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的姿态(13)
作品:《漂亮朋友》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或者是类似的表达。这些话就像真理一样,发现之前你不觉得,某天突然听到,往后恐怕都只会这样认同。有时候人们说文艺作品有毒,大概就是如此。
这句话出自刘以鬯的《酒徒》。汪蓦径非常喜欢刘以鬯。我跟周矩因为好奇,看完了刘的三部曲,里面的人物很多都能在汪蓦径的电影里找到对应,比如《对倒》里面马路上那个现在是四十岁已经和二十年前的她不一样了的女人,不就是《CHUNGKING EXPRESS》里的林青霞?
“洗衣板,如果我有多一张飞机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啊?”
“神经啊你,为什么会多一张飞机票?”
“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啊。”
周矩撑着脸对我说。另一只手的手指跨过太平洋朝桌子对面的我伸出魔爪,我握住让她不要乱动,好一番纠结,她左摇右晃地撒娇。最后我还是决定舍命陪君子,跟她一起飞到港岛陪她参加颁奖典礼。
我跟卓越说了这件事,她才知道原来我的那个漂亮朋友是电影明星。
“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不是没问吗?我以为你知道呀。”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竟然不知道,看来到时候我要跟周矩说一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她本人很漂亮吧?”
“是很漂亮。”
“可惜演的电影没一部能在大陆上映的,不然我肯定请你去看了。”
她转过头来问我:“你要去多久,下周不是还要去上班?”
“27号,星期六颁奖,不过我周四周五不是没课吗?估计就早点过去然后待一个周末,星期天晚上就回来。”
“四天。”
“对。”
她突然看着我不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问她:“怎么了?”
“没事。周四什么时候过去?我送你。”
“不用啦,太早了,八点半就飞,七点半肯定得到,那六点半就得出发,六点就得起床。你就好好睡觉吧,不要起那么早了,送来送去到时候还要回来一趟地铁又得一小时。”
她听了我说的话,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什么,估计还是不想答应我,过了一会才勉强地说:“哦。”
“是不是不开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强忍着害羞摸了摸她的脸,虽然不说但是低着头自己气鼓鼓的样子。好可爱。
“你要快点回来。”她抓住我的食指。
“我会的,我每天给你打电话,你可以趁我不在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我当然会回来呀,你在想什么?”
她抬头,很委屈地看着我然后把脸埋在我的肩上蹭了蹭,闷闷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黏人?”
“瞎说什么,我巴不得你黏我。”
“我不知道,我就是很害怕,看不见你我就觉得有很多种不好的事情等着要发生。”
“比如说?”
她抬头看着我,眨眨眼睛,说道:“我还是不要说了。”
“好吧,那我等你愿意跟我说。我随时等你。”
她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确认我说的有几分真心,黑色的眼睛水润润的,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哎哟。我在想,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呢?为什么会对一次简单的、仅仅四天的分离也会那么焦虑?要怎样才能让她知道我不会和他们一样?
那天在离开琴房之前,我问,我可以亲你吗?她双手抓着我的衣襟,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
二零零四年三月二十日,天气阴,湿度87%,由这一天开始,世界昼夜平分,太阳直射点从赤道转向北回归线。夜里下了雨,我始终记得那种湿润的感觉。
——
“你跟木村拓哉有吻戏吗?”
“没有。”
“跟王菲呢?”
“那更不可能有了好吗。”
“天呐,那太可惜了。”
飞机上,周矩白我一眼。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眯起眼睛揪着我问:“你该不会开荤了吧?”
“什么开荤,当然没有啊!我这么保守一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呵呵,我说的是亲嘴,不是上床。”
“哦。”我尴尬地抽出座椅后收纳袋里的杂志开始阅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你才谈了几个月就亲嘴了?”
“那个,其实是亲了才谈的。”
“你——恶心!你别跟我说话了!”
她抱着手臂撇过头去看窗外,又很快放下,转过来冷冰冰地问我要她的眼罩。我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她,她接过之后戴上,又再抱着手臂撇过头去“看”窗外。
除了感到有点好笑之外我还莫名有点心虚,我知道她其实也是比较保守的人,绝对不可能在确认关系之前就有这样的亲密接触。但是这也不能怪我吧?我以前也觉得我不会,但是真的到面前的时候,怎么抗拒得了嘛!
她说完之后也真的不理我欸,直到下飞机前才跟我说话,让我戴口罩。
“等下估计会有很多狗仔,他们知道我的行程,你要跟着我,走快点。”
“哦,那你还生我气吗?”
她愣了一下,随后冷哼一声:“我生什么气呢?我没生气,我只是不想和某些见色忘义的人讲话罢了。”
我哪有见色忘义!但是我不敢说话,因为我行为上确实是鬼迷心窍了,我不再冰清玉洁了!
下了飞机后果然一堆长枪短炮正在等着我们,她戴着墨镜走得飞快,刚染的棕黄色的长发因此飘飘然,露出瘦削的下颚。
我边提着她的包边想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好帅呀。后来我还买了好几份不同报社那天的报纸,没有看到花痴的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安心欣赏她的靓照。
她那天穿搭很简单,一件低领贴身黑色针织衫,低腰喇叭牛仔裤配一双棕色尖头高跟鞋,整个人高挑纤细,气场全开,与出镜的其他普通人显得不像是一个物种。
周矩就是这样,总是能把简单的单品搭配得让人眼前一亮,到十几年后人们开始怀念千禧年,她的穿搭在互联网上被转载一次又一次,历久弥新,我看也是将要永垂不朽了。评论说感觉女神一走过来扑面而来的都是香气,这次我真的在现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确实如此。
走出机场穿着一身白色礼服的司机和一辆劳斯莱斯已经在外面等我们,我看到直接傻掉了,我看看周矩,周矩看看我,我疯狂地眨眼:卧槽,这也太夸张了吧。她点点头,然后把我推了进去。
虽然车上有隔板,跟司机讲话还要开麦克风,但我在车上还是一个屁也不敢放,坐如针毡地掏出手机给她发短信。
「卧槽,这是劳斯莱斯吗?」
「是吧,品牌方安排的。」
「什么品牌方?」
「就一个珠宝首饰品牌,到时候我得戴他们提供的首饰」
「爱马仕香奈儿古驰迪奥普拉达?」
「都不是」
「XD那你不用说了我应该不知道了」
妈的,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场面……由于太惶恐,我后来已经忘记坐在劳斯莱斯上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等到了才发现原来入住的酒店是The?? Peninsula——半岛酒店,港岛最豪华的酒店之一。门前停着一排黑色的Rolls??Royce Phantom(本土鳖是后来才知道的),大堂是高高的穹顶,挂着一簇簇犹如宝石团成的巴洛克风格吊灯,阳光透过天窗洒在大理石地面,金色的光晕在我们脚边微微晃动。
房间在二十一楼,门一推开,映入眼帘的就是大落地窗,柔软奶油色的织物窗帘里面还有一层白色丝质帘,旁边架着一台望远镜。落地窗之外就是维港——尖沙咀钟楼、星光大道改造后的霓虹、码头边星际灯光秀正在预热。
没有旁人了我才终于敢大声发出一声慨叹。
我躺在大大的床上大喊大叫:“周矩,我爱你。”
周矩在一旁收拾她的行李,都没抬头看我一眼:“神经病。”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要一起来港岛,住的酒店要看见维港。”
“不要讲得好像过去了多少年一样好吗?不就高中的事情。”
我掐着手指数:“那也有……差不多五六年了呀,我都快大四了。”
此时周矩走到床边,要递给我一个东西,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让我有点睁不开眼,只看见她一个轮廓。
“喏,给你。”
“什么?”
我坐起来才看清是一台索尼的数码相机。
“我不仅记得你说想来香港,我还记得你说想买一台相机呢。东西先给你,生日快乐到时候再跟你说。”
她扬着脑袋,一副等着被夸的模样。
“卧槽,我说过吗?”
“不然呢?”
跟周矩说的话太多,我都忘记了哪些说过哪些没说过了,汗。当然我还是感动得不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以“周矩我爱你”结尾。
接下来的两天就是在陪周矩不断的做造型、试妆、拍摄,到了晚上我们坐着叮叮车随便去任何地方,在不认识的地方下车乱逛,直到很晚才打车回去。我买了不少大陆买不到的书和CD,打算回去送给卓越。这都是我以前想做的事情。
「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我记得,她也没忘。
到了27号当天,很早就要起来,媛媛四点钟就准时敲门,我刚想起床,周矩就把我按了回去,长长的头发划过我的脸,感觉痒痒的。
“你乖乖待在这里,继续睡,睡醒了再打电话给我。”
等到我醒了的时候她已经盛装打扮完毕重又出现在房间里,刚醒头脑还很混沌,直到多年后我也还是觉得那一刻像是做梦一样。
她那天穿的是一袭定制的偏冷调的香槟金礼服,礼服前襟以细密的珠片和银丝线绣成极简花纹,从远处看只是低调的反光,近看才发现那是攀附在胸前的一枝花,细细一笔一线,顺着腰身一路蜿蜒流畅地落到裙摆;上身是贴身的廓形剪裁,露出她平直的肩线;项链是一条钻石编织的丝绸带,细细贴在她锁骨上,中心坠着一颗梨形黄钻,光影路过,会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耳垂挂着两枚镂空藤蔓式水滴型钻石,微微摆动时泛出浅白的冷光;细细的手腕上只戴了一只嵌了整圈白钻的细手镯;头发盘了个低髻,只用了一根黑玉簪别住发尾,额前碎发没用定型,低头时轻轻落下几缕,自然随性又很漂亮;颈部弧线极优美。
说实话这么多钻搭身上真的很张扬,但是她那种看起来不在意任何事情的气质完全压住了,有一种Old Money的松弛感,这就显得整套珠宝搭配极度冷静克制,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难怪要找她代言呢。
她走过来轻轻坐在床边,挑起眉看已经被美呆的我。
跟繁复的装扮相比她的妆容倒是简单,没有做浓烈的修容,底妆也很轻薄,只是眼部用了细闪,画了眼线。想到有导演说她怎么拍就怎么好看,光线好像会特别优待她似的,淡妆浓抹总相宜。
“我美吗?”
“美。”
“你女朋友刚才打电话过来我帮你接了。”
“哦……她说什么?”
“她叫你等下回电话。”
“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啊?!”
我立刻跳起来,冲去浴室洗漱。
“好啦,我骗你的,我叫了Room Service,洗漱好先吃早餐,不急。”
她扒着门探头,笑得很开心。我从镜子里看她,给她翻了个白眼,但是说实话对着那张脸是没办法生起气来。
洗漱好之后我给卓越回了电话,一拨打立刻被接通。
“怎么啦?是不是想我了?”
“嗯,外面下了雨,我做了梦,梦到你。”
我一下变得很开心,整个人都甜滋滋的,叽里呱啦跟她讲了好久,周矩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玩着相机,偶尔拍拍我,我瞪她,根本也不管用。直到媛媛来叫,才跟她讲要挂了,她说等回来再给她打电话,我说好。
周矩给我看她拍的照片,很得意:“怎么样,我感觉都可以直接出写真了。”
“还不是因为三要素拉满了。”
“哪三要素?”
“脸脸脸。”
“滚,不要脸。”
本来以为她给我拍的黑历史想抢过来删掉,不过看了确实拍得挺好的,就留着了。
到了会场周矩得去走红毯,我呢就负责在后台帮她看包,通过监视器看直播,早上的活动结束后就等着晚会了,不过到晚会我还是坐在那。坐了一天真挺困的,直到要颁发最佳女主角我才精神抖擞。
镜头对准嘉玲和华仔。
嘉玲笑道:“我好想同你一齐拍戏,因为同你演对手戏嘅女演员都好有机会拿最佳女主角。”
华仔耸耸肩:“我都好想做你男朋友,做咗你男朋友成日拿影帝。”
台下笑声一片。
“得啦,嚟睇吓今次最佳女主角名单。”
大屏幕上依次播放了五个入选名单的女主角的表演片段,最后停在周矩那里,电影里骄傲的她不得不低下姿态的时候也那么要强,倔强的样子永远留在影史上,永远漂亮。
华仔还不忘调侃:“你睇啦,做你男朋友嘅女朋友都係好有机会拿最佳女主角嘅嘛。”
镜头聚焦到周矩身上,她笑得开心。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快速而不失优雅地走上台,站定在台中央,微微俯首,接过奖杯。
“谢谢,多谢汪导演给我这么大的创作空间,让我完成了一个很难完成的角色。我很想说这次共同提名的四位演员,我都很欣赏你们的工作,很荣幸今晚能跟大家在一起……感谢梁先生,跟他演戏他教会我很多,感谢所有工作人员,谢谢,一直在背后支持我的人。谢谢。”
她对着镜头,笑了一下。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知道她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那一刻我好为她感到骄傲,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开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把你看得那么重要,难道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后来我再想起仍然觉得当时幸福,只是不会再有了。于是记忆变成雨滴,打湿了裤脚,风吹过来一阵凉飕飕的感觉,不免感到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