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怜悯之心
作品:《虞氏有好女》 虞乘月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乐观的人,即使因为与寒士联姻之事被群嘲,她也能从短暂的阴霾中恢复过来。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所谓的乐观,只是因为还没有见识过世间真正的悲伤。
那天,她将在路上遇到的家伎带回了虞府,可她却没有办法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
那位青衣家伎抓住乘月的手,恳求乘月救一救她的妹妹。
虞乘月找来了虞府最好的大夫,可是,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这位怀有身孕的年轻女郎,经历了多次殴打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血流不止。
大盆大盆的血水血块被端了出来,雪白的被褥和床榻全都被鲜血染红……
人的身体,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虞乘月第一次目睹了生命是怎样流逝,也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死生无常。
她看着一双枯瘦的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垂下——那是一个母亲是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无限眷念。
“节哀。”大夫的声音遗憾又悲悯。
不知什么时候,乘月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母亲,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一个唱歌跳舞的家伎,哪里值得你这样?”昭阳公主不解。
“难道,唱歌跳舞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吗?”
公主沉默片刻,回道,“家伎的命运就是由主家决定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希望下辈子,她能托生到好人家吧。”
“下辈子,那是多么虚无的东西。我想让她们这一辈子,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乘月的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激动。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公主温柔地问。
丹徒原本指的是那些身穿赭衣的囚徒。始皇帝东巡时,派了三千名囚徒在金陵附近凿山修道,因此将此地之名也改为了丹徒。
丹徒东侧的北固山毗邻长江,又与金山、焦山形成犄角之势,常有人在此山筑亭,以欣赏三山的石壁峨峨和长江的奔流不息。我们的建军将军刘毅就是其一。
北固山上的凉亭之内,刘毅赤足斜卧于石椅之上,他褶衣半解,坦露的胸腹如石块般硬朗分明,肌肉坚韧似矫捷的雄豹,这种粗犷之态,不免与当下男子白瘦文雅的审美相悖。
凉亭的另一侧,是一位身着彤色衫裙的女子,美目盈盈似水,与刘毅的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笑着低下了头。她的纤纤素手,拨动着石桌上的琴弦,清泠之声从指尖倾泻而出,与江流湍急拍打两岸石壁的声音相辉映,竟似天籁。
“阿嚏!”一片惬意的初夏之境,刘毅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颇有些滑稽。
“哟!君侯这是在哪里欠下的情债,被女郎埋怨呢!”彤衣女子双手平拂于弦上,乐声戛然而止。
“又在胡说。”刘毅笑道。
“我可没胡说!君侯之前为了躲避爱慕您的女郎,来丹徒伎坊找到了我,以至于外面都传言,红叶是君侯的人,让红叶平白少了好多恩客;如今君侯却要另娶佳人!哎,可怜我的一片芳心,竟这样被君侯抛弃!”
这位叫红叶的彤衣女子是丹徒伎坊的行首,常常应召陪侍在刘毅身边。方才的一番话下来,好像自己真的成了被刘毅辜负的痴情女子;她索性以袖掩面,旁移腰肢,微微颔首,做出泫然欲泣的姿态,但悲伤却不达她的眼底,反倒是有点嘲弄的意味。
“哦?我要娶亲的事,连你也知道了?”
“虞氏有好女,谁知不知?谁人不晓?没想到这朵娇花竟落在了君侯手中!”
“能有多好?要我看,说不定是貌如无盐,怕嫁不出去才这样宣扬自己。”刘毅挑了挑眉。
红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君侯怎么能这样妄议佳人?依我看,那位虞氏女郎真是个妙人!君侯可别唐突了她!”
“此话怎么讲?”刘毅忽然来了兴趣。
红叶端正了脸色,“我有两位朋友,原本是京都贵人家的家伎,前段时间被主家驱逐了。”
“犯了什么事?”
“一位姐妹怀上了主君的孩子。”
刘毅沉默了,他混迹于官场,也多少听过一些风流八卦,知晓那些公卿有多么看重血统,这个女子的下场是可以预知的悲惨。
红叶继续说道,“她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虞氏女郎收留了她们。”
“什么?”刘毅非常诧异,在他的固有印象里,京都的高门贵女们一个个自矜身份、骄傲无比,怎么会去帮助这些如尘埃一样的女郎?
“我想,这位虞氏女郎,是有一颗怜悯之心吧。”红叶轻轻说道。
而在这个乱世,有多少人还保留着一颗怜悯的心呢?
虽然虞家已经同意了联姻,可在刘毅的心中,未婚妻虞氏女郎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说不上喜欢,连讨厌的感觉都没有。而现在,对这个模糊的身影,他好像生出了一些期待。
“成亲以后,即使这位虞氏女是一个貌如无盐的人,我也会好好对待她。”刘毅暗想。
郗家那位风神俊雅的大公子近日有些恹恹的。散值以后便待在家中,诗会酒宴一律谢绝;受宠的美婢想要靠近她,也被他一把推开。
“我们郗氏是颛顼的后裔,本朝以来名人辈出。可是为父无能,和刘毅争夺北府兵权失败,以至于家族衰落,你也受到牵连,只能做个小小的秘书丞。现在,陛下偏信张家,又搞出个什么士族品评!哎!真是世道混乱啊!”
郗锦安的耳边,父亲愤恨的话语萦绕不散。
“父亲,我听说,王谢等家族的人已经进宫面圣了,士族品评,很难办成。”郗锦安劝解道。
“不管成与不成,也跟咱们郗氏没关系了,事实上,我们家已经滑到了第二等的士族了。”
“父亲何不向虞家提亲?两家联手,我们家也许会有转机。”郗锦安向父亲建议。
“提亲?你觉得,凭着你现在的秘书丞的职位,虞家那个老狐狸能同意?听说虞家已经答应了刘毅的求亲,丹徒那边就要来送纳采之礼了。”
……
郗锦安沉默着将琉璃杯中的浊酒一饮而尽。郗家在北府军中的势力,已经被刘毅取代,现在,连他心心念念的美人,京都最艳丽的牡丹,都要被刘毅夺去了。
不甘啊,不甘!
郗锦安双手越握越紧,酒杯砰然裂开,一地的琉璃碎片,沾着丝丝血迹。
那位被推开的美婢尖叫一声,赶紧过来查看伤势。
郗锦安双目泛红,一把撕开美婢的衣襟,露出满眼的柔软丰润。
美婢顺势倒在郗锦安的怀中,双手攀上他的后颈,满面潮红。
锦纱帐落,香汗点点……
一声闷吼之后,郗锦安闭上了眼睛。
“如果虞家和刘毅结亲,一个是百年世家,曾经的清贵之首;一个平定过孙恩之乱,又都督三州军事,手握北府兵权。他们联合必将如虎添翼!我们郗家,只怕在军中更是举步维艰了。”
郗锦安猛地睁开眼睛,赤足下榻,铺开了信笺。
对于虞府和虞仆射来说,最近可谓是双喜临门。
一喜,是士族品评一事终于有了结果,陛下竟然下令取消了此次的品评!张侍中的计划落空,虞家也不至于会因为品级降低而颜面扫地了。
二喜,是丹徒的建军将军刘毅送来了纳采的礼物,一行行车队从桃叶渡口而来,绵延数里,浩浩荡荡,连看惯了繁华的京都人士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这给虞府挣足了面子。
只是在纳采这种重要的时刻,褚夫人依然避居在了博望苑,可见她对这桩婚事的抗拒。虞仆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书架中抽出一叠泛黄的纸张交给他唯一的女儿。
“这是?桃花叠浪的地契?”乘月问。
“是的,桃花叠浪从此以后,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什么?!”虞乘月简直不敢相信!桃花叠浪,虞氏一族的立身之本,父亲为什么会把它交给自己?
虞仆射沉声道,“如今朝中局势不安,张氏一族,或许,不仅仅是张氏在觊觎我们的桃花叠浪。那左仆射王昌隆也早就视我为眼中钉,恨不能将虞氏一口吞下。与其让他们得到桃花叠浪,实力壮大,进一步打压我们虞家,还不如交给能护住它的人。你嫁到丹徒以后,自有北府军为依仗,那些人也不敢再动心思了。”
“只是,诸位叔伯们,他们会同意吗?”乘月有些迟疑。
说起乘月的叔伯,虞仆射只能苦笑一声,“你的叔伯们,如果能和我一起撑起虞家,我也不至于将桃花叠浪托付于你了。”
“可.....”乘月还想再说什么。
虞仆射却摇摇头,“乘月,不要推辞,也不要有什么负担。这次的士族品评只是一个开端,未来必定是风波四起,谁又能长久地保有什么呢?虞家如果有朝一日能恢复荣光,那么也不在乎这一个坞堡了。好了,快去前厅吧,建军将军在等着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