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作品:《既相见

    江程站在灰色的铜铃前。


    这铜铃比他的年岁还大,已经显得笨重。至于为何还留在此处,的确是因它关乎箫月宫宫主的自由。


    二十八年前,江程出生的那日,齐惜守在主殿里整日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什么。最后告诉当时的宫主,也就是江程的母亲——江程在西淮河之约那年恐要丢掉性命。


    前宫主在大义与对儿子的疼爱之间选择了护住自己的孩子。她虽将晚琴传授了江程,却决口不提西淮河之约,不去提晚琴要承担的责任。


    在江程十二岁那年,前宫主病重,离世前嘱托江程此生绝不能离开临水城,让他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里,安稳度过一生。除非……


    年纪尚小的江程自然不会明白这种无理的安排,为何母亲要囚住自己的一生。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处在探往外界江湖最强烈的时期。前宫主说了个除非也是希望有个口子,让年幼的江程尚可以接受。


    于是一旁的师伯齐惜守便指着主殿里那口铜铃所在的方向,接着前宫主的话随口一说:“除非那口废弃的铜钟能再次被敲响,那就是表示上天在暗示外界有能护佑你周全之人。


    到那时你便可以随意自由离开箫月宫、离开临水城。否则,在那之前,你离开此地将会有性命之虞,万万不能离开!”


    十五岁之前,江程仍会期待这口废钟终有一日能被敲响,让他离开这里。他时不时会跑去到铜钟左右将铜钟擦拭干净,等待天命之人来临亦或者是自己能够让这铜钟再度响起。


    无论是谁敲响这铜钟,他定将无比感激。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却渐渐明白了齐伯的用心。有朝一日能够离开临水城的期待一点点沉底。


    他知道了——这口钟永远不会再响。


    它已经死了。


    也就是在他认识到这点的时候,齐伯才将晚琴与其他五门的西淮河之约全部告知他。


    江程无能为力,却耿耿于怀。


    齐伯说:“三十年过去了,其他五门的后代传人也未必能抗住下次拯救城池救国救民的责任,你不必为此自责。三十年,习武林人才辈出,总有人能替六门抗住这次责任。你不必操心了。”


    如今铜钟仍旧安稳地挂在这里。杂草长到将底部的钟边掩盖住。江程从前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双剑传人的到来却在告诉他最好赶快丢掉离开临水城这个不起实际的空想,他身上还有别的重任要肩负。他是晚琴传人,他要让箫月宫存在,要让晚琴不至于绝迹。


    可他总是忍不住总是走到这里来看着这口铜钟。


    可它既然不会再响,既然他再也无法离开临水城离开箫月宫。


    那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如毁掉它,趁早断了他离开这里的妄想。


    倘若有一日外界真的需要晚琴传人,有没有这口铜钟的存在都不重要了,那时便是拼死的一战。


    路禾从露水镇逃出来时,身上只带了几锭银子,还有一本双剑武册和自己绘制的一份寻找各位功夫传人的路线图。


    来到箫月宫,虽没能请得动晚琴传人,但他倒是大方,给她准备了好些银子和物件,备给她出发去寻其它的四位传人。


    路禾从他给的东西里,挑选些收拾进行囊,她的心思还在想着能不能有一丝希望出现,让箫月宫宫主改变心意。


    这恐怕很难……


    正当她拿起一粉色瓷壶时,江宫主走了进来。


    “收拾好了?”他问。


    路禾看向他,掂了掂瓷壶:“宫主,我一路颠沛流离,应该用不上这么惬意的玩意吧?”


    江宫主看了瓷壶一眼:“若今日下午出发,不出两日,应该就可以到溪沙,以你的速度,我估计最多三日半。”


    溪沙——柳针传人所在之处。


    柳针传人向来行踪不定,隐迹江湖,却一直遵守约定与其他五位功夫传人保持着适当的联络。


    “谢谢。”路禾放下瓷壶。


    这位宫主心意已定,倘若好说服,想必也当不了必须一事独断的一宫之主。况且他们还有什么破宫规,宫主不能想离开就离开。他是宫主肯定不能率先违反宫规,否则如何让他的弟子们信服。


    而且他们宫规还挺森严的,动不动处斩啥的。


    想到这,路禾默默打了个哆嗦。


    江宫主来这里看了一眼就离开了,没有多停留。他是真的忙,又还是不愿意看她收拾行囊,有些躲避的意思?


    她总感觉江宫主眼里也装有遗憾,似乎他也不想逃避西淮河之约的责任,但他又的的确确有难言之隐。


    路禾好奇,却没再多管。箫月宫的事不是她能掺和和插手的。


    既然他心意已决,那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别的传人,说服别的传人赴约。


    至于箫月宫,既然她已经把李之荣恐会暗害他的消息带了过来,他已定会有所防范。


    这里已经不需要她担忧了。


    习武林如今也渐渐更加厉害繁盛了,少一个晚琴应该不耽误什么。


    路禾终于说服自己。


    中午头,路禾去到主殿,想要与江宫主告别。


    大殿无人,她又穿过长廊,到达里面的偏殿。


    刚站在偏殿门口,就听到练武场那个方向隐约传来好几位男弟子的声音。


    路禾好奇,走进偏院,走到练武场。


    有四五个男弟子正弯着腰,拔除铜钟下的杂草。然后几个人开始抱住悬挂铜钟的木架,合力把整座宫铃往台子下挪。


    路禾呆呆地看着他们。


    身边出现踩草地的声音。


    “你或许好奇,晚琴一派为何这么不守信用。”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路禾往旁边一看,一位比她矮一个头的老人,穿着青色衣衫,眼睛上蒙着白纱布,走到她身边停住了。


    老人站姿有力,眼睛上那块布似乎也不妨碍他走路。


    “我……”路禾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六年前,箫月宫专门为宫主制定了一则宫规——非这废弃宫铃能够被再度敲响,否则他绝对不可以离开临水城。”


    路禾疑惑:“这是为何?”


    “宫主出生当日,老朽算得他命里有一场大劫,西淮河之约恐取宫主的性命。非待在箫月宫里不可破。”老人说,“三十年前,慕国三十年后可能将会席卷重来之事也是我的推测。”


    “既然如此,这又跟宫铃有什么关系?”


    “宫铃三十年前就已经废弃了,为了能让宫主可以接受,心情好受些,老朽特地编的瞎话。倘若这废铃能被敲响,就表示天命准允他离开临水。不过如今他应该暂时断了赴西淮河之约的念想了!”


    路禾看向那个被几个弟子艰难地拖着走的笨重的宫铃。


    “习武林那么多厉害的后生,一定有能代替晚琴参与作战的,你还是把时间留出来去寻那些人吧。不要再在晚琴身上费心思了!”


    老人走了。


    路禾跟着宫铃的移动路线来到了主殿前的空地。


    几位男累得弟子满头大汗,停下来歇息。


    路禾盯着那宫铃看。


    一位男弟子瞧见她:“听闻你是双剑传人?”


    路禾敷衍地嗯了声,眼睛仍盯着铜钟。


    “你们双剑门派里几个弟子啊?比我们晚琴还少吗?”


    “你们晚琴还少?”


    “当然了,晚琴又不是想会就会,宫主想传就传的,刚进来的弟子哪儿能直接习晚琴啊,都是从普通的功夫学起的。能不能得到资格被传授晚琴是一回事,自己有没有悟性还是一回事,难学得狠,你们双剑门下弟子多不多?”


    “两三个吧。”


    “什么?两三个?”几个弟子瞠目结舌,互相看看对方,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在想双剑这么落寞了吗?


    路禾指了指铜钟:“你们要把这宫铃放到哪儿去?”


    其中一个弟子拍拍外围的木架:“宫主说要把这钟拆了,以后都用不到了!”


    “用不到了?!”


    路禾看着铜钟外面表层覆盖着的厚重灰尘,猜想这大概也是江宫主心里覆盖着的一层灰尘。他想离开这里,但是无能为力。


    是因为觉得没希望了,所以也不擦拭它了。


    “你们知道,这宫铃跟你们宫主的联系吗?”


    “当然了,”弟子说,“有一则非常重要的宫规就是——宫铃一响,江宫主才可离开临水城。这是每年新来的弟子一进来都需要知道的。”


    都需要知道?


    是为了要牵绊住他吗?


    另一位弟子接着说:“只不过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谁能敲响宫铃就谁可以嫁给宫主。虽然很荒唐,但是还是有很多女弟子有时会去琢磨怎么敲响这宫铃,不过好在这下可断了她们的念想咯!”


    路禾若有所思哦了声:“但这岂不是江宫主也一辈子不能出临水城了?”


    弟子们耸肩:“宫主的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姑娘,我们不能再同你多说了,还有要事要去做!”


    “去吧去吧!”


    几个弟子正要拖着宫铃走,从天空处传来一阵清幽的琴声,回荡在几个人的头顶。


    弟子们突然慌了,有人说:“午课要开始了,咱们是先处理宫铃还是先去上午课啊?!”


    “废话,肯定是先去午课,齐先生那么凶!”


    几个弟子接着就把扔下宫铃在这里,屁滚尿流地奔向别的殿宇。


    也不晓得江宫主到底去哪里了。


    路禾索性呆在原地等了会儿他。正午头的阳光似要将坐在台阶上的她融化,她坐在主殿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宫铃。


    忽然,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这宫铃响了,晚琴传人是不是就能跟她走了?


    可是她该怎么让它响呢?


    作假?


    那会被处斩吧。


    ……


    算了。


    他命中的劫,真的对应了西淮河之约吗?若真是如此,那他们任何参与此约的其他传人,岂不是也要面临一场未知的劫难?整个盛襄国也将面临未知的境地。


    一切都如同一条破掉的麻绳纹路,混乱。


    路禾起身,走到宫铃旁,迈进木架里,摸摸铜钟的本体。冰凉,摸了一手灰。


    刚拿起钟锤,想试着撞一下铜钟,忽儿旁边传来几道脚步声,随之是位女子高昂的喝止:“住手——!”


    几位女弟子跑过来,虎视眈眈瞅着她:“你是谁?你干什么呢?”


    路禾说:“看看钟……不是,看看宫铃。”


    “你有什么目的?”


    路禾:“?”


    “这宫铃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在比武场吗?”女弟子脾气不是很好。


    “你们宫主要处理了它。”路禾作答。


    女子们互相看看:“怎么可能?这可关乎宫主——”


    “你们不去上午课吗?”路禾提醒。


    “旷了就旷了,反正宫主也不在!”


    “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反正不会出临水城,”女弟子反应过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就是任筱师姐说的双剑传人?你来找宫主何事?想要带走我们宫主吗?那不可能,我们宫主可是哪里都不会去的,这是宫规!”


    路禾叹气,惋惜道:“这我当然知道,不然我也不会一个人站在这儿。”


    “你想对宫铃做什么?”女弟子担忧地问,“我们早就试过了,这宫铃无论怎样都不会再响了!”


    “它是怎么坏的?”路禾挠挠头。


    “里面的钟舌坏了。外面这层也裂了,完全废弃了。”另一个女弟子好脾气地回答路禾。


    路禾若有所思地哦了声,也表示对宫铃的惋惜。


    “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我们走了。”


    几个女弟子离开。说是不用去上午课,不过看起来她们还是很害怕齐先生发脾气。


    路禾提起行囊,离开了箫月宫。


    去到马匹存放处,刚想从老板手里牵过缰绳,她像是有某种感应,回了头——对面二楼的茶馆窗边,江宫主一身墨色束袖武衫,正在品茶。


    他没有看向她,正在喝一口茶。路禾却觉得他是知道她在这里的。


    他好像就在这里等着她一样!


    路禾蹬蹬飞快地跑向上茶馆二楼,找到安稳坐在窗边的江宫主:“你不是——”


    她喘着粗气问:“你是不是其实也很想跟我一起走?”


    江宫主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墨色的瞳孔,像铺着一层冰,犀利有焦点。


    这反应彻底坐实路禾的想法,她也不害怕,就直接坐到他对面。


    “此事——关乎你命中的劫难,关乎你的性命,谁都不能自私地非要你去付出。但是,但是,若有一天,你可以出去了,我们也正好需要晚琴的话,你是否……”


    晚琴——三十年前护佑安平城中的六门武功里攻击范围最广最强的武器。


    虽没有锋利的刀刃,声波却可穿至百里千里万里,倘若有一场艰难困苦的恶战,晚琴的力量不可或缺。


    这是她方才离开,路过箫月宫学殿的午课,从齐先生那里听来的。


    她能理解齐先生是因为护佑江宫主的心切才对她撒了谎。没人想要境况会困难到都需要晚琴出场的境地。齐先一定也不希望。若是最后的情况落得甚至需要晚琴出场的情况,那是该多么糟糕!


    齐先生会推测未来,也许未来的情况不至于太遭!


    就怕就变数,所以——


    结果话还未说完,路禾的话就被江宫主打断:“若有那一天,我会与盛襄国的安危同生共死。”


    “好。”路禾点头。


    有了口头的承诺,路禾倒也不怕他反悔。区区不到两日的相处,她竟然对他产生超乎意料之外的信任。


    其实看起来,江宫主并不像偷奸耍滑,言而无信之人。毕竟一宫之主,一脉传人。


    想到这儿,低头喝茶的路禾突然抬头望向江宫主的脸。


    面容姣好,温润如玉。


    是容易让女子心里激出点波澜的脸。


    怪不得那宫铃都不让她靠近。


    路禾也顿时明白为何宫规会被传着传着就传成——谁敲响宫铃就可以嫁给宫主这么荒诞的传言!


    她也到时候该走了,临了喝了口茶,开玩笑说:“如果我能敲响宫铃,是不是我也就能把你带走了?”


    江程一愣。


    随后他毫不避讳地承认:“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