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境
作品:《黑暗塔》 皎白的月光从窗格流泻进来。
闻人遇睡觉时从不会把窗户关死。
他总是喜欢留一条缝隙,或是直接打开,令窗外的景象一览无余。清晨时,风卷挟而来的气息会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温柔地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此刻,天地间万籁俱寂。
闻人遇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是的,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梦中,他站在一扇紧闭的木头门前。
木门左右的窗户像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朝他望过来。闻人遇惶惑地移开视线,发现四周的树木都长得异常高大,令人联想到无数张开的畸形手臂,似要将他环抱起来。
这个发现令他悚然一惊。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这扇腐朽的木门上。
推开它。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
他缓缓伸出手,像是受到蛊惑般——去推开它——他的心砰砰直跳,这个过程持续了可怕的几秒钟,简直像永恒一样漫长。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种莫名的恐惧制止了他的动作。
地面忽然荡开一圈圈涟漪,他一脚踏空,跌入了深海。
“哥哥……”
他在一声声幽柔的呼唤中睁开眼。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眩晕的失重的不适。他仰躺在地面上,视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上升,沉入那片倒悬于天、深邃无垠的液态天穹。
“哥哥……来……”
那声音细微悠长,如同一缕不绝的丝线,将他飘散的意识重新拉回身躯。
闻人遇急切地吸气,像是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然后,他感受到了一股荒凉的冷意。海水倒悬,眼前的景象灰暗而沉寂。
“哥哥……”
这一次,他真切地听见了,莫名的,他笃定这声音是在呼唤他。
不过……哥哥?
我可没有什么妹妹啊。
话虽如此,也不能待在原地不动,这个声音实在叫得他心烦意乱,让他无法就这样放着不管。
“反正不过是在做梦罢了,”他想,“那就去看看吧。”
沿途散落着些遗迹的残骸,不似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古夏建筑——那些残破的立柱和雕塑上的黑色霉斑发出微弱的磷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得久了,那些磷光似乎在模仿他呼吸的频率明灭起伏。
他屏住气,无声地远离了这片区域。
不知过去多久,又或者只有片刻。闻人遇发觉自己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许多。时间在这里几乎是停滞的,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正思索着,脚下忽然传来异样柔软的触感。
闻人遇蹲下来,拾起一团柔软的泥状物,它的手感很像小时候玩过的超轻粘土。他好奇地把它捏成各种形状,难得找回了几分童年的乐趣,毕竟他童年的玩具实在不多。
正玩得起劲,手中的波动突然剧烈起来。
黑色粘土的内部蠕动着,“啵”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一只猩红的眼珠滑出来,死死地盯住他。
“啊!”
闻人遇猛地一抖,将手里的东西甩脱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感觉自己跑出足够远,他才刹住脚步。他后怕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能看见自己慌乱下踩出的一片飞扬的尘埃。
“应该没追上来吧……”转回头时,他惊觉不远处蜷伏着一脉岩丘。
岩石表面呈现出独特的暗红色,仿佛还残留着远古火山喷发的余温。
虚空中传来了遥远的铃响,他正待凝神细听,头顶忽然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猛地将他拉到岩丘的背面。
背部狠狠撞在岩壁上。
紧接着,一只宽大冰凉的手掌严实地封住了他的眼睛。低哑的男声紧贴着他耳廓响起:“别说话,不想死就捂住耳朵。”
闻人遇下意识照做。
岩壁掩藏了他们的身影,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如果闻人遇没有被及时拉住,那么他仰头就会看见一具巨大的浮肿的尸体膨胀地挤入视野。
她的发梢拴着锈蚀的铜铃,随着迟缓的游弋发出闷钝的铃响。
等了许久,男人才放下手。
“好了。”
“……那是什么?”
“刚才经过的是被称为「浮肿之女」的生物,她是生活在虚无之海的幻想种之一。她身上响起的铜铃声是溺亡者的呢喃,会立刻将所有目睹她的存在污染成一具肿胀的尸体。”
闻人遇惊魂未定,只是下意识问。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对答如流,只是他的回答实在是晦涩难懂,闻人遇听得茫然又恐惧。
“等等、不好意思,你说的「虚无之海」是什么?”
“就是你头顶这片无垠海水。”
“那幻想种又是什么?”
“啊……你应该是才觉醒吧,什么都不知道。好吧,没关系,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他愉悦地笑起来,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极度热忱。
“「幻想种」是生活在虚无之海的特殊种族,祂们知道许多关于真实梦境的隐秘知识。只是可惜,接近祂们实在太过危险,即使是会长目前也对此束手无策呢……”
他平凡的五官上流露出惋惜:“啊,扯远了。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就在「真实梦境」中,它位于虚无之海下方。刚觉醒的「共生者」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进入真实梦境。不过,这种「灵性链接」是很罕有的,一般人从睡梦中醒来之后就不会再进来了。”
“那怎么样才能醒来?”
闻人遇迫不及待地问,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做梦了,这里面危机四伏。
男人闻言怔了怔,声音莫名低落下来。
“这可是很难得、很珍贵的体验啊……”他喃喃自语道,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作出仔细倾听的神态:“祂在呼唤我了。我该走了。”
“你要走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他神秘一笑,“走吧,我们一起去。”
鉴于梦境世界显露的危险性,闻人遇也只好与他同行,他看上去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两人一路沉默。
闻人遇原本就不擅长聊天,更何况是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在心里默默消化男人先前所透露的内容。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间便落后了两步。
他看着男人瘦削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四肢较一般人更细长些,难以想象他力气竟然这么大,现在他的背部都隐隐作痛。
他到底是什么人?
随着思考的逐渐深入,他灵光一闪,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个关键的盲点。
——不想死就捂住耳朵。
——即使是会长目前也对此束手无策呢。
捂住耳朵才能抵御铃响,实力比他强大的会长也束手无策……可闻人遇分明记得,当时这个男人有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他没被影响呢?
想到某种可能,他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时,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他疑惑地发出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了?一路上都那么沉默。”
“……”
“我明明有很认真在解答你的问题啊。人类对知识的渴求应该永无止境才对……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问问题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到最后,男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锐。
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他飞快在脑海中搜索关键词,必须赶快提出一个问题。
……想到了!
他抬高声音:“因为我在想什么是「污染」!”
“哦,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好问题。”他又恢复了平静,语气甚至有些埋怨,“不清楚的话你应该问我的。你知道的,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是的,麻烦你了。”闻人遇松了口气。
“污染是伟大存在对于凡人的恩赐呀,能够给予我们新生,主要作用于精神层面……”
“哥哥……快来……”
那道呼唤声又响起来,这次隐约带有一点催促的意味。闻人遇心里一惊,他小心观察男人的反应,他仍在滔滔不绝。
他听不见,只有我能听见,闻人遇一瞬间明悟了这点。
“……你没听到吗?祂在呼唤我们了。”
“你没听到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人遇,机械地重复。
闻人遇缓慢地咽了咽口水。
“我、我听到了。”
“真的?”男人咧开嘴巴,好奇地问,“你听到了什么?”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摩擦着僵硬的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咯咯。
咯咯。
咯咯。
他全身的骨头都开始振动——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频率。
这非人的一幕产生极大的压迫感,闻人遇仿佛听见脑中也响起持续不断的咯咯声,将他一直压抑的所有情绪瞬间引爆。
真是够了!
鬼知道他应该听到什么!
这个梦里发生的每件事都莫名其妙!
“我听见她喊哥哥!”
“哥、哥哥?”
男人整个僵住了,他还维持着头颅转过来的奇怪姿势,像一尊骤然定格的雕像。
咔、咔咔——
“满口胡言!你、你竟敢亵渎……你这该死的——你这该死的异端!啊——”
他脊椎骨发出爆裂的脆响,他愤怒地尖啸,背部弓起,身体裂开,长出八对蜘蛛般的步足。
他彻底异化成了一个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