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JIANGXUEYI

作品:《执手破尘

    嘉平二十三年的春,来得迟。


    宫墙内的梨花开得正好,一树树雪白压在朱红的檐角,像是给这沉暮的皇城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洁净。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往来官员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凉如水的金砖地上。


    江雪衣走在宫道上,月白的御史常服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清冷的微光。


    他步履从容,目光平视前方,对两旁或探究或谄媚的视线视若无睹。


    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触到那卷今晨才递到御史台的密函——边缘粗粝,墨迹尚新,带着江南潮湿的霉气。


    “十二年前,西境军饷……”


    只这开头几字,便足以让他的心沉下去。


    “江大人。”


    身侧有人唤他,声音含笑,却透着股子黏腻的殷勤。


    是户部右侍郎李庸,江党门下最会钻营的一条狗。


    江雪衣驻足,转身,颔首。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温润得挑不出错处:“李侍郎。”


    “今日宫宴,陛下特意点了江南新贡的‘雪芽’,说是清冽回甘,最合江大人口味。”李庸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首辅大人嘱咐,宴后请江大人往书房一叙。


    ”


    “有劳侍郎传话。”江雪衣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波无澜,“下官记下了。”


    李庸满意地捋了捋短须,又寒暄两句,方才踱着方步离开。


    江雪衣目送他绛紫官袍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阴影里,才缓缓收回视线。


    父亲要见他。


    无非是那桩旧案。


    他抬步继续向前,月白衣摆拂过地面,不染纤尘。


    可袖中那封密函,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指尖,一路灼进心里。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


    丝竹声靡靡飘荡,舞姬水袖翻飞如云,百官按品阶落座,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陛下尚未驾临,宴席已有了三分醉意。


    江雪衣坐在御史席次,位置不前不后,恰好在殿中光影明暗交界处。


    他面前只摆一盏清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对面那个空了很久的席位上。


    靖安侯,谢长离。


    一个名字,就足以让半朝文武皱眉,又让另半朝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听说侯爷前几日在醉仙楼,一掷千金点了红绡姑娘三日曲?”


    “何止,前儿个还当街纵马,险些撞了陈御史的车驾……”


    “纨绔!真是辱没了忠勇侯的门楣!”


    低语声细碎传来,江雪衣垂眸,抿了口茶。


    茶水温润,顺着喉管滑下,却化不开胸中那点滞涩的凉。


    忠勇侯谢霆,十二年前战死西境,马革裹尸还。


    身后却背上贪墨军饷、通敌叛国的污名,爵位虽未夺,门庭却已冷落成灰。


    独子谢长离袭爵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流连秦楼楚馆,行事荒唐放纵,是这京城里最声名狼藉的纨绔,没有之一。


    “陛下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喏打断思绪。


    百官起身,山呼万岁。


    嘉平帝萧胤被内侍搀扶着坐上御座,年迈的帝王面色蜡黄,眼下浮着青黑,便是厚重的龙袍也掩不住一身衰颓之气。


    他随意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气虚:“众卿平身……今日宫宴,不必拘礼。”


    “谢陛下。”


    众人落座。


    江雪衣抬眼,视线不经意掠过御阶之下——


    那道身影,便是这时闯入眼帘的。


    玄色锦袍,金线绣狰狞的夔纹,宽大的袖口随意挽着,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那人来得迟,步子迈得散漫,像是踩在自家后花园。


    所过之处,官员们或侧身避让,或低头敛目,生生在喧闹的宴席间辟出一条无声的通道。


    谢长离。


    江雪衣第一次这般近地看他。


    与传闻中“面目可憎”的纨绔不同,这人生了副极好的皮相。


    眉飞入鬓,眼尾微挑,薄唇总是噙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眸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墨,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漠然。


    此刻,他正经过江雪衣的席位。


    脚步,倏地停了。


    “江御史。”


    声音不高,却带着种独特的慵懒沙哑,像被酒浸过的砂纸,轻轻磨过耳膜。


    江雪衣起身,执礼:“靖安侯。”


    谢长离没应,只上下打量他。


    目光如有实质,从束得一丝不苟的乌发,到熨帖平整的月白官袍,再到腰间那枚毫无纹饰的素玉——最终,落在他脸上。


    “早闻江大人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果真……”他顿了顿,忽然倾身,靠得极近。


    一股极淡的冷香混着酒气袭来。


    江雪衣身形未动,连眼睫都不曾颤动分毫。


    谢长离却笑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名不虚传。”


    说罢,他直起身,掸了掸本不存在的灰尘,径自走向自己的席位——御阶下首,离天子极近,却也离所有清流远远的位置。


    江雪衣缓缓坐下。


    指尖的茶杯,温度似乎褪去了些。


    宴至中巡,舞乐暂歇。


    嘉平帝斜倚在御座上,昏昏欲睡。


    一旁侍立的淑贵妃——江崇之妹,如今后宫里最得势的女人——柔声提醒:“陛下,该议议江南春汛的拨款了。”


    “哦……对,对。”嘉平帝勉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江南春汛,灾情紧急。户部,银子可筹齐了?”


    户部尚书出列,躬身道:“回陛下,历年积欠,国库吃紧,这五十万两赈灾银……尚缺二十万两的缺口。”


    殿内静了一瞬。


    二十万两。


    不是小数。


    “陛下,”一道温润清越的嗓音响起。


    众人看去,只见江雪衣离席出列,月白的身影在煌煌灯火下,净得像一捧雪。“江南水患,关乎百万生民。臣以为,即便国库吃紧,也当从别处挪借,或加征商税,以解燃眉。”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


    “江大人此言差矣。”立刻有人反驳,是工部侍郎,“加征商税,恐伤及根本。何况去岁边关军饷尚有拖欠,兵部那边……”


    “边关军饷?”一直歪在席间自斟自饮的谢长离,忽然笑了。


    他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视线。


    只见他慢悠悠支起身,玄色衣袖滑落,露出腕上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深色珠子。他晃了晃杯中残酒,眉眼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去岁拨往西境的八十万两军饷,”他顿了顿,抬眼,目光轻飘飘扫过方才说话的工部侍郎,“王侍郎,最后到将士手里的,有多少?”


    王侍郎脸色一白。


    谢长离却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御座,唇角笑意加深,眼底却结着冰:“陛下,臣近日听闻一桩趣事。说西境大营的炊饼,比京城的石头还硬,需用刀斧劈开,方能下咽。臣好奇,这做饼的面粉,莫非掺了砂石?还是说……那买粮的银子,本就是石头变的?”


    “轰——”


    殿内嗡地一声,低语四起。


    西境军饷!十二年前的旧案,是这朝堂上不能提的禁忌!谁不知当年忠勇侯就因“军饷贪墨”被问罪,谢长离此刻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


    江雪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看向御阶之下那个玄色身影。


    谢长离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喉结滚动,侧颈线条利落如刀裁。


    可那双眼,在望向王侍郎时,分明淬着毒。


    “谢侯爷!”王侍郎急声,“此等无稽之谈,怎能拿到御前妄议!西境军饷,户部兵部皆有账可查——”


    “账?”谢长离轻笑,指尖一松,白玉酒杯“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裂成数瓣。


    碎片飞溅。


    他看也不看,只盯着王侍郎,一字一句:“王大人说的是哪本账?明账,还是暗账?真账,还是……死人账?”


    死寂。


    连丝竹声都停了。


    嘉平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淑贵妃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陛下,谢侯爷吃醉了酒,言语无状,不如让他先回去歇息……”


    “臣没醉。”谢长离打断她,忽然站起身。


    玄色身影在殿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踱步,慢慢走到江雪衣身侧,停下。


    距离很近。


    近到江雪衣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香下,极淡的、仿佛铁锈般的血腥气。


    “江御史,”谢长离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竟带了几分天真的疑惑,“你说,这朝廷的银子,怎么总会不翼而飞呢?赈灾的银子不见,军饷的银子……也不见。”


    他凑近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江雪衣耳廓。


    “莫非这宫里……有鬼?”


    “……”


    江雪衣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谢长离眼底那点玩世不恭的轻佻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而寒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幽幽燃烧,冰冷,却炽烈。


    江雪衣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微微弯唇。


    “侯爷说笑了。”他声音平稳,一如往常,“银子不会不翼而飞,只会流向该去、或不该去的地方。至于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回谢长离脸上。


    “人心若有鬼,比宫里的鬼,可怕多了。”


    谢长离眉梢微挑。


    旋即,他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竟有几分癫狂的意味。


    “好!说得好!”他抚掌,目光却牢牢锁着江雪衣,“江大人不愧是我朝清流砥柱,见识不凡。本侯……受教了。”


    说罢,他竟不再纠缠,转身,晃晃悠悠走回自己的席位,重新拎起酒壶,仰头痛饮。


    仿佛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一时兴起的醉语。


    嘉平帝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挥挥手:“罢了……赈灾银两,着户部与江南总督再议。今日宴饮,到此为止吧。


    ”


    “臣等告退——”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起身。


    江雪衣随着人流走出麟德殿。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的寒意,卷走了殿内浑浊的酒气和熏香。


    他走得很慢。


    指尖那封密函,似乎更烫了。


    “江大人。”


    那道慵懒沙哑的嗓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江雪衣脚步未停。


    玄色的身影却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谢长离身上酒气更重了些,眼眸在宫灯映照下,亮得惊人。


    “夜深露重,江大人独行,不怕么?”他笑着问,语调轻佻。


    “皇城禁内,有何可怕。”江雪衣目视前方,语气疏淡。


    “皇城禁内……”谢长离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低笑,“是啊,禁内。可有些东西,越是禁着,越是藏不住。”


    他侧过头,目光像带着钩子,掠过江雪衣清隽的侧脸。


    “比如,人心里的鬼。”


    江雪衣终于停下脚步。


    宫道漫长,两侧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处。


    他转身,正视谢长离。


    “侯爷究竟想说什么?”


    谢长离也停下来,歪头看他。


    玄色锦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


    他忽然伸手,指尖极快地在江雪衣官袍袖口拂过——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一小片方才殿内摔碎的玉杯屑。


    “江大人官袍染尘了。”他捻着那点碎屑,指尖在宫灯下泛着冷白的光,“这般洁净无瑕的人,何必沾这些污秽事?”


    他凑近,压低声,带着酒意的呼吸拂在江雪衣耳畔:


    “西境的沙子,江南的水,还有这宫里的鬼……搅在一起,可是会死人的。”


    江雪衣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查军饷案。


    甚至可能……知道自己手中那封密函。


    “下官愚钝,不知侯爷何意。”江雪衣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神色平静无波,“若侯爷无他事,下官告辞。”


    谢长离也不拦,只看着他,眼底笑意渐深,那深处却一片冰凉。


    “江大人,”他在江雪衣转身时,轻轻开口,“你身上这月色,好看是好看,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想弄脏。”


    江雪衣背影微微一滞。


    他没有回头,迈步走入更深的夜色。


    月白官袍在昏黄宫灯下,渐渐模糊成一道清冷的影子。


    谢长离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消失。


    脸上轻佻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眼底的醉意,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和墨黑深处,那簇幽暗燃烧的火。


    他摊开掌心。


    那片从江雪衣袖口取下的碎玉屑,静静躺着。


    指尖一碾,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江雪衣……”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味一杯极烈、极苦,却又带着回甘的酒。


    “我们,来日方长。”


    回到御史府时,已近子时。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


    江雪衣屏退下人,独自坐在案前,许久未动。


    袖中那封密函已被取出,摊在桌上。江南潮湿的霉气在室内弥漫,混合着墨迹的苦涩。


    “十二年前,西境军饷贪墨案,账目有异。经手之人王崇山,时任兵部侍郎,现于京郊别庄荣养。其侄王德禄,现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


    字迹潦草,显是仓促写成。但信息,却足够致命。


    王崇山。


    当年军饷案的关键证人之一,在忠勇侯问罪后迅速“病逝”。


    其侄王德禄,却是父亲江崇的门生,如今在沈清秋手下任职。


    沈清秋……谢长离的心腹副将。


    江雪衣闭上眼。


    父亲傍晚让李庸传话,要他宴后去书房。


    此刻想来,绝非仅仅为了江南赈灾银。


    他在警告自己。


    或者说,试探。


    而谢长离……


    宫道上那句“西境的沙子,江南的水,宫里的鬼”,绝不是醉话。


    他在暗示什么?他知道多少?他今日在殿上故意提及军饷旧案,是真的酒后失言,还是……有意为之?


    这个靖安侯,绝不像表面那般荒唐。


    “公子。”


    轻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江雪衣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敛得干干净净:“进来。”


    门被推开,苏月见端着茶盘走入。她一身素青衣裙,面容清秀,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边,她垂首道:“夜深了,公子该歇息了。”


    “不急。”江雪衣端起茶,抿了一口,是熟悉的雪芽,清香微苦,“今日宫宴,你可听到了什么?”


    苏月见是他从江南带回的侍女,亦是他的暗卫,耳目聪敏胜过常人。


    “席间议论,多关于谢侯爷。”苏月见声音平稳,“说他前日纵马惊了陈御史车驾,昨日在醉仙楼为红绡姑娘一掷千金,今日宫宴又……言语冲撞陛下。皆道他荒唐愈甚。”


    “还有呢?”


    “陛下离席后,淑贵妃曾召谢侯爷近前说话。但距离太远,奴婢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安分’、‘你父亲’等词。谢侯爷……似乎笑了声,便告辞了。”


    江雪衣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淑贵妃是父亲胞妹,召见谢长离,是替父亲传话?还是……另有所图?


    “王德禄那边,近日有何异动?”


    “仍如往常,并无特别。只是三日前,他曾独自去过京郊一处庄子,停留了半个时辰。那庄子……是王崇山当年养病之所。”


    江雪衣目光一凝。


    “庄子现在何人手中?”


    “空置多年,地契……在谢侯爷名下。”


    书房内,烛火噼啪轻响。


    江雪衣放下茶盏,指尖沾了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木案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谢。


    墨迹淋漓,映着跳跃的烛光,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谢长离。靖安侯。十二年前军饷案遗孤。


    今日殿上故作疯癫,语带机锋。京郊藏着关键证人旧宅。


    父亲与淑贵妃似有忌惮。


    这一切,是巧合?


    还是……一张早已张开的网?


    而他,江雪衣,清流标杆,御史中丞,首辅江崇之子——是恰巧撞入网中的飞蛾,还是……有人早就为他选好了位置?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窗棂咯咯轻响。


    江雪衣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城的方向,灯火已渐次熄灭,唯有天际一弯残月,冷冷清清地挂着,洒下遍地寒霜。


    他想起谢长离最后那句话。


    “你身上这月色,好看是好看,只是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想弄脏。”


    江雪衣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


    弄脏?


    他低头,看向自己月白的袖口。那里方才被谢长离拂过,此刻空空如也,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可他总觉得,那里沾染了什么东西。


    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一点属于黑夜的、危险的气息。


    “月见。”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查谢长离。十二年前军饷案后,他离京那三年,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有,”他顿了顿,“他回京这五年,所有看似荒唐的行径,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要知道。”


    “是。”


    苏月见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江雪衣拿起那封密函,就着烛火,看着边缘焦黑的纸张一点点卷曲,化作灰烬。


    火光在他清冷的眸中跳动,映出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色。


    谢长离。


    你若真是那蛰伏的毒蛇,我便做那捕蛇人。


    你若真是那……破局的刀。


    我便执刀,斩尽这世间尘嚣。


    窗外,残月隐入云层。


    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