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夺色

    噩耗传来的时候,方伯砚正用一只黛笔细细整顿他的眉形。


    前日与人小酌,席间有人说他这眉过于精细婉转,颇似女子,他面上不显,心里对那股刻意针对的嫉妒耿耿于怀。


    歇在家里摆弄两日,他心思灵巧,创出个介于远山眉和柳叶眉之间的新形状,不阴不阳,配上毫无瑕疵的脸,堪称完美。


    有些人暗嘲他靠脸交游,那又如何?老天爷赏他的好物,不用白不用,好过那十年寒窗苦读考上个举人都疯一场的苦命人。


    拥有这么一张精致完美的脸,搭上即将承袭的勤裕伯爵位,这一生足矣。


    他是深受老天爷宠溺的天之骄子。


    遗憾的是,他那明媒正娶的妻子......


    “大爷!大爷不好啦!大夫人掉水塘里去了!”他的长随风风火火闯进来。


    他手一抖,把眉笔一丢,转头厉声道:“去捞啊!指着我去捞尸?”


    “在捞呢,怕是不成了,大爷过去看看吧?”年长的长随惊惶失措,黑红脸盘汗津津的。


    方伯砚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这才把身子立起来,正经问了一句:“不成了?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那院里水塘浅着呢。”


    “不知,当时她身边没人,帛儿在厢屋里做针线,扫院子的刘妈看到池塘里浮上来一个肿身子,就叫起来了。”长随揣度了一下,“要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伯砚抬脚往外走,听到后头一句,回头狠狠瞪他:“把你的揣测烂到肚子里去!蠢货!”


    新婚才一年,人在他府上死了,岳家要扯皮的,如今死无对证,失足落水才是最好的说辞。


    匆匆赶去西院,小池塘边上摊着一具人体,水淋淋的,被一层浅色衣裙裹住大半。


    露在外面的皮肤诸如面皮、脖颈、手腕被池水泡得惨白起皱,人看着更丑了。


    “去叫丧铺过来收敛,速速发丧。”老伯爷方长庚倚着一个壮仆重重喘气,面色潮红,积年哮症随时等着发作。


    老伯爷和世子都在,还有十几个仆妇围着,所有人默认这具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的身体已无生机。


    就像一段被一斧子劈下的树枝,等着干枯,再也接不回去了。


    方伯砚对着这躯体弯腰干呕起来,面目狰狞,喉咙里“咯咯”作响。


    去请丧铺的小厮才出院门,众目睽睽之下,地上的女子眼皮轻轻一抽,又一抽。


    再一抽。


    方伯砚眼尖,一眼瞟到了:“啊?”掐着细细的喉管呕得更凶狠。


    女子紧闭的眼乍然一睁,眼皮撑到最大,露出圆溜溜的一对眼珠,并无懵然之意,甚至还带了点莫名其妙的喜色。


    众人唬得仰倒,惊叫连连。


    “啊啊啊!”“哦哦哦!“哎呀哎呀!”“活...活啦!”


    殷闻钰眼珠转了转,很好,真的活了!


    一眼瞅见离自己最近的人,金线团云宽袖袍,头顶玉冠上镶着金片,侧边簪一朵深红珠花,脸上被脂粉糊得看不清本色,嘴唇像吃了辣椒。


    依稀是个男的。


    弯着腰白着脸与她惊惧对视。


    殷闻钰嘴唇张开,轻轻吐出两个字:“伪娘!”


    她来到这世间,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起了莫名其妙的敌意。


    方伯砚听不懂,他急急忙忙,因为身侧的老父亲哮症发作加惊吓,直挺挺晕过去了。


    殷闻钰在浴桶里待了片刻,换了干净衣裳,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府医来看过,说是无大碍,调养即可,开了防风寒的药方,帛儿在小厨房里煎药。


    陪嫁带来两个丫鬟帛儿和拂雪,拂雪半年前病故,剩得一个老实巴交的帛儿在身前伺候,伯府拨给她的丫鬟婆子被她留在外院。


    帛儿梳着一对垂髫,年约十五六岁,薄薄的一片身子,掀开帘子进来,把一碗药仔细吹温,端到跟前来,一双眼湿漉漉的甚是可怜。


    殷闻钰接过来一口气干了,舌头转一圈舔掉嘴唇上的药渣,犹嫌不足,把碗底也舔了,十分惜命的样子。


    帛儿看着她发呆,殷闻钰冲她笑笑,打招呼:“吃了吗?”


    帛儿一惊:“啊?吃了米糕和菜包子。”


    殷闻钰安抚:“不要一惊一乍的,你就说吃了就行,我没别的意思。”


    想了想,她又冲可怜的小丫鬟笑笑:“接下来我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你担待些,不要怕。”


    帛儿似懂非懂地点头,收拾药碗出去。


    方伯砚进来,他才安顿好病衰的老父,脸色差得很,进门看到把老父吓得半死再把府里折腾得鸡飞狗叫的祸首好端端半躺在床上,神色怡然,嘴里嚼着八珍阁的小甜点,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他气得灵魂出窍,破口大骂:“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你是不是有病?怎么不干脆死了干净?昨日对我发个猛力愿,要让我身败名裂,就这?你快活了?”


    殷闻钰恍若未闻:“吃了么?”随着没什么诚意的问候,她朝他脸上丢了一块软粑。


    正中面门。


    他没吃到,粑粑在他嘴角一撞就掉下去。


    他吃惊地摸脸,低头看脚下的粑粑,震惊不已的眼再度对上女子。


    他妻子回魂,人越发糙了。


    妆容损了,方伯砚伸出哆嗦的手指:“殷闻钰!你......”


    “我魂魄方回,尚有缺损,请多担待,待我修补好了再同你计较。”


    方伯砚收回手指,心中惊疑,这女子比先前还不守规矩,不管怎样,先回去补妆。


    殷闻钰接着吃喝。


    刚睁开眼,面对一圈人的恶意和冷漠,她想这辈子潦草过完算了。


    这个世界大概不会有好人,有也不会对她好。


    她身子虚得很,要大补,便吩咐管家去府库里掏人参,一根就够了,管家支支吾吾说库存不多,要用的话得请示当家人。


    殷闻钰一声冷笑,自己去库房翻了一圈,拿回一支修长多须的上品野参,外加两支中品参。


    三皇子府,内侍金钵向主子禀告:“殷二娘死了。”


    赵奉凌十九岁了,成年皇子里独他一个光身,拒了几次亲,看亲也只去了一场,喝了一口茶就拔脚,对贵女们兴致缺缺。


    唯独对殷二娘多看了几眼,金钵便留了心,时不时拿殷二娘的消息来禀告,赵奉凌不耐烦,训了他几回,但这一次不一样:人死了。


    赵奉凌穿一领浅色大袖常服,看两只鸟儿在一个笼子里互啄,闻言抬眼:“哦,终于死了。”再不吭声,兴致缺缺地丢下逗鸟棒。


    殷二娘嫁人后,一年里出过三次府,赵奉凌见过两次,每一次都是一脸郁气罩着面目,人安静本分。


    最后一次见面,赵奉凌回府评价:“她离死不远了。”


    金钵又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急切:“抢过来抢过来!”


    赵奉凌:“闭嘴!”


    金钵:“拆了他们拆了他们!”


    赵奉凌一巴掌拍他后脑:“爷不稀罕她,爷只稀罕她的脸!”


    金钵:“抢回来放家里随时瞧着。”


    赵奉凌冷笑:“有什么用,爷指望那张脸长到爷脸上,光是瞧着还不把爷呕死!”


    赵奉凌还未封王,三皇子府占地不足十亩,主院只有一面长镜子,作穿衣之用。


    他厌弃自己的脸。


    京城美男榜魁首是“赛潘安”方伯砚,第二名“小宋玉”便是他了。


    只不过,头名每日揽镜自照沾沾自喜,以脸交游。


    第二名却深恨生得这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常被人夸“美姿仪”,却无半点喜色。


    每每看到那方伯砚涂脂抹粉出来炫脸,他心里就刺挠,问金钵:“爷跟他一样么?”


    “怎会一样?爷目中含威,眉有英气,那半男子怎么比?”


    赵奉凌有时候想,要是把那半男子的夫人抢走,他会不会哭成一朵娇花?再把他的爵位夺了,他会不会在地上打滚?恶念浮上来几次,生生被他压下去。


    他对那方世子有着天然的敌意,好似上辈子就结了仇。


    如今方世子那郁郁寡欢的夫人来不及被他抢,就死了。


    金钵又道:“淹死的,脸都泡肿了。”


    赵奉凌心烦:“出去。”


    金钵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还是关于殷二娘的消息:“她又活了!”


    赵奉凌:“哦!”


    “听说是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捞起来,都没气了,突然就睁眼了,吓倒一堆人,那二娘倒是一脸喜色。”


    赵奉凌眼睛一亮:“这大姐儿有趣。”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场景:一具泡得浮肿的女尸,突然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一转,喜洋洋笑眯眯地从地上弹起来,活蹦乱跳朝屋里走,后头一堆活人“噗通噗通”倒地灵魂出窍......


    唇上浮现笑纹,问:“方府热闹么?”


    “怎么不热闹,丧铺都请过来了,带了一堆乐器吹吹打打,她娘家人也来了一群,揪着方世子的衣服拉拉扯扯,事情闹大了,方家的通家们都来了,还有看热闹的,二娘躺在屋里不出来,说是修补魂魄,府里准备摆席,说是给大夫人压惊,也是翁婿闹过一场之后说和,请了些故交通家。”


    “方伯砚的脸没打坏?”


    “没,打人不打脸,再说了,谁不知方世子爱脸如命,没人去戳他命根子。”


    赵奉凌:“可惜了,有没有咱们的帖子?”


    “没有,咱去弄一张?”


    赵奉凌点头:“弄!”他想去看热闹。


    方府热闹了大半天,老伯爷叫人去请丧铺,小厮飞快出门,把丧铺伙计请来了才知道大夫人诈尸了,在府里吹奏了半支曲子打发了一把铜钱才走。


    后脚殷家出嫁的大姑娘和军营里当差的大公子带了几个家丁闯门。


    殷家人还不知落水的事。


    殷容容午时收到妹妹差人送来的一封信,信里言辞哀切:“独居侧室,日光不漏,寂影相照,面若无盐,恐现于人前......”


    这是受了多少磋磨才写出这样的丧气话,面若无盐?她叫人把信传往神机营,问兄长有没有空回来一趟。


    兄妹俩进了方府才知落水回魂之事,殷望松留在外面与妹夫掰扯,殷容容进屋探视。


    殷闻钰坐在床头喝参汤,从水里起来后,她的嘴巴没闲过,话说的少,主要在吃东西。床边盘子里摆了梨子李子杏子桃子,满满当当,个个冒着香气。


    殷容容眼里涌出两道泉,嘤嘤呜呜语不成句。


    看到她喝完参汤又喝鸡汤,汤干完了又气势汹汹地伸手拿桃子,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几声呜咽卡在嗓子里,难受得很。


    瞪圆眼睛看着妹妹吃吃喝喝。


    殷闻钰与她对视,嘴一瘪:“姐啊,我好惨!”


    这句话像个闸门开关,殷容容敞开嗓子哭出来,打量妹妹露在外面的身体。


    “呜呜呜,脸都泡肿啦!”


    “没事没事,我的脸本来就有点大。”殷闻钰安慰。


    “嘤嘤嘤,皮都起皱了!”


    “刚出水的时候皱得还狠些,已经好多了呢!”殷闻钰伸出胳膊,把皮肤抚直了,一松手又弹回去,皱巴巴一团。


    殷容容看得心里发毛,哭声戛然而止:“你还玩?”


    “不玩了,不玩了,呵呵。”


    殷容容擦眼泪,这臭妹妹怪不对劲的。


    殷闻钰想起要紧事,殷二娘投湖前一天扬言要让方狗身败名裂。


    这事做起来不难,姐姐就是个助力。


    殷容容坐正身子说起正事,不经意给打瞌睡的人递了枕头。


    “他待你很不好?给我说说。”


    “岂止不好,我还是处子之身。”


    “啊?”殷容容嘴巴大张,压低了声音,“他......他身体有那个......疾?”


    “对,不举!”殷闻钰直截了当地点头。


    殷容容捂着嘴:“举不起来?天哪!你确定?”


    殷闻钰摊手:“成亲一年,没有圆房。”


    姐妹对视,殷容容品到妹妹眼睛里那一抹暗色,放下手,坚定点头:“对,他爱举不举,他就是不举!”


    殷闻钰笑了,往姐姐嘴里塞了一个李子。


    姐妹俩相差一岁半,殷容容时常觉得她们是双胞胎。


    “散播出去给你出气?”


    殷闻钰点头,又奖励她一个杏子:“要让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好办。”殷容容一口应下,眼里藏着同妹妹如出一辙的深长意味。


    臭妹妹还是那个臭妹妹,是她喜欢的味道。


    殷容容出门时泪痕干了,眼里甚至带着一丝笑。


    方伯砚看到大姨子这喜滋滋模样,心里犯怵,比挨了大舅子几拳头还难受。


    上前拉开还在吵闹的兄长,殷容容冲妹夫又狠狠笑了一下:“今日打扰了,妹妹的事待我禀明父母再做定夺,妹夫近日可要善待我妹子。”


    方伯砚被她莫名其妙的笑勒了一下喉咙,没有接话。


    他退到一边整理揉得皱巴巴的衣襟,肋骨隐隐作痛,狐疑地目送这对兄妹出门,转头去寻老伯爷,准备让老父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