回道:“对,我一勺一勺喂得他,哄了半日呢,他怕苦得拿蜜煎哄着喝药,你不知道他喜欢吃甜食?那桌上的蜜煎谁准备的?”
白榆眯着眼笑,摇摇头。
李玄度的屋里传来一连串咳嗽声。
苍清瞧都没往屋里瞧一眼,报了一串甜食名:“栗黄、桂花糖糕、膠牙糖、山楂丁、糖豌豆、乌梅糖、蜜枣儿、玉柱糖、薄荷蜜、琥珀蜜……这些都是他爱吃的,明儿我让二娘多给他买一些哄他喝药。”
白榆点头,这回眼里带上疑惑,“你什么时候对小姜这么上心了?”
屋里再次传来咳嗽声。
苍清忽道:“今儿风大,我得去给姜郎拿屏风挡着些床。”
“姜郎”两字还特意加重了音调。
说完转身往回走,推开姜晚义的房门走进屋子。
白榆听她这么一说,看了看李玄度房门大开的屋子,听到他止不住的咳嗽声,也进去替他拉过屏风挡住了床。
祈平郡主自认为她照顾人的本事,因为小姜有所精进,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退出来,替她表兄关上房门。
姜晚义看着又走回来的苍清,轻咳着说道:“你说得那些甜食果子,好些我都没吃过。”
“不重要。”苍清替他拉过屏风,压低声音回他:“明天让二娘都买了叫阿榆给你送来。”
姜晚义轻笑,“苍三娘说我吃过,我自然就全吃过。”
苍清满意点头,“合作愉快,姜郎。”
“合作愉快,三娘。”
次日,尤二娘果然出门买了许多的甜食果子,大部分都被白榆拿去了姜晚义的屋里,小部分被祝宸宁送去了李玄度屋里,但后者居然一口未动,每次都是硬生生灌下一碗滚烫的苦药。
不过几日,李玄度和姜晚义便好全了。
大师姐的医术向来药到病除,但苍清没有急着出发,找得借口是:要等院中狼藉重新修整结束。
上元节时,一群人去观灯,苍清给谁都买了花灯和甜点果子,就没给李玄度买。
不过想来他也不稀罕,毕竟他赢得的花灯当着苍清的面,随手送给了路边陌生小娘子,惹得人小娘子追着要名姓。
姜晚义都瞧不下去,将自己赢来得花灯送给苍清哄她开怀,后者欣然接受,两人有说有笑,还直夸姜晚义心细,是不可多得的良配人选。
在场的没一个真是蠢人,即使在自己的感情上会当局者迷,但若是瞧别人各个都是人精,任谁都能瞧出苍清、李玄度和姜晚义三人的关系不大对劲。
苍清和李玄度非必要不讲话。
偶尔开口喊得居然是李道长和苍师妹,客气又疏离。
李玄度和姜晚义讲不到两句就能骂起来,不是你老子就是我老子,此老子还非彼老子。
偏两人何事又都要怼着讲上两句,导致老子满天飞,祝宸宁听不下去,当晚就将自家师弟训诫一番,日后才消停。
姜晚义和苍清的关系倒亲近许多,带上个白榆,三人常凑在一起不知道乐些什么。
举止亲昵,仿若失散多年的兄妹,互相的称呼居然还是三娘和姜郎???
又过几日,在白榆知道苍、李二人已然意绝后,用星临鞭将李玄度的房门给抽烂了。
鞭子里的白灵作为苍清的好友,想来也很不高兴,每一鞭都打穿了木门,怕是又想起那扬州负心汉来。
白榆站在院中扬声怒骂:“臭道士你当初在汴京怎么同本郡主说的!”
“当时做得那般决绝,不过半年功夫你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能变心?”
“啪”的一鞭子甩在门上,打出个深深裂口。
“你是被下蛊了还是被下了降头!”
“汴京城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负心汉!”
“啪”的又是一鞭子。
“有你这般脑子有疾的表兄,真让本郡主蒙羞!”
“将作监选定的琞王府址还紧挨着平国公府,有你这般邻居真是倒了霉了。”
“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啪,啪,啪,连甩三鞭。
姜晚义搬了把竹椅在一旁翘着腿看热闹,白榆若是骂累了,他还贴心地递上茶水。
然而李玄度在从始至终未出声理过白榆,屋里安安静静好似根本没有人。
等苍清从外头回来,看着这门挑了挑眉,转头问姜晚义,“你也不拦着?”
姜晚义正在磕南瓜子,“我觉得郡主骂得挺对。”
桌上小碟子里,还堆着他用手剥出来的南瓜子仁。
苍清很不客气地抓走一小把,在姜晚义抗议的目光下塞进嘴里,气鼓鼓嚼着嘴,“骂就行了,伤门干嘛?木匠昨日刚结账走人!”
正月里工费本来就贵!
她冲白榆喊道:“阿榆快停手,过来吃小姜剥得瓜子仁,我刚尝了,味道可好呢。”
转念一想,这是钱家的房子,让李玄度自己去给钱师妹说一声,应当就不用赔了吧?
她还真就冲着对面屋子喊道:“李道长,你自己去同钱师妹交代,我没钱赔。”
一直安静的屋里也真就传出声音,回了她三个字,“知道了。”
原来他在屋里啊。
此事终于作罢,当事双方都已经和解翻篇,旁人还能说什么,慢慢也就都接受了。
等院中一切尘埃落定,已是正月末,苍清六人同尤二娘和钱师妹道过别后,再次启程,朝着矩州行路。
出了泸州城,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已不是同一条。
自然来时的心境和去时的心境,也早已换过一番。
《虔心炉》卷完。
第117章
到矩州时已是二月下旬, 万物复苏。
进入黔东南,此处依山临水,山势连绵不绝, 众人只能弃马而行,同风也被寄养在了高级马行。
因过去太久, 已记不起小莲所说的寨子名,只得找人打听这附近谁家种桑,结果户户种桑养蚕, 又问姓陆的村寨也是一无所获, 深山中的寨子并无哪处姓陆。
浮生卷的地图里显示这处有神物,让祝宸宁摇卦卜出大致的方向后,苍清一行人便顺着这个方向走进深山,打算一处寨子一处寨子的找寻。
山间潮湿泥泞,满是湿滑的青苔,又多荆棘, 到处是藤蔓、蕨类, 众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山路,心里还犹记路人的告诫:山中多野兽, 最爱在夜间袭击行人。
拄棍走了大半天, 苍清实在是精疲力竭,哪怕今日穿着裆裤和平头鞋,走起来依旧不顺,鞋底沾满湿滑的泥,树木横生出的枝节,将纱罗裤裙刮破好几道口子。
见天色已近黄昏,便找了临溪的一处高地,打算安营过夜。
分配任务后, 苍清同大师姐、李玄度去拾柴,她在前头拿月魄剑当砍柴刀。
陆宸安摸着自己腰间的宝剑,连连惋惜,“小师妹啊,你这般真是暴殄天物。”
“小师弟你怎么舍得自己的佩剑被如此糟蹋呢?你就惯着她吧。”
大师姐并不知情月魄剑原主就是她,苍清只笑答:“这叫物尽其用,哪来那么多怪物给我杀?说是这山间有野兽,可一路行来,竟连只野兔、山鸡都无。”
李玄度一路无言,并不参与她们的聊天,只跟在她后头拾她砍下的柴。
苍清也没主动搭理他。
等他们拾完柴刚在营地升起火,姜晚义那边三人也已带来了晚饭。
看着姜晚义手中提着的几尾鱼,苍清顺手掏出月魄小剑扔给姜晚义,“拿去削鱼鳞。”
“……”陆宸安捂眼,“那么漂亮的小剑,简直是……”
祝宸宁接口:“焚琴煮鹤。”
苍清毫不在意,对姜晚义喊道:“姜郎!一会在浅溪里洗干净些!别带鱼腥味回来。”
“……”
之前行路时也有在外夜宿的时候,但在深山老林里还是第一次。
众人围着篝火坐了一圈。
白榆仔细地吃着烤好的鱼,她的鱼是有人精心处理过的,一点焦碳都没有。
她问道:“不是说这里多野兽,点着篝火会不会将野兽吸引过来?”
李玄度和姜晚义同时答道:“会。”
又互相嫌弃地看对方一眼,别过脸。
苍清正往自己手上的烤鱼里加盐粒子,“晚上两两一对轮流值夜。”
二月末矩州的夜晚实在是很冷,不点篝火不行。
祝宸宁:“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布阵。”
陆宸安:“我可以撒驱兽药。”
苍清啃着硬邦邦的饼和没啥滋味鱼肉,一口拒绝,“不行,没有野兽来,明日怎么开荤?”
又道:“晚上值夜,麻烦李道长同……”
白榆抢答,“我要和小姜。”
苍清:“可以,李道长和大师兄。”
“嗯???祝道长不是一直和陆道长的吗?”白榆不解,嘟囔道:“你若是这样安排,那我要和你。”
苍清笑道:“那姜郎就同大师姐吧。”
祝宸宁又反对,“晩义长得太俊。”
“?”苍清很无奈,“李道长不能和姜郎排在一起,他俩放一起过于浪费,大师兄和大师姐也不能一起,太弱。”
陆宸安弱弱说:“小师妹小师弟啊,你俩就不能一起吗?”
苍清和李玄度同时回道:“不能。”
众人面面相觑:真默契啊……
苍清咬着牙,恶狠狠冷哼:“我俩相看两厌!不能排一起!”
姜晚义:“我同三娘,这总没人反对了?”
是没人反驳,但陆宸安问:“晩义为什么喊小师妹三娘?”
姜晚义拿眼瞧李玄度,勾着唇回道:“陆道长有所不知,她在妖族里排三,何况她在无忧道长门下,上有二位师兄师姐,不也算排三吗?”
苍清点头,“正是如此。”
陆宸安也惴惴看了眼一旁的李玄度,“晩义知道的还挺多……就连我们也不知道小师妹在家中原来是排三。”
李玄度看着没什么反应,“赶紧决定,我一人都成,再拖下去天都亮了还值什么夜。”
苍清叹气,“要不抓阄?”
最后抓阄决出,苍清同陆宸安,李玄度同姜晚义,祝宸宁同白榆。
想来是谁都不满意,但苍清拍案决定不改了,这是天意。
于是其他人都围着篝火,自去找了个舒适的地方休息,苍清同陆宸安在离篝火最近的地方,背靠岩石值夜。
她发着呆,偶尔往篝火里添把柴,大师姐压低声问她:“小师妹,你同晚义是怎么回事?”
苍清瞧了眼篝火边,似乎已经睡熟的另外四人,轻声回她:“他就是我在找的人。”
“所以你现在的……心上人是他?”
苍清没有立时作答,目光无意地扫过对面。
篝火对面,倚树而睡的李玄度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似乎已经睡熟。
可有人熟睡时,手还能紧握成拳吗?
苍清勾起唇角,笑回:“如李道长所愿。”
“那你和小师弟是完全不可能了?”
苍清笑带无奈,“大师姐,这么好的月色,怎么提这么扫兴的事。”
又说道:“大师姐是觉得姜郎一表人才,比不过李道长吗?”
大师姐:“那到不是,只是毕竟觉得可惜,小师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
“无论有无误会,是他言而无信在先。”
她的目光又透过篝火落在对面人的身上,火光映得她眸光灼灼。
“他说过他绝无可能后悔,我也说过绝不会纠缠,大师姐就别操心了。”
陆宸安依然不死心,追问:“若他后悔了呢?小师妹会原谅他吗?”
苍清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轻声回道:“假使真有这么一日,就算他跪在我面前将真心剜出来给我,苍三娘也绝不会吃回头草。”
陆宸安叹口气,“可是晩义……”
苍清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摇摇头阻止大师姐继续说下去。
篝火对面四人里,至少有两人在装睡。
她莞尔,“大师姐,姜郎向来睡眠浅,再说下去该将他吵醒了。”
陆宸安又叹气,之后再无他话,静寂的林中只有柴火燃烧的桀桀声,和似远似近的夜枭、山魈偶尔传出的怪叫。
一个多时辰后,她先弯腰喊醒李玄度,“李道长,该醒了。”
对上他温和明亮的双眼,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
她移开眼转身又去喊姜晚义,蹲在他身前伸手推他,“姜郎,快起开,该我睡了。”
姜晚义被她推醒,惺忪着眼,嘟囔:“三娘就不能另去寻处地?”
“小仙姑我就要睡你这。”
身后传来一声鞋子踩碎树枝的响动,大该是他站起了身,这么好的身手,竟也会踩到树枝暴露形迹?
苍清没回头,只管粗鲁地推开姜晚义,“赶紧起开,别独占着阿榆。”
而后盘腿坐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白榆身侧,闻着她身上的香气,香香甜甜入梦。
姜晚义和李玄度近来不对盘,值夜的这段时间,互相一句话未说,各自默默往篝火里加柴,你一把我一把,倒是把火烧得极旺。
等到了点,李玄度去喊醒祝宸宁,转头却见姜晚义愣在白榆和苍清面前,跟着他的视线看下去,白榆倒在苍清盘起的膝上睡得正香,苍清一手压在白榆的身上,另一手护着她的头。
无论叫醒哪一个必然会吵醒另一个。
就听姜晚义说道:“我继续。”
李玄度同时也说出这句话。
两人又要为这么一件小事争执不下,祝宸宁赶忙打圆场,“晩义去睡吧,我有几句话想同小师弟说。”
姜晚义也不坚持,自去寻了处地方休息。
过了许久,往篝火前添柴的李玄度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吧,眼下只有我二人还醒着。”
祝宸宁犹豫再三,斟酌着开口,“我瞧着小师妹对晩义似乎有了些不同。”
“嗯。”
李玄度垂着眼看熊熊燃烧的篝火,思绪飘到临安那个落满雪的小院中。
她那时刚学会引火诀,他在院中练剑,窗户下射出来一团乱飞的小火星子,差点烧了他扬起的衣摆。
她兴奋地喊他:“小师兄!小师兄,我引出火星了!小师兄……”
一声声亲昵的呼喊犹在耳畔,同火星子一起溜进他的心里。
耳边大师兄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我不知你到底有何苦衷缘由,你自己的事自有决断。”祝宸宁叹气:“但小师弟真就一点不后悔?”
“后悔什么,如今她瞧着不也很开心吗?”
李玄度拿棍随意拨着篝火,竟又开始出神。
他曾与她同执一把剑,同握一支笔,耍同一套剑术,画同一张符纸。
亲眼看着她的火术由火星子长成绚烂的烟花。
也曾睡同一张床榻,饮同一杯茶,念同一句咒语。
但这些日后都不会再有,被他亲口断在除夕夜说出得那些话里。
他没教完的刀法,以后会有别人教她,那人有那么多稀奇的把戏也比他会哄人开怀。
等时间久了她就再也看不上他的剑术和符咒。
耳边又传来大师兄的一声叹息,“这话就骗骗小师妹得了,若不然你为什么不肯上药?手上还留着小狗印。”
李玄度没再应声,只是将手背去了身后。
后悔又能如何?他亲手将她推到李玄烛身边,亲手扯断了同她的姻缘红绳,她也说了绝不会吃回头草。
她的伤心只会有一时,等记忆恢复,他屁都不是。
见他不说话祝宸宁也没再劝,最后说了一句:“你从小就是这么个倔性子,只望你日后莫要悔断肠,到时我可不会替你在小师妹那说好话。”
“嗯……”篝火“噼啪”爆了一下打断他后头的话。
夜晚便在篝火燃尽时悄然退场。
等另外几人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夜里无事发生,没有任何一只自投罗网的小兽,自然也没法开荤。
稍作收拾开始赶路,今日天色阴沉,惨淡天光透过云层,又穿过茂盛的枝叶洒进林间,所剩无几,使得周遭一片昏暗的绿。
行了一段路,众人发现周围所见景象,怪石嶙峋、树木繁茂,和刚刚并无不同,他们似乎在原地打圈,竟迷路了。
苍清:“大师兄,有阵法?”
祝宸宁摇头:“并无阵法。”
还未等她再发问,李玄度便道:“也无结界。”
难道只是因为林中景物长得太像了?
姜晚义来回拨着地上杂草,偶尔蹲下身查看,“奇怪,地上有野兽行动的足迹,怎么会一路行来一只野兽也未见?昨夜明明有听见山魈的叫声。”
“你都认得出?”白榆凑到他身边蹲下,指着地上一个脚印问,“那这是什么野兽的足印?”
姜晚义笑道:“这脚印你问问三娘就知。”
苍清也凑上前,“是狼的。”
三人又说笑成一团,苍清脸上挂着还未落下的笑,转头对李玄度说道:“既然没有外界因素,就烦请李道长用罗盘给我们找个方向吧。”
李玄度还未应声,姜晚义说道:“认路我也在行,倒也不必麻烦李道长。”
于是苍清又转回了头,“那姜郎还不快前面带路?”
相比于同李玄度说话时的疏离,她同姜晚义看着就要熟络许多。
陆宸安看在眼里,是打心里害怕小师妹真就移情别恋,她打断这二人的说笑,随口胡诌了个话题,“我们出门在外也不好暴露身份,不如就以兄妹姐弟相称,师兄年龄最长是大哥儿,我自是大姐儿。”
白榆说道:“若是这么算,我排二,清清又是排三。”
姜晚义却拒绝,“我同李道长同岁可不好排辈。”
祝宸宁奇道:“既然同岁那晩义为何还未束冠?”
姜晚义笑着说:“家中已无长辈,无人替我行冠礼。”
他语气轻快似乎并不在意,但祝宸宁还是觉得自己真是多嘴,夜里醒来都要甩自己一嘴巴子。
苍清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气氛有些沉寂,还是姜晚义自己先打破这古怪氛围,笑道:“我排二,让李道长排三。”
李玄度也哼笑,“自然是我排二,你排三,你正好同苍三娘凑一对。”
姜晚义:“你想做老子的便宜兄长,想都别想。”
李玄度:“老子稀罕做?”
此事在老子声中无疾而终。
苍清最终提议,对外称六人是同门,喊名字或师兄弟姐妹就行。
陆宸安立马道:“那小师妹啊,你就不要老是李道长李道长的喊小师弟了,还是像之前那般吧。”
“好的。”苍清很听话,张口喊道:“李师兄。”
陆宸安:“……”
李玄度正侧耳看着不知何处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本能回头应了一声,“何事?”
见他神色有异,苍清也朝着他刚刚看得方向望去,“李师兄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李玄度答道:“没有,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苍清凝视了半晌,也肃容正色道:“我似乎闻到一丝及浅的腐臭味,又像错觉。”
“先找出路吧。”李玄度翻手取出罗盘,又道:“苍师妹,借剑一用。”
苍清也不问作何用处,将月魄剑递于他。
六人的队形便成了李玄度和姜晚义两人走在最前头,祝宸宁和陆宸安居中,苍清和白榆垫后。
行了一段路。
白榆对她说道:“今日的路要比昨日好走许多,没有那么多刮衣服的藤蔓、树杈了。”
苍清压低声回她,“你探头朝前看看,小姜早替你将树杈都砍干净了。”
“他为什么要替我砍树杈子?”白榆果真探头去看,“你又怎知不是替你砍的。”
“阿榆不要明知故问。”
白榆叹气,“那你呢?”
苍清对她眨眨眼,“无论我心悦谁,我的心意同你的心意永远都不矛盾。”
李玄烛的事,大家都多少知道了一些,昨夜白榆并未睡着,也一定听到了她与大师姐的谈话。
“阿榆,你可以因为自己的心意不在此处,装作看不出来,但绝不要因为我。”
何况,她自有为她砍去树杈子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友情提示:
这一卷,妹宝的性子会因由变化多端,甚至会变得更不要脸,脸皮之厚恐怖如斯,限定版妹宝,不是ooc。
第118章
没过多久, 周围景象发生变化,耳边出现潺潺流水声,显然已经绕出刚才的所在之地, 脚下也成了石土相间的土路,但队形未变。
苍清依旧和白榆在最后头讲私话。
苍清有意帮人打听, “你之前同我说你有郡马爷的人选,是谁?你喜欢他吗?”
白榆敛起眉眼,是谁啊?
这人曾在出公务时, 因她的轿辇挡了他捉妖的路, 一箭射在她的轿顶上,还大放厥词:“别对着干?不过就是个草包郡主,小爷我偏要干。”
她当时坐在轿中,听着他踩过轿顶追妖而去,二人连面都未见上,梁子就结下了。
那……喜欢他吗?
她不由自主微微勾起唇角。
白榆许久不答话, 苍清只好又问:“姜郎的样貌品行可符合郡马爷的要求?”
还未听到白榆的回答, 前面人停下了脚步,苍清朝前喊话:“怎么了?”
前头传来回答:“前方有人。”
荒山野岭的有人, 便意味着离村寨很近了。
苍清往前头走去, 站到李玄度和姜晚义中间,他二人虽并排而行但离得很远,中间空出一大块地,又挤进来个白榆,依旧有余。
前方林间传来金属清脆的相击声,叮叮当当一阵响,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能听出来人很慌张, 狗撵似的跑得极快。
一个靛青色身影,从远处的小土路上跑下来,越跑越近,便看清他穿着黔东南苗人衣裳,头上身上都戴着大量的银饰。
怪不得跑起来一路响。
忽而见到他们一行六人,也很诧异,惊讶过后,这人喊道:“有怪物!快跑!!!”
开口竟是带南方口音的官话。
很快人冲到几人面前。
李玄度拉住他,“什么怪物?”
这人显然跑了许久,上气不接下气,吞咽几次吐沫,才喘着气道:“没看清,你们也快跑吧!”
众人立马戒备,然而等了许久,也未见他说得怪物追击过来。
苍清:“……怪物呢?”
“可能是没追着了?”这人回头反复看过几次,也缓过来神,自我介绍道:“我叫傅识,看几位的穿着不是本地人吧?可是从江南而来?”
“我们从京城来这里寻人。”
离得近了,苍清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人来。
身形颀长,约莫有六尺多,比小师兄还高出小半个头。
模样俊秀,光看脸倒像个书生,如此儒雅之人配这一身异域服饰,还真有种别样的风情,最奇怪的是竟还让人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哪里见过。
苍清又问:“这附近是有寨子?”
傅识听到她是从京城来,稍显失落又很快回道:“再走十几里路便是我住得术青寨。”
白榆惊讶道:“十几里?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毒虫最喜阴,我今日出门是替我家娘子来捉虫,结果不知为何平日里常见的毒虫,全然无了踪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
经他这一提醒,众人也忽而意识到,这一路来不仅不见野兽,也无毒虫,确实不寻常。
傅识还挺热情,“你们是来寻人?寻谁?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好容易才遇上个本地苗人,自然是不能放过,苍清便问:“此处可有姓陆的寨子或是人家?”
“姓陆?”傅识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注意到他的神色,苍清立马追问:“你认识?”
傅识虽有犹豫,却还是回道:“我家娘子便姓陆。”
苍清:“那你家院子里可有一颗大桑树?”
傅识点点头,眼里更是犹疑,“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受人所托,要将一件东西带到这陆姓人家去。”苍清也不瞒他。
“什么东西?”
“要见到你家娘子,确定了身份才能告诉你,烦请傅郎君替我们引荐。”
苍清说得很诚恳,傅识瞧着却犹豫不定。
踟蹰间,他摸了一下后脖子,抬头望天,“下雨了?”
苍清心中突生警觉,鼻尖又闻到那似有似无的腐臭味,正要动作,李玄度比她快一步,一把拉开傅识。
刹那间,傅识原本所站之处,从天上打来个黑乎乎的东西,速度极快看不清模样,同月魄剑相击,发出“铛”的一声金属声,似砍在硬物上,随后那怪物“吱吱吱”鸣叫着消失无踪。
傅识吓了一跳,左右瞧着,“定是那怪物追过来了!赶紧跑吧!”
他转身又要跑。
李玄度拉住他,“傅郎君瞧见的怪物是什么模样?”
“就是刚刚那巨大的黑影啊,忽的不见了,忽的又追在身后,我之前也未见过,不清楚它到底什么模样。”
苍清抬头往上看,除了交错的树枝、茂密的树叶和阴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难道这就是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东西?”
姜晚义拔出夜影刀平靠在肩头,带动环守上的铜钱叮咚,“如果是的话,那一定就是它将周边的野兽毒虫都吓退了。”
苍清点点头,脖侧忽然一凉,有什么黏腻冰凉的东西滴在她身上,一股恶寒迅速传遍全身,激得她缩了下脖子。
心中突生奇怪的情绪,具体什么情绪也说不上来,只知五味杂陈,极是不爽利。
连摸都没敢探手摸,也来不及抬头看,本能之下,几步躲去李玄度身旁,抓着他的手,举起月魄剑朝她原先所在之地刺去。
李玄度也正好伸手来拉她,动作丝滑地护她在身前,二人一前一后,无比契合共执一把剑。
天上冲下来一团黑影,正冲着她刚刚所站立的地方。
这一次月魄剑不知为何愣在空中,姜晚义的夜影刀先迎上这怪物的袭击,又是一阵似吱吱又似沙沙的鸣叫声,黑影再次消失无踪。
见没了动静,苍清方才松开李玄度握剑的手,李玄度也放开了护在她身前的手。
这该死的肌肉记忆,和配合无间的默契。
苍清尴尬地站去白榆身旁,想了想又走到姜晚义身后,小声解释:“我刚刚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
李玄度也转开脸:“换做谁我都会拉的,是吧傅郎君?”
傅识犹在惊慌中,一脸不明所以,“啊?嗯。”
也没错啊,刚刚这位郎君还救了他一命,就是自己被拽个踉跄,没人扶罢了。
姜晚义乐得看戏:“还是说说这防不胜防的怪物该怎么解决吧。”
苍清:“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于是众人在傅识带领下,动身往前行,那股似有似无的腐臭味较之前更浓郁了。
几人皆是一脸防备。
陆宸安出声:“小师妹、小师弟,你们不觉得那怪物的叫声很耳熟吗?”
李玄度:“好像是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
陆宸安提醒他:“你九岁那年和你的小青梅,送我的大公鸡,忘了?”
小青梅显然在说苍清。
李玄度面露尴尬,“师姐是说喂鸡的毒虫?”
这一提,苍清也想起来,那年大师姐痴迷黔东南蛊术,心血来潮,不知从何处弄来几只毒虫,宝贝似的养在罐子里,谁都不给碰。
结果不慎跑出来一只毒蝎,苍清年少无知,想也不想一爪子拍上去,登时她和毒蝎具倒地。
要不是师父发现的及时,苍清小命当时就交代了。
后来,记仇的苍清和小师兄一起,偷出大师姐的毒虫,全数喂给了观中饲养的大公鸡。
当然最后挨罚的只有小师兄。
也许陆宸安原本在蛊术方面也能有些造诣,但最终这蛊术上的前程,是断送在了苍清和李玄度手上,她只得到一只百毒不侵的大公鸡,从此成为她试药的好伙伴,造就了她现在制药上的成就,也算是阴差阳错。
回首往事,苍清也面露尴尬,大师姐这是故意提得吧,明明可以直接说这怪物的叫声像蝎子,非要先提一嘴大公鸡,她现在要不要跪下磕头道歉?
看着陆宸安一脸戏谑,苍清嗫嚅:“这怪物是蝎子啊……”
白榆问道:“蝎子还会叫?”
陆宸安答:“倒也不是真得叫,有些蝎子的尾针或鳌肢在攻击和威吓猎物时,会发出吱吱吱的响声。它这么大,鳌肢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也随之变大,合着风声自然就有些变调。”
姜晚义转着手中的刀,“所以刚刚那坚硬如铁的东西是它的须肢?”
李玄度道:“也有可能是尾针。”
可这么大的怪物,为何眼下又全然没了踪迹?莫非能忽大忽小?
陆宸安奇道:“蝎子昼伏夜出,既然跟了我们一路,昨夜为何不出手,眼下白日里反而出手了?”
傅识颤巍巍解答:“毒蝎喜暗厌日,还喜绿光,今日的林间绿莹莹一片,怕是激发了它捕食的兴趣,要不我们赶紧跑吧。”
这不是普通的毒蝎,是怪物毒蝎,这么慢慢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脱困,他求助的目光看向李玄度,偏偏后者不为所动。
再看另一位拿刀的郎君,更别提了,每次在他要跑的时候就将他拦住,简直是铁石心肠。
“哎!——”傅识深深叹气。
苍清抬头望天,鼻尖轻嗅,“它似乎就在我们上方如影随形。”
可它身形鬼魅又砍不动,要如何除掉呢?
谁知道它哪一次又会突然冲下来,万一不小心要了谁的命可怎么办?
“哎——”她也长长叹了口气。
接下来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里,她同傅识一起唉声连连。
陆宸安听不下去,“小师妹这是怎么了?”
这么一说,苍清才意识到自己在叹气,心里确实很忧愁,愁得她满头青丝都要白了,她也不可思议,“我在烦什么?”
正这么想着,心中万千愁绪又消失了,换上另一种别样的情绪。
白榆拉住她的手,“清清别怕,我保护你。”
“我看上去很害怕?”苍清问。
这里除了傅识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她有必要害怕吗?
白榆点头,“你手都在抖。”
苍清的身体的确止不住地打哆嗦,心中泛起无边的恐惧,竟越想越怕,她握紧了白榆的手,也依旧没让心下好受些。
傅识跟着说道:“我倒确实很害怕。”
苍清朝他看去,他竟也在瑟瑟发抖。
“又不是鬼,你怎么怕成这般?”李玄度的声音从她后头传来。
她莫名烦躁,嘟囔了一句,“要你管。”
恐惧感莫名消失了,一股难言的憎恶感,又在此时蹿上心头。
苍清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不安,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最后不自觉停下脚步,紧跟在她身后的李玄度立时踩到了她的鞋。
苍清回头,控制不住地皱起眉,极其厌恶地说道:“你跟这么近做什么?不知道我烦你吗?离我远些。”
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李玄度不防她,踉跄着退后两步。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停下脚步看过来,她身侧的白榆震惊,“他再讨厌,清清的反应也不用这么大吧?”
第119章
见所有人都朝她看来, 苍清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看了眼犹在震惊的李玄度,不知为何心砰砰直跳, 刚刚的厌恶感消失了。
不过一刻钟,她的情绪和性子竟转换了数次。
如今瞧着小师兄心里只剩无限荡漾, 她红着脸低下头,羞答答捏着嗓子说道:“你们做什么都瞧我?”
这扭捏作态的话刚出口,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姜晚义侧头, 狐疑地打量她, “三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苍清自己也慌,可说出来的声音细弱蚊蝇,她又拿眼偷瞧李玄度,见他还看着自己,更是面皮发烫, 完全抬不起头来了。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探究好奇地看向她,这下她更是觉得自己的心意被所有人都瞧穿了, 脸红得能滴出血。
这样的状况没持续多久, 苍清心里忽然又觉得开心不已,就好像天大的喜事全在同时发生,忍不住笑起来,诡异的是一旁的傅识竟也跟着笑起来。
她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胃腹发疼,感觉要就此笑死过去。
好不容缓了一些,苍清终于想到原因, 抬手摸向后颈,又用另一手指向正笑得开心的傅识,艰难地笑着说道:“我同他定是哈哈……中了那哈哈哈哈……怪物的毒。”
那怪物滴在她身上的不明液体估摸有毒,她现在大概率是毒发了,所以才会情绪如此多变。
虽情绪还在不停转变,但好歹心里有了方向,苍清总算勉强冷静下来,能做些思考,赶紧转身对阿榆说道:“若那东西再来……”
话未说完,刚刚还在笑的她就带上哭腔,红着眼泪水连连,“你便用鞭子……将它困住呜呜呜……”
满心的悲伤让她话不能成句,心仿佛都被揪成团,皱巴巴的沟壑里全塞满了鼻涕眼泪,堵得心头发闷。
只能一边抽噎一边拿袖子抹眼泪,勉强将话说完,“它若是变小,你也要收紧鞭子,呜呜……”
越说越伤心,眼泪控住不住地“啪嗒啪嗒”掉,她想到之前推了人,心里头更加难过,转头对李玄度说道:“呜呜……刚刚不是有意推你,对不住……我怎么能这么坏呢。”
李玄度皱着眉,转开了眼,“无事,不用放在心上。”
苍清哭得梨花带雨,陆宸安看得心疼,上前去拉她,“小师妹别说了,这时候还在想着出主意,赶紧让我瞧瞧。”
不曾想手刚碰上她的脖子,苍清一把将人推开,“别碰我!”
刚刚还在哭得人,这会又自顾开始在原地转圈跺脚,一个劲说着,“好气啊!”
她忽然瞥见持刀的姜晚义,立刻柳眉倒竖,“姜晩义,你手中的刀是在挑衅我吗?”
也不等人回话,手掌一翻一团火就冲着姜晚义打了过去。
姜晚义转身躲开,可接二连三的火球不停朝着他打去,他又不能还手,只能急急出声喊道:“三娘住手!”
他这一喊苍清还真就停手了,转回身又朝坐在地上的陆宸安走去。
陆宸安没有李玄度那么好的功夫,那一推直接被推倒在地,见苍清朝自己过来,吓得屁股往后挪了两步。
苍清是要上前扶她,可又在半路笑起来,嘴上断断续续说着:“大师姐……哈哈哈,对不住哈哈哈哈……我控制不住。”
怎么听都像是在嘲讽。
众人:“……”
祝宸宁赶忙扶起陆宸安,这回没人再敢靠近苍清。
众人瞧着这场面,看看身旁同她差不多情况的傅识,姜晚义提议,“不如先将三娘和傅郎君捆起来,李兄不是有那什么捆仙绳吗?”
“不行。”李玄度断然拒绝。
姜晚义挑眉瞧他,“怎么?李兄不舍得?”
“不是。”李玄度沉着脸,“捆仙绳她受不住,我只是同她意绝,但依旧是她师兄,也并不打算谋害她。”
妖用捆仙绳,那真是自讨苦吃,但用普通的绳子对她而言想来无用。
姜晚义了然笑道:“可相比于文弱的傅郎君,三娘瞧着更危险,随时可能出手伤人。”
李玄度冷着脸,“相比于我师妹,姜爷还是关心关心随时会出现的怪物吧。”
一滴粘液就在这时落在姜晚义的脚边,他骂道:“李兄可真是乌鸦嘴!”
头顶立时冲下来一个黑影,还好他反应够快,这一次没用夜影刀去挡,退开数步躲过攻击,出声喊道:“白榆!”
白榆的鞭子早就拿在手里,朝着黑影甩去一鞭,鞭尾快速缠住那道黑影,又轻轻上提,黑影被拉到近前。
众人终于看清它的真面目,果真是只通体暗黑的蝎子,尾针高高竖起朝着空中乱刺,两只如大钳般的须肢挥舞着,全身使劲地扭动想要挣脱束缚,带动口涎四溅。
知道这蝎子的口涎有毒,自然得躲避,挥剑的、挥刀的、护人的乱做一团。
怪物毒蝎坚硬的胸甲,被星临鞭上的榴花形刀片磨得滋滋作响,像指甲划过玻璃,听在耳朵里简直是煎熬。
它见自己被卷住无力挣脱,身形忽的缩小,白榆谨记着苍清的嘱咐手腕一转,星临鞭依附着它也随之收紧。
可它竟越缩越小,恢复成不到手指大小的普通蝎子形状,鞭子再卷不住它,它爬在鞭身上反过来朝白榆攻击,速度极快顺着鞭子就朝着手柄处爬来。
姜晚义挥刀砍向毒蝎,却只砍中星临鞭发出重重的金属蜂鸣声,它爬动得速度太快了。
李玄度朝着毒蝎打出一张杀妖符,但也只是阻了它一会,反而是鞭子里的白灵向来怕他的符纸,鞭子整个剧烈颤动起来,他只得罢手。
眼看着毒蝎离人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姜晚义拉住白榆握鞭子的手,“阿榆松手!”
白榆反应自是不慢,正要松手,苍清却长吁短叹地拉住鞭子的另一头,鞭身上锋利的榴花状刀片此时是张开的,瞬时划破她的手心,流出的血顺着鞭身往下淌。
她似无所觉,只知叹气,“哎——”
已经接近手柄的毒蝎被鲜血吸引,立马掉转头,冲着鞭尾快速爬去。
众人皆惊,纷纷出声朝苍清喊道:“你做什么!?”
李玄度的反应最快,收剑回鞘,二话不说就冲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想强行叫她松手,“放手!”
苍清依旧叹着气,手上暗自与李玄度的手较劲,就是不肯松手。
在毒蝎爬到她面前时,她空着的手快速覆向毒蝎,唉声叹气地念咒语:“炎焱炽焰,哎……”
一年多的配合让李玄度即刻会意,一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快速掐诀,帮着她念全咒语:“炎焱炽焰,神火天降!”
苍清的掌心瞬间爆出连串火焰,顺着绷直的鞭子快速游走而去,如一条游龙快速窜到白榆那头,速度比毒蝎还快。
白榆烫得抓不住手柄松了手。
苍清随后也松开手,星临鞭掉在地上,火焰消失,她提溜起被烧焦的毒蝎给众人展示,“哎,原来就是这东西。”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未接受事实,毒蝎就死了。
李玄度松开她的手腕,“你不要命了?!就不怕还没将它烧死,自己先被毒死?”
“我本来就中毒了呀。”苍清从叹气的状态又变成恐惧的模样,发着抖从李玄度身边连着退开好几步,捂住心口,颤声对他说道:“你别说话,太凶我害怕。”
说完还打了个冷战。
李玄度:“……”
他凶了吗?
一旁的傅识正在哭,涕泗横流,“太吓人了。”
李玄度:“……”
这时候不需要气氛组好吗?!
回神的陆宸安小心翼翼靠近苍清,“小师妹,你现在这情态可还会变啊?我给你瞧瞧伤。”
结果苍清瞪她一眼,自顾将手中的毒蝎丢到地上,恶狠狠踩上几脚,“可恶!可恨!”
她垂下的手还“滴滴答答”地在流血,已经在地上流了一小滩,这阴沉的表情,配上这动作模样,像极了正在行凶的杀人恶徒。
陆宸安忙退开数步,朝众人求助,“怎么办?”
众人皆摇头,谁敢在老虎头上动土,活腻了?
活腻了的李玄度走上前,刚靠近,苍清的掌风就朝他袭来,他挡下一击,反手擒住她手腕,结果她另一只手迅速给了他胸口一拳。
李玄度嘶了一声,这手劲还真大,来不及先揉揉被打得地方,强行将她制住。
“放开我!我讨厌你!”
不顾她的叫骂,掰过她在淌血的手,转头对陆宸安说道:“大师姐,赶紧。”
苍清却又开始哭,眼泪说掉就掉,“小师兄你松开些,弄痛我了。”
李玄度一惊,手上立刻松了力道,却不敢真得放手,等陆宸安包完手上的伤,再检查过脖子后头被毒蝎口涎滴上的地方,苍清已经又换过两次状态。
检查完苍清,陆宸安在姜晩义的帮助下,也查看了傅识的情况。
“脉象紊乱,滴过口涎的地方已经呈蛛网状蔓延开,而且有继续延伸的趋势,这是蛊毒吧?”
李玄度问:“大师姐可能治?”
陆宸安摇头,她对蛊术不在行。
傅识叹着气开口,“哎——看那蝎子想来就是蛊毒,蛊毒向来只有下蛊之人知道解法,哎,我带几位去找我家娘子吧,她是极其厉害的蛊师,也许有法子,哎——”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消息,还偏是这种语气说出来,众人闻言,面上都不太好看。
蛊毒这东西他们多少也都听说过,不同派别养蛊之法不同,有时候两方派系或寨子斗法时,经常是死伤无数,原因正是蛊毒难解。
若是被下蛊,能找到高人解蛊当然最好,但更多时候,高人都不愿出手。
一是既然中蛊必然是得罪了何人,高人解蛊等于是同下蛊之人宣战,大多数能解蛊的高人,都不会愿意随意与另一位下蛊人结仇。
二是高人解蛊就是在同下蛊之人斗法,解了,下蛊之人被蛊术反噬,反之亦然,所以没点交情,谁会愿意替陌生人解蛊。
只能盼望傅识同他家娘子感情好一些,毕竟他和苍清中得是同种蛊毒,他有治,苍清便也有得治。
李玄度沉着脸,深深蹙着眉心,偏苍清正在害羞,扭扭捏捏在他怀里红着脸,细声细气说着话,“你可以松开我了。”
好好一句话,用这样的情态说出来就变了味,若不是中了毒,苍清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这么说话。
李玄度无视了她的话。
就这么过了片刻,怀里人安安静静没了动静。
他低头一瞧,对上她油光发亮的眼睛,如一只正要偷腥的猫。
她不知又换了何情态,见他看她,竟说道:“玄郎不要这样看我,我快要被你迷倒了。”
李玄度也愁得要叹气了,一言不发抬手封住她的心脉,怀中人立时昏睡过去,等背起她,李玄度才对傅识说道:“麻烦傅郎君前头带路吧。”
傅识正在发脾气,“带什么路!和你们很熟吗?你们不会自己走?”
还用苗语骂了句什么话,转身就要往来时的路跑。
众人:“……”
最后只能由姜晚义强行拉着他,好说歹说哄着上了路,差一点就要拿出捆仙绳。
在傅郎君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又怒,变着情态的说话声中,众人离术青寨越来越近。
也算是摸出了些门道,除了发怒的时候难以接近,其他时候思想逻辑依旧很顺,而什么时候换什么情态完全不可控。
但无论哪种情态,都不好受,笑得时候笑得胃腹直抽抽,哭得时候又哭得肝肠寸断,叹气时愁得能一夜白头,怒的时候似乎一拳能打死头牛……
走了约莫十里地,在一个三叉小路口遇到个茶摊,众人不解,这荒山野岭还有茶摊?
傅识笑着解释,“有的哈哈……三条路哈哈……分别通向不同的寨子哈哈哈,这里一直就有茶摊。”
他突然又发怒,“不走了!累死了!凭什么我要自己走路,都给我滚远些!”
一屁股坐在茶摊的长条竹凳上,哐哐摔茶碗。
茶棚里迎出个也穿着苗人服饰的老妪,用苗语和蔼地说着他们完全听不懂的话。
祝宸宁说道:“小师弟你将小师妹放下也坐会,一会我背小师妹。”
李玄度回道:“我不累。”
姜晚义上前想将人换到自己背上,“你就坐下吧,都累出汗了还说不累,一会我背三娘走。”
李玄度不经意地躲开他的手,“一会再说吧。”
白榆也劝道:“我们可以轮流背清清,你不用硬撑。”
李玄度执着地摇摇头,就这样背着人站在一旁。
颈侧忽有冰凉的水滴落下,顺着他的颈肩流进衣领里,他下意识偏头去瞧,耳边传来苍清抽抽搭搭的哭声,“你快将我放下。”
人是醒了,却还是动不了。
所以李玄度并未理她,也未回话。
她趴在他背上,一会唉声叹气,一会笑个不停,还会在发怒时喊:“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直到她在某次羞答答地说了一句:“我要……姜郎背。”
声音很轻,但是他听见了。
于是李玄度将她放下来,正要喊姜晚义过来接手,不曾想苍清一下来,就甩开他的手害羞地跑了。
李玄度无奈低笑一声,他又被她骗了,什么时候能动的?
看着她跑到茶摊的长凳上坐下,他也走上前喝茶休息,背着人走了十里山路确实是累。
苍清和傅识一会哭一会笑得模样,吸引了茶馆老妪的注意,她认真瞧了半天,用苗语同傅识说了几句话,傅识正在叹气的脸忽而煞白。
李玄度瞧见傅识的脸色转变,问道:“傅郎君,怎么了?”
傅识叹着气,“她说这是七情蛊,无解,没救了。”
李玄度追问:“什么?说清楚些。”
傅识说不出更多来,倒是那老妪用不太熟练的官话,回答他,“七情蛊,人的七情六欲,困住了,解不了,等死。”
她拉开苍清的后衣领看了看,摇着头叹气,“扩散到心肺,就死了。”
第120章
苗人大多擅蛊, 即使有不会的也是耳熟能详,看傅识的表情便知这老妪所说是真非假。
那何谓七情?
喜、怒、哀、惧、爱、憎、欲。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会爱会恨, 会憎会厌,会哭会笑, 喜怒哀乐是人之本能。
此蛊不过是将人的众情绪放到最大展示出来,除非这人无情,不然困在其中根本无解。
苍清此时正在经历七情中“惧”, 心中害怕极了, 这么说来自己不是要死了?
桌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吓得她打了个哆嗦,抬眼望去竟是李玄度拿在手中的茶碗碎了,瞬间茶香四溢,滚烫的茶水洒在木桌上,又一路顺着桌沿全滴在他衣裤上, 他竟浑然不觉。
二人视线相交, 他站起身朝她走来,弯腰将她从长凳上抱起, 又对傅识说道:“现在就带我们去找你家娘子, 快。”
苍清发着抖一点也没想反抗,任他抱起后缩在他怀里,心中抑制不住的恐惧,让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整张脸埋进他的颈窝处,忍不住颤声说:“我害怕。”
似乎这样就会好受些,可心下又害怕起他会将自己推开,这蛊毒真是什么都能令人怕上一番。
李玄度搂着她的肩背, 将她往怀里紧了紧,下巴靠在她的肩颈上,话说得既坚定又温和,“别怕,师兄不会让你死的。”
她当真就觉得心下安定许多,虽然依旧不可控地抖个不停。
大约是二人如今的模样太像是情人在拥抱。
这旁若无人的亲昵,让茶摊老妪又用那不流利的官话说道:“蛊毒会传染,不可以交合。”
苍清一听,又怕起他会被自己传染蛊毒,要抬起头问问这般是不是就会传染,李玄度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刚有动作便被他摁住,让她动不得。
他的手在她肩背上轻抚宽慰,听他沉着声喊傅识,“傅郎君,赶紧带路。”
傅识正陷在七情中的“哀”,看着这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满脸的泪水。
抹着泪起身带路,姜晚义在一旁看着他,以防他换情绪时生出变故。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是低着头加紧赶路,除了刚笑完的苍清,这会子又开始“憎”,对抱着她的李玄度拳打脚踢,使劲反抗,不愿意被他抱着。
好似几世的怨偶,怎么也看不顺眼,嘴里骂着负心汉一口咬在他肩头,尖利的狼牙穿破他的肌肤,血流了满襟。
咬完没多久,又伤心欲绝哭着道歉。
姜晚义瞧不下去,劝道:“让三娘睡过去吧。”
李玄度摇头。
之前不知道情况严重时还好。
可如今……
只有她会说会笑,哪怕是打他骂他,才是活生生的,能让他有些安全感,若是安静睡过去一动不动,他就止不住地害怕,怕会失去她。
就算她现在又换了情绪,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他的耳垂,一声一声在他耳边喊,“玄郎……玄郎……”
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至少是充满生气活力的。
也没剩多少路了,尽管山路难行,但越靠近村寨自然越要比之前的路好走,这么多路都走过来了,也不差这点。
不想眼见村寨就在眼前,傅识恼羞成怒不肯再走,指着眼睛油亮正陷在“欲”里的苍清,恨恨道:“不公平!凭什么就我走一路,她就有人又是抱又是背的?!”
他生气地跺脚,身上的银铃银饰跟着哗啦啦地响,似乎也很恼。
姜晚义在一旁好言相劝,还要防着他突然捡石头偷袭人。
傅识越说越气,“欺负人!!太欺负人!”
姜晚义实在没办法,“那我也背你?”
傅识眼睛发亮,指着白榆吞着口水说道:“她生得俊,我要她背。”
这是又换情绪了,瞧着眼眸里泛着的春水,微红的脸颊,约莫也是……
“少废话,爷来背你。”姜晚义黑着脸,直接上前一把将傅识扛到肩头,傅识也比他高出半个头,看着身形修长偏瘦,其实还挺重,偏又在奋力反抗。
“别乱动!”姜晚义忍无可忍,“傅郎君再乱动就拿捆仙绳绑你。”
若不是需要傅识领路,真想将他打晕过去。
三面环山的术青寨里炊烟袅袅,烟火气越飘越高融进山色里,成了缥缈的仙气。
仙气在高处钻入云层,不知何时又偷偷化作水汽,变作雨水洒到人间。
阴了一日的天在这时下起雨,豆大的雨点突然就打在刚跨进寨中的众人身上。
姜晚义放下傅识,取下头上的斗笠递给白榆,手伸出去后心里便有些慌,不知自己这举动做得对不对,不知白榆会否接受。
只是他又不能像身侧的李玄度那样,如此自然的就运起真力替苍清挡去雨水,他若是要用真力替她挡雨水,那好歹两人得有肢体接触。
从前心意未明时,还能无所顾忌的同她打闹,如今反而是不敢相触。
白榆静静瞧着他,眸若星辰,又瞧他手中的斗笠。
他被瞧得心头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就好似术青寨里的百态烟火气歪歪绕绕。
生怕听到她的拒绝,紧张地捏紧了手指,后悔起自己的鲁莽。
想到无解的七情蛊又生烦闷,,总之心间是思绪繁杂,竟一改他从前的淡漠性子,会替身边人担忧了……似也中了劳什子的七情蛊。
直到白榆接下斗笠戴到头上,姜晚义才如蒙大赦,都忘了要运真力给自己挡雨,衣服和心头一起被春雨打湿。
反倒是白榆拉住他的手臂,运起真力替他挡去雨水,轻声对他说道:“眼下解蛊的事最要紧,小姜要是淋了雨再发烧,本郡主可没空再照顾你。”
这下何止是衣服和心间湿润,连眼眶也要湿了,他这二十年来,被人关心的次数怕是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为数不多的牵挂和关心,还都来自于身边这几人。
即使如此,他也只敢隔着衣服轻轻扣住她的手腕,说道:“我来挡雨吧。”
顺势也拉过一旁的傅识,替他挡去雨水。
祝宸宁取出伞和陆宸安共撑一把,要布阵的人修为自然也不差,之所以不用只是因为更习惯像常人般生活。
他俩虽被苍清说弱,但其实也只是在他们这群人里显得弱,若是出去各个技艺超群、出类拔萃。
等到了傅识家中,一进院门,果见一颗大桑树,上头还打了秋千。
一位同样穿着苗人服饰的年轻娘子举着伞走出来,一见众人先是露出惊诧万分的神色,而后发现傅识的异样,快步上前,用苗语对他说着什么。
只见这侗人娘子脸色越来越差,渐渐染上愠怒,又垫起脚去扒傅识的衣领,傅识也相当配合,微弯下腰来给她瞧,举止如此亲近,想来便是傅识的妻子。
她做完检查,取出一颗药丸让傅识吃下,转身用流利的官话对众人说道:“多谢各位救了我夫君,我陆菀向来有恩必报,虽一时还不能解七情蛊,但若是信得过,几位便先在此间住下,我定不会叫那谋害我夫君的人好过。”
她又递来颗和刚刚一模一样的药丸,“此药并不能解毒,但可以暂时控制住情绪变动,让人好受些。”
陆宸安上前接过药丸,道谢后转身的空隙放到鼻尖轻嗅,确定无毒后又交给李玄度。
等傅识渐渐恢复常态,李玄度才把药喂给苍清,没过多久,本来还在他耳边叹着气,说“真是愁死人了”的苍清安静下来。
又过一会,苍清松开了怀着他脖子的手,“师兄将我放下来吧。”
李玄度将人放下,甩了甩酸麻的胳膊,转头问陆菀,“请问七情蛊可有办法解?”
陆菀多看了两眼苍清的模样长相,满脸苦恼,“有法子解,却很难,七情蛊里的七情分别是七样东西,喜为鹊鸟尾羽、怒为亲人心头肉、哀为少年的青丝、惧为蝙蝠红眼、爱为春日桃花、憎为悔恨之泪、欲为童子血。
“取这七样中的任意六样,喂给豢养的蛊虫,喂足特定的时日,蛊虫未死便生心魔,你们今日遇上的那只毒蝎就是心魔虫。”
但正是因为制作七情蛊只需要六样东西,所以每一位蛊师的七情蛊都有区别,而剩下没用的那一样便是解药,可除了下蛊之人,谁又知道到底没放哪一件?
陆宸安问道:“每样都尝试一下不行吗?”
陆菀苦笑:“当然不行,只有一次机会。”
李玄度问:“时限是多久?”
陆菀答:“毒丝何时蔓延至心肺,何时便是死期,最多也就三日。”
姜晚义皱起眉:“所以我们现在要尽快找到下蛊之人。”
可茫茫人海,黔东南那么多苗寨和无数的蛊师,去何处将人找出来?
众人都想到了这点,全部沉着脸。
苍清笑着安慰道:“你们别愁眉苦脸的,本仙姑福大命大,哪那么容易死。”
她因为之前哭过数次,眼下双眼依旧红彤彤的,这么笑着说这种话像是在强颜欢笑,叫人瞧着更难受了。
李玄度便又转开眼,只问傅识道:“傅郎君你可有什么仇家?或是陆菀娘子有什么仇家?”
命不久矣的傅识瞧着心态还挺好,除了有些哀愁倒不见害怕,“我倒是没有,我家娘子可说不好,毕竟她是族中圣女。”
苍清:“圣女原来能成婚啊?”
陆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确实有仇家,但身为蛊师没仇家才奇怪,何况怎么就这么巧偏今日出手。”
难道真就是无差别攻击?说起来心魔虫毒蝎一早就跟着他们,看着其实也不像是冲着傅识而来,可毕竟傅识要比他们先撞见心魔虫,所以也不好说到底是被谁吸引而来。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傅识和陆菀偶尔会交流两句。
说起茶摊的老妪,她本也是术青寨的族人,不过已经孤身一人在那里开茶摊许多年,便利了往来路过的各寨苗人,想来也见多识广听过很多事。
陆菀突然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茶摊老妪有一件说得不对,情人交欢并不是传染,而是以命换命。”
苍清细问后点点头,只要不是碰到就会传染怎么都行,要不他们六人得在矩州全军覆没。
傅识一听立马反对,“菀娘,绝对不可,你想也别想。”
陆菀只能叹气,又恨恨道:“若让我将人找出来,绝对要将他扒皮抽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