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的姿态(15)
作品:《漂亮朋友》 出乎我的意料,跟卓越说我可能要在工作日住到周矩家,她竟然只是点头说好。作为一个习惯居安思危的人,我开始想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段时间后才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我还是安心太早了,事情还有反转。
六月的时候卓越毕业了,一到毕业季学校里就会随机刷新穿着学士服的人,前两年看到的时候我心里都有一种微弱的惊奇,那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情,明明看见了明明知道再过个一年两年自己也会是那个样子,却无法想象,却觉得那很遥远。
直到看到卓越穿着学士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感觉自己触摸到了这个事件,我才能知道原来毕业是这个样子。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毕业生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候跑到草坪上拍照,我站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腰,我的脸挤着她的脸,她默默跟我角力,拍出来憋着一口气的样子,脸颊鼓鼓的。可爱死了。
毕业晚会我们乐队有演出,演出那天卓越爸妈也来了,卓越的爸爸就像是潦草版卓越,五官只是比她粗犷一点,由于戴眼镜而且似乎度数有点高,眼睛比她小,但是父女两人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妈妈保养得很好,长得像外向的杨乃文——看起来卓越的大眼睛和高鼻梁来自妈妈的优秀基因。两个人一直笑眯眯的,卓越在中间怯生生的样子真像是他俩养的一只小猫。
她跟他们介绍我的时候紧张得郑重无比,绷着一张脸说:“爸爸,妈妈,这是小白,我最喜欢的……好朋友。”攥着我的手捏得紧紧的。我感觉场上三个人都在憋笑。
“喔,小白,你好。”
趁卓越不在我和她爸妈还聊了下天,她妈妈说:“我们囡囡呀从小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抱着不撒手了。”
是的我看过照片,卓越三岁的时候抱着大大的玩偶,七岁的时候抱着大大的吉他,十岁的时候抱着大大的狗狗,总是抱得紧紧的,小小的脸被挡了差不多一半,但眼神十分坚定,天生向下的嘴角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好像谁要跟她抢她就会炸毛那样。看看照片又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心想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等比例长大的?被她可爱到整颗心飘飘然浮升到大脑之上,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也好乖,随便抱的。
这回我们表演的是草莓救星的《太阳系》,背后的大荧幕播放由同学投稿的点子、宣传部整合拍摄的视频,内容大概是在T大度过的平凡的一天。无聊的话语、幼稚的把戏、伤心的眼泪……一张张陌生但洋溢着幸福的脸让人感慨,生活不就是这样生命鲜活的样子。
几米说过:世界最棒的事,就是每天醒来都有崭新的一天,完全免费,永不断货。我想那时的我们都怀着同样的对明天的憧憬,就像海浪一样永远有力量翻涌,也最早看见每一天的朝阳。
虚假的温馨之后,学校就要开始赶走毕业生了,公告截止六月二十号之前要全部搬离。卓越九月份才入学J大,她家在苏淮,却没有回去。她跟我说暑假她要留在S市教一个小孩弹钢琴,在世纪大道附近。她租了房子。
“小白,你跟我住好不好?”
她柔软轻盈的身体不讲道理地埋在我身上,如果这是美人计那我毫无招架之力。我红着一张脸说好,可是房租我们要一半一半。她皱起眉有点不满意。我说那我不去了。她最后只得同意。
那算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跟别人同居过日子,跟周矩属于是借住,她常常不在家,所以不算。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幸福到心悸,觉得这一切好到不真实。最幸福的时候是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仔仔细细地逛完每一个角落,挑选性价比最高的必需品;最幸福的时候是傍晚两个人挨着窗户看见天空姹紫嫣红一片,开满了火烧云;最幸福的时候是周末恰逢台风天,外面倾盆大雨,两个人在家里一起学着做菜,缓慢地度过一天;最幸福的时候是晚饭过后她兴致勃勃地抱着吉他给我展示新扒的曲子,哒哒哒哒、一二三四,小孩一样快乐;最幸福的时候是她突然亲我一口,然后背着手瞧我,什么也不说但是分明是在强买强卖要我等价交换……有太多太多回忆了,已经忘记自己遗忘多少,忘记自己记得几多。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夏天还没结束,气温仍然居高不下,没有空调真是要死了,刚拎着东西从外面回来,我俩奄奄一息地瘫在沙发上,差不多活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随口问卓越,我们大概什么时候退租。她很诧异,说为什么要退租。
“不是要开学了吗?”
“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要到闵行去?”
她顿了一下才回答:“但是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近,有个地方落脚不是很好吗?也方便我们在一起。”语气仍然平静。
“这离你太远了,租在这里很浪费。”
她立刻说:“我出钱。”
“不,不是钱的问题。”我赶忙摆摆手,“你不想我太辛苦,我也不想你为我这样奔波,而且你的钱也是自己赚的,不容易,不要这样花。”
“我的钱是我自己赚的,那我想怎么花难道不应该是我的自由吗?”
嗯,她生气了。
“是,但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商量,是不是?”我把她拉到我怀里,给她顺毛。
“我的想法就是不要退租,我要有跟你独处的空间。”
“我们可以租到中间一点的地方呀,那样离你近一点,你过来方便,也没那么贵。”
她思考片刻,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主要是你在住,这里的位置就很好了。”
政治课本上说平均主义无法实现诚不我欺,相互妥协在此好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说着说着气氛又降到冰点,谁也不能说服谁,冷战就这样开始了。
当然了都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还能冷战多久呢?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人晚上睡觉偷偷掉小珍珠被我发现了。
她非常非常委屈:“你怎么可以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
很好,很不讲道理,已经开始四舍五入、过五加一百了,哪里来的一整天?明明不超过十二个小时。我感到好笑,去厕所拿了毛巾帮她擦眼泪。
哭花的脸被擦干净后她睁着红红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睛,对我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想你不要那么辛苦。”
好了,她能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想跟我在一起,不过是想我不要那么辛苦。就按她说的做又能怎么样呢?看她哭成这样,我真该死。
续租的事她办好了,我本以为生活就这么平静下去,没想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九月初的某一天,前一天刚下了雨,那天也没什么太阳,一直在刮风,难得天气没那么炎热,我俩决定出去玩。
我想起了我那台相机,灵机一动打算给卓越拍些照片,结果到了餐厅把成品给她检查的时候就出事了。她翻到相册前面,全是我跟周矩互拍的照片。
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她表情越来越不好了。她快速地拨动圆盘,相册像是无底洞一样翻不完,我紧张地想拿过相机,她把相机收到另一边,淡淡说道:“怎么?我不能看吗?”
我讪讪地说:“可以……当然可以。”
她继续翻照片,速度忽然慢下来。我瞥了一眼,放下心来,终于翻到头了——那是在港岛时给周矩拍的第一张照片,盛装打扮的周矩,盛装打扮撑着脸满心欢喜望着我的周矩,盛装打扮撑着脸满心欢喜望着我的,漂亮的周矩。
她垂着眼看了很久很久,睫毛颤动的投影犹如一双手再次扰乱我本就一团乱麻的心。
下一张就是周矩给我拍的我打电话的照片,正常的一张,反应过来被拍的惊讶表情一张,翻白眼又一张……
“这时候你在给谁打电话?是我吗?”
我硬着头皮说:“是。”
“你们拍了很多。”
“嗯。”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跟她在一起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
我刚想说话,她又继续说:
“看起来,你跟她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开心。”
“小白,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该退出?”
她终于放下相机,抬起头看着我,眼眶又变得红红的了。
我的天呐!怎么一下子输出了这么多?!我慌乱地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没躲开,以悲伤的眼睛凝视着我。
“是你自己没意识到,你跟她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联结,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和跟所有其他人在一起的样子都不一样。”她一顿,眼泪掉了,“可能我和你的相遇本来就是个错误,我本来是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的。”
我被雷得里焦外嫩,我舌头打结嗓子冒烟,“你你你……你听我说。”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我。
“我喜欢的人是你,跟周矩出去玩没有跟你说是因为你听到她总是不开心,可是你不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有没有偷偷难过我不知道,我不想你难过,就没再跟你说。如果你觉得告诉你会更好一点我以后都告诉你。可是你要知道,周矩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很契合这不假,但是,我们只是好朋友,我发誓,我对周矩绝对、绝对,绝对没有那种想法。”
难怪人家说誓言就是打了折的废话,你急忙地说出自己从来都确信的东西,可是确信却未必永久,也不一定真的牢固,有些事到头来会全部倒塌,就像这个日新月异的大城市,同一条街上的商铺可以换了又换,人人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这一切都没有一个固定的锚点,过个十年八年已经是到乡翻似烂柯人。说到底,有时候你并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了解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