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盲者的歌谣

作品:《青史一斑

    童七的盲者祖母在次日清晨被发现时,依旧坐在井台边。


    她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面朝东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嘴唇微动,像是在默念什么。晨光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每一道都藏着看不见的故事。


    荆五第一个发现她。


    铁匠铺每天寅时末开炉,荆五照例先去井边打水。他看见老太太时,脚步顿住了,水桶在手里晃了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阿婆。”他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老太太没有反应。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瞳孔早已散了光,但此刻却像是真的在“看”着什么——看向东方天际那片将亮未亮的鱼肚白。


    荆五放下水桶,走到井边。他的目光扫过井台,扫过辘轳,扫过那根被整齐卷起的井绳,最后落在老太太交叠的手上。


    她的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


    那是个很小的动作,但荆五看见了。他的眼神变了变,像是认出了什么暗号。


    “阿婆。”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轻,“天凉了,回屋吧。”


    老太太终于动了。她缓缓转过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向荆五的方向。


    “小五啊。”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井绳……松了。”


    荆五看向辘轳上的井绳。绳子卷得整整齐齐,每一圈都紧实,怎么会松?


    但他还是说:“我看看。”


    他走到辘轳边,伸手去摸井绳。手指触到绳结时,他的动作停了一瞬。


    绳结的打法变了。


    昨天还是普通的八字结,今天变成了一个复杂的渔人结——那是老水手才用的结法,特点是越拉越紧,但一扯某个活扣就能瞬间松开。


    荆五的手在绳结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检查。


    “是有点松。”他说,“我重系一下。”


    老太太点点头,拄着拐杖站起身。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铁匠铺的后门。走到门口时,她停下来,没有回头,只是说:


    “小七昨天梦见龙了。”


    说完,她推门进去了。


    荆五站在井边,手里攥着那根井绳,久久没有动。


    ---


    同一时间,林时在城隍庙里观察着那根定星针。


    针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青光。苏芷的判断没错,这确实是永乐年间的东西——针身上有极细微的铸造气孔,那是当时青铜冶炼工艺的特征;刻度的刻法用的是“双刀阴刻”,刀刃在笔画两侧各刻一刀,中间形成凸起的棱线,这种技法在宣德年后就失传了。


    更让林时在意的,是针尖的颤动。


    自从离开那口井,针尖就一直在微微抖动,幅度很小,但持续不断。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又像是在抗拒什么。


    他将针平放在一张白纸上,用镊子轻轻按住针柄。


    针尖依旧颤动,在白纸上划出细碎的、不规则的轨迹。


    林时盯着那些轨迹看了很久,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取来笔墨,将针尖划过的痕迹临摹下来,然后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永乐大典》的残卷——这是他带来的少数几本贵重书籍之一。


    翻到“星野分野”那一章,他对比着纸上的痕迹和书中的星图。


    不对。


    不是星图。


    他又翻到“地理志”,对比山川脉络图。


    也不对。


    林时放下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针尖的轨迹既不是天文,也不是地理,那会是什么?


    他想起苏芷说的“天针定天,地针定地”。


    如果这根是天针,它感应的应该是星象。但现在不是夜晚,看不见星星,它感应的是什么?


    除非……


    林时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晨光涌入,照亮了满屋的灰尘。


    他看向巷子中央的枯井,看向老槐树,看向远处的废宅,最后看向荆五铁匠铺的方向。


    然后他明白了。


    针感应的不是天上的星星。


    是地上的“星”。


    是回光巷的布局——那些看似随意的建筑,那些蜿蜒的巷道,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镇物,共同构成了一个地上的“星图”。


    而此刻,这个星图正在变化。


    因为温知言在动。


    他在移动镇物,在测量方位,在一点一点地拆解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格局。


    每动一处,格局就变一分。


    每变一分,天针的感应就强一分。


    所以针在颤动——它在记录变化,也在预警。


    林时将针小心地收进一个特制的鹿皮袋里。袋子内衬是柔软的丝绸,可以缓冲震动。针放进去后,颤动感减弱了些,但隔着鹿皮,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脉动。


    像是心跳。


    像是这座巷子,正在苏醒的心跳。


    ---


    温知言是在辰时三刻发现定星针被调包的。


    他没有去铁匠铺,而是派了一个工匠去“测量井水深度和流速”——这是工部修缮水井的常规流程。


    工匠带着测量工具去了,半个时辰后回来,面色如常地汇报了数据。


    但温知言听汇报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敲到第三下时,他问:“井台可有什么异常?”


    工匠想了想:“井绳的结换了。昨天是八字结,今天是渔人结。”


    温知言的手指停下了。


    “还有呢?”


    “井口内侧……有个凹槽,形状很奇怪,像是星形。但里面是空的。”


    温知言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


    那是个很淡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


    “知道了。”他说,“下去吧。”


    工匠离开后,温知言从怀中取出镇龙盘,放在桌上。盘心的陨铁漆黑如夜,但在晨光下,边缘泛着一圈极淡的紫晕。


    他盯着那圈紫晕看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到书办处的后窗边。窗外正对着巷子,能看见沈三娘在茶水摊忙碌,王老头在教孙子认字,荆五在铁匠铺里打铁。


    一切如常。


    但温知言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昨夜他派去监视铁匠铺的人回报:子时前后,有人翻墙进了院子,在井边停留了约半柱香时间,然后离开。因为月色太暗,看不清是谁,但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


    温知言当时没有采取行动。


    他想看看,这些人拿走定星针后,会做什么。


    现在看来,他们什么也没做——至少,表面上什么也没做。


    但那个瞎眼老太太坐在井边的异常举动,井绳上突然出现的渔人结,这些细节都在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有人在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传给谁?


    传给荆五?还是传给其他隐藏在巷子里的人?


    温知言回到桌前,摊开回光巷的地图。地图上已经标注了许多红点——那是已经找到和移动过的镇物的位置。


    他的手指沿着这些红点移动,最后停在了铁匠铺的位置。


    然后,他用朱笔,在这个点上画了一个圈。


    又在圈外,画了一个更大的圈。


    大圈将整个回光巷都囊括了进去。


    他在做一张新的网。


    一张更大、更细的网。


    ---


    午后的回光巷,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是个货郎,担着两个竹筐,筐里装着针线、顶针、木梳、胭脂这些零碎物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戴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货郎从巷口开始叫卖,声音嘶哑,但调子很准,是标准的京西货郎调:


    “针头线脑——顶针剪刀——”


    “木梳篦子——胭脂水粉——”


    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停一下,看看两边的铺子,看看巷子里的行人。眼睛在帽檐下快速扫视,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记什么。


    王老头第一个被叫住。


    “老人家,买顶针吗?铜的,结实。”货郎从筐里取出一个铜顶针,在手里掂了掂。


    王老头摆手:“不买不买。”


    货郎也不纠缠,收起顶针,继续往前走。


    走到沈三娘的茶水摊时,他停下来,要了一碗大碗茶。喝茶时,他摘下了草帽——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长相普通,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但林时在城隍庙二楼看见了这人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老茧,但茧的位置不对——不是握锄头磨出来的,也不是拉车磨出来的。是握刀磨出来的。


    虎口处的茧最厚,那是长期握刀柄才会有的痕迹。


    而且他喝茶的姿势也很特别——左手端碗,右手始终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弯曲,随时可以抓向腰间的什么东西。


    虽然他现在腰里什么都没有。


    货郎喝完茶,付了钱,戴上草帽继续走。


    走到铁匠铺时,他停下来,看着荆五打铁。


    看了很久。


    荆五没有理他,依旧一锤一锤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有些溅到了货郎脚边,他也没有躲。


    “师傅手艺好。”货郎忽然开口,“这淬火的手法,是军营里的路子吧?”


    荆五的锤子停在半空。


    只是一瞬,然后就继续落下。


    “你认错了。”他说,声音闷闷的。


    “可能吧。”货郎笑了笑,“不过我以前在边军待过,见过铁匠营的师傅打刀。他们淬火时,会在水里加盐,这样刀刃更硬。师傅您这水里……好像也加了东西?”


    荆五放下锤子,转过身,看向货郎。


    四目相对。


    货郎依旧笑着,但那笑里没有一点温度。


    荆五盯着他看了几息,然后说:“井水本来就是咸的。”


    “是吗?”货郎挑眉,“那可能是我多心了。”


    他重新挑起担子,继续往前走。走到童七家的窝棚时,他停下来,从筐里取出一包饴糖,放在窝棚门口。


    “给孩子吃。”他对里面的瞎眼老太太说。


    老太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没有回应。


    货郎也不在意,放下糖就走了。


    他从巷尾绕出去,消失在了巷子外面的街市里。


    整个过程不到半个时辰。


    但林时知道,这个人不是真的货郎。


    他是来踩点的。


    是温知言的人?还是……顾崇山的人?


    林时不敢确定。但他知道,回光巷的平静,到此为止了。


    从现在开始,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眼睛。


    ---


    傍晚,苏芷来了。


    她带来了一张新发现的图纸——是从她阿爹留下的一个旧笔筒的夹层里找到的。笔筒是竹制的,用了很多年,竹面都磨出了包浆。但昨天擦拭时,苏芷发现筒底的竹节有些松动,撬开后,里面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


    绢纸上画着一幅奇怪的图。


    既不是星图,也不是地图,而是一幅……人体经络图。


    但又不是普通的人体经络。图上标注的穴位位置都很奇怪,有些根本不在正经的经络上。而且图旁有注解,用的是另一种文字——不是汉字,也不是蒙文、藏文,而是一种弯曲如蛇的奇特文字。


    “我认不得。”苏芷将绢纸铺在桌上,“但图下面的落款,我认得。”


    落款是两个小字:溪月。


    沈溪月。


    那个在《蠹简杂记》里留下错误星图作为“饵”的第九代守秘人。


    “这是我曾叔祖留下的。”苏芷的手指抚过那些弯曲的文字,“但这些字……我阿爹从没教过我。”


    林时仔细看着那些文字。


    弯曲,但很有规律。每个字都由几个基本笔画组成,笔画的方向和连接方式固定,像是某种密码文字。


    “你看这里。”他指着图中心的位置。


    那里画着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一个点。圈外有放射状的线条,连接着图上标注的那些“穴位”。


    而在圆圈旁边,用那种弯曲的文字写着一行小字。


    字的下方,有人用朱笔添了一行汉字的注译:


    “心如枢机,身如城池。气行周天,门户自开。”


    林时的心跳加快了。


    心如枢机。


    这让他想起了温知言说的“叩心镜”——镜在人心,叩之有声。


    也想起了苏芷阿爹的遗言——循阴而往,遇阳则止。


    还有眼前这幅人体经络图……


    “这不是普通的人体图。”林时缓缓说,“这是……回光巷的人体图。”


    苏芷抬眼看他。


    “你看这些穴位的位置。”林时的手指在图上游走,“这个在‘膻中’的位置,对应的是枯井。这个在‘神阙’,对应的是老槐树。这个在‘命门’,对应的是城隍庙……”


    他一个个点过去,声音越来越低,但越来越确定。


    “这幅图画的是回光巷的‘气脉’走向。那些镇物,那些建筑,那些巷道,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体’。而档案馆的入口,就在这个‘人体’的‘丹田’位置。”


    苏芷的眼睛亮了起来:“丹田……是哪里?”


    林时的手指落在了图上一个特殊的位置。


    那位置不在任督二脉上,也不在十二正经上。它在下腹部,但比通常说的“下丹田”要更深、更靠后。


    图旁用弯曲的文字标注着,朱笔注译写的是:


    “龙潜之所。”


    龙潜之所。


    林时和苏芷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


    铁匠铺的那□□水井。


    井水是“活”的,象征生命。


    井是“深”的,象征潜藏。


    而且井的位置,恰好就在回光巷的“下腹”区域。


    “所以地针和叩心镜……”苏芷的声音有些发颤,“都在那口井里?”


    “或者在井的底下。”林时说,“但那口井现在被荆五守着,被那个瞎眼老太太看着,还被温知言和那个假货郎盯着。我们想再靠近,难如登天。”


    苏芷沉默了。


    确实。昨夜能拿到天针,已经是侥幸。现在各方势力都盯着那口井,再想下去,几乎是送死。


    但如果不下去,就永远找不到地针和叩心镜,就永远打不开档案馆。


    就永远只能被动地等,等温知言一步步逼近,等顾崇山的人介入,等回光巷的秘密被彻底揭开,然后……被彻底毁灭。


    “还有一个办法。”苏芷忽然说。


    “什么?”


    “不去井里。”苏芷的手指落在绢纸上,“既然这图画的是巷子的‘气脉’,那我们可以从气脉的其他位置入手。比如……这里。”


    她指着图上“膻中”的位置——对应枯井。


    “枯井我们已经看过了。”林时说。


    “不,没看完。”苏芷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们只看了井口往下三丈。但按这幅图的标注,膻中穴的‘深度’,应该是七丈二尺。也就是说,枯井底下,还有四丈二尺的空间,我们没看到。”


    四丈二尺。


    相当于四层楼高。


    “可温知言已经检查过枯井了。”林时皱眉,“如果有那么深的空间,他应该能发现。”


    “如果那空间是隐秘的呢?”苏芷说,“比如,井壁上有暗门,或者底部有暗道。温知言那晚只是用灯照了照,用杆子钩了钩,没有亲自下去。如果他漏看了什么,完全有可能。”


    这个推测很大胆,但并非不可能。


    温知言那夜虽然取走了镇龙盘,但他确实没有下井。一来可能是出于谨慎,二来也可能是觉得时机未到——毕竟他还没集齐三件信物。


    “如果我们能先下到枯井底部,”苏芷继续说,“或许能找到别的线索,甚至……找到通往活水井底下的密道。”


    “但怎么下去?”林时问,“温知言的人日夜守着枯井。”


    苏芷笑了。


    那是个很少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带着点狡黠,带着点少女般的灵动。


    “他们守的是井口。”她说,“但没守井底。”


    林时一愣。


    “回光巷的地下,不只有枯井和活水井。”苏芷压低声音,“还有别的东西。我阿爹说过,最早的守秘人为了传递消息和紧急逃生,挖了一些密道。虽然大部分都已经坍塌了,但还有几条是通的。”


    “你知道在哪里?”


    “我知道一条的入口。”苏芷说,“就在城隍庙里。”


    林时猛地转头,看向这间他住了数月、自以为已经很熟悉的屋子。


    “在哪里?”


    苏芷走到神龛后面,那里堆着些杂物:破旧的蒲团、断腿的香案、还有几捆没用的柴火。她移开柴火,露出后面的墙壁。


    墙壁是青砖砌的,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


    但苏芷蹲下身,手指在墙角的一块砖上按了按。


    砖块凹陷了进去。


    然后,旁边的一块砖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很小,只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


    “这条密道通往哪里?”林时问。


    “不知道。”苏芷老实说,“我阿爹只说,这是条‘备而不用的路’。他从来没走过,也不让我走。只说万一哪天巷子有大难,可以试试。”


    她顿了顿:“但现在,我觉得就是‘大难’的时候了。”


    林时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


    里面是什么?是生路,还是死路?是通向档案馆的捷径,还是另一个陷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坐以待毙,肯定是死路。


    “什么时候走?”他问。


    “明晚。”苏芷说,“朔月刚过,月光很弱。而且明天是重阳,巷子里会有些活动,可以分散注意力。”


    “需要准备什么?”


    “火折子,绳子,干粮,水。”苏芷一样样数着,“还有……勇气。”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很重。


    林时点点头。


    “那就明晚。”


    窗外,夕阳西下,将回光巷染成一片血红。


    巷子里传来王老头喊孙子吃饭的声音,沈三娘收拾茶摊的叮当声,还有荆五封炉的铁器碰撞声。


    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珍贵。


    因为谁也不知道,明晚之后,这些声音还能不能继续。


    苏芷离开了。


    林时一个人坐在城隍庙里,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里吹来微弱的风,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凉意。


    像是这座巷子,在呼吸。


    他想起童七的瞎眼祖母哼的那首歌谣。


    想起荆五看着井绳时的眼神。


    想起温知言把玩镇龙盘时的从容。


    想起顾崇山这个名字带来的阴影。


    然后他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只是为了找一处安静的栖身之所,修复古籍,了此残生。


    没想到,却卷入了一个数百年的秘密里。


    命运这东西,真是讽刺。


    夜色渐深。


    林时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里。


    他在等。


    等明晚的到来。


    等那条未知的路。


    也在等,那个或许就在地底深处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