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衙署争锋
作品:《前秦:从太学生到乱世枭雄》 时近午初太学柏荫深处古槐虬枝盘错筛下斑驳日影。
尹纬斜倚树下青石一卷《鬼谷子》摊放膝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只虚虚望着远处学舍飞檐神游物外。
秋阳透过叶隙在他半旧青衫上跳跃映得那张素来冷峭的面容也似柔和了几分。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此间静谧。
徐嵩步履匆匆而来额角微见汗意青衿博带略显凌乱。
他行至槐树下见尹纬这般闲适模样不由顿足语气带着难掩的焦灼:
“尹兄!你竟还在此处悠游看书?子卿昨夜一宿未归今晨直至此刻仍不见其踪影!昨日上林苑宴饮他醉得那般厉害后来……后来随那董家娘子车驾离去至今却音讯全无!这……这岂不令人心忧?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尹纬闻言
“元高啊元高你何时也学得这般婆婆妈妈杞人忧天了?”
他声调拖得有些长带着惯有的讥诮意味。
“子卿何等样人?内中自有丘壑纵是昨日多饮了几杯难道还真能丢了不成?至于那位董娘子……”
他嗤笑一声终是抬眸瞥了徐嵩一眼目光中满是了然与戏谑。
“此女心思玲珑但对子卿并无恶意”
他顿了顿拾起身边一枚落槐在指间随意把玩续道:
“昨日宴席间她巧笑倩兮步步为营与杨定、吕绍那两个浑人一唱一和将子卿灌得酩酊大醉。而后又‘恰逢其时’地主动提出护送……嘿嘿这番做派分明是早有筹谋。她既费尽心思将人弄走又岂会让他轻易‘出事’?只怕此刻子卿正被那董娘子奉若上宾在某个香闺绣阁之中‘悉心照料’着呢。”
徐嵩听得眉头紧锁尹纬分析得虽在情理之中然他心中那份不安却并未消减反因这“悉心照料”四字而更添忧虑。
他拂了拂石上落叶在尹纬身侧坐下叹道:
“尹兄所言嵩岂不知?然则正因那董娘子用心匪浅嵩才更为子卿担忧。子卿性情外和内刚最不喜受人摆布尤忌这等儿女情长之纠缠。昨日醉中无力若那董娘子再行些非常之举……只怕子卿醒后非但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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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情,反要引为平生大憾,徒增烦恼。更甚者,若此事传扬开来,于他太学清誉,皆是有损无益。”
“清誉?烦恼?”
尹纬将那枚槐荚弹开,嗤笑道。
“元高,你何时能脱了这身迂阔之气?大丈夫立于世,但求问心无愧,行事磊落,何须过分在意那些虚名浮议?至于烦恼……呵呵,美人垂青,软玉温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艳福?到了子卿这里,倒成了洪水猛兽。依我看,他若能借此勘破情关,未必不是一桩好事。总好过终日埋首经卷,或是空怀济世之志,却对眼前活色生香视而不见。”
他见徐嵩面色愈发凝重,知其未能释怀,便又缓了语气,带着几分莫测高深,道:
“况且,你当真以为,子卿是那等任人拿捏、毫无还手之力的迂腐书生?那董璇儿虽有手段,子卿亦非懵懂书生。他若不愿,自有脱身之法。此刻未归,或许……是另有际遇,亦未可知。”
徐嵩默然片刻,虽觉尹纬之言不无道理,然心中那丝牵挂终究难以放下。
他望向太学大门方向,目光中忧色不减:
“但愿如尹兄所言……只是,这已近午时,若再不见归来,下午胡公那尚有讲座,子卿向来重视,从不缺席。我实在放心不下,是否……当去安仁里董府附近探问一二?”
尹纬摆了摆手,重新将目光落回书卷,语气已恢复平淡:
“稍安勿躁,且再等等,若明日再不归,我陪你同去便是。此刻贸然前往,若子卿果真无事,你我反而显得小题大做,徒惹人笑。”
徐嵩闻言,知再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与尹纬一同在这槐荫之下,各怀心事,静待时光流逝。
话说王曜出了董府那黑漆大门,步履匆匆,赤色吴绢袍服在秋日晨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却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
昨夜宿醉的余威仍在脑中隐隐作痛,更兼董璇儿母女那一番纠缠胁迫、泪语哀求,种种情状纷至沓来,如乱絮塞胸,挥之不去。
他素来心志坚定,然此番遭遇,实是平生未遇之窘迫,一股郁结之气盘桓心间,难以疏解。
信步由缰,不觉已离了安仁里,踏上较为开阔的街衢。
晨风拂面,带来市井渐起的喧嚣,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阴翳。
他深吸一口清冽空气,猛然想起一事:九月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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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田刈禾慕容农匆匆归来曾言改日便来太学取回那卷《尉缭子》孤本兼品尝龟兹春葡萄酿。
然旬月已过竟未见其踪影。
昨日上林苑宾射慕容农虽未似杨定那般一箭夺魁然其骑射技艺精湛收放自如那份在宗室与外姓之间巧妙周旋的从容气度亦给王曜留下了深刻印象。
自己既心绪不佳何不借此机会前往京兆尹衙署寻他一会?一来恭贺其射艺二来……
或可向这位见识不凡、性情爽朗的鲜卑友人一吐胸中块垒稍解烦闷。
念头既定王曜辨明方向便向着位于长安城东北部的京兆尹衙署行去。
他知慕容农身兼太学生与京兆尹五官掾之职此刻若非在太学便应在那衙署之中。
京兆尹衙署坐落于尚冠里与北阙甲第之间规制本应宏阔然王曜行至近前却见其门庭虽尚算齐整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却略显黯淡门前值守的卫士亦只寥寥数人神情间带着几分闲散与不远处车马络绎、甲士肃立的诸公府邸相比未免显得冷清。
想起以前与尹纬闲谈时曾言慕容垂以外姓重将身份兼领京兆尹然其时常征战在外京兆事务实多由副武及属官打理。
而长安令苻登乃天王族孙素以勇悍闻名兼其性喜揽权故而这京畿重地的日常政务、刑名钱谷多由长安县衙直接处置京兆尹衙署反倒成了虚应故事的清贵衙门属官编制不满权责亦多被侵夺。
慕容农以鲜卑慕容氏子弟、太学生身份出任此间五官掾其境遇之微妙可想而知。
王曜整了整衣冠
门卫见他身着赤袍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入内通传。
此刻京兆尹衙署的正堂之内气氛却并非如外表那般清闲。
堂上虽未设明府公座然左侧首位的案几后慕容农正襟危坐一身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毅。
他面前摊开着几卷文书眉头微蹙目光锐利而与他相对而坐的正是长安令苻登。
苻登今日未着昨日献诗时的文士袍服换回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戎服外罩一件象征官阶的深色官衣面色沉郁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悍厉之气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和倨傲。
堂下还垂手立着数人乃是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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麾下仅存的几位曹吏包括法曹掾史、贼曹掾史皆面露难色大气不敢出。
“慕容五官。”
苻登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沉寂带着一如既往的强硬。
“何必在此等微末小事上纠缠不休?区区光福里一个仓廪失火烧了些许陈粮仓吏周茂已具结画押言明乃天干物燥风助火势所致。卷宗、证词、现场勘验记录一应俱全合乎程序。依本官看当速速归档结案上报朝廷以免节外生枝
他拿起案上一份卷宗在空中虚点一下:
“眼下淮南战事方兴襄樊亦未尘埃落定京师内外的维稳、粮秣转运、民夫征调哪一桩不是燃眉之急?你我身为京畿官吏当以大局为重岂能因这三百石粮米的区区小案延误了军国大事?”
慕容农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青色的京兆尹五官掾官服虽少了些战场上的英武却多了几分属吏的沉静。
他并未因苻登的咄咄逼人而显慌乱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自己面前那份更为详尽的现场记录副本上闻言缓缓抬起头灯火映照下其眸色深邃带着鲜卑人特有的浅褐光泽。
“苻县君。”
慕容农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
“非是农有意拖延实乃此案颇有蹊跷之处若草率结案恐有负圣上委任、京兆尹托付之责亦恐令真凶逍遥法外损及朝廷法度威严。”
“蹊跷?”
苻登嗤笑一声身子前倾目光锐利。
“有何蹊跷?前夜西北风大作火星溅入粮堆引发自燃仓吏周茂及众役夫众口一词现场痕迹亦与风势走向大致吻合。莫非阁下以为那周茂有胆量欺瞒官府伪造现场不成?他不过一区区仓吏何来此等泼天大胆?”
慕容农将面前记录轻轻推前少许指尖点在其中几行字上:
“县君请看你们县衙初步勘验火场之中焚毁最烈者并非临近大门、当风口的粮囤反而是背靠南墙、处于上风位的几处粮堆其焦炭化深度竟达三尺有余此为一疑。”
他又指向另一处:
“再者守仓役夫何某证言曾隐约见南墙根底有异样火光窜起非是自上而下蔓延。而大门附近粮囤虽表层碳化内里却多有保全。若依常理风借火势火助风威大门处当为火头最先抵达、焚烧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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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处,岂会反而轻于背风之南墙?此为二疑。
苻登眉头皱得更紧,粗声道:
“风势变幻,岂是人力所能精准预料?或许当时风向有瞬间紊乱,或许粮堆内部因堆积年久,产生积热,自内而外燃起。此类情形,往年并非没有先例。至于役夫证言,乡野村夫,惊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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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目击难免有误,岂可尽信?
“县君所言,亦在情理。
慕容农微微颔首,却并未放弃。
“然,农曾翻阅旧档,去岁关中亦有数起粮仓‘自燃’案,皆以天灾结案。然其现场记录,多有类似矛盾之处。农以为,事出反常必有妖。纵使风向有变,积热自燃,其燃烧痕迹亦应有其内在规律可循,绝非如此违背常理,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卷宗上一处不甚起眼的记录,那是负责初步清理火场的差役随手记下的一笔:
“有役夫提及,清理南墙根下灰烬时,似嗅到过一丝非谷物燃烧的异样气味,然当时并未寻得明显异物,故未载入正案。此等细微末节,虽不足为凭,却亦是一线索。
“异样气味?
苻登冷哼一声,语气已带了几分讥讽。
“慕容五官,莫非你要凭这捕风捉影的‘一丝气味’,便要推翻本县已然审结的案子?还要大动干戈,重启调查?若因此等小案兴师动众,延误了其他公务,上头怪罪下来,是你担待,还是本官来担待?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个值房,缓了缓语气:
“慕容贤弟,你乃鲜卑贵胄,太学高才,陛下亦曾嘉许。然这刑名钱谷之事,讲究的是证据确凿,程序稳妥,而非凭空臆测!某在长安令任上多年,深知地方胥吏办案,或有疏漏,然我治下诸曹并非庸碌之辈,既已审结,必有其依据。你我若强行插手,非但未必能查出子丑寅卯,反易惹得地方非议,说我等堂官不信任下属,扰乱行政。依某之见,此事就此作罢,即刻结案上报罢!
慕容农也随之起身,与苻登相对而立。
他身形虽不如苻登魁伟,然挺立如松,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值房内灯火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苻县令!
慕容农声音提高了几分,清朗中透出坚持。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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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非是臆测,乃是依据卷宗记录,发现疑点,依律提出复核之请。刑名之事,关乎人命律法,岂能因案小或时局艰难,便草率处之?《秦律》有云:‘治狱,能以书从迹其言,毋治谅而得人情为上。’今案卷记录与常理相悖,痕迹矛盾,证言存疑,若置之不理,岂非有违‘得人情’之本?纵使九十九案无误,倘有一案因我等疏忽而致冤抑或纵恶,便是失职!”
他目光灼灼,直视苻登:
“农知县君以军国大事为念,然正因大局为重,更需法令清明,吏治肃然。粮仓乃国本所系,若此案果真有诈,乃吏员监守自盗,继而纵火掩盖,则今日可烧三百石,明日安知不会祸及他处千石、万石?蛀虫不除,基石松动,于大局何益?农恳请县君,允我调阅长安县仓近年出入账目,并亲赴火场,再做勘验。若确系农多虑,查无实据,农愿一力承担延误之责!”
“你承担?”
苻登怒极反笑,手指几乎要点到慕容农鼻尖。
“慕容农!莫要以为陛下赏识,便可任性妄为!某再说一次,此案已结!无需再查!你可知那周茂何人?其妹乃左将军窦冲的爱妾!你无凭无据,仅靠些许不合常理的痕迹便要翻案,可知会得罪多少人?引发多少不必要的麻烦?这长安地界,水深得很,非是你读几本兵书战策、在太学辩赢几场便能参透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语气转为冷硬:
“慕容五官掾,某以长安令身份,最后知会于你。此案,便依本县所报,以天灾定谳,即刻归档。你若执意妄为,休怪某将你蜗行牛步、滋扰地方之事,具本上奏!”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几位曹吏头垂得更低,心中暗暗叫苦,这两位上官争执,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慕容农面色不变,然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深知苻登此举,一是确实急于破案维稳,二来也是借此机会进一步彰显长安县的权威,挤压京兆尹本就式微的权责空间。
若依了他,此案即便告破,功劳是长安县衙的,若生枝节,责任却可能推诿过来。
苻登以势压人,甚至隐隐透出威胁之意,他深知若再坚持,不仅此案难查,自己这本就微妙的京兆尹属官之位,恐怕以后亦将更加艰难。
然则,看着卷宗上那些刺眼的矛盾之处,想到可能被掩盖的真相,他胸中一股不平之气难以按下。
正当慕容农欲再次据理力争之际,堂外传来脚步声,一名衙役快步走入,躬身禀报:
“启禀五官掾、苻县君,衙外有一太学生,姓王名曜,求见慕容五官。”
慕容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似有明光掠过,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