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自杀的

作品:《千里明月万里朗

    背影定定,李青眠就这样望着,心脏剧烈的跳着。


    “你是外地人吧?”硕大的猫猫头转过来,男人普通话说的好,字正腔圆,“本地人都不是这么打招呼的。本地人都说,吃了吗?”


    李青眠欲解释,玩偶里的男人似乎笑了一下:“热感冒不容易好,来武汉注意着点啊。”


    说完男人就走了,留在原地的他懵了,全身的血液在那几秒仿佛停止流动了。


    “来了——”导医拿了一盒药,“不严重的话照着说明书吃几天就好了,别听他瞎说。”


    “……好。”


    门帘被掀开又放下,热气涌进来又被凉气覆盖。


    凉气一吹,李青眠漫长的反射弧终于察觉过来觉得不对,血液激动地冲撞着血管。


    拿完药付款后连忙从药店追出去。江汉路晚上人就是很多,不论那条街道,没有不能被人海覆盖的人。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被车水马龙的大街冲淡心悸。


    李青眠当晚回去发了高烧。


    他自己已经被烧得迷迷糊糊,对发烧已经没了概念。


    等到咖啡店打烊后,汪洋想着旧房子里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买了点东西出于人道主义送到了公寓楼下,拨电话给李青眠准备让他下来接应,结果五六个电话拨过去没一个接。


    汪洋有听说他之间出过事,关了手机,连忙上楼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屏着呼吸走进漆黑一片的客厅,她在沙发上发现蜷缩成小小一个还在发抖的李青眠。


    “……李青眠,醒醒,把药喝了。”


    他皱着眉,眼睛虚开一条缝,嗓子仿佛被砂纸摩擦一顿,干,还有血腥味儿,于是他下意识吧嗒嘴,说了些什么。


    “贺君临……”


    汪洋动作不算柔和地将他嘴掰开,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退烧药——这还是上次她痛经放进包里备用的布洛芬。


    往他嘴里灌了一点温水,汪洋把沙发上的薄毯抖开,一边随意地披在他身上,一边自言自语:“嘴巴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呢……”


    “贺……君临……我……看见他了……”


    她听清了,动作慢了下来:“在哪看见的?”


    “……”


    回答汪洋的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碰见了就碰见了,这次碰见了不代表下一次能碰见。而且就算碰见了又能怎样呢,仅仅能证明那个人没死,仅仅能证明那个人为了躲避李青眠而编造出一个损阳寿的弥天大谎而已。


    汪洋拨了一下黏在额头上的短发,走之前调好空调温度。轻手轻脚关门后,用手机给他手机发了条信息:


    【醒了量一下体温,我看你买了药,自己记得吃,冰箱里有吃的。】


    这边给李青眠发完消息,另一边消息响了。


    【老婆(爱心):还没回来吗。】


    手机屏幕的白光被女人脸上的笑映衬得如沐春风,汪洋露出了没几个人见过的甜蜜的笑容,摁住语音键,夹了夹嗓音:“想我了嘛宝宝。”


    -


    窄小的院落,铁门沉重的被掀开一条缝隙,钻进来一个瘦高的男人。他右肩上扛了袋超市里的打折的散装米,穿着灰色的无袖衫,汗水给他古铜色的肌肤蒙了层壳子,在散漫的月光下,这层壳子像银。


    “回来了?”


    庭院摇椅上,青年人没什么表情问。


    他喉结滚动一圈,淡淡的应了一声。


    “师傅睡了,睡之前给你热了稀饭,动静小点声。”青年说。


    “嗯。”


    他应了一声,将左手握着的云南白药扔到摇椅旁的小桌上:“膝盖怎么这么金贵,摔一下就乌一块。睡前记得把药喷了。”


    “米给我,”青年人站起来,不由分说就接过扛在他肩上的米,嘟嘟囔囔说,“去吃你的饭吧。”


    夜里,老旧风扇“吱吱”地转悠,转出来的风要死不活,降温效果几乎为零,倒是把旧平房内常年挥之不去的霉味吹到了鼻子里。蝉拉长了嗓子,怕夏天记不住自己短暂的生命,不要命地叫。


    风扇运作声裹着蝉鸣,闹得人不得安宁。青年人气性大,外面吵,心也闹。


    “哥我睡不着了。”


    “……”


    躺在另一架床上的男人睡姿堪称板正。风扇离青年人稍微近一点,而男人能被吹到的就只有脚板心。他后背、额头,几乎被汗水浸湿透了,却也还是平平静静的躺着。


    男生用力在床上翻滚几下,就像跳上岸的鱼,依靠胡乱挣扎,在湿润沙滩上为自己缓解干热。


    挣扎几许,他不动了。


    “贺君临,我知道你没睡,别给我装了。”


    “……睡不着找块废料做车花。”贺君临说。


    “我不,”年轻人嚷嚷着说,“我就不是学做银匠的料……你为啥总是强人所难?”


    贺君临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平静反问他:“总是吗。”


    夏夜嘈杂,贺秋恩掰着手指越说越来劲:“总是。要我上学、要我来和你一起当银匠……更过分的是要我对那个啥,就原来住在花堤后街61号那个——说你死了!”


    “说够了没。”


    黑暗中,贺秋恩看不清贺君临的表情,倒是被贺君临一句有点烦躁情绪的反问唬住了。


    “……”


    贺君临深喘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不动神色地抬起一只胳膊,挡到眼前。


    他哥二十六岁的人了,这些年很少有情绪这么大波动,贺秋恩愣愣的侧躺着,看见他哥在黑暗中偏过了头,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了火。


    要他上学是因为当时没人照顾他。来当银匠是因为师傅答应收他一个干儿子,给他哥俩一个安身的地方,也算是不计一切给俩人传授了一项以后能够吃饭的工艺。


    哪项不是为了他好?


    哪项不是为了他着想?


    除了最后一条,给七年前花堤后街61号租客家的儿子交了一个装了四百多块的信封,告诉那个男的,他哥死了。


    为什么要告诉那个人他哥死了?


    他和他哥……当时不是好过一阵子吗。


    贺秋恩心里闷闷的,喉咙里哽了一口气,也翻过身去。


    “我今天看见他了。”背后的声音沙哑,还没等他反问是谁,贺君临接着说,“他回武汉了,和七年前一样,没有变。”


    “……”男生小声沉吟一声,“是我想的那个人吗?是不是叫李……李……”


    “李青眠。”


    李青眠回武汉了。


    五年前,是在一个落叶漫天飞舞,法国梧桐叶仿佛鹅毛大雪一样铺天盖地的秋天,那会儿街上的人已经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20年那年流行直筒裤,李青眠和那些时髦的年轻人一样,披着一件灰色的呢子衣,围着一条同色系格子围巾,两条瘦长的腿撑不起直筒阔腿裤,却能健步如飞地拐进花堤街。


    他手握一张薄薄的字条,额头还贴着片发烧贴,苍白的脸因为两抹不自然的红稍微有了气色。


    同时,贺秋恩在花堤后街77室空空荡荡的客厅踱步,他握着信封的手篡紧,又松开,脑子里一直在构思一会儿该如何撒这个弥天大谎。


    就说他哥死了就行。


    ——但如果他咄咄逼人问他哥死哪里了怎么办?


    算了就说他哥骨灰送回老家了。


    ——可他们老家不就是武汉的吗?


    怎么办啊……


    “咚咚咚……”


    木门被敲响时,他在门后狠狠打了个寒战。


    “你,你来了啊。”


    李青眠粗喘着气站定在门口,讶异说:“怎么是你。你哥呢。”


    目光如溪流一般慢慢围着整个房子蜿蜒一圈,空空如也的房间瞬间让李青眠感到了恐惧:“你们、你们是要搬家了吗?”


    他越是这样温煦的语气,贺秋恩越是觉得受不了。最后他咬了咬后槽牙,双手递上一个信封:


    “他死了。”


    咽气前说要把这个钱给你。


    ……


    所幸当时李青眠并没有追问下去,他的性格和他这双眼睛一样,太平静,仿佛天生就是应该待在山野里,被竹林环抱的潭水。


    ……


    到了法庭,贺君临从警车上蹒跚着步子下来。阳光很好,万里无云,上一次见到这种天,还是在纯真童话的字里行间里想象到的。当他对着太阳眯眼,幻想黄橙橙的秋叶也从他头顶抚摸过他,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


    “贺君临,钱律师会尽力保你的。”


    他笑了笑:“谢谢了啊。”


    风吹了一阵,暖阳冷透了。


    五年前的秋天也就结束在这么一个,需要穿着呢子大衣狂奔追赶、或者是需要闭着眼睛对着太阳才能感受到细微温暖的日子里。


    秋光属实珍贵。


    -


    有种极强烈的坠落感,像掉下悬崖,恐惧急剧膨胀,速度越来越快!


    用力蜷缩身体自保的那刻,他从梦中醒来。


    汪洋给客厅留了盏落地灯,忽明忽暗的橙色光芒从他茫然的脸上晃过,亮晶晶的水光挂在他脸上,他怔了一会儿,便坐起来找自己的笔电。


    停更三个月来,李青眠突然有了强烈的创作欲。


    清晨,他披着薄毯,盘腿坐在二楼卧室的床上,他面无表情一鼓作气敲了三千字,仅仅是个简纲,要变成有条有理的大纲还有点距离。


    结局要怎么定呢。


    他卡在这个位置,从床头柜抽了张抽纸擦了擦鼻涕。


    “感冒了就歇着点吧。”


    张想倦意十足的嗓音出现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和他打电话。想了想说:“不行,灵感转瞬即逝,我不记下来,下一次再想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张想:“我觉得只要你待在武汉灵感过段时间就会膨胀。”


    “也不是。”李青眠敲下一个句号,“也需要一些特定场合触发。”


    都说痛苦是文学的温床,午夜梦回,那一场让他冷汗直冒的梦给了他不少的启发。


    他没有问李青眠专程回来盯梢装修的房子现在怎么样,他脑子里现在非常好奇一件事,他也知道,李青眠突然生这么一场重感冒,必定有蹊跷:“怎么样,回来有没有见到那谁。”


    “谁?”


    “就你之前给我说过的。”


    李青眠落在键盘上的手顿了半拍,用鼠标滑动到word最顶上从头再顺一遍:“嗯。”


    张想有些诧异,这么快的吗。


    “不过我不确定是他。”李青眠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要问询进度方面问题,抢先一步解答,“在江汉路一家药店,我听见和他声音很像的人了。”


    “哦……”怪不得会病。


    听李青眠的声音,感觉他状态还算不错,能搓搓手写文,脑子也就还比较清醒。


    “好了,就这样吧,我再琢磨小半个月就能写了。”李青眠说,“我要半个月琢磨一下结局这本结局怎么写。”


    什么结局需要小半个月琢磨?


    张想疑惑道:“还需要琢磨?你所有文不都是be,需要怎么琢磨?”


    是啊,什么结局需要半个月来琢磨。


    李青眠之前写悲剧被打击过很长一段时间,最开始他还会倒回去深深的质问自己其实不用写成这个结局的对不对?


    ——其实可以不用生离死别对不对。


    可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改了,他不知道一段爱情该如何以美好的姿态收场。患病、单相思……或者是非常相爱,也会在结局到来以前,以一场极其凄美的意外导致两人天人两隔。


    他的笔总是走不到圆满那一步。


    “不知道,”他微微皱起了眉毛,视线低垂看着键盘按键,“我想琢磨一个,两个人都还活着的be。”


    “……”


    “挂了吧。”


    死别不来了,要构造一个凄美的生离。


    李青眠好狠的心。


    -


    汪洋的咖啡店开在光谷那边,近段时间人很多,她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想了想,还是把李青眠叫了出来。


    她在来接李青眠去咖啡店的路上还绞尽脑汁编出几个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李青眠在上车后,平平静静说:“这不是应该的吗?而且我大学就在咖啡店上过班,你培训成本低,随叫随到牛马成分高,这不好吗。”


    什么叫“牛马成分高”?岂有此理?


    ……好吧,此言有理。


    汪洋说:“会给你开工资的,我没那么黑心。”


    “得了。”李青眠望着车窗外的车流,“你那一套房子一天的房租都该抵得上我一天下来的工资了,你也不容易。”


    女人在前座打着转向灯,高挺的鼻梁上架个□□墨镜,唇角勾起一笑,拽里拽气:“说得像你容易。”


    他笑了笑,不说话。


    “诶,你昨天晚上,”汪洋斟酌了一下语句,“去哪儿玩了?”


    今天是个阴天,但武汉的阴天总是比晴天还要闷热,乌云遮住了太阳,就像灰色的毛毯一样,沉沉地铺放在这座如同火炉一般的城市的上空。


    他在汽车内吹着冷风,目之所及的阴天却让他身临其境般感受到了热。怎么所有人都关心他有没有见到那个人啊。


    “去江汉路了,好像碰到了贺君临。”


    “哦……就是……”汪洋又稍稍斟酌,“没有什么交流?”


    好像是有交流的,交流就是对方当他是外地人,并教他,在武汉打招呼是问对方吃饭了没。


    不过李青眠说:“没有,不确定是他,就没问。”


    到咖啡店,李青眠做事很利落,有人离开便去收掉桌上的垃圾,一次性杯子就倒掉杯里还剩下的咖啡,将被子受到专用垃圾桶;是堂食瓷杯,就将几个杯子收集到一起,细致入微地将被子洗得干干净净。


    她双手在胸前环抱,看着他忙前忙后的影子,慢慢放下心来。


    其实让他这样忙着还挺好。


    李青眠这种人在解决情感问题方面的能力很弱,所以要有人引导着他去寻找一些事情,不让他久久处于一种独处状态,就不容易给沉迷回忆多一点时间。


    不过李青眠答应她来咖啡店打工也带着一些侥幸——武汉很大,但武汉不至于大到一直碰不到贺君临。


    要是真的很大,他也不会在这么多年后回到武汉的第一天遇见很像很像贺君临的人。


    也许那就是贺君临。


    这几个问题反复在脑海中盘旋,最后他还是意识到,出去走走也许再次遇见的几率更大。于是汪洋邀请他来咖啡厅打暑假工,他毫不犹豫的就来了,甚至为了让自己表现得更加自如,他还编出一段荒谬的对话。


    他在收走咖啡杯时,进进出出的每一个客人他都会低着头悄摸用小心翼翼的眼神去看,去看来来往往的人到底有哪一张脸像他,哪一张脸又真的是他


    汪洋下午出去了一趟,最后想了想,还是亲自回来给咖啡店打烊,顺道来接她“随叫随到”和“投入成本低”的便宜员工李青眠。


    外面的温度依然很高,一进门,凉风温度刚刚好,李青眠趴在吧台上,百无聊赖的逗着那只狸花的尾巴。一听到店门风铃丁零当啷一串响,他唰一下抬起头,和店里那些猫一样,机灵得很。


    见来者是汪洋,他又肉眼可见的焉了下去。


    “我来提前给你下班你还失望啊。”


    李青眠趴在桌上,留一个后脑勺,闷闷的说:“没有。”


    今天提前半小时下班。


    绝对是失望了,汪洋摇了摇头,去后面给猫倒了点猫粮,收拾了一下咖啡机。李青眠也默默去洗手间洗了拖把,不声不吭吭哧吭哧就把地拖好。


    “挺努力啊。”汪洋锁上门,转头告诉他,“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随流俗呢,人家见钱眼开,你见钱随缘眼开。既然你不要我工资,我只好无偿帮你一个忙了。”


    “什么大事啊。”


    结束上班后,他便摘了口罩。今晚月光不亮,光谷这一块儿路灯倒是很给力,他走在路灯下,发旋低垂着不知道小小一个脑瓜在想什么。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给你找了个技艺高超的银器修复师,是托姜欣悦找的。”汪洋说。


    姜欣悦就是她女朋友了。


    李青眠小小抬了下头,说:“之后我请你们吃饭吧。”


    “用你这几天工资抵了算了。”汪洋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快走,今天她来接的,要是你敢让她久等就完蛋了。”


    迄今为止仍未有人段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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