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宫
作品:《贵妃醉酒》 因皇后染病静养,今年的宫宴便交由皇帝的族弟虢安王操办。虢安王年轻,性子活泼,最爱新鲜玩意儿,又素闻皇上喜欢听戏,灵机一动,便从京中及外省请了十余个有名头的戏班子来。安排每个班子唱一天,从年前直唱到年后,若有哪个得了皇上或贵人们赏识,便留在宫中,待到元宵佳节再献几出好戏。
那时程松亭正带着几个徒弟在院子里练早功。冬日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去,众人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团团薄雾。程蕊在廊下煎药,她细心照看着炉火,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香气弥漫开来。
一份圣旨便打破了这早上的宁静,他们幽述班也被选入了这千载难得在宫中表演的机会,众人皆是又惊又喜,热热闹闹的传着这好消息。入了京,他们便在班主人朋友的院子里等待着宫中的下一步指示。今早,宫里便来了人。
宫里来的太监是个面皮白净,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姓刘,说话时嘴角总挂着三分笑意。他在堂屋里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明了来意。
“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今年宫宴的一应事宜,便交由虢安王爷打理了。”刘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平缓,“王爷心系陛下,知道陛下尤爱戏曲,特意从京中及外省请了十来个有名的班子。你们幽述班也在其中,这是天大的恩典。”
程松亭躬身应着:“承蒙王爷抬爱,草民等必尽心竭力。”
“按照规矩,每个班子唱一天,从腊月二十唱到正月初五。”刘太监放下茶盏,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今儿是十四,你们排在二十二那日。王爷有令,开唱前七日须入宫准备——也就是明日一早便要进宫。届时会有车马来接。”
程笑愿躲在门帘后偷听,听到“进宫”二字时,眼睛都亮了。他只在话本里听过皇宫的形容,什么“金碧辉煌”、“琼楼玉宇”,到底不曾亲眼见过。
送走刘太监后,戏班上下都活泛起来。有人兴奋,有人紧张。杜月棠是台柱子,压力最大,一连几日都睡不好,眼底泛着淡淡青黑。程松亭看在眼里,将她叫到跟前,温声道:“月棠,你的功底是扎实的。宫里的贵人什么没见过?要的不过是一份真心实意。你只管将戏唱好,别的莫要多想。”
杜月棠点头应下,可眉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最兴奋的莫过于程笑愿。接下来的时候,他像只勤快的小蜜蜂,围着师姐师兄们打转,不仅帮武生师兄擦亮靠旗上的铜镜,而且替花旦姐姐整理头面匣子里的珠翠,甚至蹲在厨房帮厨娘剥了一下午的蒜,只为了能多听些关于皇宫的传闻。
“听说宫里的地砖都是金镶玉的!”他一边剥蒜一边兴冲冲地说。
厨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闻言笑了:“傻孩子,哪能呢。不过宫里确实气派,我娘家表姐的闺女在宫里当差,回来说,那宫殿高得呀,仰头看久了脖子都酸。”
程蕊从旁经过,听见这话,伸手轻拍弟弟的后脑勺:“少听这些没影儿的。宫里规矩大,你去了可要老实些,别像在家里似的,上房揭瓦。”
“知道啦姐姐!”程笑愿吐吐舌头,将剥好的蒜瓣放进碗里,“我一定规规矩矩的,绝不给咱幽述班丢脸。”
话虽如此,真到第二日清晨,当马车载着戏班一行二十余人驶向皇城时,程笑愿那颗心还是像揣了只活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天还没亮透,长安街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几处早点摊子亮着昏黄的灯火。马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车内,程松亭正对儿子做最后的叮嘱。
“笑愿,入了宫,定要谨言慎行,严守规矩。”老班主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凝重,“不可到处乱跑,不可乱听乱看,更不可多嘴多舌。宫里不同外头,一句话说错,一个眼神不对,都可能惹来祸事。记住了吗?”
程笑愿一颗心早飞到了窗外。他撩着车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头掠过的街景——晨雾中的长安城另有一番韵味,远处的钟楼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墨勾勒的山水画。
“笑愿!”“嘭”的一声,不出意外,脑门又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少年吃痛,收回目光,看向自家父亲,苦着脸拖长了声音:“爹——”
“入宫之后……”
“知道啦知道啦,”程笑愿调皮地打断,吐了吐舌头,“入宫之后,儿子保证变成一个又瞎又聋又哑又瘸的小废人,紧紧跟在爹爹身后,半步不乱走。”他边说边挤眉弄眼,装出歪歪斜斜的残废模样,双臂还胡乱挥舞着。
这般滑稽的样子,到底把程松亭给逗笑了。就连坐在对面的程蕊也掩唇轻笑,车内的紧张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
见父亲笑了,程笑愿瞬间“痊愈”,又撩开车帘,笑嘻嘻道:“现在嘛,就先让我这个快‘看不见’的小瞎子,再多看几眼长安的蓝天吧!说不定过几日进了宫,想看这么敞亮的天儿都难呢!”
他说这话本是玩笑,却不知怎的,让程松亭心头一紧。
老人伸手将儿子拉回身边,语气缓了下来:“笑愿,爹不是要拘着你。只是宫里……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爹爹带你们兄妹俩出来唱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这八日,你且忍忍,等唱完了戏,爹带你去西市吃最好的羊肉羹,好不好?”
程笑愿见父亲神色郑重,也收了玩笑心思,认真点头:“爹,我晓得的。您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的。”
说话间,马车已驶近皇城。透过车帘缝隙,能看见那巍峨的朱红宫墙在晨光中逐渐显现——那是怎样的一种红啊,不是胭脂的红,不是锦缎的红,而是一种沉郁的,厚重的,仿佛浸透了岁月与威严的朱砂红,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到了到了!师父您快看,皇宫光是这一个宫门,就好大好气派啊!”少年缩回脑袋,声音里满是兴奋。马车刚停稳,他便跳了下去,转身伸出手,雀跃道:“师父,我扶您下来!”
握住少年伸来的手,老班主借力下车,心中暗叹:世人都道皇宫好,单看这气象,便知所言非虚。红墙凛凛,枯柏苍苍,复道行空,廊庑逶迤。近可观冰面下游鱼潜影,远可望琼楼玉宇依水而悬。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朱甍碧瓦在冬日晴空下交织成一片令人屏息的壮丽图景,怎能不叫人心驰神往?
马车在侧门停下。已有太监在此等候,是个年轻的小太监,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可是幽述班的?随咱家来吧。”
众人鱼贯下车。程松亭走在最前,程蕊牵着弟弟的手跟在后面。领路的小太监步子迈得又轻又快,像只猫儿。众人跟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平整如镜的青石宫道上。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上每隔数丈便开一扇朱漆小门,门楣上悬着匾额,字迹大多是程笑愿不认识的篆书。
他偷偷抬眼望去,只见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在晨光中勾勒出繁复而优雅的剪影。远处有宫殿的琉璃瓦顶反射着冷冽的光,那光芒刺得人眼睛发酸。
这便是皇宫了。
程笑愿在心中默默感叹。他想起戏文里唱的“九重宫阙”、“琼楼玉宇”,原来都不是虚言。这地方美是美,可美得太过规整,太过肃穆,连墙角那几株老梅都修剪得一丝不苟,花开的方向似乎都被刻意调整过。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小太监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到了。这便是王爷为你们安排的住处。东厢三间给男眷,西厢三间给女眷,正房留给班主。每日的饭食会有人送来,热水早晚各供应一次。王爷吩咐了,排演的地方在凝华阁,明日起会有专人引你们过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宫里规矩多,无事莫要乱走。尤其是夜里,各宫门落钥后严禁出入。若有什么需要的,可寻院里当值的宫女太监,莫要自己乱闯。”
程松亭连连道谢,塞了一小锭银子过去。小太监也不推辞,袖了银子,转身离去。
这院落确实僻静,位于皇宫西侧,靠近西苑。院里种着几竿瘦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墙角一株老梅倒是开得正好,疏疏落落的几枝,点缀着嫩黄的花朵,幽香暗暗浮动。
众人安顿下来。程松亭将徒弟们召集到正房,又交代了一番规矩,这才各自散去收拾。
程笑愿和另一个小武生同住东厢最里间。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一床一桌一柜,窗下还摆着个炭盆。他将自己的小包袱放在床头,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在家时,他总嫌姐姐管得严,嫌爹爹唠叨,可如今真到了这规矩森严的地方,他又开始想念那些聒噪而温暖的日子了。
接下来的整整一日,程笑愿果真履行了入宫前的诺言,把自己关在这方寸院落里,安安分分当起了“大家闺秀”。
他不敢乱走,甚至连院门都没迈出一步。只在午饭后,搬了个小凳坐在廊下,看那株老梅看了半个时辰。隔壁院里住着另一个戏班子,隐约能听见吊嗓子的声音,时高时低,像隔着层水雾,听不真切。他想过去瞧瞧,可想起爹爹的叮嘱,又按捺住了。
午后的时光漫长而无聊。师兄师姐们都在自己房里温戏,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程笑愿在院里转了无数圈,数清了地上共有多少块青砖,看清了屋檐下每一根椽子的纹路。
到了傍晚,这种无聊达到了顶峰。
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房梁——那梁木是上好的楠木,漆成暗红色,雕着简单的云纹。看久了,那些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缓缓流动。
“唉——”少年翻了个身。
窗外有宫女太监经过,脚步声又轻又快,像秋天的落叶扫过地面。他们都很忙,各自有各自的差事,没人会为一个闲在院子里的戏班少年停留。
“唉——”他又翻了个身。
其实他也想上台。他的嗓子不错,身段也灵活,爹爹说他是个学戏的好苗子。可爹爹也说,宫闱献艺非同小可,他年纪太小,万一出个差错,连累的是整个戏班。
道理他都懂,可心里那点不甘,像春天泥土下的草芽,怎么也压不住。
“唉——”
第三声叹息刚出口,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程蕊端着个托盘走进来,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上卧着个金黄的煎蛋,撒着翠绿的葱花。她瞧见弟弟这副瘫软如泥、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接收到少年幽怨的目光,她笑得更欢了。
“咚!”程笑愿愤愤地又把后脑勺砸回枕头,用动静表达不满。
程蕊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指戳了戳弟弟那气得鼓起来的脸颊:“好啦。知道你闷得慌。爹爹说了,明日开始排演,许你过去瞧瞧。”
“真的?!”程笑愿像装了机簧般猛地弹坐起来,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臂,眼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爹爹真这么说?”
程蕊站起身,看着瞬间恢复活力的“傻”弟弟,忽然起了捉弄之心,故意板起脸道:“假的。”
“啊——”单纯的少年果然上当,瞬间泄了气,像一滩软泥般倒了回去,大眼睛里写满了失落与委屈,活像只好不容易找到松果却发现是块石头的小松鼠。
恶作剧成功的程蕊,自己倒先被这副可怜样逗得心软,忙伸手将他拉起来:“骗你的!是真的,快起来把面吃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姐姐!”程笑愿立刻复活,跳下床跑到桌边,捧起那碗面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程蕊在旁看着,眼神温柔。等弟弟吃得差不多了,她忽然轻声唤道:“愿愿。”
“嗯?”程笑愿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汁。
程蕊微微侧过脸,窗外的夕照恰好落在她半边脸颊上,给那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你有没有发现,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程笑愿放下碗,仔细打量起姐姐。程蕊今日穿的是那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头发依旧梳成简单的垂髻,用的是那根用了好几年的木簪……
忽然,他眼睛一亮:“阿姐可是用了我给你买的胭脂?”
“没错,愿愿眼睛真尖。”程蕊面颊泛粉,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见他吃好饭,程蕊便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快走吧,别让爹爹等急了。”
“好!”程笑愿抹了把嘴,顺从的跟着程蕊往外走,“姐姐喜欢就好!等以后我挣了大钱,给姐姐买更好的!”
“傻话。”程蕊揉了揉他的头发,“虽只是叫你看排演,你也仔细些,莫要打扰了师兄师姐们。”
“知道啦!”
凝华阁是宫中专设的戏台之一,规模虽不及正殿前的大戏台,却也十分精致。此刻阁内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可闻。
程笑愿踏入阁内时,正赶上杜月棠在排《贵妃醉酒》里“海岛冰轮初转腾”一段。她身着彩绣宫装,头戴点翠头面,水袖轻抛,眼波流转,唱到“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时,一个极漂亮的“卧鱼”身段,腰肢柔软如柳,眼神迷离中带着期盼。
程松亭负手立在台下,神情专注。见儿女进来,只微微颔首,目光又回到台上。
程笑愿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他看杜月棠如何用眼神传达贵妃的期盼与娇矜,如何用身段表现醉态的层次递进,如何用气息控制唱腔的起伏婉转。
看着看着,他的嘴唇开始无声翕动,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节拍,脚跟不自觉地随着鼓点轻点地面。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要跟着哼唱出声,又连忙捂住嘴,生怕打扰了台上的排演。
程蕊在旁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弟弟对戏的痴迷与天赋,酸楚的是……这孩子将来,怕是注定要吃这碗饭了。而梨园行当的苦,她比谁都清楚。
一出《贵妃醉酒》排完,已是戌时三刻。众人皆是汗透衣衫,却无人喊累。程松亭走上台去,一一指点细节:“月棠,卧鱼时腰要再软三分,眼神要跟着指尖走……文生,你演的高力士,躬身的幅度大了,记住你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太监,即便对贵妃恭敬,也不能失了体面……”
程笑愿听得入神,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回院的路上,夜空已繁星点点。宫道两侧挂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寒夜里晕开一圈圈温暖的橘色。程笑愿牵着姐姐的手,忽然轻声说:“姐姐,我也想登台演这出《贵妃醉酒》。”
程蕊怔了怔:“你还小,这戏太难。”
“我不怕难。”少年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今日看月棠姐姐演,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明白杨贵妃那时的心境了。等陛下不来的焦灼,强颜欢笑的委屈,借酒浇愁的放纵……姐姐,我想试试。”
程蕊停下脚步,借着灯笼的光看弟弟的脸,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执著与通透。
她忽然想起爹爹常说的一句话: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等我们回家去吧,等回了幽州,我去和爹爹说说,叫你真的登台去演。”她紧紧握着弟弟的手,描绘着一个美好的愿景,“爹爹肯定会同意,到时候,你肯定会成为月棠那样厉害的旦角。”
“真的?”程笑愿的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子。
“真的。”
少年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拉着姐姐的手,在宫道上小跑起来,红色的袄子在灯笼的光晕里划过一道欢快的轨迹。
而此时,他们都不知道,命运已经在这一片深宫夜色中,悄然布下了它的棋局。那出《贵妃醉酒》,将在不远的将来,以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彻底改变这个红衣少年的一生。
因为感觉后文时间线有点怪,所以改了一下入宫的时间,后面可能有没改到的,以这章的时间为主[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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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