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虎患为契

作品:《前秦:从太学生到乱世枭雄

    顺子被枷走的阴影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悲愤与无奈,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对王曜家特免粮税的复杂情绪,如同无声的蛛网,悄悄缠绕在邻里之间。


    王曜立在槐树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悲戚、或茫然、或带着一丝疏离的脸庞。他心知,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苍白,唯有行动方能化解这无形的隔阂。


    他转向身旁如同铁塔般的李虎,沉声道:


    “虎子,把那头野猪抬过来。


    李虎应了一声,像王曜家方向跑去,没一会儿,就见他毫不费力地将那头两百多斤的硕大野猪背到槐树下的空地上。血腥气再次弥漫开来,却奇异地冲淡了些许空气中的压抑。


    王曜站到一块稍高的石头上,环视众人,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七叔公,伍哥,诸位乡亲父老。


    他顿了顿,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顺子哥遭此无妄之灾,皆因官府催科逼粮所致。此事我既遇上,断无袖手旁观之理。明日一早,我便与虎子一同前往县城,面见县令,陈说本村实情,力求能将顺子哥平安带回,并设法减免此次加征的粮税。


    众人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但七叔公却忧虑道:


    “曜哥儿,你有此心,全村感激。只是那董县令……听闻不是个好相与的官,惯会看人下菜碟,你虽是大学生、羽林郎,毕竟未有实职,恐怕……


    王曜知道七叔公的担心不无道理,接口道:


    “叔公放心,我自有分寸。纵不能尽如人意,亦当尽力周旋。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村中人心,莫要再生事端。


    他目光转向地上那头硕大的野猪。


    “这头野猪,是虎子一番心意,也是山神所赐。眼下青黄不接,家家艰难,正好分与各户,略补无米之炊。伍哥,劳您主持,将猪肉按户分了,务必公允。阿惠嫂子家中遭难,更应多分几斤,让孩子们沾点油腥。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骚动。王伍率先反应过来,迟疑道:


    “曜哥儿,这……这如何使得!这是虎子给你接风的……


    王曜摆手打断:


    “伍哥,乡里乡亲,同气连枝。我王曜在外求学,家中老母多蒙各位照应。如今村中有难,岂能独善其身?虎子,动手吧,按户均分,务必让每家都沾点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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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虎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猎刀,便开始熟练地分割猪肉。他手法娴熟,下刀精准,肥瘦搭配,力求公平。


    村民们见王曜处事公道,先公后私,并未因自家免税而置身事外,反而要将这难得的肉食分给大家,先前那点因“特免”而产生的隔阂感,顿时消弭了大半,纷纷上前帮忙,场面渐渐活络起来。


    分到阿惠家时,李虎特意挑了两条肥厚的后腿肉和一大块板油,沉甸甸地递过去:


    “嫂子,拿着,给娃们熬点油渣,补补身子。顺子哥的事,有曜哥儿和我呢,你别太焦心。”


    阿惠接过肉,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这次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夹杂着感激:


    “谢谢虎子兄弟,谢谢曜兄弟……我们娘仨,就……就指望你们了……”


    王曜温言道:“嫂子放心,明日我们便动身。”


    野猪分毕,四十多户人家,户户有份,虽不多,在这饥馑时节已是雪中送炭。村民们的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围着王曜和李虎,七嘴八舌地说着感激和期盼的话。


    王曜一一应着,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知道,真正的难关,在明日那县衙之内。


    是夜,王曜辗转难眠。窗外山风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呜咽。他想起太学中与同窗纵论天下,何等书生意气;想起面对周虓诘难时的挥斥方遒;更想起天王苻坚那殷切期望的目光。


    然而一旦回到这现实的土地,面对胥吏的冷酷、律法的僵硬、乡邻的血泪,那些经义文章、天子恩遇,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明日之行,绝非简单的口舌之争,而是对他信念、智慧和担当的一次严峻考验。


    次日寅时末,天色未明,山间雾气氤氲。陈氏早已起身,熬好了稠稠的小米粥,烙了几张掺了麸皮的饼子。王曜与闻讯赶来的李虎一同用了早饭。


    李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短打,背上那张桑木硬弓,箭囊里插着十余支白羽箭,腰间别着猎刀,整个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娘,我去了,您在家安心,勿要牵挂。”王曜整理好衣冠,将昨夜写好的名刺小心收入怀中。


    陈氏将二人送至院门口,千叮万嘱:


    “见了县尊,好生说话,莫要顶撞,凡事……量力而行。”她看着儿子和李虎一文一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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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身影心中七上八下。


    “婶子放心有俺在定护得曜哥儿周全!”李虎拍着胸脯保证声如闷雷。


    二人辞别陈氏踏着露水沿着崎岖山路向山外的华阴县城行去。


    晨曦微露林鸟初啼山路两旁草木深翠。李虎步履矫健在前开路不时用木棍拨开挡路的荆棘。王曜跟在其后虽不如李虎那般山野习性但自幼走惯这山路倒也并不吃力。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渐阔远处平原显现渭水如带蜿蜒东去。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多是推车挑担的农夫、赶着驮货牲口的行商。又行片刻华阴县城那土黄色的城墙轮廓已遥遥在望。


    华阴县治虽设于此但因地处潼关要塞之侧军事地位重于民政县城规模并不宏大。城墙高约两丈以黄土夯筑而成墙面斑驳留有风雨侵蚀的痕迹。


    城门口有兵卒值守对往来行人略作盘查


    踏入城门市井喧嚣扑面而来。街道不算宽阔以青石板铺就年久失修多有坑洼。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夫走卒吆喝叫卖夹杂着牲畜的嘶鸣和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


    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料、牲畜粪便和尘土的气息。与长安城的恢宏整肃相比这县城更多了几分粗粝而鲜活的烟火气。


    王曜幼时在郡学读书来县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是随先生办理文书或购买书籍对城中街巷并不熟悉。他凭着记忆向人打听县衙所在路人见其仪表纷纷指点方向。


    县衙位于城西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尽头。并非如京师衙门那般规整的衙署格局而是一处由多组夯土墙院围合而成的建筑群。


    门前并无石狮只有两尊历经风雨剥蚀、形态已有些模糊的石兽似是獬豸却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沧桑。


    门楣上悬着的“华阴县衙”匾额漆色暗淡字迹亦显朴拙。两名身着皂衣、持着木棍的衙役倚在门边显得有些懒散。


    王曜整了整衣冠缓步上前对靠前的一名衙役拱手道:


    “这位差大哥在下长安太学生王曜有要事求见董县令烦请通传一声。”说罢将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名刺双手奉上。


    那衙役斜眼打量了一下王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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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着半旧青衫虽气度沉静但并非绫罗绸缎身旁跟着的李虎更是山民打扮本欲呵斥但听到“太学生”三字又见其递上名刺态度不卑不亢倒也不敢过分怠慢。


    他接过名刺瞥了一眼上面端正写着“弘农郡华阴县学子王曜谨谒”等字样还有太学的戳记。衙役脸色稍缓道:


    “在此候着。”转身进了门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衙役才慢悠悠地出来对王曜道:


    “县尊正在客厅处理公务让你进去。”


    他目光扫向李虎。


    “你在外头等着。”


    李虎眉头一拧刚要开口王曜用眼神制止了他低声道:


    “虎子你就在此处等我切勿妄动


    李虎重重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像尊铁塔般杵在县衙大门一侧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两个衙役。衙役被他瞪得有些发毛悻悻地转过头去。


    王曜随着那名衙役走进县衙。入门是一方青砖铺地的院落正面为大堂应是升堂问案之所门紧闭着。


    衙役引着王曜从右侧回廊绕过大堂来到第二进院子。此院较为清静正面似是县令日常理事的书斋或内衙两侧有厢房。衙役将王曜引至东侧一间客厅门前示意他自己进去。


    客厅布置简洁地上铺着竹席设有多张矮榻和案几。主位后方悬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笔力遒劲给这略显朴素的厅堂增添了几分威压之气。


    县令董迈正坐在主位榻上面前案几上堆着些文书卷宗。他年约三十五、六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一双眼睛细长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和算计。


    他并未着官服只穿一件藏青色暗纹直裰头戴方巾作儒生打扮但眉宇间那股官威和精明却是掩饰不住的。


    王曜踏入客厅躬身长揖:“学生王曜拜见县尊。”


    董迈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眼皮细细打量了王曜一番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和煦的笑容:


    “哦便是本郡郡学出身、如今在长安太学深造的王曜王子卿?不必多礼坐。”他指了指下首一张坐榻。


    “谢县尊。”王曜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本官早已听闻你的才名”董迈捋着短须慢条斯理地道。


    “前番天王临太学你在崇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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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那江东狂生周虓一辩,扬我大秦国威,更是声动长安,连天王都亲赐羽林郎衔,真是少年英才,为我华阴增光不少啊!他话语虽是夸赞,却带着一股官场惯有的虚浮气和疏离。


    王曜谦逊道:


    “明公过誉了。学生侥幸,得沐天恩,实是惶恐。今日冒昧叨扰,乃是为乡梓之事,心中焦虑,不得不来恳请县尊垂怜。


    董迈眼中精光一闪,已知其来意,却故作不知:


    “哦?乡梓之事?但说无妨。


    王曜便将桃峪村连年歉收、去岁今春连番缴纳、如今村民困苦、刘顺家尤甚等情状,仔细陈述了一遍,言辞恳切,最后道:


    “县尊,非是乡民有意抗粮,实是力有未逮。恳请县尊念在天灾频仍、民生多艰,宽限些时日,暂缓征缴,并将那刘顺开释归家。待秋收之后,桃峪村定当设法补足亏欠。


    董迈听罢,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王郎君啊,你有所不知。非是本官不近人情,苛责乡里,实在是……上命难违啊。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


    “此事本不该与你这等未正式授官的生员细说,但看你心系桑梓,又蒙天王赏识,也不算外人了。此番加征,并非本县独有,乃是奉了太守张府君之严令,为征伐淮南……咳咳,总之是朝廷急需,关乎重大战事机宜!限期之内,颗粒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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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缺!若独免你桃峪一村,他处纷纷效仿,本官如何向张府君交代?这县令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王曜心中一震,“重大战事机宜?他立刻联想到襄阳战事久拖不决,还是说朝廷要另辟战场?这无疑将给本就艰难的民生再加一副重轭。但他面色不变,沉声道:


    “县尊,学生深知军国事重。然‘民为邦本’,若竭泽而渔,恐非长久之计。桃峪村情况特殊,恳请县尊法外施仁,给学生和乡民一个筹措的机会。至于刘顺,他一向安分守己,绝非刁民,枷锁加身,恐寒了乡民之心。


    董迈见王曜言辞恳切,态度坚决,心知若一味强硬拒绝,只怕会彻底得罪这个前途无量的太学生。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沉吟道:


    “王郎君如此为民**,本官若再坚持,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这朝廷法度,州县考成,俱非儿戏。这样吧,他话锋一转。


    “本官眼下正有一件棘手之事,困扰多时,若王生能助本官将此难题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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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官便可借此向上峰陈情言明桃峪村协助官府有功或可特准减免此次粮税释放刘顺亦不在话下如何?”


    王曜心知这必是董迈的推脱或试探之举但眼下似乎别无他法只得问道:“不知县尊所言是何难题?”


    董迈捋了捋短须缓缓道:


    “郎君可知我华阴县境内南山之中近来出了一只斑斓猛虎?”


    王曜点头:“略有耳闻。”他离家前便听村人提起过说南山有虎踪伤了几头牲畜但尚未听闻伤人。


    董迈面色转为凝重:


    “此虎非同小可!体型硕大凶猛异常近一月来已连续伤了山南三个村落十余头牛羊更有两名入山砍樵的村民被其扑伤虽未致死亦是重伤残废。如今山民谈虎色变不敢轻易入山樵採狩猎几近断绝民生愈发艰难。本官已张榜悬赏招募勇士猎虎奈何此虎极其狡猾数批猎户入山非但未能得手反有数人挂彩。为此本官甚是焦虑。”


    他看向王曜目光中带著一丝试探:


    “王郎君你那位同伴”他指了指门外李虎的方向。


    “观其形貌气度似是身手不凡的猎户?若你等能亲自筹划为民除害除去这虎患便是为我华阴县立下一大功劳!到那时莫说免了桃峪村此次赋税便是本官上报郡府为郎君和那位壮士请功亦非难事矣!”


    王曜心中飞速盘算。董迈此举无疑是将一桩极其危险且未必能成的难题抛给了自己。猎虎非同小可即便李虎勇武亦难保万全。


    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换取顺子自由和全村免税的机会。而且若能做成


    他沉吟良久抬头直视董迈目光锐利:


    “县尊此言当真?若我辈能除此虎患桃峪村此次粮税可免除?刘顺即刻释放?”


    董迈见王曜竟似有意接下心中暗笑这书生不知天高地厚面上却郑重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官身为一县之令岂会食言?只要十日之内虎患得除本官立即签署文书免去桃峪村此次粮税并立即释放刘顺!在场吏员皆可为证!”他指了指厅中侍立的书吏。


    “好!”王曜断然应允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


    “不过桃峪村经此连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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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敛,已元气大伤,即便此次免了,秋赋若再照常,乡民仍无活路。学生恳请县尊,若此事能成,不仅此次粮税全免,今岁秋赋,亦请一并蠲免!如此,方显明公仁政,亦让学生甘冒奇险,有所值当!”


    董迈闻言,差点气笑出来。这书生好大的口气!竟还想免了秋赋?他根本不信王曜能成事,只觉得对方是痴人说梦。既然你自寻死路,我便应了你,看你如何收场!他当即冷笑道:


    “好!王郎君既有此胆魄,本县便依你!你若真能解决南山虎患,本县便做主,免去桃峪村今岁全部赋税,并即刻释放刘顺!如何?”


    “空口无凭,请县尊立字为据,加盖印信。”王曜步步紧逼。


    董迈脸上肌肉抽动一下,心中暗骂这书生狡诈,却也被激起了几分火气,哼道:


    “也罢!便依你!”当即唤来书吏,取过帛书,当场写下契约,言明期限以及猎虎成功后的各项承诺,并盖上了县令印信。


    王曜仔细收好契约,拱手道:


    “多谢县尊,学生这便回去筹备。还请县尊在此期间,善待刘顺。”


    董迈笑道:“这个自然。本官期待郎君佳音!不过你等还需尽快,若十日以后仍无音讯,非但刘顺要依律判罚,桃峪村未足额缴纳之民,亦要一并锁拿!切记!”


    王曜眼中寒光一闪,冲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出客厅。阳光刺眼,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一场更为艰险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门外,李虎见他出来,连忙迎上。王曜将与董迈约定之事简要说了,李虎环眼圆睁,非但无惧,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曜哥儿放心!一只老虎而已,包在俺身上!正好让那狗官瞧瞧俺们的手段!”


    两人不再耽搁,快步离开县衙,身影没入华阴县城狭窄而喧嚣的街道。


    而县衙客厅内,董迈望著他们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轻声自语:“太学生?羽林郎?呵呵,山林猛虎,可不会认你这些虚名……只怕是,有去无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