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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姜萱》 第51章
卫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取出那个在怀里揣了一整天的黄杨木小匣,攥住,体温暖暖,他的手心却是冰的。
胸口有什么上涌咽喉,顶得他难受极了,他想高声喊,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是!
我们是同年生的,一般大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可看着她忧心忡忡,关切的眼神,有什么在喉间深深堵住,他愣愣的,只僵硬一个“无事”。
夺了衣裳快步离去。
“砰砰砰”,外面急追过来的姜萱在拍门,“阿桓,阿桓你怎么了?!”
既急且忧,连惊醒姜钰都顾不上了,使劲擂着门板。
卫桓仰躺在床上,蹙眉闭目喘了半晌,勉力睁眼:“无事。”
声音沙哑,穿过床帐门墙隐约含糊,他勉强说:“我无事,大约是晚膳有些不洁。”
他取下扳指,一弹,恭房房门“咿呀”一声重重阖上。
姜萱听见了,“是吗?”
半信半疑,但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继续拍门让他开,蹙眉半晌:“那我让金嬷嬷熬些稀粥,等会你喝。”
立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她贴着门喊:“若再有不妥,你叫我,我喊大夫来。”
连连嘱咐了好几次,到说的实在多了,又立了一阵,迟迟才肯转身。
卫桓扯过锦被,蒙住整个头脸。
他很乱。
一方面,他想现在就冲出去,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告诉她,他不想当她弟弟,什么狗屁的弟弟?他想当她夫君,想拥抱她亲近她,想和她定亲,白头偕老一辈子不分开!
这个念头很强烈,翻腾涌动着如大潮汛时,卫桓几乎都要按捺不住。
憋得难受,他粗粗喘息着。从小就是个执拗的人,不理一切义无反顾,可这是珍贵的他唯一仅有的,他怕,怕自己控制不住吓到她,更怕她诧异之下,坚决拒绝他。
那届时,他又该怎么办?
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就是这种顾忌束缚了他,才勉强让他压抑着不顾一切揭开的念头。
不该这样的,他不能这么冲动,兵书有云,谨兵慎行,方是致胜之窍。
她是他一生仅有最珍贵的,他需要重新布置战略,贸然行事是不对的。
可万一,时间越久她想法越根深蒂固怎么办?
还有,万一她遇上什么合眼缘的人,生了成亲念头怎么办?
不!不会的!
立即否认,她说没心思肯定不会骗他的,况且二人天天在一起,他知道是没有的。
只万一有了,他会来得及制止吗?
可来不来得及,都是臆想,那如果现在揭开,她拒绝了怎么办?
霍地翻身坐起,又怔怔栽躺下去,心乱如麻,思绪纷乱,睡意全无。
怎么办?
他该怎么做?
要不?询问一下徐乾?
卫桓蹙眉,又立即给否了,他不愿意想外人吐露他的情感,尤其涉及姜萱。
捂住脸,那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做?
……
姜萱心里存着事,一大早就醒了,匆匆梳洗穿衣就往对面厢房去。
“阿桓。”
还未敲门,门“咿呀”一声开了,卫桓从房中出来。
一宿没睡,本他年轻矫健应看不出来,只今早却眼见憔悴了些,眸底泛赤,眼下淡淡青痕。
“阿桓,很不舒服吗?昨晚怎么没喊大夫。”
卫桓勉强笑笑:“没事,我出来就睡下了。”
姜萱蹙眉:“今儿饮食要清淡些。”
他一身铠甲,这是要去军营了,她不放心,便说:“我去给薄钧说一声。”
薄钧是卫桓的亲卫营长。
“阿寻。”
卫桓忽喊住她:“我等会吩咐就行。”
昨日想了一夜,心里还乱着,不知是该立即揭开好,还是重新布置好。但不管哪一样,他都极不愿极排斥姜萱再把他和姜钰放同一个位置。
正是格外敏感之时,看她循循叮咛细无巨细,他一反平日立即给拒绝了。
见她回头看来,他道:“我又不是阿钰,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抿了抿唇,意有所指。
姜萱微微一怔,一想也是,便笑:“对,咱家阿桓比阿钰大多了,是大将军是郡守,当然不一样的。”
他情绪似乎低落,人也不太开怀,姜萱有意哄他,顺着他说了好几句他高兴的。
但卫桓听了,心下更郁沉,立时想让她莫再把他当阿钰哄,可话冲到嘴边,却见昏黄灯光下,她温柔微笑着,眼下却微微泛青。
可见昨夜担心他也是没睡好的。
这话就说不出口了,哽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一如他不知进好退好的情感。
其实他还是更想揭开的,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无法再憋下去。
要不再想想吧,就算真要说,也要想一套好的说辞,至少不那么突兀,让她好接受一些。
最多就三五日,也不差这点时候了。
终于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心绪这才稳了些,“我先去了,可能要晚膳才回来。”
“好,你去吧,记得吩咐薄钧。”
姜萱目送卫桓走远,领着一队亲卫转过月洞门,身影消失不见。
“阿姐,卫大哥怎么了?”
姜钰一身练功服,拉开房门蹬蹬蹬跑过来,连他都感觉卫桓有些不对劲。往常卫大哥听见脚步声总等等他的,但今儿却一点没有。
“没事,军务繁忙。”
姜萱摸摸胞弟发顶:“你不是明年入营吗?还不赶紧用功去。”
安抚一句,打发了姜钰,她望着卫桓离去方向,眉心却蹙起。
相依为命这么久,卫桓不大对劲她怎能不察觉,仔细思索,却仿佛是昨日晚膳时候开始的,一直到跟她回屋后。
只晚膳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了?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唯有今晚等他回来再细细劝解询问了。
只能这么安排了。
……
姜萱也很忙,并无太多闲暇时间,立着思索一阵,得了主意,便招了小金氏来,叮嘱晚膳务必清淡,而后回头叮嘱姜钰几句,就匆匆往前面去了。
如今诸事初步理顺,特殊时期过去了,她便不再留在卫桓的外书房院落,而是在隔壁辟了一个新院子,作为她处理公务的场所。
卫桓给她精心挑选了随卫,陈小二刘大根等人也算占了前期的优势,勉强能够得上队末,现在每天都在努力认字习武,非常勤勉。
见她来,纷纷见礼,姜萱温和叫起,入正堂继续昨日的政务。
和平时一样,都是繁忙碌碌,本以为一忙又该一天了,不想中午时甘逊特地来了一趟。
“姜主事。”
姜萱再细细看了一遍有关盐粮铁的资料,在自己撰写的备忘册子里又添了几笔,又录上备注,这才收好。正整理间,陈小二来报,甘逊求见。
姜萱叫进,甘逊施了个礼,便被她笑着叫坐下:“文程过来,是有什么事?”
甘逊掌的财政仓储,虽不直掌库房,但这两样已足够重要,一直都是姜萱领头打理的,二人共事多时,已颇为熟稔。
照说甘逊过来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今儿却没抱着大小一堆公文,确实有些稀奇,姜萱便打趣,“莫不是文程把记性都给练出来了?”
甘逊就笑:“哪能,这公文便一册,我都也不可能全背下的。”
二人说笑两句,说起正事来意,却原来是,有关盐的消息。
“却是机会难得,河东周家的公子北上购马,途径咱们上郡,如今下榻在城东的东升驿舍。”
说到商贾诸事,没有人比甘逊更了解,他消息渠道连官府都比不上,哪怕盐他没做,那消息也是灵通得很。
自从意识到姜萱对盐道的隐隐关注,他立即留神起来了,昨日议事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次日立即把重要消息私下禀告。
这河东,乃司州河东郡,就并州往南渡黄河就是了。河东有大盐池,这周家更是掌控盐池的十数个家族之一,周氏制盐售盐,此乃重要财脉。
本来并州是不怎么和司州联系的,因为这是天子辖地,人多水浑乱哄哄的。
但现在人家都直接到自己家门口了,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姜萱略想想:“咱们去东升驿舍,先看一看。”
看看来人究竟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接触。
“行,我们这就出发。”
……
车轮辘辘,路上,甘逊给姜萱说了说他知道的情况。
这次来的是周大公子,嫡长子,在周家有一定话语权,若要以购盐打通这条道的话,把他拿下就差不多的。
就是河东盐池多毒盐,质量没有海盐好,价格还不比远道而来的海盐低。
这题姜萱会,过滤提纯的技术不行。
不过,她的意思还是先考察接触一下,多方了解,多方比较,方能选出合适又好的。再者,骑驴找马才是最稳妥的策略。
甘逊十分赞同,接着又说:“这次来,同行的还有好几家公子,据我所知的有赵家张家,其余两三家不大清楚,不过据说都是司州北上购马的。”
姜萱点了点头。
司州倒不怕,司州距青州千里之遥,两个圈子并无交集,她从前也就见过寥寥几个回乡省亲的司州贵女罢了,公子一个不认识,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为谨慎再问一句,确定无女子同行后,姜萱的心便彻底放下。
只岂料,她这心放得是早了些。
有道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很多时候总爱出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故。
……
蓝帷马车跑了半个时辰,就抵达东升驿舍。
这东升驿舍是城东最大的驿舍,集餐饮住宿于一身,人来车往出出入入,非常热闹。
在门外并不能观察接触些什么,姜萱吕逊便下了车,往大门过去。
“两位客官好,不知是想打尖还是用膳?”
一进大门,便有伙计殷勤迎上,将客人引入大堂。
一转过屏风,熙熙攘攘,柜台两边足摆一二百张的方桌,全部打通望不见头,吃饭的人很多,座无虚席。
甘逊掏出一粒碎银,放在伙计手心:“小兄弟,给你打听一下,从司州河东来的贵客坐哪?”
姜萱略略环视,接话:“给我们安排一个附近的桌子。”
“好嘞!”
一出手就是碎银的客人极少极少,伙计低头一看手心,登时大喜,忙转身一指:“就在那边帘后!他们刚刚下来,才叫的酒菜。”
所指方向并不远,隔了一个庭院就约莫十来丈的的距离,四面竹帘围成的已贵间,恰好正对那面帘子半卷着,下仆护卫无声肃立,中间一张大圆桌围坐了七八个年轻子弟,赭蓝青紫各色锦缎袍服极贵气,当中被簇拥的是一个身穿藏蓝宽袍广袖、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
姜萱顺着伙计所指,一望,恰巧玉冠青年抬起头来,骤不及防的,四目对了个正着。
她一愣。
他也一愣。
……
于卫桓而言,今天注定是心乱如麻的一天。
只乱归乱,烦归烦,他真没预料他会接到这么一个消息。
“禀府君,今儿姜主事出门了,在东升驿舍碰上了一个认识的公子!”
出于某种心理,怕万一她遇上什么合眼缘的人而自己还不知道,卫桓今早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吩咐若姜主事见了什么生人,回来和他说一声。
其实本意只是想知道一下,并无观察盯梢之意,但奈何下头总有进取心强的人,就这么硬生生揣摩出另一层意思来了。
姜萱再低调出门,安保力量也不省的,除去跟车的随卫,还另有暗哨。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自以为领悟到主子深意的人就飞马将这个消息递到城西营寨了。
进来跪下拱手,报讯的略想了想:“据闻是河东来了,那公子姓裴,好像,好像叫裴什么舒,……”
才回忆着,忽听上首“砰”一声巨响,竟是卫桓失态霍地站起,动作极大,竟带翻椅凳。
“你说什么?!”
卫桓几个大步上前,厉声:“是谁?你说是谁?!”
“再说一遍!”
他神色骤变,眼睛睁大不可置信,一把揪住来人衣领提起厉声诘问,身体前倾,逼到近前,骤然间竟隐隐有种仿若噬人般的态势。
吓了徐乾等人一跳,更吓得报讯者两股战战。
“姓裴,叫,叫裴文舒……”
裴文舒?
“砰”一声大响,卫桓霍地扔下那人,推翻挡路的高几,飞奔而出。
翻身上马,提缰骤一扬鞭,膘马箭般冲出,眨眼已不见影踪。
留下徐乾等人茫然,面面相觑。
这人谁?
怎么这么大反应?
他们却不知,这是一个卫桓久违的名字,曾经他潜意识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的名字。
这名字,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姜萱的未婚夫。
临淄姜氏和徐州裴氏。
若非变故,二人早该成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搞的,每次刺激都这么大发。
第52章
绘了笔墨山水的竹帘一幅幅放下,隔开喧嚣,外头很热闹,里头却很安静。
袅袅清茶,姜萱裴文舒相对而坐。
如兰似竹的贵公子,修长的手提起小白瓷壶,将茶汤注入寸许的小盏中。
临时取用的瓷壶杯盏白的粗糙,落在他的手里,却平白添了一种行云流水的写意。
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居移酝养,非寒门可比拟。
姜萱移开视线。
裴文舒,她十五及笄时,姜琨给她定下的未婚夫。
这世道,世家贵女基本及笄定亲,她自然也不会例外。作为临淄姜氏的嫡长女,联姻的价值非常之大,很早之前,姜琨就开始左筛右选,最后选中徐州裴氏。
徐州不但和青州接壤,还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军伐南的重要跳板,而裴文舒则是裴氏这一代嫡长子,年貌相当能力卓绝,下一任家主必是他。
两家很愉快地定下婚盟。
其时的姜萱,并没有异议,毕竟作为姜氏嫡长女,联姻是跑不掉的命运。
裴文舒是各家公子中条件最优秀的几人之一,俊美温和人品端方,两人也打小认识的,只要用心经营,日子不会差的。
另外一个,裴家和姜家实力相当,她嫁过去后,日后就是母亲胞弟身后一大有力支撑,既都是嫁,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两家有意向后,她虽没什么花前月下之类的言行,但亲手做的荷包香囊也很是送了不少,作为联络感情的方式。
裴文舒每次收到都很高兴,特特给她捎带回许多别致新颖的玩意。
那时候她挺满意的,他人不错,这样就可以的。
六礼走了四礼,曾今她以为她肯定会嫁他,曾经他也以为肯定会娶她。
但谁知一别经年,人事全非。
再见面,情爱是没有的,遗憾也没有,惆怅倒有一些。
世事幻迁,全无定数。
想起去世的母亲,心脏一阵锥痛。
姜萱微微阖目,缓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睁开眼睛。
“阿萱!”
只相较起她的平静,裴文舒情绪激动多了,一待伙计脚步声离去,“啪”一声小壶一放,他急声问:“阿萱,你怎么会……?”
“姜伯父不是传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
两年前,临淄来了一封信函,姜琨亲笔,可怜一双嫡出儿女兖州遭祸,嫡妻受不住刺激追随而去,悲泣痛苦,泪洒信笺。
晴天霹雳,裴文舒接讯飞马昼夜不歇,急赶到临淄,等待他的却是一府缟素,白皤漫天。他在临淄守了一个多月,亲自送她和她的母弟入土为安。
谁料到今日,竟,裴文舒急喜,又不解:“你怎么在此?你为何不回青州?”
青州那是衣冠冢他知道,可既然脱险了,那为何不回家啊?
“不过无妨,我这趟结束了就东去回家,正好送你……”
“裴大哥!”
姜萱突然打断了他,淡淡,断然:“我已非昔日那个阳信侯府的姜大女郎了。”
戛然而止,对视片刻,裴文舒怔怔:“我以为……”
世家诸侯苦心栽培的继承人,掌职理事多时,又岂会不知人心复杂表里不一?方才不过骤见激动罢了,如今被一喝回神。
隐有猜测,震撼惊诧,心下一片沁凉。
他喃喃:“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就是这样。
姜萱目光淡淡,很平静,实际在姜大女郎“死讯”一出的时候,她就不再是裴文舒的未婚妻了。
和裴文舒定亲的,是临淄阳信侯姜氏嫡长女,姜氏嫡长女死了,婚约也就没了。
就是这么简单且现实。
“裴大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裴文舒抬头,勉力定了定神:“当尽我所能。”
“今日相见,请裴大哥莫要透露与第三人知晓。”
这才是姜萱坐在这个雅间的唯一目的。
和裴文舒的再见,实在太骤不及防,避无可避,她见他霍地站起,不等他开口,当机立断闪进身边一雅间。
果然,他没开口喊,立即独身过来了。
姜萱:“不知可否?”
裴文舒肃容:“阿萱妹妹放心,此事绝不会从我口泄于第二人之耳。”
“感激之至。”
得到答案,姜萱很快起身走,微微一福:“不必相送。”
她转身撩起竹帘离去。
“阿萱!”
裴文舒站起,急步跟出,他追着出了驿舍大门,看她登上一辆普通的蓝帷马车,汇入人流车流,很快不见。
“裴表兄,这位是……”
裴家和河东周氏有些许姻亲关系,这二年间因各取所需往来频繁,问话的正是周公子。
裴文舒回神,勉强笑笑:“故人罢了。”
……
姜萱让立即离去。
不过,她没让直奔郡守府,而是吩咐陈小四先去东城南城几个闹市转一圈。
她吩咐随卫及暗卫,沿途小心注意,慎防尾巴。
幸好,她为了方便观察换上了普通装束,浑身上下没丁点暴露身份的东西。且来了定阳以后,她也从不以真名示人。并州姜姓不多也不少,应不会这么不幸运吧?
只要不泄露身份,就算被知晓隐姓埋名,问题也不大。
这才稍稍放心。
走出半个时辰,随卫禀报,确定没有尾巴。
姜萱点头:“绕西边,回府罢。”
外头陈小四应了一声,细鞭一甩,转了个弯。
车轮辘辘,滚在略有凹凸的长条青石板上,车窗帘子随车身颠簸着,一晃一晃外头的街景。
姜萱倚在短榻上,盯着晃动的车帘,微微出神。
两年过去,青州人事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这边事多且忙,除了母亲,她已很久未曾想起其他。
骤见裴文舒,触动了这些被尘封的记忆。
冷笑,愤恨,讥讽,郁懑,到了最后,一片黯然惆怅。
母亲在世时,很希望她长大成人,而后十里红妆许嫁良人,和顺一生的。
裴文舒,董夫人很满意的,左挑右选,她难得和姜琨这般同心同德畅怀一致。
娘家,夫家。
本来她会在母亲的期许中成一个家,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庸,但也安乐。
可惜,可惜没有如果。
母亲死了,她没有了家,和弟弟两个仓惶飘零,辗转千里。
眼眶一阵潮热,姜萱低头,手捂住阖上的眼,遮住湿意。
只如今姐弟俩都好好的,阿钰也茁壮成长,复仇有望,若母亲在天有灵见了,必也会欣慰的。
不负她舐犊慈心。
潸然泪下,久久,姜萱才缓和过来,闭目躺了一阵,她起身倒了冷茶,沾湿帕子覆在双眼上。
如此反复多次,待车驾入了郡守府停下时,她面上看着已如寻常无异。
只情绪还是有些低迷,兴致不高。
甘逊是个深谙人情眼色的,一句不问,一句不说,连车厢也没进,坐着车辕上就回来了。到地方一下车,他恭敬拱手告退。
“劳文程了,去罢。”
姜萱点了点头。
甘逊走后,站了片刻,她也进了仪门。
只处理公务的心思却没有了,淡声吩咐陈小四几句,她绕过外书房往小院行去。
“阿姐!”
姜钰远远就见了,蹬蹬蹬跑出来接人,姐弟连心,他一下子就察觉姐姐情绪不振,搂着姜萱手臂一叠声急:“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
姜萱笑笑,摸摸胞弟的发顶:“就是有些累了,便早些回来休憩。”
姜钰打量一阵,信了,“那我们快回去。”
他要扶着姐姐行。
“哪里就要你扶了?”
胞弟这般贴心,姜萱失笑,一时低落的情绪也回涨了些,拧了一记他的耳朵,“这一身汗的,还不赶紧去把衣裳换了,说过你多少次了?怎就不听?”
姜钰吐吐舌头,飞快撒手:“我就去,我……”就去。
“砰!”
姜钰话未说完,就被一声骤响打断,后头不知撞翻还是跌翻了什么木箱之类的东西,姐弟两个一诧回头,却来不及问,便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踏”,军靴落地的声音,有人在木质廊道上飞奔,极急极快。
这脚步声却极熟悉。
还未见人,姜萱先蹙了蹙眉。
怎么这么急?什么事了?
她急急一回头,卫桓已疾奔而至,他冲上廊道,几个大步就跨进小院的月洞门,急速拐弯,三人险些撞成一团。
“阿寻!”
他急速刹住,堪堪在姜萱跟前一寸停下,入目一张俏面,他看不见旁人,就连姜钰在场都没留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问:“你见到裴文舒了?”
一吓,姜萱又一愣,半晌才答:“是,……”怎么了?
是?
她情绪明显比平时低落,隐有惆怅,抬眸望来,卫桓眼尖,却见精致杏目的眼尾边缘隐隐有些泛红。
她哭过!
心脏一拧,被强行压抑了一昼夜的情绪刹时就控制不住了,如大潮破闸瞬间汹涌而出,急,怒,焦虑,郁躁,难受,排山倒海,他呼吸一下子就重了。
“你们不可能的,他要娶的,是信阳侯府姜氏嫡长女!”
他厉声喝道。
卫桓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往屋里急奔。
“阿桓,阿桓你怎么了?”
姜萱蹙眉,她当然知道啊,可这是怎么了?跑得太急,她不大受得了,跟不上跌跌撞撞。
“你先停下来!怎么了?”
“砰!”
卫桓一把将房门重重掩上,反手拴上门拴,将后面追来的姜钰隔绝在门外。
“你,……”
姜萱低头急促喘几下,才抬起头蹙眉喘问:“你,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卫桓转身反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力道极大,抱得极紧。
昏暗的室内,天光从窗纱中滤进,外面姜钰还在焦急擂门高喊着,屋内却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姜萱懵了。
她被卫桓正正抱了一个正着,一双结实的臂膀极有力,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箍得生疼,她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急促鼓动的心跳声。
良久,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
耳边却忽一热。
卫桓俯身下来,“阿寻,我欢喜你。”
唇紧紧贴着,他蹙眉:“我心悦你,欢喜你,你知道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桓崽你终于说出口了!!不说别的,先给你加点油吧!
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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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姜萱愣住了。
她是懵的。
震惊,错愕,骤不及防,手足无措,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幻听了,瞪大眼睛僵直站着。
卫桓不厌其烦说着,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喜欢她,心悦她,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
箍得姜萱快喘不过气来了,连拍带推,才松了松,姜萱抬头,怔怔看着他。
她不是聋子。
她听清楚了。
卫桓的表现也很清楚。
一双微翘的凤目带着期盼,一瞬不瞬看着她。
姜萱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没想过会这样!
大约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一直把卫桓和姜钰放在同一位置,当亲弟弟一样心疼爱护的。
可现在,他突然说喜欢她,心悦她,对她生了男女之情。
姜萱喃喃:“……”
卫桓认真说:“阿寻,我早长大了,我不是你弟弟。”
她仰脸,他就在她一步身前,同样乌发红唇,剑眉凤目,不知何时起已悄然褪去曾经的少年青涩。
确实,他长大了。
不知不觉,他长高了大半头,得他微微低头,她头顶才能够到他的下巴;肩膀已不再单薄,变得宽阔且厚;他身板也不知何时厚实了起来。
腿长腰窄肩宽,披上一身玄黑铁铠,矫健英武,稳如泰山。
他长大了,虽依旧年轻,但却已长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姜萱喃喃:“是啊,你长大了。”
卫桓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她一愣下意识一抽,却被他紧紧攥住了。
“阿寻,我是真心欢喜你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我知道时就喜欢了,很喜欢很喜欢,咱们在一起好不好?”
“咱们在一起不分开,我们一起照顾阿钰好不好?和从前一样的。”
卫桓越说越急,从来没见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目露期盼,话到最后隐隐带上哀求。
姜萱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希望卫桓伤心失望的,伤谁的心她也不愿伤他的心,可是,可是她真没想过,这么大一件事,骤不及防的,她如今头脑乱哄哄的,像搅了一大团浆糊似的,转都转不起来。
“阿桓,阿桓别这样。”
她低声:“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也不知该给什么反应,“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这,这太突然了,我得想一想,我想考虑一下。”
她是方寸大乱,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却不忘安慰他,脸庞有些泛白,神色怔忪。
卫桓哪怕再想立即得到答案,也舍不得逼她,“好,那你想。”
他凝视她:“我等你。”
只要有机会就好,他愿意等的。
姜萱勉强笑笑:“那我们出去吧,吓坏阿钰了。”
“好。”
都听你的。
……
房门一打开,姜钰一个箭步窜了进来,把姐姐抱紧了,“阿姐,卫大哥,怎么了?”
小少年吓坏了,脸还白着,紧张看了眼姐姐,又急忙看卫桓。
姜萱拍了拍姜钰的后背,扯唇掩饰笑笑:“没什么,只是说个外务,是要紧事。”
说到这个“要紧事”时,她顿了顿。
姜钰紧张:“那我是不是打搅了?”
看卫大哥脸色,肯定是极其要紧的大事的,他十分懊恼,一时又深恨自己年少,帮不了什么忙,什么不知道还给拖后腿。
若是平时,姜萱少不得细心宽慰一番,只如今她自己都心乱如麻,实在分不出心思去顾,只摸一把胞弟脑袋,说声:“没什么,都说好了。”
卫桓一直站在她身后,挨得很近和平时一样,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后颈耳垂,只和往日的坦然安心想比,她现在是十分之不自然,忙拉着姜钰举步:“咱们先用膳吧,都到时辰了。”
紧走一步拉开点距离,快步往稍间饭厅去了,金嬷嬷早备妥了膳,一桌子清淡爽利的吃食,热气腾腾。
方桌一侧用来上菜,姜萱选了左边坐下,姜钰就顺着坐在她身边,卫桓只得坐在剩的她对面。
这顿饭气氛有那么一点奇怪。
姜钰有点感觉的,左看右看可惜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摸摸脑门,埋头扒饭。
对面的人熟悉之余,总觉多了一丝不同,姜萱也不知道怎么说,只盯着眼前的碗筷盏碟,貌似专心进食,实则咽下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阿寻。”
一双银箸探过来,将夹着的一筷子鳜鱼肉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肉是鱼肚子嫩肉,刺也挑干净了。
“嗯。”
姜萱不知道该说着什么,胡乱应了一声,把鱼肉夹到碗里,低头吃了。
“你吃,你吃吧,我差不多了。”
没刻意抬头,该说是刻意没抬头,但头顶总有一道灼灼目光注视着,存在感非常强烈,姜萱如坐针毡,嘴里的鲜嫩菜肴完全没品出是什么滋味儿。
她有些坐不住了,正好姜钰关心她,说姐姐累了今儿正该早些歇。
姜萱顺势搁下筷子:“行,那你们吃。”
她起身回房。
卫桓立即跟起,“我送你。”
“不了,才几步路?你们吃。”
她胡乱拒绝了,自己快步沿着廊道回了屋。
反手掩上房门,将那道一直紧紧追随的灼灼目光挡住了,姜萱靠在门板上,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说句实话,这种毫不遮掩的目光压力真的很大。
头疼。
姜萱衣衫都没换,直接往床上一倒,把薄被扯过来蒙住盖上。
身体是放松了,但心却还乱着。
怎么办?
她是真没料过卫桓有这种心思的。
一直当亲弟弟一样照料心疼的人,突然抱住说喜欢她,期盼地看着她,恳求她应了她。
一点征兆都没有,突如其来,实话方才对姜萱来说简直是惊吓。
可惊吓过后,对上他一双隐隐哀求的眼睛,拒绝的话却说不出来。
这天底下,姜萱大约是最了解卫桓的人了,她太了解他艰难成长,反复经受创伤导致了他的偏拗和执着,他孤僻且冷,却对她姐弟两个一片赤诚。
他的心既冷又硬,宝剑利刃难伤分毫;但他的心却又软又热,比常人更容易受创太多。
她又怎舍得去伤他?
可不拒绝,就只能答应了。
这,这也不对啊!
她心里实在转不过弯来,两人亲近重视彼此,可不是那回事啊!不是他不好,而是从来没想过,她根本就没那边考虑过。
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和阿钰一样的存在的,和亲弟弟个一样,现在……
她稍稍试想一下和卫桓一起,牵手,拥抱,甚至……亲吻之类的其他,姜萱腾地坐起,飞快抹了一把脸。
浑身不自然,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这叫什么事儿?
左想右想,全然不得法,反而搅成一团乱麻,白日见裴文舒后起的那点子惆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姜萱长吐一口气躺回床上,额角隐隐作痛。
她揉了揉,目光放空盯着帐顶,也不知盯了多久,房门“笃笃”敲响了两下。
姜萱弹坐起身,反射性想是卫桓,实在暂不想见,她闭上嘴巴,装作已睡下。
正要躺回去,却听来人敲了门后就喊:“阿姐,阿姐!”
是姜钰。
“阿钰?”
姜萱开了半扇门,让姜钰进来,然后掩上,“怎么了?”
“我让金嬷嬷熬了安神汤。”
姜钰双手捧着一个填漆茶盘,上面一个汤盅。
他惦记着姐姐,吃饭前去洗手的间隙,就让金氏给熬安神汤。金氏估摸着消了食,就端上来了。
“卫大哥要送,我没让。”
姜钰一脸得意洋洋,他难得抢赢他卫大哥一次。
其实本来是没抢赢的,但不知为何卫桓走出几步停住,又将托盘给回他,姜钰不解,但没深想,兴冲冲来了。
“阿钰真厉害。”
姜萱回头往正房方向望了眼,入秋刚换了稍厚的窗纱,屋里亮着灯火,并望不见外面。
他大约是知道,自己想安静一下。
心绪复杂,滋味难言,她叹了一口气。
姐弟两个来到小圆桌旁坐下,姜钰抢着照顾不大舒服的姐姐,站起把汤盅盖揭了,小心盛到碗里,而后放上调羹,捧到姐姐跟前,“阿姐你喝。”
“我问过金嬷嬷了,她说这汤安神助眠,你喝了好好睡一觉,明儿就不累了。”
饶是姜萱心绪纷乱,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好,阿姐喝。”
把安神汤全都喝了,又漱了口,姜萱洗了一把脸,坐在床沿。
烛火微微跳着,稍暗昏黄,姜萱搂着姜钰的肩膀,弟弟像小时候一样半依在她怀里。
“……阿钰,姐姐有一件事不知怎么办?”
很有种想倾诉的欲望,怀里是年幼亲密的胞弟,姜萱盯着烛火,喃喃:“不知为什么?反正出乎了我所料,一直以为是这样的,原来却不是。”
“现在前进不是,后退也难。”
“这……”
姜钰听得云山雾罩,不过他最愿意给胞姐分担排解了,忙坐直起身,皱着眉头认真想了许久,才慢慢说:“从前范先生教过我,谋定而后动。”
“越是要紧的事,就越莫要急着下决定,要细细地想个清楚明白,才动作不迟。”
范先生,是青州大儒,曾经和姜钰有过几年师生缘分,不过在出事前一年就告老回乡了,算是有始有终,没落上什么不堪记忆。
“阿姐你说对不对?”姜钰扭头。
“对。”
姜萱就是这么想的。
拿不准就先放放,不管是怒是急是忧是乱,情绪当头时去做决定都是不对的。
这是很重要的人和事,得缓一些时间,等她情绪和头脑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了,才好做决定。
这样才是最好的。
说不定,到时候不用太苦思冥想,她就能有答案了。
得到肯定,心里稍松了松,额角有些一跳一跳的疼。姜萱让姜钰回去,她慢慢躺了下来,揉了揉闭上眼睛。
唉。
作者有话要说:太突然了,是得时间缓缓,不过阿秀会加快的,宝宝们别急哈~
爱你们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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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努力放空心绪,安神汤药力上来了,姜萱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半上午才醒的。
额角不疼了,不过咽喉有些干,足睡一场将她这阵子积下的疲倦都勾了起来,人懒懒的有些不大想动。
秋阳滤过窗纱投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又躺着一会儿,姜萱才下床起身。
昨天决定果然是对的,缓了一夜,确实比昨儿好些,虽一想那事依旧无奈心乱,但人好歹定了,有种落回实地的感觉,心绪不再在半空飘着。
就着凉水洗了一把脸,一激灵人精神了不少。
深呼吸几下,略略调整,快手快脚梳洗更衣,姜萱转身出屋。
房门一打开,便见对面廊下的卫桓。
和平时一样的黑色扎袖劲装,就隔着庭院立在对面檐下的廊柱旁,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瞬不瞬看着这个门,乍见门开,姜萱明显见他眼睛亮了亮。
心里不禁一叹。
卫桓已大步过来了,“阿寻。”
“昨儿睡得可好?”边说着,边仔细打量她脸色。
“嗯。”
不大自然,不过姜萱努力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先尽量让跟卫桓的相处和平时一样。
“你今儿怎么没去大营?”
卫桓飞快瞥了她一眼:“营中诸事已定,我已安排人轮驻,不用像先前般天天去。”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如今,正可以专心学习处理政务。”
姜萱瞄了瞄他,没说话,须臾待出了小院,她吩咐人把符石请来。
让符石教。
卫桓抿了抿唇,没吭声。
二人一前一后往前头去了,进外书房坐下,符石未来,姜萱昨日打发去打探东升驿舍的人却先回来了。
陈小四禀:“都是北上去购马的,原先说都是司州来了,但甘大人那边仔细探了探,却是说还有一个裴公子。”
“一路上众星拱月,这裴公子只怕才是购马主力,其他人少购或作陪。”
“这位裴公子应不是司州的,饮食习惯有些像淮南或江南一带,甘大人猜,可能是徐州裴氏。”
陈小四知姜萱和裴文舒应是旧识,没有在这话题多留,话锋一转,“昨日我们离开后,他们并未遣人打探什么。”
“不过据东升驿舍的伙计说,前儿落脚时,这行人原说打算今儿就走,不过今早却没见动身。”
没动身,也没打探,于是陈小四就只安排人盯着。
“做得很好。”
姜萱点头,“吩咐我们人盯梢时务必谨慎,切切莫露了痕迹。”
“去罢。”
她心又放了一些,裴文舒从前挺言而有信的,希望这回也是。
略略忖度一番,一侧头,却对上卫桓睃过来的视线。
他也不避,就直直瞅着她。
卫桓其实很想打探裴文舒的事,她昨儿哭过,在和裴文舒见面之后,他心里在意得不行,偏这当口又怕留下坏印象,不敢开口。
两桩事儿,一桩比一桩更让他在意,昨夜辗转一夜,忐忑得不行。
这般眼巴巴的,饶姜萱正因他烦扰得很,也不禁心下一软:“你别多想,我只是怕泄露咱们如今身份罢了。”
她低声说:“我答应了你好好想的,你莫急,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温声低语,卫桓心里又软又酸,“好。”
他低声应了,又问:“你不舒服么?”
她睡得是够多了,不过精神头却没见长,嗓音微微带点哑。
“没。”
姜萱揉了揉咽喉:“大概秋燥吧,我等会让金嬷嬷熬点糖梨羹。”
“我去。”
姜萱没和他争,“行,那我回去了。”
她要回自己书房了,卫桓起身送,一路送进院子,直到她入了正房大门,他立即半晌,才肯转身。
……
姜萱让他给她些时间好好想想,卫桓应了。
所以哪怕他很心急,也勉力先按捺住了,强迫自己耐心等待。
不过,两人表面看着,还是和平时区别不大的。卫桓也确实理顺军务该腾出手来学习政务了。因此一连多天,身边的人也不大能察觉得出来。
但这不包括徐乾。
徐乾算是最清楚这事儿来龙去脉的,自打推荐了银楼发簪后,他就一直关注着后续。
很快,他就察觉出不同了。
其实也不算太复杂,琢磨一下卫桓的性子,再品度一下目前的变化,他就把眼下情况推测了个七八。
他急啊,他卫兄弟好不容易才把事儿挑明了,可不能在最后这一哆嗦给掉了链子。
等来等去,总不见变化,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一日议事结束,他特特留到最后,又安排人请示防务把卫桓叫了去,就剩他和姜萱。
“咳咳。”
眼见姜萱要起身,他忙轻咳两声。
姜萱好笑:“伯潜,什么事?”
大男人和妙龄少女说这个有些不好开口,不过徐乾和姜萱也熟,脸抹一抹他也就把那点子尴尬忽略了,轻咳两声:“要我说,我卫兄弟品貌俱佳,是最上上等的好儿郎。”
姜萱一愣,有些明白了。
有点尴尬,她顿了顿,“他自然是很好的。”
声音轻缓不高,却是平铺的直叙,卫桓在她心里是头一等好的。
这话,恰好就听进卫桓耳里,匆匆往回赶的脚下一顿,禁不住,他停在隔扇窗下。
徐乾一击掌,笑道:“这不结了!”
“我卫兄弟是个难得好儿郎,冷是冷点,只待二娘你可绝无二话的,你二人有情谊在,缘分难求啊!”
其实他一肚子话能说,只在姜萱跟前肯定不能像平时般荤素不忌,于是便斟酌着,十分含蓄说了几句,有关卫桓这段时间的踟蹰反常。
“……他一向最干脆利落不过,何时见这般拖泥带水?可见是真真在意狠了。”
好在徐乾性情疏朗,即便是劝这般儿女小事也是落落大方。
姜萱有些怔忪,半晌回神,不禁微笑:“有伯潜,是阿桓福气。”
她目露感激,卫桓什么性情她最了解,难得徐乾这般待他。
“诶,二娘此言差矣!”
徐乾朗声笑:“认识卫兄弟,也是我的福气!”
他们可是沙场上的过命兄弟,岂是旁的可比?
笑言两句,徐乾可没忘了正事,听见院外另有脚步声近,他连忙言归正传:“缘分难得,二娘既这般看重定之,那你可真要仔细想清楚了。”
“会的。”
姜萱微笑点点头,她会的。
……
卫桓心生期待。
自从在隔扇窗后无意听到姜萱和徐乾一段对话后,卫桓禁不住期盼了起来。
她说他很好。
她说会仔细想清楚的。
心思浮动,忍不住就往好的方面一路联想开去。
只是翘首等得两日,却还未见动静,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失落之余,反比前头更忐忑。
一宿睡不着,煎饼地在床上烙来烙去,白日盯着宗卷,心思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些了。
姜萱生病了。
疲惫,多思,昨夜淅淅沥沥下来一场秋雨,温度骤降,病倒的人不少,姜萱也在其中,她有些低烧。
还是卫桓先发现的。
坐不住,一日几趟找借口过去那边书房,喊了一声阿寻进门,里头姜萱应了。
一听声音他就觉得不大对,微微沙哑,有些乏力,案后姜萱抬起头,脸红红的。
她皮肤白,一透红十分明显。
卫桓蹙眉,两步就绕到案后,抬手抚她的额,姜萱下意识仰了仰,却没避得开。
“你发热了。”
“是吗?”
姜萱自己也摸了摸,仿佛是比平时热些,难怪她这下晌感觉脑子转得有点慢,工作效率低了。
“这事儿再多,让底下的人干就是,何用你处处亲力亲为?”
卫桓见她还看公文,登时又气又急,对外冷声:“还不赶紧去把府医叫来,要你等何用?!”
连主子生病都没发现!
这个还真怪不得他们,姜萱处理公务随卫们无事不得入内打搅的,她上值时还好好的。
“不干他们的事。”
“如今诸事起头,我才多看顾些,以后不用的。”
姜萱给随卫们分辨一句,又安抚他:“没事,偶尔生生小病也是好的。”
卫桓一点都不觉得好,薄唇抿得紧紧的,俯身去扶她。
一条手臂修长又有力,绕过她的背勒在她腰肋,姜萱一顿,忙挣了挣。
“哪用扶,我自己走得了。”
其实这动作以前不是没有过,但失控表白后肯定没法再像旧时般自然的。不过卫桓没松手,十分强硬地,微微一使力就托起了她。
余光见他唇角抿得更紧,脸色不好看,也不知是多想了些什么。
姜萱无奈,挣不脱也只得随他去了。
这般半扶半抱一路,她觉得脸上又热了几分,幸好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
府医很快赶到,诊脉后说着凉,没大事,吃两贴药捂着发了汗就能好了。
这药他配了许多副,来时就带了,也不用回头捡,不过煎还是需要些时间。
在等待汤药煎好的期间,姜萱体温又升了些,她终于有明显的发烧感觉了,脑子发昏,浑身乏力。
卫桓在她床前来回踱步,冷声催促了多次,一院子人噤若寒蝉,“来了,药来了!”
金氏捧着药碗以最快速度飞奔进房,卫桓立即接过,稍晾了晾,忙坐下扶起姜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碗就着她的唇小心喂。
药汁黑褐热气蒸腾,嗅着就十分苦,但姜萱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憋了一口气将汤药饮尽,重重喘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也顾不上卫桓正双臂环抱搂着她,一手轻拍她背部给她顺气,这姿势实在过分亲密了些。
掩唇闭目,良久,漱了口,含了一颗蜜饯,才感觉人活过来。
卫桓小心将她放回床榻,掖好被子,“你睡,我守着。”
姜萱眼睫颤了颤。
他顿了顿:“让金嬷嬷来罢,夜里也好替你更衣。”
他知道现在这样,他留在她床前守着,她肯定不自在,她生病了,正要好好养。
卫桓坐了一阵,还是站了起来,把金氏叫来,反复嘱咐多遍,回头看了一眼,才出了去。
……
卫桓想的不错,现在两人这情况,若真他坐床沿盯着,她真无法自在。
幸好他回去了。
听见门“咿呀”一声响,卫桓出了屋,姜萱心里松了松,很快药力发散,她沉沉睡了过去。
期间出了一身汗,金氏给她换了两次里衣和被褥,一直到半夜,烧才渐渐退了。
姜萱醒时,四下静悄悄的。
后窗窗纱黑沉沉,可见是深夜了,室内仅小圆桌上点了一个烛台,投下一圈不大的黄色光晕,微亮昏暗。
金氏正坐在小圆桌旁,以手撑额,半趴在桌上打盹。
白日忙碌一天,夜里又来贴身照顾主子,她也四十多了,精力不济,见姜萱烧退心下一松,坐着坐着控制不住打了盹。
姜萱口渴,喉咙很干,很想喝水,烧退后她感觉挺好的,也就没叫金氏端水,自己掀起被子坐起,披了一件斗篷下了床。
暖笼里就有温水,不过半宿折腾被挪到外面去了,姜萱无声出了外间,正要去桌边倒水,余光一瞥房门,却愣住了。
房门外是屋檐廊道,檐下正挂着大灯笼,大灯灯笼的暖光投在隔扇门的窗纱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也投在隔扇门的窗纱上。
秋夜冷风一吹,大灯笼的光晕来回晃动,那个人影也随着晃动明明暗暗。
姜萱一把拉开房门,气道:“你半夜不睡,站这干什么呢?”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干什么了?还懂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不过小恙,金嬷嬷照顾我妥当着呢,你站外头又当不上什么用,怎就不回房睡去?”
怕她不自在没在屋里守,却在这门口站着。
又气又心疼,姜萱顾不上嗓子干渴,劈头盖脸就斥了他一顿。
“你别气,我……”
卫桓本想说句回房睡过了,只怕是瞒不过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的。
方才他在门外正神思不属,还以为脚步声是金氏,又一阵冷风拂来,“你先进去。”
见姜萱精神头不错,他心里是高兴的,不过很怕她又吹了冷风,忙侧身挡住。
他抬脚进门,要先把门关了再说话,不过还未动作姜萱就知他想干什么了,一手抵住他胸膛,一推:“回房去。”
睡觉去,还进来干什么?
一句将卫桓的话堵回嗓子眼,他还要说,姜萱拧眉瞪了他一眼。
他嘴巴又闭上了。
二人这般默契,他心里又甜又酸,盯着她映着昏黄灯光的一张莹白脸庞,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
“阿寻,你什么时候想好?”
他轻声问。
掩不住的煎熬相思。
这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这事哈,姜萱没好气:“回去,明儿告诉你。”
……
打发走了卫桓,让惊醒的金氏也回去睡了,姜萱喝碗米汤,又倒了热水擦了擦身,才躺回床上。
困是不困了,盯着帐顶,想起她和卫桓。
缓了差不多半个月,震惊过去,她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考虑他和她的可能。
姜萱是想成家的。
不管前世今生,她都是恋家的人。
只是不会强求罢了
可如果要成家,还有比卫桓更好更合适的人选吗?
二人相扶相持走过来,一路风风雨雨,视彼此为至亲,感情根深蒂固、可以说,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比卫桓更亲近更让她信赖了。
他很好,两人也不是真的亲姐弟,自己也没到坚决无法接受的地步,慢慢转过弯来就好。
她想,要不试试吧,反正自己也没啥意中人,总不能还特地找一个让他难受?
他是个偏拗的人,如果被拒绝,必会很伤心偏激,伤人不知,但伤己必然会,这绝非姜萱愿意见到的。
嗯,要不,就这样决定吧。
姜萱长吐一口气。
想了半个月,终于得出结果,她心里也是一松。
……
心下一松,下半宿又睡了好觉,姜萱次日精神满满,起身后觉天又冷了些,还有心思给新裁的秋衣搭配一个灵蛇髻。
小指头的珍珠链子,放在发间一起挽好,柔和圆润的乳白珍珠在乌黑的鬓发间若隐若现,娇俏又不张扬。
她端详铜镜两眼,十分满意,转身出了里间去看房门。
房门一开,不想入目的又是卫桓。
他正立在门前等她。
姜萱眼尖,这身衣服不就是昨夜的?
她没好气,这傻子该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卫桓却顾不上这些,他听到里头有动静就开始心急等着,一见门开,立即迎上来。
“阿寻,……”
忐忑,急切,卫桓也知道问得太急了点,她早膳都没吃,但他实在忍耐不住了。
他目光灼灼,姜萱不大自在,但她想清楚就不犹豫的,轻点了点头。
“……那就试一试吧。”
试一试,谈个恋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决定了,先确定关系吧,心态和感情慢慢调整。
撒花!!!要恭喜桓崽啊!这崽该高兴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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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晨光微熹,一线暖阳穿透薄雾投落在檐下的朱漆廊柱上,金灿灿的。
卫桓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比今日更炫璨的晨曦。
他是屏住呼吸等的,在听清楚那一刻,狂喜,“真的吗?”
“真的吗阿寻?”
心血上涌,四肢百骸一阵潮热,呼吸立时重了,他是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几乎是下一瞬,他上前一步,重重将她抱进怀中,“阿寻,阿寻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我都听你的!真的!”
姜萱说且试一试,谈个恋爱吧,他却已是一辈子了。
他抱得很紧,一双紧实的臂膀箍得她肋背生疼。卫桓低着头,侧脸紧紧贴着她发顶,姜萱侧脸被按在他的颈畔,她可以清晰听到脉管急促跳动的“噗噗”声。
姜萱轻吐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放松了身体。
她想,这样应会不错的吧?
……
理智决定了,也真这么做了,但感情肯定没办法一下子调整过来的,姜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
让他箍抱了一会,待激动的情绪稍稍缓和一些,她推了推他,“该上值了,今天事儿多着呢。”
“嗯。”
卫桓轻轻松开,低头看她,那双微微翘起的凤目亮晶晶的。
真真难得见他这般喜形于色。
姜萱心软了软,温声说:“咱们先用早膳,用了早膳再去好不好?”
“好。”
只要姜萱说的,就没有不好的。
他紧跟着,二人低语去了稍间饭厅,刚刚病愈,备的清粥小菜,姜萱如平时般舀了一碗米粥给他,卫桓欢喜接过了。
他喝了一口,今天的是红枣银耳粥,稠稠的粥汤滑过舌尖,香润软糯甜进他心坎去了。
……
一顿早膳卫桓目光就没离过她,膳后又送到前头去,一路直送到书房门前,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走了。
人走了,不过坐不住,一上午借故跑过来三趟,中午准时准点来接她下值吃饭,午睡醒一开门,他已在门外等着了。
这恋爱谈得,压力实在有点大。
终于到了下晌,听说临时有事卫桓去城西大营了,姜萱这才小松了一口气。
问了问,是许靖引出来的事儿,交接营防的两个营发生矛盾斗殴了。
卫桓赶了过去,趁此机会他直接将整个戍防制度重新调整一边,颇有点耗时,估计晚归。
去之前他说回来接她,想来是不行的。
不曾想,到了入夜时分,觉外头挑起大灯笼,揉揉眼睛一看滴漏,酉正了。
姜萱收拾一下,站起正要回去,谁知便听见外头一阵隐隐军靴落地声,正快步往这边来。
她一怔,拉开了门。
正好见卫桓大步转过月洞门。
一身玄黑重甲未来得及卸,乌盔顶上一缕红缨飞扬,九月深秋的沁凉的夜里,他一头一脸的热汗,未顾及擦,一见她面,唇角翘起,“阿寻!”
幸好赶上了!
“赶紧擦擦,这都什么天气了?怎不卸了甲才回?”
姜萱忙抽帕子给他,蹙眉轻斥。
他便接过帕子随意擦两把,嘴里“嗯嗯”应了,目光却不离她。
姜萱暗叹了叹,又无奈,把他手里的帕子拿了回来,抬手给他把鬓角脖颈津津的热汗给揩干净。
“都多大的人了?”
卫桓唇角翘得高高的,又怕看着太欢喜她下回不给抹了,忙又往下压了压,俯身凑了凑,把脸凑到她的跟前去。
姜萱两三下就揩干净了,正要把帕子给下边人去洗,他却要了过来,揣进怀里去了。
无奈得很,懒得看了,“还不回去沐浴梳洗?”
夜风沁寒,二人肩并肩往回走,她说他:“下回不许赶这般急了。”
“晚一些就晚一些,反正在宅子里头,接不接怎么了?”
夜风里,他嘀咕了一句什么。
“说什么呢?”
“没什么,”他忙应:“嗯,我知道了。”
“唔,……”
……
入秋后渐渐夜长,天黑得早,夜里冷,却不如冬季重寒,正好一宿酣眠。
随着政务愈发顺熟,渐渐不如先头忙碌了,没必要天不亮就爬起来,被窝软热,姜萱索性就把起床时间往后挪半个时辰。
不过生物钟还是有点强大,每每她不到时间就醒了。
躺在柔软的衾枕间伸了伸筋骨,更漏滴滴答答的,半昏半明的天光从窗纱中滤进来,她听见外头姜钰打拳“喝喝嘿嘿”,还不是传来卫桓的肃声指导,十分严厉。
和之前几天一样。
自从她应了两人确定新关系后,卫桓十分自觉代入姐夫角色,教导姜钰更勤,每天晨练都亲自盯着,还布置下许多功课,一下子严厉了许多。
训得姜钰苦哈哈,痛苦并快乐着。
姜萱梳洗换衣,开门一看,果然见卫桓正肃容抱臂立在庭院,“……手臂放开一些,刀势略收,不对。”
他说话间抽出手中薄刃,利索给示范一番,银芒乍闪,凛凛肃杀寒意逼人。
不过随即就收了,一见门开,卫桓“呛”一声回刀入鞘,吩咐姜钰不许停继续用功,他脚下一转,已上了廊道。
“醒了?”
“今儿比昨日冷些。”他说着,抬手给姜萱掖了掖斗篷,捻了捻觉得够厚了,这才放心收回手。
“知道就好。”
姜萱扫了卫桓一眼,皱眉,他鬓角微湿,显然是自己的晨练结束了已洗澡换了衣衫的,身上却仅薄薄一层外衫,还是单的,斗篷就随手搭在廊道外侧的栏杆上,拿出来都没穿过。
“外头冷,刚洗汗出来穿厚些。”
都说过多少次了,就不听,姜萱蹙眉,拿起斗篷抖开,递给他让穿上。
卫桓却顺势一侧身体,她没好气,往他身上一披。
她松手,卫桓抬腕系系带,两人的手擦过领口轻触了触,他心一动,一转握住她的手。
“下回必不会了。”
卫桓手修长白皙,掌心却正好相反,常年习武从不间断,刀柄箭弓摩擦的地方生了茧,糙厚硬实,触感十分强烈,姜萱往回抽了抽,他没放。
握住片刻,捏了捏才松开。
这还是确定关系后,他第一次握她的手。
一开始姜萱很不自在,卫桓不是没有感觉,所以除了初知那会控制不住拥抱了她以外,他就在再无其他逾越举止。
一连好几日,感觉她缓和了些,他今天才试探性握了握她的手。
姜萱知卫桓心思,其实她也在努力调整心态,手指动了动,不过没说什么。
顿了顿,她侧头招姜钰过来。
“我们阿钰能干了啊。”
搂住冲过来的胞弟,姜萱爱怜抹了抹他脑门的汗,她不擅长武艺,但也看出来姜钰刀势起落将有力了不少。
这孩子二年间,可真真全力以赴的。
姜钰脸红扑扑的,一头热汗,“阿姐我明年入营了!”
“嗯。”
当后勤小兵,半天干活儿,半天继续练武习文,这安排是姜萱同意的。
“要听你卫大哥的。”
头顶两道灼灼目光一直在,姜萱忍不住侧头瞪了他一眼,还有完没完了?
卫桓翘了翘唇,也摸了摸姜钰发顶。
姜萱不理他,只叮嘱弟弟:“不过若是吃不消,可必要说,你还小,不能伤了身子骨。”
“嗯嗯,我知的阿姐~”
姜钰腻在姐姐身边,让姐姐给抹汗,又给拿衣裳替换,姐弟俩牵手去用早膳,他好些日子没得姐姐体贴照顾了,腻歪得紧,看得卫桓皱了皱眉。
这男孩子怎能这般缠歪?这都要十三了,“坐好了。”
卫桓皱眉:“还说明年入营?军士进膳可是你这般姿态?”
他斥道:“挥刀加五十,下回再见一百。”
“是!”
姜钰反射性坐直身体,十分严肃应了,而后端端正正握筷用膳。
姜萱当面没说什么,只膳毕去前头的路上,她私下说:“阿钰外头很懂事的,家里很不必这般严厉。”
“军规严谨,他明年入营,多提有益无害。他是咱家人,更应以身作则。”
好吧,这么说也很对。
姜萱便说:“那交给你了。”
卫桓“嗯”了一声,低声说:“他也是我兄弟。”
“我们说好一起教养阿钰的。”
低低说着,他侧眼看她。
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这来了?姜萱无奈,胡乱嗯了一声:“我们快些走吧,议事时辰要到了。”
三步并两步,她进了外书房角门,卫桓忙跟了上去。
……
姜萱可没说错,时辰确实快到了。
今日可是个大议事,不但符石徐笙徐乾等人在坐,就连陆延刘振也来了,俱已到齐。
今天议的,是许靖的问题。
许靖大浪掀不起来,但给卫桓下绊子就一直没停过,前几日睃使部下和卫桓这边在交接戍防时挑衅,最后演变成两营械斗。
虽卫桓雷厉风行,正好趁机调整了戍防制度,但这么一直下去太被动了。
转到前头,卫桓姜萱神色便一正,二人入了议事厅,见礼叫起后重新坐下,卫桓问:“许靖一事,诸位有何见解?”
神色冷峻,声音沉稳,卫桓本身就是统兵大将,再经姜萱稍稍教导提点,一郡之主之势渐蓄渐足,如今已是含而不露,威仪自现。
不管私下相处怎么不自在,此刻姜萱心里却是满满欣然和骄傲的。
微微笑看了卫桓一眼,赶在他回望过来前,她赶紧侧头,专心听徐乾说话。
“许靖为将多年,手底下还拢了不少丁洪的亲信,很有些棘手啊。”
徐乾这话一出,大家都赞同,丁洪为郡守虽偏颇刚愎,但这多年下来,亲信必然不少的,许靖同理。
这些人或许未必就不想抽身,可是多年利益下来纠葛下来,这船也已经下不来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徐笙说:“若太平时在营里,倒无妨的,最多不过就如前几日那般罢了。”
怕就怕,万一出征许靖给拖后腿。
许靖麾下三万兵马,万一发生战事,留他在定阳肯定不放心,带着出征的话,又很危险。
总是一个大隐患。
陆延补充:“许靖麾下这三万将士,领了已有多年了。”
从上到下的将领军官,都跟了他多年且不少还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忠诚度比较高,就算想采用离间分化的计策也不容易。
再者,许靖必然严防死守的。
“若有个几年功夫,倒必能慢慢瓦解。”
可是这等时势,基本是不可能有的。
另外还有讯报,许靖一直与晋阳联系频频,这是为防卫桓找个借口先斩后奏,而后随意给他安罪名。
这人比丁洪谨慎。
很棘手。
议事厅内一阵沉默,之后众人尝试着讨论应对之策,可惜并没什么进展。
不但棘手,还很难下手。
“要不,我们能不能这样?”
姜萱心里有些想法的,见此也不犹豫,翻开早准备好的几份文册,先递一份给上首卫桓,而后将其余几分交予众人传阅。
这是一份抄录过来的阵亡伤残军士统计,还有遗孀家人生活调查。
统计的主要是前两次大战,一次是大败西羌先零部的,另一次是奉命赴肃城大战三胡的。
这两次虽大胜,但伤亡都非常惨重,阵亡伤残军士合共高达六七万之多。
“二娘,这……”
众人有些不解,这也是个问题,但和许靖不相干啊。
姜萱笑笑:“诸位且听。”
“诸位都知,寻常兵卒阵亡,抚恤不过三千四百钱。”
这数额,放在天下诸侯军中,算中上水平的。但实话说,它还是非常少。
老父老母,遗孀子女,四五人的话,最多也就两年生活,很节俭了。
调查结果也明明白白,确实如此。
贫民家中往往这是顶梁柱,一垮一家子凄凉,如今壮劳力都不值钱,更何况老弱幼小?多是贫苦困顿,夏无果腹之食,冬无御寒衣炭。
这问题姜萱和符石等人商议过的,有人提议增加抚恤金,但被否了。
不提郡守府财政是否能长久支持,单单论这个增,哪怕翻一倍,也是治标不治本。
姜萱后来琢磨了一下,她有些想法。
“前些时日,郡守府添了许多田庄土地,我昨日大致算了算,有七八百倾之多。”
这些都是之前清洗军政两边得的,丁洪不少心腹都是硕鼠。
“反正耕种田地也要人手,我们不妨将这批地划出来,作为军田。”
“军田?”
“没错。”
姜萱点头,“作为安置阵亡将士遗眷之用。”
“老弱妇孺力有不逮,每逢农忙,可轮流安排军士去帮忙垦收。”
她笑笑:“人也不用多,万数军士忙个十天八日就够了,轮流来,想必他们是很愿意。”
是啊,肯定很愿意,谁敢说自己每次出征都能活着回来?定阳军大多都是有家眷的,这么一来,去了后顾之忧,谁不乐意?
必定感恩戴德,军心大大凝聚。
“好!”
陆延一击案,霍地站起:“此策乃仁政,极好!极好!”
都不是枉顾兵士的将领,他激动,徐笙刘振等将也激动,众人连声叫好。
卫桓已听明白姜萱的意思:“不战屈人之兵?”
他看向姜萱,姜萱微笑:“正是。”
吕逊略略思索,也明白过来了,“确实,二娘好计策,一石二鸟!”
两件事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卫桓此政一出,感激归心的仅他麾下亲信部属吗?
不!
里头还包括许靖麾下的普通兵卒。
普通兵卒并不管上位者的夺权争斗,甚至他们可能还很厌恶,府君让他们后顾无忧,他们就感激府君。
上有卫桓军令,下有底层兵卒归心,只要稍稍注意些,哪怕出征在外,许靖也翻不出浪花来。
这是阳谋。
光明磊落,无懈可击。
姜萱微笑:“有了军田,再加一个育幼堂,此事便周全了。”
收容孩童的善堂也很必须,世风开放,妇人改嫁寻常,阵亡消息一传回,不管主动被动,都会掀起一轮改嫁风潮。差的直接卷了钱财扔下孩子走了,没办法,这年头,带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基本难嫁得好。
好一点的扔给夫家,但这样的,孩子也泰半过得不好的。
徐乾击掌:“好!此策确实好!二娘巾帼不让须眉啊!”
众人大赞一番,卫桓遂定下按此策行事,接着他就安排众人任务去了。
二次大战的抚恤金已发下去,遗孀家人情况还得探访统计,再有就是量度土地以规划安排,事情非常多且繁琐,众人领了任务纷纷告退,议事厅很快就空下来。
就剩卫桓和姜萱两人。
卫桓直接起身,从上首下来坐到姜萱身侧。
“阿寻此策极妙。”
人后,褪去清冷,他说话时目露骄色,一如姜萱先前看他端坐上首气势显露时。
姜萱抿唇一笑,睨了他一眼,笑着说:“如此,咱们的屯田之策也顺利开头了。”
屯田之策,乃她上辈子一个如雷贯耳的人物发扬光大的,曹操。
打仗损耗的国力,这点人所共知,三国也是乱世,可对比起吴蜀,曹操可是越打实力越强。
为什么呢?这很大程度得益于他的屯田令。
曹丞相政务也是一把好手,军屯、民屯、商屯,扩大税基,减低税赋,长久下来百姓归心,军粮不绝,这就是曹魏的底气。
姜萱打算从军屯开始,既不徒耗太平时的军力,还能让军队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并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上郡,表面还是通侯属地,大改革和大肆聚拢民心都不能做。
好在姜萱也没打算一步到位,潜移默化,不知不觉打好底子才是上策。
现在这个军田和育幼堂就很好,两战伤亡大通侯也很清楚,奏报递上去,他也必认为是卫桓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况且我们又多了一个军粮渠道,日后更不需受晋阳钳制。”
意外碰上裴文舒,很是给了二人一种压迫感,他们目前要做的,是尽快悄然无息让上郡具备完全独立的能力。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认真工作的女人同样是,姜萱说话是,眉目飞扬,一双清亮明眸熠熠生辉。
卫桓有些移不开眼睛。
“阿寻。”
喃喃唤了一声,不知不觉他倾身过去,一手搭在她坐的圈椅背上,另一手越过公文,握住她的手。
“阿,阿桓。”
姜萱骤一侧头,他近在咫尺,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往后一退。
却撞在他的手臂上。
卫桓这个姿势,差不多将姜萱半圈在怀里。
不动还好,她一动,他禁不住心中一热。
“阿寻。”
他低低唤了她一声,二人距离太近,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灼热一片。
姜萱心有些慌,脸颊被他呼吸喷触的位置隐隐烧了起来,她难得结巴了。
“你,你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桓崽你想干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今天又是肥肥的一章,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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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晶莹面目微染一丝红晕,眼神有些慌乱,卫桓何时见过她这般女儿之态?
有些痴了。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的,怕她不自在怕吓到她,只此情此景,他怔怔的,慢慢地往前靠了过去。
灼热的鼻息近在咫尺,他的脸越来越近,姜萱心跳也不禁快了起来。
她大约知道他要干什么。
有些慌,心里乱哄哄的,下意识往后一仰,却撞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将她圈在臂膀和椅背之间。
“阿桓……”
她绷紧,低低一喊,下意识抬手,挡在他的胸膛上。
“寻寻……”
他低低应了一声,似叹慰,似呢喃,定定凝望她,一双深邃凤眸柔光满溢,隐有一种渴求终得的痴意。
姜萱心绪百转千回,本欲推开他的一双顿了又顿,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她微微阖上双目。
卫桓狂喜。
他屏住呼吸,慢慢的,慢慢地靠近她。
微微低头,一点一点的,轻轻贴合上两瓣红唇。
如花瓣颜色淡淡粉红,柔柔的软嫩的触感,轻轻触碰上,一阵战栗自尾脊直达心脏,心脏不可自抑在颤栗着。
他微闭双目。
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浅浅地碰触着,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分开。
他微微低着头,眉心碰触她的额头,二人气息都急,灼热地混在一起。
直到姜萱推了推他,他才坐直回去。
“我要回去了。”
姜萱脸皮热热的,有些烧,垂着头快速收拾案上的公文,“我那边事儿不少。”
她没看他,低声说完站起就要走。
“阿寻。”
才举步,就被卫桓握住腕子,“我送你。”
他凤目晶亮,眉梢眼角洋溢着甜蜜欢喜,忽想起一事,“阿寻你等等,我要送你一个东西。”
他拉着她,快步回到外书房,拉开左手边的木屉,取出一个扁平的黄杨木匣子。
“那日就说送你了。”
后来因一连串变故耽搁差点给忘了。
这小匣子可在他怀里揣过不少时候,当时还盼着能借它表露情意呢,虽如今不用了,却也是卫桓亲自给她挑选的第一支簪子,意义很不同,一想起来,他忙飞奔折返取回。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儿,我随便选的。”
他瞄了她一眼。
“嗯。”
姜萱低头应了一声,正要接过小匣,不想这会院门传来说话声,却是符石匆匆来了。
她一慌:“我回去了。”
小匣也顾不上接了,飞快转身,急步回隔壁自己书房去了。
“阿寻!”
卫桓本来要追上去,不过符石事急步快,三步并作两步入院拉住他,“这是怎么了?”
望一眼姜萱急匆匆背影,符石有些奇怪,姜萱向来温和有礼,这听见他来没停下打个招呼还是第一次。
这么一打岔,那抹纤细身影已从飞快侧门出去了,十分失望收回视线,卫桓只得敛起心神,先处理公务。
他把小匣子揣回怀里,只得等会再给她了。
……
这么一等,就直接等到晚上。
这一天都非常忙,从上到下忙得连轴转,卫桓还得抽空去了一趟城西大营,有心想寻姜萱说话,可根本分不开身。
一直忙到深夜,才大致忙完手头事务,匆匆过去一趟催促姜萱下值休息。
已经亥末了,接下来的几日还是高强度工作,虽很想独处,但惦记着她休息,卫桓还是把心思压下了,将人送到房门前,叮嘱:“你快歇下。”
她身体可不比他,他一夜不睡没什么影响的。
姜萱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正要转身入房,后头卫桓想起一事,忙唤:“阿寻!”
怎么了?
姜萱不解回头,卫桓把那个又在他怀里揣了一日的黄杨木小匣取出来,“差点忘了。”
他递过来。
瞥见这个小匣,难免就想起今早那事儿,他唇角翘起目光灼灼,姜萱却很不自在,瞪了他一眼,飞快接过小匣进屋,“啪”地把门掩上了。
卫桓半点不在意,侧耳静听轻盈的脚步声转入的内室,又站了一回,这才依依不舍转身。
……
姜萱直接把外间的灯吹了,这才转入内室。
立在屏风后,能看到卫桓的身影映在房门的隔扇窗纱上,他站了有一会,才肯离去。
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掬起铜盆水拍在脸上。
水是凉水,深秋的夜里寒,水冷冰冰的,脸颊上微热的温度一下子就下去了。
平静下来,心情复杂。
站了一会,在镜台前坐了下来。
手里还攥着那个黄杨木小匣子,看了一眼,她拨下搭扣,打开匣盖。
一支红梅累丝的嵌明珠流苏簪子静静躺在红丝绒的垫子上。
昏黄的烛光映照,明珠浑圆晕光朦胧,赤金流苏流光溢彩,簪身流线修长,精致简约不笨重,卫桓嘴里说随便选的,只一看就知他用了十二分的心。
姜萱抬手,食指轻触了触唇。
轻轻叹了一声。
这样也好。
不得不说,这样直接的肌肤之亲,很强势地给了人一种真切感。
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卫桓的关系,是真真的不同了。
是好事,她长吐了一口气,把小匣子阖上,腾出镜台下一个小木屉,将它仔细收好
整理好心情,再和卫桓相处,姜萱觉得自然了不少。
不过实话说,两人也没多少闲暇时间独处,连续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忙碌是有成效的,大家齐心协力,两战的阵亡伤残兵士及家眷的的情况统计出来,由于时日短,情况还没有很太糟糕。
具体情况由符石及徐笙等人继续跟进造册,卫桓和姜萱则抽出一个时间,去城郊视察田庄。
田庄土地已重新丈量过,规划妥当,第一批军眷和残兵已经进驻了,正忙着建房,深秋的冷风并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有些皲裂的面庞喜笑颜开,小孩子在欢笑着帮忙捧着泥石。
深秋时分的并州郊野,干枯褐黄一大片,风干冷干冷的,只姜萱心情却很畅快,与卫桓并肩而骑,她侧脸笑道:“咱们再去看看育幼堂吧!”
寒风吹散她的声音,只欢跃却掩不住,卫桓立即应道:“好!”
二人调转马头,率一众亲卫往南奔去。
育幼堂建在南城门十余里处,就在军田边缘,和其中一个军眷区是建在一起。
无法自理的由年老的军眷带着,稍长些的练武再习些字,等再大一些学习之余帮助农庄干活,待到十三四岁了,从军或者干什么,就自己决定。
姜萱并不打算建个温室把人圈养起来,这样是不对,从小干力所能及的事,学会自力更生非常重要。
离得远远的,便见黄土夯的数十排房子已建好墙体,正在搭瓦片,这样的黄土房子厚实暖和造价不高,还能建火炕,非常实用。
得迅卫桓姜萱来,远远一大圈男女老少迎上来见礼,“见过府君,见过姜大人。”
卫桓言简意赅:“起。”
“谢府君。”
这里头有工匠,还有一大群以后入住的孩子在帮忙,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年纪的姑娘,正是个熟人,徐乾的妻子程氏。
育幼堂缺一个管事,当时姜萱斟酌说要不考虑女的,或者多配一个女的副手,毕竟这类地方有女管事更好一些,徐乾次日便举荐了他的妻子程氏。
程嫣是边塞武将之女,性格爽朗骑马打猎样样都行,以前因女子之身多有局限,姜萱领了头,她早心下大动了,徐乾知她,回家给说了,她忙催促他一大早就跟着往郡守府去。
这姜萱知道,程嫣是能做事的人,她欣然应允了。
双方都熟,也不客套,程嫣笑着禀:“入冬前,我们肯定能把瓦片和炕都弄好,能住人。”她回身一指:“到时候围墙再建大一些,腾个演武场,这个几天功夫就行。”
“初雪下来前,保管一切停当。”
程嫣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眼下一颗小小美人痣,明丽爽快一姑娘,据闻她自己领职之后就再三强调不许再称自己程氏了,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上述都是徐乾嘀咕的。
想起这一对,姜萱便笑,“很好,回去得给伯潜说说,让他不能小看了嫣娘。”
“他敢!”
程嫣笑着挥了挥拳头。
被打趣,她也不羞臊,十分大方应了,一双大眼睛转了转落在姜萱卫桓身上,见后者站在上风位,体贴挡住寒风,她促狭冲姜萱眨了眨眼睛。
姜萱很喜欢程嫣性情,程嫣也很钦佩姜萱,二人一见如故。程嫣算是姜萱来并州后交的第一个女性朋友了,所以少了许多顾忌。
轻咳两声,姜萱装作没看见,“我们过去看看。”
说到正事,程嫣神色果然一正,也顾不上其他了,忙引着卫桓姜萱去视察工程。
姜萱仔细看过,墙体夯实,瓦片质量也不错,屋子距离足够,听程嫣一一介绍规划,她十分满意点头,“不错。”
褒奖过程嫣,又鼓励安抚了孩子们一番,看程嫣精神抖擞继续去督工,姜萱和卫桓缓缓打马,驻足在育幼堂前方的高坡上。
俯瞰下去,看得更清楚,房舍整齐,规划严正,姜萱很满意,“入冬前,育幼堂就能用了。”
“嗯。”
卫桓颔首,不过他道:“建得大了些。”
大致入住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按程嫣方才所禀,约莫就住一半而已,就算预留空间,也建得过分大了。
想到此处,他看了姜萱一眼,有些不解。因为这规划都是经她手的,她向来心细,并不会算出这么大的差错。
姜萱便笑:“定阳城中小乞孤儿不少,既然有位置,不妨暂安置进来。”
并州冬季严寒,缺吃少穿的小乞儿们熬不熬得过去只能看命,现在不求吃得多好,至少有个地方越冬。
这是姜萱一早就规划好的。
卫桓皱了皱眉:“小乞孤儿人员复杂,奸猾者不少。”
毫无疑问会给管理增添许多难度,他是不赞成的,这是个军属遗孤育幼堂,何必自寻烦恼?
“到了明年春,老实不生事的可以继续留下,至于奸猾懒惰的就放出去自求生路罢。”
该做的事情做,但也不能滥好人,姜萱心里有数。
卫桓皱了皱眉,仍不大赞同,不过想着是姜萱的主意,便没说话,算默许了。
姜萱还不知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卫桓身世坎坷艰难,性子偏执孤冷,少仁爱之心,姜萱一直知道的。她不赞同也不愿意他一直这般的,若遇上机会,总会劝教引导一番。
她轻声说:“从前我不是说过了么?”
“我予不过滴水,于受者或许就是活命涌泉,不过举手之劳,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她笑道:“尝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
总不能享受权利,不付出义务。
在姜萱看来,这应也是上位者的义务和责任之一。
“我家阿桓现在是一郡之主了,自和从前不一样的。”
她侧头含笑看他,“你说对不对?”
她娉婷而立,笑意盈盈看他,这个“我家阿桓”落在耳中,卫桓唇角翘了翘,也不驳了,“嗯”地应了一声。
当然,这道理他还是没往心里去的。
这一辈子,旁人从未对他有分毫怜悯爱惜,他也不需要,他更不会去怜惜旁人。
卫桓只关注他要关注的人,并牢牢护持。
十几年根深蒂固,他这么一个偏执的人,想扭转谈何容易?
姜萱如何不知?
她也没打算一次就拗过来的,慢慢来,慢慢引导劝教,不能急。
所以说过道理后,她又换一个角度分析这件事,“城中的小乞孤儿,有一些还是阵亡兵士儿女呢。”
前头说过,有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也有被叔伯婶姆嫌弃撵出门,又或者祖父母年迈熬不过去的,总之这定阳城内的小乞儿其中一组成部分就是这些阵亡兵士儿女。
所以巡城的军士向来是不撵城内小乞儿的,遇上犯事的,也多以教育为主。
这点,卫桓自然是知道的。
姜萱笑:“既然做了,我们也不妨做得更周全一些,冬季挤一挤,反正也没耗太多银钱,你说对不对?”
这个说法,卫桓倒听进去了。
很对。
略略思索,他道:“你想得周全,这般行事更妥。”
姜萱一笑。
风扬起她的鬓发,斗篷兜帽边缘一圈蓬松细狐毛,愈发衬得她目如点漆肌肤晶莹,脸庞巴掌般大小。
绚烂的美。
卫桓不禁微笑,却又怕她冷,前几日这般忙碌,他怕她一着凉又生病了,忙不迭催促:“我们快回去罢。”
田庄和育幼堂都看过了,确实该回城了,姜萱点头。
骑的最上等战马,非常高大,姜萱骑术可以的,但衣裳一穿厚上下马就有点吃力,脚蹬高了些。
不过这不是问题,卫桓托着她腰肋轻轻一送,就轻松将她送上马背。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
吃了半天西北风,姜萱确实有些冷了,带着体温的玄色绒面大斗篷一拢下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若解回去他肯定不同意的,姜萱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玄色扎袖胡服是有夹层的,举止自若神色轻松也不见冷,便算了,顺从把系带系了。
二人一扬鞭,领着一众亲卫直奔回城。
畅通无阻,大半时辰就回到郡守府大门前。
姜萱翻身下马,不想身上斗篷太大了,缠了一下,她趔趄了一下。
“阿寻!”
卫桓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托住人,半扶半抱搂着她下来。
这郡守府大门里外守卫众多,姜萱赶紧跳下来,推了推他让站好。
是确定恋爱关系了,也没打算隐瞒,只是大庭广众总会尴尬。
不想卫桓还未松手,却有一惊喜呼声传来,“阿桓!二娘!”
是符石。
符石并甘逊徐笙徐乾几个边走边说,正从里头出来,抬头一见刹住脚步,又惊又喜,“你们,你们这是……”
徐乾心知肚明笑,其余人俱惊讶露喜,当然也有甘逊这等早就看出一点端倪笑而不语的。
姜萱不大好意思,微微低头不语,卫桓侧头看她一眼,对符石拱了拱手,“嗯”一声。
这是承认了。
……
“好!太好了!”
符石来回踱步,“这是大喜事啊,要好好庆贺一番!”
这话他当时已经说过几遍了,尤未足够,回到家中又高兴地说了一遍。
符非符白二人白日也知情了,惊喜是惊喜,只却不会在杨氏跟前表露,回到家中见了礼,就退下到后头和生母说话去了。
这厅堂就符石和杨氏。
杨氏表情有些僵:“真在一起了?”
自从丧子后,她脾性越发古怪,符石也没理她,只叹:“可惜他们两个却不愿意。”
姜萱当然不同意,难不成还要特地摆个宴广而告之?这脸皮还要不要,卫桓有些意动但马上被她按下去了。
符石还真想摆个宴庆贺庆贺,两个都是好孩子,从前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是终在一起了,如何不喜?如何不贺?
可惜当事人不同意,他想了想,“下月我生辰,要不还是摆几桌罢。”
符石十月寿辰,他本来就打算就一家人吃顿饭就算的,现在骤逢惊喜,却是改了主意。
越想越满意,他吩咐杨氏:“你辛苦些,好好整治酒宴,届时请亲近相熟的都过来贺一贺。”
杨氏勉强撑笑:“妾身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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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符石生辰是十月初五,这日大伙早早下值回去,准备到符家赴宴。
姜萱早早给三人备好衣衫配饰,姜钰藏蓝深衣缎带束发,举止有度仪态端方,已渐见初长成的模样,她看得十分欣慰。
“阿寻?”
身后卫桓唤她,姜萱应了一声,回过头来,见卫桓正沿着廊道大步而来。
一身玄黑扎袖劲装,暗夜般的颜色,领口袖缘缀流云银纹,身披同色貂毛大斗篷,貂皮轻薄,斗篷随凛风飞扬,银纹流动,年轻男子窄腰宽肩,英姿勃发。
姜萱说他:“你斗篷不能系好些么?”
他不冷,斗篷就那么随意一系,领口松松的风就灌进去了。
卫桓已行至近前,她摇了摇头,一边说他,一边抬手给他系好了。
卫桓抬起下颌,垂目看两只白皙纤手在自己颈下摆弄,唇角翘起。
“卫大哥!阿姐!”
姜钰扑过来,一手拉一个。
要说这段时间,最高兴的得算他一个了。卫桓和姜萱在一起,小家伙后知后觉听说后,高兴得一整天都没合拢嘴。
太好了,卫大哥要成姐夫了!他们三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这兴奋劲儿,到今天都还没过全。
姜萱点了点他脑门,“快过去吧,这般近若还迟了,可不像话。”
且卫桓是亲外甥,正该早些到场帮忙招待宾客的。
“嗯!”
三人便不多说,匆匆出门了。
姜萱说近,这还真不是假话,符石如今住在郡守府一侧的四进官宅里,就隔着一条巷子紧邻着。他是不会回陆延身边的了,这样也方便他上值能节省不少时间。
所以三人赴去符家赴宴,既不用骑马,也不用坐车,直接出门一转就到地方了。
符家大门前悬挂了两个红彤彤的寿字大灯笼,低调带喜,门房远远见卫桓三人到,忙不迭迎了出来,又打发人进入禀。
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客气,卫桓挥挥手,让自便即可。
符石虽改变主意摆宴,但也不是大摆,同僚亲近的请了来就算了,十来二十桌,不过也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宾客不算太多,符石卫桓领着符非符白兄弟招待宾客,就不用姜萱帮忙了,她解了斗篷交给婆子,入大厅等着。
一进去,就见到身穿暗赭衫裙的杨氏正坐在上首。
程嫣皱眉:“她怎么回事?”
这杨氏也真是,需知本朝中期孝道才律法化,约束对象仅仅皇室诸侯,民间和普通官员并不兴这些,人入葬就算完事了。
符亮都下葬一年多了,杨氏夫婿却还在,照理今日符石寿宴,她是该穿得更喜庆一些。现在她一身暗赭,皮笑肉不笑地坐那儿,周围女宾都不乐意围上去,厅里气氛有些沉。
姜萱微摇了摇头,其实眼下杨氏看着已还好了,平日更阴沉,现在她和卫桓三个都不怎么到这边来,反正在郡守府就能见面说话。
她微笑不变,淡淡和杨氏打了招呼,便不再多理,只坐下和程嫣等人说话。
大家都不怎么自在,幸好没等太久宾客就来齐了,正厅陆续坐满,男人们大声说笑,才终于热闹了起来。
“冷吗?”
卫桓和姜钰过来,卫桓挨着姜萱坐了,姜钰现在也不抢,十分自觉坐在他卫大哥下首。
听她问,两人表示不冷,卫桓说:“斗篷方才才脱。”
他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掌心温热比姜萱还好些,不过姜萱迅速掐了他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人这么多,要注意些知道不?
卫桓讪讪,把手收回来,忙给她盛了一盏热汤。
“不用你,我自己来就行。”
姜萱接过汤搁下,小小声说。
“嗯。”
两人微微垂首,低声说话,落在符石眼里,目露欣慰畅快,捋了一把胡须,他站起笑道:“谢诸位赏光。”
擎起酒盏,符石敬了一圈:“老夫年四十有三,如今是喜事连连啊!”
一是外甥大出息,儿子长进,家里蒸蒸日上;二是卫桓和姜萱终传好消息,金童玉女,他老怀安慰。
他也算不负九泉下的胞妹了。
想起英年早逝的卫氏,胸口一阵痛,只如今复仇终究有望,卫桓成器又得佳眷,正是大好事,他转瞬收敛压下,露出欣慰笑意。
“老夫敬各位,一愿上郡风调雨顺,安定繁荣;二愿他们两个早日定亲成婚,让老夫得一盏外甥媳妇茶吃。”
“对!对对!”
“好,正该如此!”
符石带笑声音一落下,登时哄堂大笑一片,在座的尤其是正席这边的都是心腹熟稔得很,闻言立即拍案附和,叫好一大片。
徐乾更是笑着起哄:“赶早不赶晚,不若就这月选了日子,年前定亲好了!”
卫桓自然是想的,只他心里也知姜萱应不会同意,瞄了一眼,果然被她使了个眼色。
这是自然的,才一起多久,定亲什么的说得也太早了吧?
被这么多人打趣起哄的,姜萱不大好意思,好在她来前也有心理准备了,应对十分大方,微笑和卫桓一起站了起来。
“不急。”
卫桓举杯敬诸人:“届时必会宴请诸位。”
难得素来冷峻的人露出一丝笑,他侧头看了姜萱一眼,二人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
诸人大声叫好,纷纷站起,一翻手饮尽杯中酒。
符石乐呵呵:“诸位起筷,可不许客套见外。”
他身侧是卫桓姜萱,年轻男子玄衣银纹,冷峻威仪;妙龄少女温柔姣美、风姿绰约。真真好一双璧人。
落在眼中,人人欢畅喜悦,只唯独的一个杨氏,手心紧紧攒着杯盏,脸色抑制不住阴沉了下来。
……
“喜事连连?好一个喜事连连!”
勉强坐了一阵,杨氏称不适匆匆回去了,前头喜庆热闹声声入耳,她“哗啦”一声,将炕几上的杯盏香炉狠狠扫了落地面。
又哭又笑,哭是悲哭,笑是冷笑讽笑,“好一个喜事连连!!”
她恨极了,她大郎才去世多久?就连他亲生父亲都不记得了吗?失了儿子,也算喜事连连?!
外头内巷有仆佣搬抬走动着,却是符非符白心疼生母不能出来吃席,再三命厨下添酒添菜。
符非符白是府里唯二的公子,府里一切都是两人,又极得府君器重前途大好,下仆哪里会怠慢,十分殷勤又抬又捧,动静大得连一墙之隔的主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贺拔氏,薄氏!符非,符白!”
杨氏可没忘记年初的事,上郡暗流涌动卫桓随时准备出走,姜萱送出去,贺拔氏和薄氏竟然也一起送走了,她们全部去了肃城,只留她一个人在定阳。
呵,竟把她往城郊寺院一放就了事,全家都知情连两个低贱胡妾都不例外,竟就她一个一无所知!
还知道她是符家主母,符石的妻子吗?啊!
她儿子一死,这两个胡女生的庶子竟敢这般欺她?!
他卫桓竟敢这般欺她?!
杨氏恨得心肺一阵扭痛:“都是那个野种!都是那个野种不好!!”
若非卫桓,她大郎还好好的!是那个野种一来,她家平静的日子一下子就被打破了,那野种命硬,克死了她大郎,害死了她大郎的命!
杨氏嘶声恨极,“那野种怎么不死?他该死,他该死!”
目光怨毒,面容一阵扭曲,为什么死的不是卫桓而是她儿子?为什么她儿子死了卫桓还不死!
边上婆子一听,慌忙扑上来捂住她的嘴,“说不得,说不得啊夫人!”
符石听不得这个,这一年多为野种一词吵了多少次,实在太伤夫妻情分,后来杨氏才收敛了。
当然,这仅限于在符石跟前。
她一把扯下婆子的手,冷笑:“他就是野种!难不成我还说错了?他不是克死他娘才来我家的?你不见他初来时那阴翳模样?”
这刘婆子是杨氏娘家陪嫁过来,是心腹,忙转头让屋内伺候的婆子婢女下去,并严令不许胡说八道。
众婢皆应,她才转头叹一声,劝:“不管如何,他如今是府君,不管从前怎样,都是不能提的。”
“怎么不能提!”
杨氏“啪”一声将茶盏掼在地上,冷冷道:“我说他野种,还未必不对,否则他舅舅怎么一句不说?”
连杨氏都不知卫桓身世,当初符石就一句冀州富商就给含糊过去了。
“咦?”
这么一想,还真是很不对,卫桓身世真很可能有大问题的,否则夫妻多年,符石不可能这样的!
杨氏瞪大眼睛,是了,当初说寻到卫氏时也是这样,连妹子具体嫁到冀州何处都不说,这本来就很不合常理,也就是她当初怕被个便宜小姑子攀住,闻言正中下怀,一喜之下才没追问。
杨氏呵呵低笑,笑声有怨毒还有些神经质的惊喜,低低嘶哑的,听着古怪极了。
刘婆子见她好歹安静下来,松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
寿宴一直热闹到亥正,前头才散了,醉醺醺的符石被扶回正院。
杨氏上前替过婆子,将符石扶入屋在榻上躺下,绞了温帕擦了手脸,又接过一盏醒酒汤,伺候他喝下。
酸溜溜的汤水一下肚,符石吐了一回,人倒清醒了些。
杨氏吩咐人打扫秽物,又端茶给他涑口,用帕子给他揩了干净嘴角。
少时夫妻老来伴,杨氏陪伴他多年,符石睁眼见她眼角纹路细密,心里一叹,也是怜惜。
“莫忙活了,让下面的干就是。”
符石温声说:“咱家渐好,总不同旧日了。”
这个“渐好”听在杨氏耳中,十分刺耳,只今晚她难得没说什么,颔首道:“夫君说的是。”
说着,便给符石宽了外衣,扶着他往床榻方向歇去。
“……如今好了,总算苦尽甘来。”
符石今日心下大慰,又是酒后,絮絮叨叨:“……总算不负他母亲了,待他成了亲,生了儿女,我即便是去了,也有面目和妹妹说话了。”
符石说到动情时,泪撒衣襟。
杨氏一直冷眼看着,听到此处,却正是合适,她忙接话:“夫君说得极是。”
附和几句,她便问:“想必他二人不久就要定亲了,桓哥父族可还有何人?我们是不是要去信告知?”
符石一顿:“不用了,没什么人。”
杨氏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又问句:“听闻是冀州?冀州何地?”
符石拧了拧眉:“人都没了,还问这些作甚?”
他酒醒了大半,翻过身体:“睡吧。”
杨氏却不死心,继续说:“那妹妹坟茔何在?我们总得找个机会祭奠一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如迁过来……”
“好了!”
符石翻身坐起,“你还睡不睡?”
他心下不渝,按了按额头道:“絮絮叨叨的,我头疼,去前面睡了。”
说着起身趿鞋,披了件衣裳就往外去了。
“郎君,这……”
屋里伺候的人都没下去,刚刚端水送茶才准备妥当,人人惊讶,左右对视。
刘婆子蹙眉:“夫人您……”
“下去罢。”
杨氏冷冷扫了其余女婢一眼,后者唯唯诺诺,忙不迭退了出去。
杨氏这才对刘婆子道:“果然是有问题。”
之前是怀疑,现在她已笃定。
否则符石不可能这个反应的,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其他,连给妹妹迁坟都不搭茬,这不可能!
她呵呵哑笑,露出一种疯狂的喜色,终于寻到一个口子,一个给她儿子复仇的口子!
“你命人连夜收拾!”
杨氏吩咐:“我们明日回赵县。”
杨氏娘家在赵县,她兄长如今正是赵县县丞。
……
“你说她命连夜收拾,准备让娘家帮忙查探?”
郡守府前院大书房,守卫仅点了几支蜡烛就被挥退,室内半昏半明,卫桓携冷风入内,火光一阵剧烈晃动,他寝衣外仅披了一件玄色大斗篷,在大书案后落座,半边侧脸隐没在黑暗当中。
他面前的人,赫然是刘婆子。
上首的年轻男子乌发红唇,肤色如玉,烛光微映俊美至极,只她不敢抬头看,忙不迭应道:“是。”
刘婆子吩咐人收拾行囊,而后伺候杨氏睡下,再然后她悄悄地开了侧门,闪出侧巷敲响了郡守府的角门。
有钱能使鬼推磨,卫桓现在不仅有钱财,他还大权在握,刘婆子不是孤零零一人的,她有家人儿孙亲眷,在很久之前,卫桓没费多少力气,就让刘婆子成为他的眼线。
杨氏是符石的妻子,无法一劳永逸,但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就是隐藏祸根,卫桓不可能不防范。
刘婆子十分详尽地报告杨氏的日常言行。
平时还好,不过老生常谈,传个讯过去就好,但今日明显不同,她不敢怠慢,赶紧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了。
“据婢子猜测,杨家人应不会随她的意。”
杨家人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和郡守大人攀上亲戚关系,逢迎都来不及,怎可能得罪?卫桓有什么事他们能落上好吗?
很可能还会狠狠呵斥杨氏一番,让她安分守己,讨好卫桓。
卫桓嗤笑一声。
这才是常理。
不过刘婆子想了想,却补充道:“夫人,夫人很可能会再往西河去。”
杨氏外祖家在西河郡,外祖母都还在世,她小时是养在外祖家的,因此和外家很亲近。
杨氏被娘家拒绝,会甘心吗?
自然不会的,只会更恨更扭曲。
西河郡可不是卫桓势力范围,吸取了教训的杨氏必回编出一套说辞,让外祖家帮忙打探。
这么一来,还真有挺可能成功的。
这样么?
卫桓冷冷一笑,淡声:“你回去。”
待刘婆子退下,他吩咐:“叫薄钧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杨氏心里也明白,她拿卫桓没法子的,无论她做什么对方都是不痛不痒的。当然,这是之前,现在她终于发现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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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刘婆子回去后,灌了两瓢生水再睡下,次日上吐下泻加发热,卧床不起。
杨氏蹙眉说了两句,不过也没等,让人和符石说了声,套车就启程了。
结果果然如刘婆子所料,日夜兼程赶往赵县,她兄长却一听大怒,指着她的鼻子连骂一个时辰,勒令好好过日子不许折腾幺蛾子。
这还未罢,嫂子弟妹侄儿侄女轮番苦劝,务必要将她左了的心志给拧回来。
成功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杨氏愈发恨毒,连娘家都一并恨上了。
不过她也知利害,表面装作被劝服,待被送出赵县后,她走出一半路程才停下,打发人回定阳说得迅外祖母生病,她心里记挂,和娘家人一同赶去西河了。
两边按住,她才勒令调转车头,向东北直奔西河郡。
单辕大车奔驰在黄土官道上,凛风烈烈,初雪飘飘洒洒下来了,很冷,杨氏心内却有如火灼,越发焦恨难当。
“哼!人人都忌惮那个野种,逢迎他讨好他,我倒要看他自身难保之时,你们还敢不敢!”
连日颠簸,天未亮出深夜才肯歇,兼杨氏不思饮食,她憔悴消减了不少。杨氏这一年本来就瘦了很多,这么一下子脸颊都有些凹,眼下青黑,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狰狞看着很有几分可怖。
她厉声喝道:“快!再快一些!!”
马车又快了一些。
杨氏撩起车帘,外面凛风卷着雪花落下,覆盖在枯黄倒伏风长草坡地上。
已经到了上郡东缘了,再走半日,就能出上郡入西河。
她还觉不足,催促道:“再快……”一些!
“笃笃笃……!!”
疾速的利箭射在车厢壁外,的的笃笃的声音打断了杨氏喝令,扎透车厢板的箭头锐光幽闪,外头仆婢惊呼:“有山匪啊!”
不分昼夜赶路,没和商队凑着一起前行,这边界山峦多又偏僻,众人其实一直担忧遇上山匪。
果真遇上了!
对杨氏这般行径早抱怨多时,况且她也不是个仁善的,骤变一生,诸仆婢即时作鸟兽散。随卫抵挡一阵,见匪徒实在凌厉勇猛,肯定抵挡不过,格了两下也纷纷避走了。
“你们,你们都该死!”
杨氏已下了车,慌忙往一边山坡逃去,本来还有婆子扶着的,见状也不做声放手自逃命去了。
杨氏回头一看,又怒又恨,厉声高喝:“谁敢背主遁逃?我必要他全家求死不能!!”
可是这并没多大用,反连最后一批随卫都放弃抵挡,各自逃命去了。
那一群身手凌厉的蒙面山匪却没追,为首者下颌一抬,诸人直奔杨氏而去。
“你们干什么?!”
“我可是定阳将符石之妻,若你们胆敢妄为,必剿平你们的寨子,教你等不得好死!!”
杨氏连爬带滚,色厉内荏高喝,可惜那群山匪并不见丝毫动容,足下迅捷,已逼至近前。
“……马车在那边!财货在那边!去,给你,都给你们!”
杨氏拔下头上身上的金钗玉饰,胡乱朝后面掷过去,可惜这些上等的赤金白玉,山匪们却半眼不看,他们一意直奔杨氏而来。
明晃晃的刀刃,寒芒骤闪,眼看杨氏就要一命呜呼,也不知是不是她本命不该绝,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前方疾奔而来,越来越近,倏地转过弯道。
山匪蹙眉,加快速度,刀光一闪而过,然就在这时,“嗖”一声锐器划破空气的翁鸣,利箭直奔为首山匪的眉心,逼得后者不得不回身一纵,及时避开。
生死一线的杨氏慌忙后退,脚下一滑,咕噜噜滚下山坡。
前方山道,一行数十膘骑,为首是个藏青色广袖深衣、玉冠束发的青年男子,他蹙眉冷冷:“青天白日,汝等山匪,求财也罢,为何还要锲而不舍害妇孺之命?”
既遇上,他一声令下,身后诸卫立即拔刀直奔而上。
可恶,眼看得手竟被人横插一杠子!
为首山匪低咒一声。
只眼前这个玉冠青年,身边护卫身手也非常厉害,并不逊色于他们,兼人数还要多一倍不止。
眼见杀杨氏功败垂成已成定局,为首山匪虽怒,但也不犹豫,立即呼哨一声,迅速遁入山林,很快不见踪影。
穷寇莫追,护卫们请示玉冠青年:“主子,这妇人如何处置?”
玉冠青年瞥一眼遗留在路上的大车,吩咐:“暂带上,使人赶车。”
这地方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救了人,总不能原地扔着的。
护卫应了一声,将惊魂未定的杨氏送上车马,安排人驾车跟在后头。
玉冠青年是从西河方向过来的,当下也不耽搁,马不停蹄直入上郡。
……
上郡,定阳,郡守府。
进了十月,天一下子冷了下来,屋外北风呼号,雪声扑簌簌的,厚窗纱上透着有些亮眼的白。
外头很冷,出门前务必要穿暖和了,姜萱摞好公文揉了揉眉心,站起正要回头取斗篷,她那件狐皮滚边大斗篷已罩落在她身上。
卫桓细心给她系好系带。
“我自己来就行。”
姜萱说着,微微仰头方便他动作。
初时她很不适应卫桓这些亲近的举动的,但总不好强硬挣脱,渐渐的做得多了,她也开始习惯了。
卫桓系好系带,俯身,薄唇轻轻碰触一下她的脸颊。
姜萱阖了阖目。
卫桓展臂,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姜萱也没拒绝他,让他抱了一会,才轻轻推开,“我们回去吧。”
“嗯。”
卫桓垂眸看她,褪去清冷,目光是外人从不见的柔和。
他提上姜萱收拾出来的几样文书,二人并肩往外,门一开,一阵凛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
姜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真的好冷。
卫桓侧身挡住风,抬手给她拢了拢斗篷的大兜帽,两人举步正要快快回去时,谁知“踏踏”一阵急促脚步声,却是薄钧来了。
薄钧满头满身雪花,也顾不上抖,利索单膝下跪见礼,“见过府君,见过姜大人。”
来得这么急,肯定是要紧事,卫桓蹙了蹙眉,索性先和姜萱转身回到书房内。
“什么事?”
他示意薄钧关门,把寒风隔住。
“赵梁有讯传回。”
薄钧一句后,抬头看一眼姜萱,有些迟疑。
姜萱挑了挑眉,瞥一眼卫桓,似笑非笑,这是私底下瞒她做了什么事?
卫桓却没什么刻意瞒她的,忙解释:“那日临时得了杨氏消息,我让赵梁领人出去了,是半夜。”
因都安排下去了,就没刻意说。
他对薄钧:“说。”
杨氏?
杨氏不是在娘家得迅外祖母卧病,一同赶往西河去了吗?怎么牵扯上她了?
姜萱不解,不过也没急着问,侧头先听薄钧的回禀。
薄钧奉上一纸讯报,低头道:“赵梁等一击没有得手,杨氏被人所救。”
薄钧低着头,上首传来卫桓冷冷的声音:“你是说,十数好手截杀一手无寸铁的妇人,竟失了手?”
他大怒,“啪”一声讯报重重拍着案上。
“禀府君,那援手的人数众多,身手竟不逊赵梁等,被迫无奈,赵梁只得放弃,率人退离。”
薄钧低头,事实上,他也从没想过会失手。
“赵梁等人已沿着官道追寻过去了。”
卫桓眉心一蹙,冷冷:“务必追上。”
他吩咐薄钧:“立即增派人手,务必将杨氏除去,若那援手者执意为其张目,不必顾忌。”
“是!”
薄钧领命匆匆而去。
“阿桓!”
门一阖上,姜萱立即急声:“你遣人去截杀杨氏?”
“为什么?”
她眉心紧蹙,方才为着卫桓威信才按捺不发,薄钧一走,她急声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急,你听我说。”
卫桓安抚,拉她到太师椅坐下,这才将那日半夜的事给说了一遍。
“这般不妥,这般处理并非上策!”
姜萱眉心蹙得更紧,有些气:“你次日该给我说一声的。”
这样的话,就及时把赵梁和杨氏都截回来了。
“咱们该和舅舅说的,把符亮死的真相和杨氏心思都给舅舅说清楚的!”
万万没想到,杨氏竟然对卫桓的身世生了疑。
这可绝对是个大问题,卫桓和卫氏母子在冀州名声不小,一旦使人过去仔细打探,难保不察觉什么端倪的。
是肯定不能让杨氏做什么的。
阻止她没错,可法子错了!
趁杨氏远行,让“山匪”将其杀之灭口,这法子固然干脆利落一劳永逸,然却仍有一丝风险的可能。
比如现在,就是太不幸运地遇上了,有人管闲事,且管闲事的人实力强劲,竟成功把杨氏救下来了。
卫桓手段就是刚强冷硬有余,柔和迂回不足。
姜萱叹了口气,拉着卫桓给他细细分析:“舅舅岂可容她窥探你的身世?”
这是符石的底线了。
一旦杨氏侵犯,多年夫妻之情也不管用,再加上符亮通敌真相若揭,符石对杨氏的怜惜又少了一层,等待她的必然是软禁不得出的下场。
若她嘴巴还说些乱七八糟的,恐怕等待她的就只能是出不得声了。
总而言之,一切有符石安排,符非符白母子辅之,他们就守住外围,防止纰漏就行了。
把事情捂住一家人里头,闹不出去。
麻烦是麻烦点,但胜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也没有什么风险。
姜萱叹:“只如今这般,却是不好再和舅舅细说了。”
杨氏到底是符石的妻子,卫桓私底下截杀舅母,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好。
既然现在事情都这样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方才卫桓命增派人手,姜萱没有说话。
她低声说他:“人情来往,总不好直来直去的,有时就是要迂回些。”
“还有其他的许多事儿,也是这般。”
只是想到卫桓身世,她心里又怜惜,柔声说:“不过也不急,慢慢来就是。”
“嗯。”
姜萱分析得有道理,他忖度一番,也听进去了,“你放心,杨氏回不了定阳的。”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姜萱叹了口气,她有些累,今儿一整天挺忙的,揉了揉略干涩的眼睛,卫桓忙道:“我先送你回去。”
她点了点头。
风又大了些,卷着絮雪扑入廊下,脸冰冰的,卫桓接过伞,侧身挡住风,护着她回了后头院子。
低声说了几句,将她送回房内,卫桓立着看了菱花门片刻,才转过身来。
沾雪绸伞随手递给亲卫,薄钧折返了,禀人已安排妥当并连夜出发,同时他呈上另一报。
“赵梁寻得救杨氏一行的踪迹,已尾随上去。”
卫桓淡淡问:“是什么人?”
杨氏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为万无一失,挑去的都是好手,却是功败垂成了,这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由于时间尚短,未探得清楚,不过据驿舍东家说,那公子仿佛……姓裴。”
卫桓霍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姓裴?
作者有话要说:卫桓:→_→
二更马上就发哈宝宝们!
第59章
救了杨氏之后,裴文舒一行继续沿着官道南下。
亲卫禀,杨氏发热。
随行有医士,诊治过后,说是惊吓过度,服两贴药就该退了。
裴文舒吩咐让医士照顾。
没多久,亲卫再禀,断后的同伴发现,似乎有人在一路尾随并打探。
有可能是那批匪徒。
裴文舒蹙眉,瞥了被扎成马蜂窝般的马车一眼,这般锲而不舍,那就不是山匪了。
无意中搅进旁的事去了。
当然他不惧,救人救到底,于是杨氏继续先带着。
他是徐州裴氏下一任家主,身边亲卫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有擅长抹去痕迹的好手,迂回几次,就摆脱追踪者。
只那群山匪也不是吃素的,没多久竟又追了上来。
来来回回,这般几次,抵达上郡东部大城广稷。
天寒雪大,一行人轻装上路,需要补给,裴文舒便令寻个驿舍投宿一夜。
梳洗用膳后,亲卫队长却来禀:“主子,那妇人不见了。”
悄悄离开了。
因着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并没有使人看守,见烧退了医士忙其他去了,回头一看,人不见了,带走了她自己的包袱。
要亲卫说,走了也好,省得掺和进人家恩怨里去了。
也算她运气,他们暂时把那伙山匪甩脱了,不过根据经验对方没多久就会重新摸上来的,能不能活命,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裴文舒不在意,听过就罢,只问:“定阳那边有讯传来吗?”
“还没。”
他蹙眉,挥了挥手。
队长见主子沉默立在窗畔,凝眉怔忪,不敢打搅,忙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出去后,吩咐加强警戒,毕竟那些山匪追上发现不见了人,可能会有什么状况。
谨慎一些,以免惊动主子。
底下人呸了一声:“那女人,咱家公子救了她的命,没半句感谢不说,走也不当面告辞,怕也不是什么好来路!”
净给他们惹麻烦。
“行了,咱公子救她也不是为她感谢的。”
走就走了,“少啰嗦两句,快去罢。”
……
所有人都以为杨氏趁机走了,包括后面追上来的赵梁一行。
但其实,杨氏难得的聪明了一回。
“好一个野种,好一个心狠手辣的野种……!”
隆冬的寒夜里,杨氏蜷缩在驿舍后巷一排低矮下房的其中一间的床底角落里,牙关“咯咯”地响着,既是冷的,也是恨的。
一开始确实惊吓过度,发起热来头脑混沌成一团,但她一直模糊听见医士和亲卫的对话。
“……又追上来了。”
“怕不是山匪吧,……这女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救她反救出麻烦来了,……仇家吧?……”
断断续续,杨氏烧渐渐退了,脑子慢慢转了起来。
不是山匪,仇家?
她恨得牙根咬出了血,她还能有什么仇家,能有什么仇家能有这等本事啊?!
杨氏当即意识到,对方是知道她想很什么去了,果然是心思狠毒的野种,竟要杀她灭口?
她不能留,救人的不过萍水相逢,凭什么一直护她?且那野种一旦得迅,万一增派人手来,更是抵挡不住。
她必须走,她怎可死于仇人之手?她必须为大郎和自己复仇!
生死关头,杨氏难得聪明了一回。
她一直不睁眼,在听到“暂且甩脱”的零星话语后,她立即伺机遁离。
趁医士离开,她起身略略收拾溜出了房,却没有直接离去,而是摸到后头店家伙计的大通铺里头。
最下等的奴籍房,又窄又小堆满杂物,炕很小,另外围了几张床,她扒开床底杂物,钻了进去,把东西重新拉了回来。
蜷缩着,入骨冰冷,汗臭味,鼻鼾声,渴了小小啜一口水囊里的冷水,饿了省了吃之前偷来的硬饼。
她打算在这里待上十天八天,一直到搜索的人放弃离去。
很苦,杨氏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但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卫桓下地狱!
……
当然,这一切裴文舒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夜里赵梁一行再次遁迹追上,稍稍打探一番,就发现杨氏竟不见了。
双方发生了一些碰撞,只裴文舒无意惹麻烦,没下重手;而赵梁这边援兵未至,判断杨氏真不在还得赶紧追搜,根本无心恋战。
僵持一阵,便散了,除去裴文舒一行,赵梁态度强硬把所有客房都搜了一次,而后急急往外追搜去了。
半宿不得安眠,只裴文舒未多留,次日一大清早就率众离去。
……
上郡,定阳,郡守府。
姜萱手拢在袖筒里,沿着廊道缓步而来,戍守外书房的亲卫们无声见礼,她温声叫起。
推开外书房的大门,见卫桓坐在楠木大书案后,正在出神,持笔却没有写字,微微垂眸盯着某一点,一听门响才回神:“阿寻。”
他起身迎了上来,掩上门,接过她解下的披风,“冷不冷?”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还算暖和。
“不冷。”
姜萱坐下,关切看他:“阿桓你这几天怎么了?”
他似乎有心事。
这几天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往常她来到门外,他总是提前就发现了,不管有多忙。可今日她脚步没刻意放轻,叫起薄钧等人的声音也不算小,可他却是直到她推门进屋才回神。
瞥一眼案上纸笺上的滴墨,他出神的时间并不短。
“可是担心杨氏?”
昨日得报,杨氏跑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踪迹。
可这也不对,杨氏就算怀疑也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且她未必能回到定阳。西河外家遣人过去了,定阳各要冲和城门也安排了人。
这种程度的事,远不至于让卫桓如此。
姜萱有些担心,她拉卫桓坐在身边:“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没什么?”
卫桓笑笑:“我只是想起阿娘了。”
原来如此。
杨氏怀疑卫桓身世,想往冀州打探,想起冀州就想起旧事,感伤不奇怪。事实上,姜萱一听“阿娘”这词,也是心口一梗鼻端就有些泛酸。
她转瞬压下去了,反握卫桓的手,柔声安慰:“如今长大成才,你阿娘在天有灵,必是很欢喜的。”
“咱们已得了上郡了,复仇有望,你勿伤心了,好不好?”
“好。”
她温声细语劝慰,卫桓应了,笑了笑:“天冷,我还有些事,我先送你回去。”
下值时间早过了,天入黑越来越冷。
卫桓起身送姜萱回去,用了晚膳才折返,一离了她眼前,他面上微笑便敛了起来。
在楠木大书案后坐下,他瞥了那张滴了一团浓墨的纸笺,片刻后捏起,揉捻成团。
这几日心神不宁,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杨氏。
哪怕杨氏这事闹出最坏的结果,他也不惧。
也不是因为卫氏,方才他和姜萱其实没说实话。
他从不会瞒她的,只这会,实在有些特殊。
裴文舒。
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咀嚼过,他唇角抿紧。
昨日和杨氏遁逃讯报一起来的,其实还有另一则,裴文舒。
因没有刻意隐藏,驿舍伙计看见了裴文舒一行鞍鞯辔头上的裴氏家徽,描出来交给赵梁,赵梁传回,卫桓一眼就认出来了。
竟真是裴文舒折返?
马队不是借道西河吗?他不随购置的马匹一起南下,单独跑来上郡做什么?
卫桓十分在意这个人。
六礼走了四礼,他和姜萱差一点,就成了夫妻。
且据他所知,在定亲前,裴姜二家有联姻默契已经很久了,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是一对,裴文舒也常常到临淄看她。
二人品茶赏画,结伴踏青,就连卫桓本人,也见过不止一次。
一个风姿隽爽,玉树临风;一个娉婷婉约,姣花照水。极相衬,一双璧人。
卫桓如今回忆起来,真真碍眼至极。
他怕,他总怕,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姜萱一开始就对他无任何男女之情,是他仗着二人情谊强求的。
裴文舒舍西河一意折返上郡,为何如此,呼之欲出。
卫桓心烦意乱,一时想阿寻人品上佳,既答应了他,就不会反悔的。
可男女之情,岂是理智可以抑制的?他亲身经历一回,难道还不清楚吗?
一时又想这段时间相处,阿寻可有对他生些情意?
一想这个心下闷闷。
他送姜萱的那簪子,从未见她戴过,都这么多天了,哪怕一回都没有。
她待他,虽关怀体贴,可总觉有些热情不足。
卫桓是没有经验,但他见过徐乾夫妻是怎么相处的,嬉笑怒骂,互相打趣,一颦一笑,总有一种化不开的情意流转。
对比起来,他和阿寻实在差太远了,哪怕他亲她,她都未见太多情绪变化的。
卫桓其实不介意,他这样就很欢喜了,她情意不足,他可以先将缺的全补上的。
可以慢慢培养不是?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总有一天,她会对他生出男女情爱的。
他不急,他可以等的
此前,卫桓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他一阵忧躁。
“裴文舒,裴文舒。”
胡思乱想,抿唇一阵,卫桓又想,裴文舒并不知阿寻身份,定阳数十万的军民,熙熙攘攘一座大城,要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么一想,心才稍定。
是了,他阿寻平时也不爱出门,他再注意一些,两人碰不上面,那就无碍了。
裴文舒不可能一直久留的,届时他折返徐州,徐州上郡相隔何止千里?
对,没错是这样。
……
卫桓是这样想的。
心下稍安。
但怎知事与愿违。
裴文舒抵达定阳的第三日,竟直奔郡守府,一开口就说欲拜访姜二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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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转过麒麟腾云大石照壁,跨出郡守府的朱色大门,人来车往的青石板大街斜对面转角位置,静静立了一个藏蓝色深衣博带的青年男子。
玉冠束发,端正而立,眉目疏朗,面如冠玉,不是裴文舒还有谁?
他正直直看着这边,四目相对,视线穿过宽敞的青石大街和行人交汇。
见人一瞬,姜萱眼睫动了动,敛起心下吃惊,提着衣摆缓步下了石阶。
裴文舒迎了上来。
她斗篷下还穿着僚属样式的赭色袍服,但既然对方已寻到郡守府,也不必替换欲盖弥彰了。
“裴大哥。”
姜萱先出了声,她不欲裴文舒在外头唤她真名,面带微诧:“你……”
顿了顿,想问能说的有很多,但她同样不欲在人前多言。
瞥了眼他身后和附近。
“我一个人来的。”
裴文舒凝视她片刻,缓声:“外头风雪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话?”
姜萱笑了笑:“好。”
裴文舒骑马来的,随卫也牵来一匹马,姜萱翻身而上。
两人也没走远,在附近找了家茶馆,姜萱吩咐随卫在外,她一扬斗篷下了马,就要了个临街的雅间坐下。
裴文舒看她比从前利索太多的上下马动作,有些怔忪,说:“阿萱妹妹比从前变了许多。”
本来他该穿西河南下的,可他却偏偏绕道上郡回定阳一趟。
抵达定阳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姜萱淡淡一笑:“人总是要变的。”
鲜血磨砺,苦痛熔铸,再回首故人一句你变了,才惊觉旧时光恍如隔世。
“你来并州很久了吗?”
裴文舒细看眼前人,她微微侧头,举目远眺,黛色柳眉晶莹杏目,雪色映在玉白的面庞上,一张脸明透皎洁。
五官依旧,却长开了些,褪去了青涩,风华少女凭窗而坐,添了从前未有的沉静淡然。
一种涩意,在胸臆间蔓延开来。
定了定神,裴文舒缓声问:“一切可顺遂,近来可好?”
“离开青州,就到并州来了。”
“至于近来,尚可,好歹也算站稳脚跟了。”
姜萱笑笑,言简意赅。
很多话不必细说,一切都在不言中,心绪百转千回,俱化作一声嗟叹,裴文舒沉默片刻:“又至隆冬了。”
董夫人腊月初生辰,从前他总会在这个时候赶赴临淄,一为给董夫人贺寿,二为和她相见。
顶风冒雪前行,当时也是欢畅。
可惜如今风雪依旧,寿宴不再,故人仍在,世事面目全非。
就连生辰都成生忌了。
姜萱自然忘不了母亲生忌,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心下一恸。
裴文舒闭了闭眼。
他也想起了董夫人,一时恻然,那个唇畔总噙一抹温柔笑意的慈和妇人,宅心仁厚,与人为善,未料竟这般惨死。
“逝者已矣,你当保重。”
风雪咆哮,斗室沉寂,久久,他低声:“她总盼你和乐顺遂的。”
心忽被什么抽了一下,抽得姜萱眼眶一潮。
倏滑下了两行泪。
忽翻涌一种无法抑制的伤恸,骤不及防,就这么无声落了泪。
并不是因为她对裴文舒还有什么特殊情感。
而是,而是她压抑得太久了。
仇恨铭记,却从不许自己沉浸,因为她最年长,要照顾卫桓姜钰的情绪,安慰两人。
无形的责任背在身上,情绪一直压抑着,一直到遇上一个故人,一个比她年长的,熟悉她母亲的,明白自己苦痛的故人。
突如其来,就崩溃了。
姜萱重重喘了一口气,垂头闭上眼,泪水滴落在赭色衣摆上,迅速渲出一小块深红。
“阿萱!”
裴文舒站起,绕桌向前一步。
“哐当”一声,姜萱也站了起来,往后一退,以袖掩面,摆了摆手。
“裴大哥见笑了。”
姜萱迅速收敛心绪,她没有画妆,抽出帕子侧身拭过,面上已恢复如常。
仅余眼角一抹晕红,稍看出方才失态。
她歉意微福了福身。
裴文舒怔怔,其实刚才是下意识的行为,从前她不乐伤怀,他总是这般急忙劝慰的。
方才一瞬,下意识回到从前。
他回神,侧了侧身避开这礼,慢慢坐了回去,“……阿萱妹妹无事便好。”
姜萱沉默片刻,忽道:“对不起,裴大哥。”
她歉意,为他的情义,为二人擦肩而过,哪怕这不是她的错。
裴文舒忽一恸。
他遣人回来打探,千方百计耗时甚久,最后才由店伙计认得甘氏家主打开缺口,反复传信,推测查证,才最终寻得她所在。
其中艰难未一一细表。
这一切都是缘于他的不死心,不见一面不死心,哪怕,其实明知已有缘无分。
他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心存一丝希冀,但今日姜萱一句对不起,就将他心中那些侥幸和不甘全部剥落。
他骤低头,以手掩目,忍住眼眶一阵潮热。
姜萱长吐了一口气,侧头望窗。
茶馆半旧的红旗在风雪萧索抖动着,天地一片寂寥。
良久,裴文舒松手,面上已不见异色,唯独声音微带一丝沙哑,他道:“虽有缘无份,只多年情谊却犹在。”
“阿萱妹妹若不嫌弃,可视我为兄。”
姜萱起身,深深一拜。
“二娘容身不易,盼兄长勿泄定阳诸事。”
她姐弟,卫桓,张岱姜琨,一环紧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如今羽翼还不算丰满,若暴露凶险难测。
裴文舒虚扶,肃容郑重:“我立誓,绝不将你之诸事泄于第三人之耳。”
他补充:“打探的都是我的心腹,你放心。”
姜萱不管是否真放心,眼下也唯有表现放心,“劳裴大哥了。”
“是我打搅你了。”
无言一阵,他又问:“你那日是驿舍,是因为盐道吗?”
回头略略一想,他就明白过来了。
“嗯。”
见姜萱点了点头,裴文舒道:“我回头给你一个周家的信凭,你遣人去和周家的主事接触即可。”
这些凭信,是周家用来结交人脉和讨好权贵的,作用当然是买盐,平时也送出去一些做人情,裴文舒手上就好,施恩也好打赏也罢。
不是他不愿意亲自给姜萱铺路,甚至徐州就产盐,还是上佳海盐,但他知道她要低调不起眼。
有了这个凭信,就能顺利打通盐道,姜萱没有拒绝,“谢裴大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姜萱笑笑没答话,她看看天色,已渐暗,要走了,她出来也够久了,最重要是卫桓今早去城西大营,这时辰差不多回来了。
她不欲多生事端。
“我回去了。”
起身微微一福,姜萱转身。
裴文舒唇角动了动,起身送她。
出了店门,立在石阶上,眼看随卫牵马过来,就要离去,谁知这时,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嘚嘚嘚”蹄铁打在青石板上,密如雨点,转眼望去,马蹄溅起积雪,一行戎装铁甲急速转过街角。
当先一骑,年轻将军身披玄黑铁铠甲,赤色帅氅在雪光中鲜亮夺目,乌发红唇,眉目锐如刀锋,动魄惊心的昳丽,却寒如这冬月霜雪,腰挺背直,威势赫赫。
裴文舒眯了眯眼:“……这,是卫桓。”
他立即把人认出来。
打听郡守府时,他也猜测过很可能是卫桓,果然。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如今的卫桓通身威势,岂有半分昔日身世存疑的孤僻少年的影子。
他挑了挑眉。
确实是卫桓。
旋风一般刮过,转瞬已到近前,卫桓翻身下马,两步站在姜萱身边,瞥了眼裴文舒。
“阿桓。”
姜萱唤了他一声,“我要回去了。”
“嗯。”
卫桓低头:“冷吗?”
他唇角抿得紧,说着仔细看她衣着,姜萱狐皮斗篷拢得紧紧的,摇头:“我不冷。”
她抬头看裴文舒:“裴大哥。”
说着又看看卫桓:“这是阿桓。”
其实两人都认识的,就是以前没什么交集,不熟。
风雪簌簌,两人对视,片刻,裴文舒微一拱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故人诚不欺我也。”
他淡淡微笑,不疾不徐,世家高门威仪风度自现。
卫桓瞥了对方一眼:“徐世子风采依旧。”
语气比裴文舒更淡,面上不见丁点客套笑意。
姜萱只得微歉:“阿桓性子冷,裴大哥勿要见怪。”
“无妨,我知。”裴文舒安抚。
卫桓孤冷,裴文舒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除了冷意以外,他却隐隐觉对方似乎对自己有敌意。
另外,姜萱和卫桓站得有些贴近的,两人没什么肢体接触和过多言语,但总隐隐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一路结伴而行,关系亲近其实正常,但总觉得不是这样。
裴文舒蹙了蹙眉。
姜萱却无意解释什么,也无意多留,再次告别:“裴大哥我们回去了。”
“仔细些。”
姜萱笑笑,直接就着石阶一踩脚蹬,翻身上马。
“驾!”
她动作太干脆利落了些,转身时手肘挡了一下让卫桓搀扶的手落了空。
他唇角抿了抿,神色更冷了几分。
冷冷瞥了裴文舒一眼,他翻身上马,紧随姜萱而去。
一红一白,并骑而行,很快消失在裴文舒眼前。
……
卫桓介意极了。
本以为裴文舒得无功离开,谁知对方竟顺藤摸瓜摸到郡守府。
一接讯,他立即打马飞奔赶来。
一个照面,他就发现姜萱眼尾微红。
她哭过。
又哭了。
又是这个裴文舒!
他知她,外表柔弱,内心坚韧,寻常时候,少见她落泪,她不是伤春悲秋的人。
只两度见裴文舒,两度垂泪。
可是旧情难忘?
卫桓涩涩,他不想这么想,可他没办法不这样想。
心肝像火灼般的,一阵难耐的涩痛。
难以忍受。
只涩痛之余,更多的却是惶恐,他怕她真的无法对裴文舒忘情,回头割舍他。
这个念头一起,心肝一拧。
疼得他呼吸一紧,脚步顿了顿。
“阿桓,怎么了?”
姜萱停脚回头,卫桓勉强扯了扯唇:“无事。”
他表现其实很明显,若是平时,姜萱肯定发现不妥的,只是今日,刚因裴文舒勾起亡母追忆,情绪十分低落,却是没留意。
听他说无事,就转过身来继续前行,时候不早,也没了处理公务的精神,她勉强吩咐给甘逊传两句话,便直接回后面去了。
卫桓的手攥得更紧。
两人心事重重,回到小院。
卫桓难受,煎熬许久还是想问,见姜钰出了去吩咐晚膳,他张了张嘴,却见姜萱站了起来。
“你们先吃。”
姜萱实在没什么胃口,“方才在茶馆吃了不少点心,我还不饿。”
她打起精神,笑了笑,但脸色实在不大好看,卫桓站起:“……我送你回去。”
他声音发涩。
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沿着廊道走这段短短却熟悉的路,看菱花门“咿呀”一声在眼前阖上。
朔风卷着雪扑进廊下,一片冰冷,卫桓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房的。
倒在床上,头脑一片混乱,枕畔有一条腰带,却是姜萱亲手做给他的。
他摸索着捏住,牙关咬紧,无乱如何,他都不能让任何人将阿寻从他身边夺走!
哪怕他死。
作者有话要说:裴文舒=催化加??Σ(⊙▽⊙"a
二更马上来哈宝宝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