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枯井与棋局

作品:《青史一斑

    林时没有再停留,快步穿过人群,像一个被惊扰的幽灵,重新缩回了巷子深处的阴影里。


    他没有回城隍庙,而是径直走向了巷子中央那口被青石板封死的枯井。他在井边蹲下,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井盖边缘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纹路。他的动作,与摩挲那卷《烬史》时如出一辙,充满了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


    他能感觉到,井底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那不是活物,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庞大的意志。它像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被温知言那身月白色的长衫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龙涎香与血腥气的味道,悄然惊醒。


    林时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知道,自己平静的、只与故纸堆为伴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像一个躲在棋盘阴影里的观棋者,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拽上了棋盘,成了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那个叫温知言的人,就是那个执棋的棋手。


    “林先生。”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滴落入静水的墨,悄无声息地漾开。


    林时猛地回头,只见苏芷正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像一束穿透薄雾的光,试图照亮他层层包裹的内心。


    林时站起身,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粗布包裹往后藏了藏。


    “苏姑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刚熬的,安神的。”苏芷将碗递到他面前,“看你脸色不好。”


    林时没有接,只是看着她。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对他这么好。在回光巷,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一个没有过去,也似乎没有未来的幽灵。人们对他,或好奇,或畏惧,或干脆视而不见。只有苏芷,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太阳,总是试图用她的光和热,来温暖他这片冰冷的废墟。


    “我不需要。”他冷冷地说道。


    苏芷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看着林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她的心,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微的疼痛。


    她收回手,端着那碗药,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巷口的告示,你看到了。”


    林时点点头。


    “那个叫温知言的人,不简单。”苏芷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带来的那些工匠,不是工匠。”


    林时的目光动了动。“你看出来了。”


    “他们的手上,没有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只有握兵器磨出的硬皮。”苏芷的眼神锐利如鹰,“他们走路的姿势,像军人。还有他们看人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警惕。”


    林时看着她,第一次,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只是守着一家杂货铺的女人,竟然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他在找东西。”苏芷看着林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能感觉到,他的目标,就在这条巷子里。甚至……就在我们这些人中间。”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林时怀里的那个包裹。


    林时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恐怕早已不是秘密。在苏芷这样敏锐的人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


    “与我无关。”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真的与你无关吗?”苏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先生,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的身上,有和我阿爹一样的味道。”


    林时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缓缓地回头,看着苏芷,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我阿爹……他也是一个喜欢摆弄旧东西的人。”苏芷的目光,投向了那口枯井,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说,每一件旧东西,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它们沉默地存在着,只是在等待一个能听懂它们故事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林时的脸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林先生,我不知道你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我也不知道那个叫温知言的人,想要找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向我们袭来。回光巷,已经不再是我们可以安身立命的港湾了。”


    她看着林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阿爹曾经告诉我,当危险来临时,不要试图一个人去面对。因为在黑暗中,一个人的微光,很容易被吞噬。但如果,有另一道微光与你并肩,或许,就能照亮整个黑夜。”


    林时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明亮的、充满了期待和担忧的眼睛。他能感觉到,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欺骗,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于天真的信任。


    他的心,那片沉寂了许久的、寸草不生的荒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萌芽。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从苏芷手里,接过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药的味道很苦,苦得像他前半生的所有遭遇。但当药液滑入喉咙,一股暖流却从胃里升起,缓缓地流遍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对苏芷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苏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阴霾。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温知言正带着几个“工匠”,走进了王老头的杂货铺。他们手里拿着尺子和纸笔,似乎在测量着什么。王老头满脸堆笑地陪着,眼神里却充满了不安。


    一场无声的、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正式打响。


    林时和苏芷站在巷子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知道,从今天起,回光巷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都将成为这场战争的棋子。


    而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湿布,沉沉地压了下来。


    回光巷的白天属于市井的喧嚣,夜晚则归于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寂静。白日里那些忙碌的“工匠”们已经回到了巷口的帐篷里,只留下几盏羊角灯笼,在风中发出昏黄而摇曳的光,像一只只窥视着巷子的眼睛。


    林时回到了城隍庙。他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坐下,像一尊融入了阴影的雕塑。白日里与温知言的短暂交锋,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隐隐作痛。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卷用粗布包裹的《烬史》。他没有打开,只是将其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在汲取着那卷古老竹简里残存的、微弱的力量。


    他想起了苏芷的话。


    “他在找东西。”


    是的,他在找东西。而他要找的东西,十有**,就与自己怀里的这卷《烬史》有关。


    林时缓缓地解开粗布,将竹简在面前的地面上摊开。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些模糊的字迹。


    他的指尖,再一次拂过那些被蠹虫蛀蚀出的孔洞。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触摸,而是在用心去“倾听”。他仿佛能听到那些古老的文字,在他的指尖下,发出微弱的、不甘的呻吟。


    他在寻找,寻找任何与“温”姓有关的线索。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像一只饥饿的蜘蛛,在蛛网上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


    忽然,他的指尖停住了。


    在一片被蛀蚀得最严重的竹简上,他看到了一行残存的字迹。


    “……温氏史官,掌金匮之钥,录石室之秘。其心有异,其笔如刀……”


    后面的字迹,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孔洞里,只留下几个模糊的、无法辨认的残笔。


    林时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温氏史官!


    果然!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个字,但已经足够了。它证实了林时的猜测,那个叫温知言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温氏史官”的后人。而他们家族的使命,就是掌管那个所谓的“金匮之钥”,记录那个“石室之秘”。


    那么,“金匮之钥”是什么?“石室之秘”又是什么?


    林时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模糊的残笔上。他盯着那些残笔,试图从它们破碎的形态中,辨认出原本的模样。


    他看了很久,久到月亮已经从窗棂的一侧,移到了另一侧。


    渐渐地,他仿佛看出了一些门道。


    那几个残笔,似乎可以拼凑成两个字。


    一个是“龙”。


    另一个,是“脉”。


    龙脉?


    林时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词。


    难道,那个“石室之秘”,与传说中的龙脉有关?


    他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历史秘闻。如果真的与龙脉有关,那它足以颠覆整个朝局,引起一场血流成河的腥风血雨。


    顾崇山,那个权倾朝野的权臣,他派人来寻找这个秘密,其目的,不言而喻。


    而自己,一个偶然得到《烬史》的无名之辈,却成了这场巨大风暴的中心。


    林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就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巨龙巢穴的蚂蚁,随时都可能被碾得粉碎。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林时还是听到了。在这死寂的夜里,任何一丝异样的声音,都像惊雷一样清晰。


    有人来了。


    林时迅速将竹简卷起,重新用粗布包裹好,塞进怀里。他熄灭了所有的念头,整个人像一块石头,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庙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昏黄的光,从门外照了进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苏芷。


    她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笼,灯笼的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手里,还端着一个食盒。


    “林先生,你在吗?”她轻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林时没有回答。


    苏芷提着灯笼,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在庙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时藏身的那个角落里。


    “我知道你在。”她放下食盒,将灯笼放在一旁,“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还有一碟小菜。


    “巷子里不太平,你还是小心点好。”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食盒旁边。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平安符,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这是我阿爹以前雕的,你带在身上吧。”


    说完,她便提着灯笼,转身离开了。


    庙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了。


    庙里,重新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林时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走到食盒旁,拿起了那个小小的平安符。符上的纹路很粗糙,看得出来,雕刻它的人,并不擅长此道。但那上面的每一刀,都充满了一种笨拙而真诚的祈愿。


    他将平安符紧紧地攥在手里,一股暖流,从手心,一直传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