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天的雨
作品:《春夏秋冬》 苏宇桐与这位小叔拢共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次话,换言之,他们不熟。
每个家庭、每位父母长辈的口中,总有那么几个少时离经叛道,而后常年漂泊在外、不曾归家的神秘亲戚,小叔就是他家里那位神秘亲戚。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叔,是在爷爷的葬礼上。那是个苍白高挑的年轻人,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匆匆赶来,瘦伶伶的一把骨头,套在略显宽松的黑色西装里,像只颀长的人形衣架。他左胸前别一朵白绢孝花,左臂箍着黑纱,因为爷爷离世的悲伤红了眼眶,在苏宇桐记忆里,是那片肃穆的黑白中唯一的色彩。
爷爷过世以前,苏宇桐仅能从亲戚们的只言片语里,模模糊糊地构建出来一个隐约的轮廓。他不知道小叔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此人为何在成年之后从不回家。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是父亲以小叔为例,教育他要好好学习。
父亲曾经提起,小叔是他们那一辈四人当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不仅高中考上了省内赫赫有名的侨中,念的大学也名列全国前茅,毕业后进入设计院工作,此后便一直留在省城,也是他们家目前唯一一个正经本科毕业的。
奶奶阮梅生养了四个子女,小叔出生的那年,她工作的厂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就只剩下苏宇桐的爷爷还有收入。一人工资要撑起全家六口,其中四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苏宇桐的父亲苏念春作为长子,年幼时就已有了替父母分忧的自觉,一边读书,一边拉扯年幼的弟弟妹妹,有时还要帮母亲运农作物到镇上叫卖。为了让弟弟妹妹们能继续学业,他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高中一毕业就进厂接替父亲的工作,可没两年就碰上了下岗潮,先是帮着父母做过零零碎碎的小生意,辗转几年,又去了政府机关单位做司机。早年复杂的生活经历将他性格磨得圆融通透,八面玲珑,一来二去就得了大领导的青眼,在那个互联网尚不普及、用人流程不甚完备的年代,破格提用了他,唯一波折也就是后来转正的时候,被文凭小小地卡了一下,最后托关系找院校里的人弄来一张函授本科的证明,这才勉强过关。
由于吃过学历上的亏,父亲格外看重苏宇桐的考试成绩。为讨父母欢心,他也格外刻苦努力。每年秋季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回到奶奶家过年,在父亲逢人便装作不经意流露出的自豪和炫耀中,他也会骄傲地挺起胸膛,仰起脑袋。漂亮的成绩单和一沓沓金色的奖状,是他为这个家贡献的荣誉勋章。
但是突然有一天起,父亲就不再过问他的成绩,也不关心他的学习了,那是自从去了寄宿学校之后开始的。再度回老家过年,他那傲人的分数再也不是年夜饭餐桌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饭后,父亲常常点一支烟站在墙角,在袅袅的雾气里,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天边有什么东西正在深深地吸引着他。
小叔是在爷爷过世后的那一年除夕回到奶奶家的,那一天,家里人都热情得有些过分,可他的小叔像是不为所动,笑着和他们一一寒暄过,给几个小辈发完红包,只稍坐坐,天没黑便走了,年夜饭都没来得及吃。此后的每一年,小叔都会像点卯似的,在奶奶家露个面就走,那就是苏宇桐为数不多与他有交集的时候。
小叔在奶奶家待的时间不长,出手却很慷慨。从前即使是人未到,给几个孩子的红包都不曾落下过,皆是托他大哥苏念春之手转交。等到小叔回来后亲自发放,那些红包的分量也都不曾变,鼓鼓囊囊的一大沓,于是小叔发红包这件事就成了苏宇桐和几个堂弟堂妹过年里的头等大事。即便一年到头都在学校里度过,和家中亲戚鲜有相交,但在苏宇桐心里,比起同样住在县城的二姑三叔,他对这位远在省城的小叔,反而有独一份的亲切和好感。
从省城来奶奶家有三百多公里路,小叔应该是刚刚驱车赶到,风尘仆仆,眉宇间略有疲态,可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从容、笃定、随性不羁的风度。那日,他穿了一身简单的上白下黑,右肩挎一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衬衫下摆规整地收进西裤里,显得比例极佳,远远看去,像棵挺拔的松。那些散落在他额前、耳侧的发丝,也好似松针一样细碎柔软,阳光从侧面穿透过来,被分割成星星点点的碎片。
如果此时问苏宇桐最歆羡、最迫切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他的回答应该就是——像小叔那样的人。
他成熟、潇洒、淡然自若,具备那样优异的学历,在省城有着苏宇桐难以想象的、体面的工作和自由的生活。只要他想,可以随时随地驾着车去往世界上任何地方,如同拴不住的风那样来去自如,不像自己,被困在寄宿学校那方窄小的天地里,连说声“不”的权利都没被没收。
那是一种名为对命运的掌控感,第一次在苏宇桐心里扎下了根。
小叔是不请自来的。他的出现犹如惊堂醒木,又如同往平静的湖心投下一枚石子,一屋子嘈杂的人声霎时间静了下来,诡异的沉默在人群间荡漾四散。奶奶对他的出现同样感到意外,“老四,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止奶奶意外,苏宇桐也意外。小叔刚刚说要带他去省城?这是何意?难道小叔已经知晓他考上七中的事了?奇怪,他可从来没对外说过。
“妈,这么久没回了,本来也是要来看望你的,大哥大嫂分开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是为童童上学的事而来的。”
小叔手上还提了几袋捎给奶奶的米面粮油。客厅人多,不仅沙发和椅子都坐满了,就连下脚站的空当也没有。他歪着头左瞧右瞧半天,才找到一处地方把手里的东西搁下。
“这不巧了,我们正商量着呢,”二姑接过话,“大哥要让童童继续上寄宿学校,他不肯,正闹呢,妈也想让我们帮忙带一带。可我们各自都有儿有女的,现在的小孩又金贵,就怕万一看不好,大哥要怪罪。”
“老四,你来得正好,妈刚刚还说要亲自去县城照顾童童。大哥那套房没电梯,每天上上下下爬九层楼,她那个腿脚哪里受得了,你快点劝劝她。”三叔也附和道。
小叔有些讶异地“啊”了一声,环顾四周,“原来你们今天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是为这事儿来的啊?”他说着,噙着笑意转向了苏宇桐,“看来小家伙保密工作做得挺好,你们都还不知道。童童,考上七中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怎么没告诉大家呢?”
一时全场哗然,苏宇桐却像个颇有主见的小大人,细细的胳膊叉着腰,倔强地抿着唇,直直地与他对视,漠然地回绝道:“没必要,我考七中是为了上省城找我爸爸,既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去了也没意义。他不让我跟着他,我妈也不肯要我,我去哪里都一样。”
他明明是带着怨气说的这番话,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听起来委屈得不行,像个失了宠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巴巴地控诉撒娇。
父亲调去省城工作的那段日子,考入七中一直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想着自己要是再优秀些,等上了七中,他去了省城,是不是就能如愿和父亲一起生活了?父母双亲为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分居两地?他的家,他的生活,是不是就能恢复如初?
然而父亲又一次远调了,调到一个他从未涉足、仅在新闻和天气预报上听说过的遥远地名,离异的事更是给了他当头棒喝,原来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想来一家三口往日其乐融融的时光,应该也不会复现了。
心里那口气倏忽就散了,苏宇桐像个被扎漏了的气球那样快速地瘪下去。去哪里都好,七中或者寄宿学校,他都无所谓。既然挣扎无用,干脆听候命运差遣,随波逐流。
“哎,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赖呢,”三叔急起来,仿佛是他自己考上了七中却不能去那般痛心疾首,“县城的私立,哪里能和省城公立学校的教育资源比呢!”
“我听说七中的考试很难,你应该是花了大力气才考上的吧?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弃呢?”二姑也连忙帮腔。
他们分析的利弊都对,可此时苏宇桐却听不进去。他漠然地看着在场这些人,像是在玩一场击鼓传花,眼见终于有冤大头顶上,便迫不及待要将他这颗烫手山芋甩出去,巴不得小叔赶紧把他领走,牵得远远的,牵到省城或者某处遥远的天边,从此和他们再无瓜葛才好。
在场众人又重新喧嚷起来,各抒己见。苏宇桐回过头去看奶奶,希冀从她的神情里获得一些建议,可奶奶却罕见地未置可否。此时小叔陡然出声说:“如果是你爸爸希望你去呢?”
苏宇桐闻言一愣,“什么?”
“你考上七中的事,我原先也不知道,是你爸爸昨天接到七中招生办老师打来的电话后找我帮忙,我才知晓。你爸爸在外忙得脱不开身,所以拜托我带你去省城办理入学。你想,你爸爸一个那么努力向上攀爬的人,难道不会为你考上七中这样的好学校而感到骄傲吗?他只是没有机会当面和你说罢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肯定很希望你能像他一样,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勇敢迈进,难道你要辜负他吗?”
小叔的眼睛亮亮的,说完,又补充道:“至于住宿的事……你不用在意,省城多的是托管机构。要是不想住在外面,也可以来和我一起住,反正我是一个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不怕你拖累。”
他坦坦荡荡地撂下这样的话,让在座的人都或多或少愧赧起来。方才还借花献佛的二姑三叔此时沉默地续着茶水,鹌鹑一般缩着脖子,一杯接着一杯。
听了小叔的话,苏宇桐简直要在心里欢呼起来——看来爸爸没有抛下我!他还在乎我!从前那点因住校问题而生出的龃龉、那些在电话里的争吵和怨怼,此时都已消弭抚平。可随之而来的是犹疑和不安,小叔说的那句“一起住”让他心头一震。
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和他仅有几面之缘的小叔。他想不通,明明与他更为相熟的二姑和三叔都不愿意接纳自己,小叔凭什么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他大哥的儿子?又或者是因为他们之间有那么一层不厚不浅的亲缘关系?他久久地端详起小叔的脸孔,试图从那人的面上挖掘出一丝与自己亲近的佐证。
小叔也不催促他做决定,落落大方地任由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扫。眼见搜寻无果,迟疑半晌,苏宇桐只好又一次将问询的目光投向了奶奶。
奶奶阮梅是这当中最年长之人,她的存在,犹如一枚定海针、一根主心骨,像原始部族中备受仰赖的长老,对生活的智慧与洞察,都含藏于岁月在她皮肤上磨蚀出的每一道沟壑中。苏宇桐见她略微颔首问:“童童,你想去吗?”
苏宇桐翕动着嘴唇,小声说:“想去。”
那一刻或许不是为了父亲,是为了他自己,他被小叔刚刚的那番话说得动了心,想要走到高处去,领略未曾见过的风景。
“好,”奶奶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童童有上进心,是好孩子。”她笑起来,脸上堆起的皱褶显得格外生动,像外头透进来的日光那样明媚。而后,她扭头对小叔正色说:“老四,你随我进房来吧,有几句话我要交代你。”
漫长喧嚣的白日终于落幕,斜阳西沉,漫天的余晖里,夜晚势不可挡地降临人间,天边渐明的星子和渐浓的暮色,无不昭显着夜的威仪。其余亲戚在闲话过后便已作鸟兽散,小叔却还待在奶奶房里,一直从下午待到了天黑。期间,苏宇桐百无聊赖地看了两集卫视正在热播的仙侠电视剧,又自己吃过晚饭,收拾了碗,见他们还没出来,有些好奇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到门板上去偷听。那扇老旧的贴皮三合板木门,早年被水汽溶蚀,腐了一角,从中时不时掉落出一些虫蠹后的木屑颗粒,此时却竭尽所能地发挥着它作为门扇的隔声功效,朦朦胧胧地,让苏宇桐听不真切他们具体的对话内容。
又过了好一阵,带锈迹的黄铜门把旋动,应该是有人走到了门边,准备开门出去。苏宇桐没来得及反应和闪躲,毫无防备地和拉开门的小叔撞上了视线。
小叔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叮嘱他今晚记得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而后回头对奶奶说:“妈,虽然您今天找我说了许多,可我也知道您始终没说出口的顾虑是什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照顾好童童,他在我这里,您就放一百个心。”
于是在暑假的尾声,苏宇桐收拾行囊,告别奶奶,和小叔一起踏上了北上省城的路。
出发那天,苏宇桐起了个大早,准确来说,他一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好,心中期待与忐忑交织。这还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不相熟的亲戚带领下,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学习和生活,他难免感到失意和惆怅。那夜他做了很多的梦,梦到父母,梦到寄宿学校,梦到从前的家。奇怪的是,平常待在那些地方的时候,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可当他就要走了,那些前尘往事又像是想要挽留他一般,在梦里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清晨,小叔的车早早就停在院子里等他,一辆灰色的大众捷达,掩映在黎明的薄雾之下。苏宇桐不敢让人久候,于是刷牙洗漱时动作急切了些。刷着刷着,最后一颗早已有松动迹象的乳牙应声掉落,落进陶瓷洗手盆里,与盆壁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仿佛看见他的童年化身为幼时那个矮小的自己,骑在同样矮小的四轮自行车上,从家门前那段下长坡驶过,欢快地拨着车铃,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身影,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飞快地、毫无留恋地骑远了。
苏宇桐把那颗小小的乳牙拾起,冲干净泡沫,走到屋门外,像奶奶从前教他的那样,瞄准房顶,将牙齿往上抛去。
听奶奶说,换下来的牙齿要往高处扔,越高越好,这样新牙就能快快长出来。而他也会像破土而出的恒牙那样,早日长高长大。
去省城的路上途经县城,小叔便领着他回了一趟从前机关小区的家。这个地方自从今年春节之后就再没有人回来过。苏宇桐掏出钥匙开门,门锁有些锈住了,锁匙转动时有明显滞涩的手感。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家中一切都一如从前那般安静陈列着,餐桌上的果盘里甚至还摆着几颗过年时买的苹果。这里什么都没变,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不久之后还要回来,除了扑面而来一阵灰尘和一股潮气——这令他如梦初醒。
苏宇桐从小就对各种气味感知敏锐,嗅觉是他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记忆的某种载体。气味就像是一把钥匙,一旦闻过之后,把那段伴随那股气味的时间和记忆锁进了脑海深处的匣子,直到哪一日这个味道再度出现,那时的记忆便会被钥匙打开,从匣中显现,将他拽回到昔日的情境之中。他从前的家,窗明几净,充斥着饭菜香、衣服洗涤剂的清新花香和被子晒过之后暖融融的太阳香。那些气味,会让他恍惚看见母亲在客餐厅间忙碌的身影,看见他踩着搬来的小板凳,和父亲一起收拾阳台上摊开曝晒的被褥——总而言之,绝不是这样陌生、冰冷、陈腐的味道。
直到探头看了一眼,苏宇桐才了然。家里窗户没关严实,前几个月梅雨季,水汽弥漫进来,各类真菌便在这方潮湿的乐园里开疆拓土,目之所及的沙发、地毯、窗帘、坐垫……无一例外都被一层绒白菌丝所覆盖。盘里的苹果也早已**淌汁,呈现一种诡异的酱油色,就像曾给过他许多爱与温暖的家庭那样,一夕之间溃烂得面目全非。
苏宇桐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湿润了眼眶,直到小叔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需要帮忙就喊我。”
小叔拨通了苏宇桐父亲的电话,一边问他们家证件存放的位置,一边往主卧里走,到衣橱和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苏宇桐也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书桌上,那盆养了多年小盼菩提还在,可长久没人浇水,枝叶早已萎蔫,粘在桌面上的卡通贴纸也已卷边翘起。说是收拾行李,可他在房里挑挑拣拣半天,被灰尘呛得咳嗽流泪,愣是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还是小叔大手一挥,替他拿了主意,说这些发霉的床铺衣服都不要了,去省城再买新的。
临走前,苏宇桐在房中打量了一圈,最后从书桌上抄起那只装裱一家三口合影的相框。他相当珍视地捧起,看着照片里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三人,用衣角小心翼翼擦拭干净,揣进了怀里。
从县城拐上高速去省城,仍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要走。一路北上,中途穿越几条隧道,被重重山岭阻隔的寒意在这里沉淀下来,空气渐渐变得微凉干燥。越往北,树叶由绿转黄,秋意愈发浓重了。
全程只有小叔一人开车。苏宇桐怯生内敛,上了车后一直沉默无话,两手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凝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他和小叔不怎么相熟,也怕贸然开口打扰那人开车。小叔倒是热情,时不时会主动找他聊天,问他在原来的学校过得如何,问他结交了哪些朋友,关于敏感的家庭话题,只字不提。
苏宇桐其实有点感念小叔的体恤,那人毕竟是他父亲的弟弟,若是开车无聊想找话题,从他父亲入手是最简单便捷的,可偏偏心思细腻地绕了过去。在谈及校园生活时,他闷着声说:“学校……也就那样吧,我是中途转校过去的,没交到什么朋友。”
他并不总是如此寡言少语,至少在转校以前,性格虽有些腼腆,但也有三两交好的玩伴,在熟络的人面前总是说个不停。但自从转到寄宿学校,骤然间被丢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周遭都是早已相识、结成小团体的同学,他就像棵被连根拔起的小树苗,粗暴地移栽到不适宜的环境里,一时间水土不服,格格不入。且因为讨厌寄宿学校里无聊枯燥的生活,时间一长,连带着班里的同学他都一并看不顺眼。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孤僻地瑟缩在角落,在心上日复一日地筑起高高的冰墙,无差别抵御着每一个企图走近他的人。
已至晌午,途经一处服务区时,苏宇桐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令他在副驾驶座上难为情地局促起来。小叔心领神会地朝他笑了一下说,正好就在这儿停吧,饭点了,吃点东西加个油再上路。
泊好车后,小叔领他进了餐厅,递了菜单过去,让他想吃什么尽管点,又从冰柜里拿了瓶汽水给他。苏宇桐一目十行地扫过菜单上的文字,饿归饿,可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套餐饭,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于是翻了另一面,饶有兴致地看起了那些炸物和冷饮。没有哪个孩子能抗拒这些美食的诱惑,他也一样,只是碍于从小体质差,在外吃饭时,父母从不允许他点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是吃冷的容易闹肚子、吃炸的会引起上火咳嗽,于是每次点餐时他只能悻悻作罢,最多看看菜单过过眼瘾。不一会儿,他就将菜单依依不舍地翻了回来,随手指了一样牛腩饭,想着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免得吃坏东西生病,给小叔添麻烦。
“就只要这个吗?我看你对那些小吃很感兴趣,怎么没有点?”小叔问。
苏宇桐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一路上,小叔总是很照顾他的感受,这超出了他的预料。可小叔和他父母是同辈人,在吃饭这件事上,说不定也秉持着和他的父母同样的想法。
苏宇桐看着他的脸色,试探性地说:“可爸爸妈妈从来不让我吃这些东西……”
“怕什么,他们又不在,”小叔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放心大胆吃吧,我替你做主,不告诉他们。”
既然小叔放话,苏宇桐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他兴奋得连菜单都没翻,就立刻大声地向服务生追加了早已看中的香酥炸鸡翅和芒果雪葩。
窗外天色阴沉,似在酝酿一场大雨,苏宇桐的心情却逐渐放晴起来。方才在路上,他还沉浸在离家的伤感之中,身体随着车辆行驶起伏摇晃,一颗心也跟着起伏摇晃,像风中曳然欲坠的枯叶,感到漂泊不定、茫然不安。可这会儿工夫,热乎乎的饭菜进了嘴里,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宽慰。
席间他问了小叔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在省城生活的开销花费怎么办。这个问题他在心里斟酌了许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一个不熟悉的亲戚面前,贸然提钱让他觉得浑身别扭。小叔正吃着饭,扑哧一声笑出来,差点被噎到。
“哎,你小小年纪,竟然会关心这么现实的问题,”小叔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放心吧,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爸爸会按月把生活费打到我卡上,短不了你吃喝的。”
“要是他赖账呢?”苏宇桐又问。
“你爸爸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你放心,他儿子在我手上,他不敢乱来的,”小叔笑着催促他,“好了,别瞎琢磨了,快吃吧,你的冰淇淋都要化了。”
苏宇桐这才低下头去,心安理得地舔干净粘在金属勺子上的雪葩,冰凉的甜蜜刺激着味蕾。看着坐在对面用餐的小叔,恍惚之间,他觉得这人不像是长辈,反倒像朋友。他在寄宿学校没有结识新朋友,而小叔就像是还没转学之前、那个总是和他一起勾肩搭背、放学后偷瞒着父母去吃路边摊的同龄好友。他曾经在心墙上围建起来的坚冰,被拎着一把小木锤走来的小叔叮叮当当敲掉了一小块,顷刻间犹如春雪消融,汩汩甘泉从中欢愉地涌出。在他们之间,因为这餐饭,建立起了一个隐秘的联盟。
酒足饭饱后,苏宇桐回到副驾驶座,提前系上了安全带。小叔发动车子,打开空调,摇上车窗,在外点了支烟,倚着车门慢慢地抽。
窗外乌云低坠,大雨将至,空气中水汽凝结,黏腻潮湿,厚重得仿佛让人迈不开腿,即使是行走在陆地上,也好似在水里漫游一般。苏宇桐思绪飘忽着,想起从前在科教频道上看过木星液态大气层的介绍,大抵就是现在这样。
空调驱散了沉闷的水汽,车厢内干爽舒适。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望向小叔抽烟的侧影。兴许是吃得太饱,一向没有午睡习惯的他竟然有点犯起瞌睡来。
小叔的侧脸无疑是好看的,迷迷糊糊间,苏宇桐这样想。
他遗传了来自父亲的高鼻梁和深眼眶,虽然年纪尚小,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当他们父子二人并列站在一起时,永远不会有人将他们的关系错认。上至爷爷,下至二姑和三叔,都是如此一脉相承的长相,唯有小叔和他们长得不太相像。
如果说家中其他人的长相是浓墨重彩的工笔花鸟,那小叔就是清俊飘逸的写意山水。那人的眉眼是斯文寡淡的,脸部线条是柔和平缓的,在烟气缭绕下,像是雾霭笼罩中时隐时现的春山,又像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中那点隐隐约约透出的一点绿。
小叔这样平淡的五官,放在寻常人里,算不上特别出挑,但正因如此,才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或许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包括苏宇桐在内,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他。
一支烟抽完,小叔拉开车门上车,正好碰见苏宇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笑吟吟地问:“是不是犯困了?”说完就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戗得东倒西歪。
苏宇桐从小就知道自己颅顶长得圆溜——这点是他从家中长辈总喜欢有事没事摸自己脑袋悟出来的。加上微带自然卷的软发,摩挲起来的手感像是某种毛绒公仔,让家里的大人们都爱不释手。小时候的他当然不会介意,可到了如今这个自我意识萌芽的阶段,多少有点形象包袱,也不愿别人再把他当孩子看待,一边整理被摸乱的头发,一边略带不悦地撅起嘴,乜了小叔一眼。但他这一眼似乎没什么威慑力,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反倒把小叔逗得哈哈大笑。
笑完小叔又拍拍他说:“放平座椅眯一会儿吧,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等到了我再叫醒你。”
“不行,叔,”苏宇桐被他逗得一时没了困意,一骨碌坐起来,挺直了腰杆,“你一个人开车久了会犯困的,让我帮你看着路吧,从前爸爸开车时我都是这样做的。”
“好吧,好吧,”看这位小领航员如此积极,小叔不想打击他的兴致,便由着他,将广播调到音乐台的频段,“那我放点歌曲提提神吧。”
说罢,小叔轻打方向,驱车汇入高速主路,音乐也随之缓缓流淌。
听说他要放歌提神,苏宇桐原以为会是什么节奏强烈的劲曲,结果这个时段的电台里,播的都是些舒缓的音乐,不像是用来提神,倒像是来起反作用的。
小叔还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好似不受影响,苏宇桐却听得昏昏欲睡,不自觉又靠在了椅背上。困意卷土重来前,他隐约听见电台主持人介绍下一首即将播放的歌曲,是来自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远处一道白光闪烁,紧接着一声惊雷炸起,小叔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刹车。晃晃悠悠间,苏宇桐嗅到了一丝从外界钻进来的水汽,冰冰凉凉的,和车内的冷气一起,让他起了些鸡皮疙瘩。骤然间,雨声响彻天地,密密麻麻的雨点迎面砸在挡风玻璃上。等待多时的大雨,终于如期落下。
暑假已悄然接近尾声。这是夏末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苏宇桐头枕靠垫,听着雨,怀揣着对省城与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就这么安然地入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