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再见,阿伊莎

作品:《前秦:从太学生到乱世枭雄

    离了云韶阁那熏风软帐、笙歌缭绕的所在王曜立在笔砚巷的青石板上午后的日头透过槐荫筛下在他天青色的直裾上跃动着细碎的光斑。


    方才阿蛮那含着万般情意的歌舞绿珠那隐忍而释然的眼神乃至柳筠儿与吕绍殷勤的挽留都如同隔着一层薄纱虽在眼前却已不甚真切。


    心头那股自看到阿蛮一曲热舞后便盘桓不去的冲动此刻愈发清晰、急切——他要去十里坡去“龟兹春”立刻马上。


    他甚至未及与吕绍、柳筠儿多做辞别只道家中尚有要事便匆匆出了那雕梁画栋的阁楼。


    牵过拴在门外槐树下的坐骑那是成亲时岳丈董迈所赠一匹**色青灰的关中驮马性情温顺并非战阵所用。


    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便驱策着这匹老马不再向北折返长安城内而是径直沿着笔砚巷向东拐上一条更为狭窄、车辙深刻的土路直趋十里坡的方向。


    笔砚巷尚算南郊稍显清静文雅之地越往东行景致便愈发粗粝。


    道路两旁多是菜畦、桑林间或可见几处烧造陶器的民窑简陋的土窑冒着淡淡的青烟。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粪肥与烟火的气息。


    蹄声嘚嘚敲在略显颠簸的路面上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不自觉地催快了速度那青灰驮马似也感知到主人的急切喷着响鼻四蹄翻飞。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阿伊莎的音容笑貌那般鲜活那般生动。


    她穿着那身惯常的火红色交领窄袖胡服以五色丝线在领缘、袖口绣着连绵的卷草纹鬓边总是簪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或是几片新鲜的绿叶。


    她会瞪着那双深碧色的、如同月牙泉般清澈又神秘的眸子带着几分狡黠与自豪王曜想起当初她引着自己去太学时指着路边的店铺如数家珍的画面:


    “看到没那家‘胡记蒸饼铺’蒸出来的饼子又白又暄里面的胡麻馅料足得很!比城里头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大店强多了!前些天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拿刚出炉的饼子来换过我家马奶酒呢!”


    “看那个毡帽下胡子卷翘的大个子?那是康居来的马贩子说话嗓门贼大为人还算爽快就是价钱咬得死……那边墙角缩着几个穿灰色厚袄子的是流民听口音像是河东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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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前岔路拐角,就是戍城营的临时落脚处,白日里兵卒出来采买,人多混乱,小心些别冲撞了他们……那个门脸光鲜些,挂着带波斯锦纹布幡的?那是粟特胡姬开的香粉铺子,用的是昆仑山的香料呢!


    那清脆的、带着些许异域腔调的声音犹在耳畔,彼时她脸上洋溢着的,是对于这片街市的熟稔与归属,是对那平凡生活点滴的由衷欢喜。


    那家蒸饼铺,那用热腾腾的胡麻饼来换醇厚马奶酒的童趣,都成了王曜记忆中属于“龟兹春、属于阿伊莎的一部分,温暖而踏实。


    自那日安仁里宅邸中的婚宴,帕沙父女不辞而别,他心中便存下了一个结。


    只是蜀地征战,军务倥偬,将这丝异样强行压了下去。


    如今归来,种种琐事稍定,那婚宴上阿伊莎强颜欢笑、最终悄然离席的身影便愈发清晰起来。


    他们定然还在那熟悉的酒肆中,如同他无数次前往探望时一样。


    或许帕沙大叔会责怪他的迟来,阿伊莎会嗔怪他的疏远,但那份源于危难之际的深厚情谊,总不会就此断绝。


    思绪纷乱间,坐骑已奔上一道缓坡。


    坡顶散落着些更为密集的屋舍,这便是十里坡了。


    依旧是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舍,歪歪扭扭的篱笆院落,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烟与食物混杂的、更为浓郁的市井气息。


    远远地,已能望见坡下那处熟悉的岔路口,那株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


    然而,王曜的心猛地一沉。


    老槐树下,那面熟悉的、绘着骆驼与琵琶图案的靛蓝色“龟兹春酒招,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半新不旧、灰扑扑的布幡,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顺意居。


    他驱马近前,沿着坡道下行,在那更名为“顺意居


    店门敞开着,内部的陈设也大为变样。


    原本挂在壁上的那幅巨大的、色彩绚烂的于阗地毯不见了踪影,换上了一张粗糙的、绘着模糊不清的青龙白虎的中土年画。


    墙角那只用来盛放马奶酒、腹部绘着金色蔓草纹的硕大陶瓮,也换成了一口寻常的水缸。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麻布短褐、头上裹着同色幞头的汉子,正背对着门口,趴在柜台后,


    你的朋友正在书荒,快去帮帮他吧


    噼里啪啦地拨弄着一把旧算盘那生疏的手法与帕沙大叔沉稳精准的指法截然不同。


    王曜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拴在门口那根熟悉的木桩上步履有些滞重地走了进去。


    拨弄算盘的汉子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


    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焦黄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嘴唇有些干裂一副劳碌困顿的模样。


    见王曜衣着虽不华丽却是质地细密的麻布直裾气度亦是不凡忙放下算盘从柜台后绕出来搓着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略带谦卑的笑容:


    “这位郎君可是要用些酒食?快里面请!小店有新到的河东干和蒲萄酿还有自家腌制的菹齑爽口的很!”


    王曜没有动目光扫过这既熟悉又陌生、连名字都彻底改换了的店面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敢问店家原先在此经营的帕沙大叔与其女儿阿伊莎如今何在?”


    那汉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换上几分惋惜之色叹道:


    “郎君是寻原先那家龟兹胡商啊?唉不瞒您说小人接手这铺子也才两个来月。连这店名都觉得那胡名拗口给改了。听中间人说那父女俩似是急着返乡将这铺面连同些粗重家什一并作价盘给了小人。他们具体去了何处小人实在不知。接手时这店里空荡荡的除了这几张破桌子烂板凳也没留下什么物事。”


    两个月前……正是自己大婚之后出征之前。


    王曜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们果然是走了走得如此彻底连一点念想


    他沉默了片刻犹自不甘又追问了一句:


    “他们……临走时可曾留下什么话?或是可有书信转交?”


    店主摇了摇头肯定地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日交割清楚他们拿着钱铢赶了辆驴车装上些细软包袱便走了。方向嘛……好像是往西边去了但具体是回龟兹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小人就真不知道了。”


    他见王曜神色怔忡不似寻常问询便又补充道:


    “郎君与他们相熟?唉那胡商看着是个厚道人平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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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扒拉着算盘核账,就是擦拭那些银器酒具,话不多。他女儿倒也热情伶俐,只是……这一走,倒是干脆。”


    王曜立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再也嗅不到一丝一缕那熟悉的、混合着西域香料与马奶酒的特殊气息。


    那曾经在柜台后低头核算、偶尔抬起眼对他露出憨厚笑容的帕沙大叔,那像蝴蝶般在店内忙碌、笑声清脆的阿伊莎,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只余下这陌生的“顺意居”和陌生的店主。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那店主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了出去。


    解下缰绳,他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牵着马,步履有些沉重地转向记忆中的那个方向——阿伊莎曾笑语盈盈提及的“胡记蒸饼铺”。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一家门脸窄小的铺子映入眼帘。


    土坯垒就的灶台冒着滚滚白气,巨大的蒸笼叠得老高,散发出麦面与胡麻混合的、质朴而诱人的香气。


    一个系着粗葛布围裙、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忙着给客人夹取蒸饼,旁边一个总角小儿,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打补丁的土黄布裤褂,正踮着脚,努力地用一块湿布擦拭着案板。


    王曜走上前,那浓郁的胡麻香气扑面而来,正是阿伊莎赞不绝口的味道。


    他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老丈,叨扰了。”


    王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请问,可知道原先那边‘龟兹春’酒肆的帕沙父女,搬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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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指了指酒肆的方向。


    老者抬起头,一张被灶火熏得黑红的脸上满是皱纹,他眯着眼看了看王曜,又顺着他的手指望了望,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龟兹春?知道是知道,以前常来买某家的饼子,他家的女娃娃还喜欢得很。可有两个月没见着了,听说是铺子都盘给别人了,连招牌都换了。去了哪儿?不晓得,不晓得。”


    说着,又低头去忙活他的蒸饼。


    旁边那总角小儿却停了动作,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王曜,插嘴道:


    “阿伊莎姐姐有好久没来啦!她以前最爱吃俺家刚出炉的胡麻饼,还说俺家的饼子比长安城里的都好!”


    小儿脸上流露出纯真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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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爷,阿伊莎姐姐是不是回她们老家去了?她们老家很远吗?”


    老者不耐地挥挥手:


    “小孩子家懂什么,快干活!人家胡商来来去去,谁说得准。”


    他转向王曜,带着市井小民的精明与疏离。


    “这位郎君,某就是个卖蒸饼的,实在不知他们的去向,您要不……来两个饼子?刚出锅的,胡麻馅足得很!”


    王曜看着那小儿天真而又带着几分失落的眼神,再看看老者那漠不关心的态度,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摇曳了一下,几乎熄灭。


    他摇了摇头,谢绝了老者的推销,默默转身。


    他不死心,又走向斜对面那家挂着“回春堂”匾额的小药铺。


    药铺的掌柜是个清瘦的中年人,戴着幞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裾,正在柜后拨弄着算盘。


    听闻王曜打听帕沙父女,掌柜的停下动作,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番,才慢条斯理地道:


    “郎君说那龟兹胡商帕沙啊,我知道。去年时还时常来我这抓过几副伤药。后来嘛……好像就没见着了。他们那种行脚商人,四海为家,今日在长安,明日可能就去武威、敦煌了。郎君寻他们有事?若是欠了药资,某这里可没有账目。”


    王曜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他辞别了药铺掌柜,又沿着这条熟悉的街市,问了几家与“龟兹春”有过往来或是毗邻的店铺——卖杂货的、打铁的、甚至是一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乞丐。


    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无非是“好久没见了”、“铺子换人了,名字都改了”、“许是回西域了吧”,语气中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或者是一丝对异乡人漂泊命运的**以为常。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十里坡上空炊烟四起,倦鸟归巢,市集的喧嚣慢慢沉淀下来。


    王曜牵着马,独自立在街心,望着那面写着“顺意居”的灰色布幡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那家名为“龟兹春”的酒肆,已彻底消失在这暮色里;


    那个有着琥珀色眸子的少女,再也不会从店里奔出,笑着唤他“子卿”;


    那沉默寡言却目光温暖的帕沙大叔,再也不会在柜台后为他斟满马奶酒。


    他们走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曾经存在的名字都未曾保留。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决定娶董璇儿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婚宴上阿伊莎那强忍泪光的笑容时起,他就知道,那个如同天山雪莲般纯净、如同戈壁阳光般热烈的龟兹少女,终将离他而去。


    只是他未曾想到,这离别来得如此悄无声息,如此决绝,连一句道别的话,一个旧日的名号,都未曾留下。


    心中涌起的,并非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怅惘。


    像是一首熟悉的胡曲,才听到最酣畅处,却骤然弦断声歇,连曲名都被遗忘,只余下空茫的回响,在暮色中悠悠荡荡,无处着落。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面灰色的“顺意居”布幡,终于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


    青灰驮马迈开步子,载着他,缓缓驶离了十里坡,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蹄声嘚嘚,敲在寂寞的归途上,一声声,都像是在叩问着那段已然逝去的、带着胡麻饼与马奶酒香气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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