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文野双黑:烬夜沉巷

    第八章


    七号码头事件,三周后。


    武装侦探社医疗室里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


    太宰治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在接受最后一次换药。


    窗外是横滨冬日下午灰白的天光,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飘旋,落在窗台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


    与谢野晶子刚换完药,正收拾器械:“恢复得比预期慢,你的身体似乎比预想之中差很多。”


    太宰治盯着天花板,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以前经常受伤。”


    与谢野看他一眼:“港口黑手党时期?”


    “嗯。”太宰治闭上眼。


    他没再说下去。


    但与谢野明白——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整天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七年下来,长期处于超负荷的修复中,身体自然是受到了一些不可逆转的损伤。


    “这次伤得也不算轻。”与谢野说,“尽量避免激烈运动。”


    “会留后遗症吗?”


    “阴雨天会疼,不能长时间奔跑,过度的使用它,可能会出现痉挛等症状。”与谢野淡淡撇了一眼太宰治似乎在走神的脸,“尤其是不能用它打架,明白了吗?”


    太宰治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躲?”与谢野突然问。


    太宰治转头看她。


    “当时在仓库里。”与谢野盯着他的眼睛,“你的异能可以无效化重力场,完全可以自保。为什么要冲上去挡那一下?”


    太宰治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簌簌地敲在玻璃上,像某种细碎而固执的叩问。


    “因为如果我不挡,”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受伤的就是中也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太宰治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中也一定会去保护那个部下,那是他的性格——把部下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与谢野皱起眉:“但你现在这样……”


    “我习惯了。”太宰治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以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受伤,中也总是骂我‘找死’,但每次都会……”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都会什么?”与谢野问。


    太宰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


    都会给我包扎。


    都会守在我病房外。


    都会在我醒来时,用那种又气又无奈的表情说“下次再这样我就揍死你”。


    但那些“都会”,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中也,不会再来给他包扎,不会守在他病房外,不会说那些听起来像威胁、实则藏着关切的话。


    现在的中也,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


    是一个已经为他办过葬礼的人。


    是一个……被他亲手推开、再也回不来的人。


    “你好好休息。”与谢野收拾好医疗箱,“下午敦会来给你送饭,记得按时吃药。”


    门关上了。


    病房里重归寂静,只有仪器滴滴的轻响,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太宰治靠在床头,看着自己重新裹上纱布的右腿,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左手,试图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指尖距离杯壁还有三厘米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差点整个人往下栽去。


    好在晕眩只是很短暂的一个呼吸,他赶紧扶住最近的物体,支撑住自己往下栽的身体,避免了一次与地面的情迷接触。


    但水杯成了牺牲品。


    温热的水和碎掉的玻璃溅了一地。


    真狼狈。


    他想。


    如果中也看见他这副样子,会说什么?


    大概会说“活该”吧。


    或者,什么都不会说,只是用那双钴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太宰治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仓库里的画面——中也那双定格在几乎崩溃中战栗的钴蓝色眼睛。


    那是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恐慌。


    像在害怕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可那不是早就失去了吗?


    从他推开中也的那一刻起,从他选择疏离和防备的那一刻起,从他从顶楼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


    不,更早。


    从四年前,他递给受伤的中也一块绷带,然后说“三点钟方向进攻”的时候。


    从三年前,他把中也调去欧洲分部的时候。


    从两年前,他撤掉中也的核心权限、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时候。


    一点一点,一次一次,他把中也的心敲碎,敲成粉末,然后还假装无辜,假装这一切都是“最优解”。


    直到中也终于累了,终于放弃了,终于……用接住坠楼的他、再亲手埋葬他的方式,彻底斩断了一切。


    现在,他又挡在了中也面前。


    用这种方式,试图挽回什么。


    多可笑。


    多……可悲。


    太宰治抬起左手,捂住了脸。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哭,但掌心是干燥的,心是疼的。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哭——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活该。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训练场地下三层,特殊诊疗室。


    中原中也躺在冰冷的检查台上,左臂上连着数根监测管线。


    显示屏上,他的生命体征平稳,但异能波动曲线却呈现不正常的峰值跳跃。


    “最后一次异常波动是三周,强度为平时的三倍。”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首领,您最近是否经历过剧烈情绪波动?”


    中也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三周前。


    七号码头仓库,当他看到那块金属碎片飞向太宰心口时……


    那算剧烈情绪波动吗?


    大概算吧。


    毕竟他的重力场确实失控了,毕竟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去的心,在那一刻重新跳动起来,跳得那么疯狂,那么疼痛,像要炸开胸膛。


    “首领?”医生又问了一遍。


    “没有。”中也开口,声音平静,“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大。”


    医生明显不信,但也不敢追问,只是继续操作仪器:“您的重力异能细胞活性在异常升高,正常情况下,这种活性只会出现在战斗或高强度训练中,但据记录,您最近三周,只执行了7号码头的任务。”


    中也沉默。


    在仓库里,看见太宰治哪怕是可能倒下的瞬间,重力场彻底失控,像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把周围的一切都碾碎。


    包括那个模仿者。


    包括……他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名为“冷静”和“理智”的防线。


    “建议您注意休息。”医生说,“减少工作负荷,避免情绪刺激。如果再出现类似波动,可能需要药物治疗来控制异能活性。”


    中也坐起身,拔掉手臂上的管线。


    “不用。”他说,“我能控制。”


    “可是……”


    “我说了,不用。”


    医生闭嘴了。


    中也走下检查台,穿上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西装外套。


    动作很稳,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左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是过度使用异能的后遗症,七号码头那晚留下的。


    “药我会按时吃。”中也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但今天的事,不要记录在正式档案里。”


    “是。”


    中也推门离开。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荡。


    他走向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


    电梯上升时,他盯着金属墙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苍白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结了冰的湖水。


    演得很好。


    好到连医生都看不出,他此刻心里正翻涌着什么。


    电梯门打开。


    中也走向办公室,推门进去。


    桌上依旧堆满了文件。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景——横滨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里,远处的港口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水墨画。


    太宰治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侦探社的医疗室里躺着,还是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他的伤……还疼吗?


    中也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个位置,四年前替太宰挡子弹留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医生说,那是心理性的疼痛。


    是身体在提醒他,有些伤口从未愈合,只是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微一碰,就会重新裂开,流出新鲜的、温热的血。


    就像太宰治一样。


    那个他以为已经彻底埋葬、已经可以平静面对的人,只是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面临死亡的威胁,只是……


    只是用一个笑容,就撕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中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重力场又会失控。


    他走回办公桌,坐下,拿起第一份文件。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批得很认真,很专注,像在处理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太宰治,不去想那双鸢色眼睛里的笑意,不去想那个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落在他心上的笑容。


    因为那个笑容,比任何重力攻击都致命。


    因为它让中也意识到——


    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感情,其实还活着。


    活在他每一次心跳里,活在他每一次呼吸里,活在他每一次无意识的、想起“太宰”这个名字的瞬间里。


    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所以只能继续演。


    继续扮演那个冷静、理智、没有任何破绽的港口黑手党首领。


    继续用工作和责任填满每一分每一秒,填到没有空隙去想别的事。


    继续……假装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时钟滴答的轻响。


    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孤独的回声。


    ---


    两天后,武装侦探社。


    太宰治的右腿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能下床走动了,但动作有一丝滞涩,时常出现晕眩的短暂现象。


    “这是正常现象。”与谢野说,“神经和肌肉需要时间恢复,大出血加上你本来就有贫血的症状,需要多吃些活血的东西慢慢养回来。”


    太宰治点头,没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雪停了,但气温依然很低,行人裹着厚重的冬衣,呼出的白气在空中迅速消散。


    横滨的冬天,总是这么漫长。


    “太宰先生。”敦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社长找您。”


    太宰治转身,接过文件。


    是一份委托——调查一起艺术品盗窃案,失窃的是一幅明治时期的浮世绘,价值连城,委托人是私人收藏家,愿意支付高额佣金。


    “这种案子……”太宰治翻看着资料,“不像是侦探社的业务范围。”


    “委托人是社长的旧识。”敦小声说,“而且……失窃地点在港区的一座私人美术馆,那座美术馆的安保系统,是港口黑手党旗下的公司负责的。”


    太宰治的手指顿住了。


    港口黑手党。


    中也。


    “所以社长希望我去?”他问,声音很平静。


    “社长说,您对□□的了解最深,也最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敦顿了顿,“而且……这次盗窃的手法很特殊,安保系统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监控也没有拍到任何人,画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异能者作案。”太宰治合上文件,“而且是空间类或隐形类的异能。”


    “应该是。”敦点头,“所以社长希望您和镜花一起去,镜花的夜叉白雪可以感知气息,您能判断现场是否有异能残留。”


    太宰治沉默了几秒。


    “好。”他说,“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上午。”敦犹豫了一下,“太宰先生,您的伤……”


    “没事。”太宰治笑了笑,“只是调查,不用动手。”


    他的笑容很淡,淡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敦看着他的侧脸,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知道太宰先生在勉强。


    从七号码头事件后,太宰先生就变了——不是变得更开朗或更消沉,而是变得更……安静。那种刻意伪装的轻佻和漫不经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像一潭深水,表面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那我去准备车辆。”敦说。


    “嗯。”


    敦离开后,太宰治重新看向窗外。


    港口黑手党。


    中也会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会。


    □□旗下的安保公司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肯定会报告给首领。以中也的性格,会亲自过问,甚至会……


    会亲自来现场吗?


    太宰治的心脏猛地一紧。


    如果中也来了,他要怎么面对?


    是说“好久不见”,还是假装不认识?


    是问“你的伤好了吗”,还是……


    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用那双鸢色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会对他笑。


    太宰治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能想。


    再想下去,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平静,又要崩解了。


    他转身离开窗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坐下,打开委托文件,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字迹在眼前逐渐模糊。


    恍惚间,他想起很多年前,中也第一次执行艺术品护卫任务的样子——那时中也十八岁,刚升为干部不久,被派去保护一场私人拍卖会上的名画。


    中也穿着定制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帽檐压得非常低,表情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太宰治当时在场,是作为□□的代表出席,他看见中也站在画旁边,背挺得笔直,钴蓝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猎豹。


    中途休息时,中也走到他身边,小声抱怨:“这种任务真麻烦,又不能动手,又要装出一副文明人的样子。”


    太宰治当时笑了:“中也本来就不是文明人。”


    “混蛋。”中也瞪他一眼,但嘴角有隐约的笑意。


    后来拍卖会顺利结束,画安全送达。


    回去的车上,中也扯掉领结,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他说,“下次这种任务别找我了,我宁愿去打架。”


    “知道了。”太宰治说,“下次让你去打架。”


    然后中也笑了,那种真实的、带着少年气的笑,在车窗外的灯光里一闪而过。


    太宰治记得那个笑容。


    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中也那样笑。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


    中也成了他的直属部下,他成了中也的首领。那些轻松的打闹被身份和责任取代,那些真实的笑容被面具和疏离掩盖。


    直到连最后一点温度都消散殆尽。


    太宰治合上文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钝痛。


    不剧烈,但持续,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缓慢地腐烂。


    他知道,明天去现场,很可能会遇见中也。


    而以他现在这副样子——走路有明显的滞涩,消瘦下来一圈的体重,脸色苍白得像鬼——中也看见,会怎么想?


    会心疼吗?


    还是会……觉得他活该?


    太宰治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面对中也,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些被他亲手摧毁的过去,没有准备好……承认自己不想失去他。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侦探社里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渐渐昏暗的办公室里,盯着那份委托文件,像在盯着某个无法逃避的审判。


    明天。


    明天,他要去见中也了。


    在分别三个月后。


    在他“死”了四个月后。


    在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葬礼、隔着一个组织的距离、隔着无数无法言说的伤害后。


    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横滨的夜景铺展开来,灯火璀璨如星河。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那栋摩天楼,顶层的灯光依旧亮着,像一盏孤独的、永不熄灭的灯塔。


    中也在那里。


    还在工作,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在守着那个空荡荡的组织。


    还在……惩罚自己。


    用工作惩罚自己。


    用孤独惩罚自己。


    用这种永无止境的、没有温度的“活着”,惩罚自己。


    而明天,太宰治要去见他了。


    要去面对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人。


    要去面对那些他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要去面对……那个也许还在乎他、也许早已恨透了他的中原中也。


    太宰治闭上眼睛。


    夜风吹进来,带着深冬的寒意,吹散了他额前的碎发。


    很冷。


    但比起心里的空洞,这点冷,根本不算什么。


    ---


    第二天上午十点,港区,私人美术馆。


    雪后的天空是清透的灰蓝色,阳光稀薄地洒在街道上,融化了部分积雪,在路面留下湿漉漉的水渍。


    美术馆是一栋明治时期的西式建筑,红砖墙,拱形窗,门口站着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港口黑手党的人。


    太宰治和泉镜花从车上下来时,保安明显愣了一下。


    “武装侦探社。”太宰治出示证件,“受委托调查失窃案。”


    保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按下通讯器低声说了什么,然后点点头:“请进,负责人已经在等你们了。”


    走进美术馆,内部比想象中更宽敞。


    高高的穹顶,大理石地面,墙壁上挂着各种艺术品——油画、雕塑、古董家具。


    空气里有淡淡的樟木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更冰冷的、属于金属和监控设备的气息。


    “太宰先生。”镜花小声说,“这里有很强的异能残留,不止一种。”


    太宰治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空气里有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能量波动,像水面的涟漪,层层扩散,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异能在这里使用过,其中一种……很熟悉。


    空间移动类。


    和他记忆中某个人的异能,很像。


    “两位是侦探社的调查员?”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表情严肃,“我是这里的馆长,也是这次失窃案的直接负责人。”


    “太宰治。”太宰治伸出手,“这位是我的助手,泉镜花。”


    馆长伸出手挥握,目光扫到明显是个小姑娘的泉镜花时,愣了愣,然后视线落回正和他握手的青年,面色看起来像大病初愈,“您们……”


    “放心,馆长,查案我们是专业的。”太宰治微笑,他知道馆长想说什么,截断了馆长的话。“可以带我们去失窃现场看看吗?”


    “当然。这边请。”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美术馆最深处的展厅,这里比其他地方更加森严——玻璃展柜,红外线感应,360度无死角监控。


    但现在,所有的安保设备都关闭了,展柜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画框形状的空白。


    “就是这里。”馆长指着空展柜,“失窃的是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之一,价值约三亿日元。失窃时间是前天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之间,这段时间监控系统全部失灵,安保人员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太宰治走到展柜前,蹲下身,仔细观察。


    玻璃没有破损,锁也没有被撬的痕迹。地面很干净,连灰尘都很少,显然经常打扫,但他在展柜的边缘,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划痕——不是工具造成的,更像是……空间扭曲时产生的能量残余。


    “镜花。”他轻声说。


    镜花点头,夜叉白雪在身后浮现,淡蓝色的光芒笼罩整个展厅,空气中那些无形的能量波动开始显现——红色的轨迹,蓝色的残留,绿色的波动,交织成一张复杂而混乱的网。


    “三种异能。”镜花闭上眼睛,“一种空间移动,一种感知屏蔽,一种……时间暂停。”


    时间暂停。


    太宰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整个横滨,能做到时间暂停的异能者,不超过三个,其中一个在港口黑手党,一个在政府异能特务科,还有一个……


    失踪多年。


    “监控记录可以看一下吗?”太宰治问。


    “可以,但……”


    馆长的话没说完,展厅门口传来脚步声。


    沉稳的,规律的,黑色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


    太宰治的身体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马甲,黑色领带,左手戴着皮质手套,右手……也戴着手套,但手腕处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


    黑色的小礼帽端正的带着,帽檐下橘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钴蓝色的眼睛在展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冬日的海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中原中也。


    他来了。


    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部下,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太宰治,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进来,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某种无声的节拍上。


    馆长立刻鞠躬:“首领。”


    中也点了点头,目光依然落在太宰治身上:“情况怎么样?”


    太宰治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又干又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看见中也的眼睛——那双他看了七年、几乎能背下每一个细微变化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愤怒。


    不是冰冷。


    不是疏离。


    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心碎的东西。


    像在确认他还活着。


    像在确认他……还会呼吸。


    又像在确认他是否还愿意呼吸。


    “太宰先生?”镜花小声提醒。


    太宰治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初步判断是异能者作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三种异能协同——空间移动、感知屏蔽、时间暂停,失窃时间应该精确到凌晨一点十七分左右,那是监控系统记录的最后一次时间校准。”


    中也的睫毛颤了一下。


    “时间暂停的异能者,”他开口,声音很平静,但太宰治听出了一丝细微的颤抖,“横滨有三个。”


    “我知道。”太宰治说,“□□的‘时守’上个月退休,现在在北海道养老,异能特务科的‘刹那’上周在执行海外任务,有不在场证明,剩下的那个……”


    “失踪七年了。”中也接上他的话,“‘永恒’——真名不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横滨港,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太宰治点头。


    他们的对话流畅得可怕,像还在一起工作时那样,一个提供信息,一个分析,默契得不需要解释。


    馆长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港口黑手党首领,一个侦探社调查员,明明立场对立,却像多年的搭档一样,三言两语就理清了线索。


    “所以,”中也走到展柜前,蹲下身,和太宰治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是‘永恒’回来了。”


    “或者,”太宰治说,“是有人得到了他的异能。”


    中也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太宰治看见中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快得像是错觉。


    但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


    以为中也要哭了。


    “你的伤,”中也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怎么样了?”


    太宰治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事”,想说“快好了”,想说……


    但他最终说出口的,是:“你呢?”


    两个字。


    轻得像叹息。


    中也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站起身,转过身,背对着太宰治。


    “我没事。”他说,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馆长,把所有的监控记录和安保日志送到总部,另外,通知技术部,我需要过去三个月的所有异常能量波动记录。”


    “是!”


    馆长匆匆离开。


    展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太宰治,镜花,还有背对着他们的中也。


    空气凝固了。


    镜花感觉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夜叉白雪无声地消散。


    太宰治还站在原地,看着中也的背影。


    那个背影很熟悉——挺直的脊背,宽阔的肩膀,黑色的西装剪裁得体,勾勒出精瘦而有力的线条。


    但又很陌生。


    因为以前的中也,不会这样背对着他。


    以前的中也,即使生气,即使不满,也会正对着他,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盯着他,直到他妥协或解释。


    现在的中也,却选择背对着他。


    像在躲避什么。


    像在害怕什么。


    “中也。”太宰治突然开口。


    中也的背影僵住了。


    但他没有转身。


    “这次的任务,”太宰治继续说,声音很轻,“侦探社会配合□□调查,如果需要交换信息……”


    “不用。”中也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港口黑手党会独立处理,侦探社不需要介入。”


    太宰治的手指收紧。


    “这是异能者案件,侦探社有责任……”


    “我说了,不需要。”中也转过身,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太宰治,你现在是武装侦探社的人,港口黑手党的事,与你无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太宰治的心脏。


    与你无关。


    四个字。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比任何重力攻击都致命。


    因为它宣告了一个事实——在中也的世界里,太宰治已经是个外人了。


    一个不需要知道、不需要关心、不需要在意的外人。


    太宰治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中也,看着那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心,又一次碎成了粉末。


    比上一次更彻底。


    更绝望。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就不打扰了,镜花,我们走。”


    他转身,走向展厅门口。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镜花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微微颤抖。


    “太宰。”


    中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太宰治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的伤,”中也说,声音里有一种太宰治听不懂的情绪,“好好养,别再……做傻事。”


    太宰治闭上眼睛。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绷带。


    但他没有擦,只是睁开眼睛,继续向前走。


    走出展厅,走出美术馆,走进冬日的阳光里。


    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抬起左手,挡住眼睛。


    镜花站在他身边,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


    “太宰先生,我们回去吧。”


    太宰治点头,放下手,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嗯,回去。”


    他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也隔绝了那个站在美术馆里、正透过窗户看着他的中原中也。


    车子启动,驶入车流。


    太宰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把他撕裂的疼痛。


    但他没有出声。


    只是咬紧牙关,等那阵痛楚过去。


    等它变成习惯。


    等它变成……活着的一部分。


    窗外,横滨的街道在后退,行人,车辆,建筑,像一幅流动的、模糊的画卷。


    太宰治睁开眼,看向窗外。


    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那栋摩天楼,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中也还在那里。


    还在那个他亲手推上去的位置上。


    还在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距离之外。


    太宰治收回视线,重新闭上眼睛。


    ---


    美术馆,展厅内。


    中原中也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载着太宰治的车消失在街角。


    他的左手按在玻璃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刚才,他看见了。


    看见太宰治手心下的鸢眸,破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飘散。


    中也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揪紧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想冲出去。


    想追上那辆车。


    想把太宰治拉回来,问他还疼不疼,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还在乎你”?


    告诉他“我从来没有真正放下”?


    告诉他“即使你推开我,即使你伤害我,即使你选择死亡,我也还是……”


    中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


    他不能说。


    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太宰治身上那把无形的枷锁。


    说出口,只会让一切更糟。


    只会让那些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重新裂开。


    只会让两个人,都更痛苦。


    他应该放过太宰治。


    中也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走向展厅中央。


    他蹲下身,重新检查那个空展柜,动作很仔细,很专注,像在对待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太宰治。


    才能不去想自己心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


    才能不去想……那些“如果”和“也许”。


    因为现实没有如果。


    现实是,他站在这里,太宰治离开了。


    他们之间,除了那句冰冷的“与你无关”,什么也没有留下。


    中也的指尖在展柜的划痕上停留。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能量波动——时间暂停的异能。


    ‘永恒’。


    失踪七年的异能者。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如果这场盗窃真的是他策划的……


    那么他的目标,绝对不止一幅画。


    中也站起身,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红叶姐,”他的声音很平静,“启动‘猎时’计划,目标‘永恒’,生死不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明白了。”尾崎红叶说,“需要通知武装侦探社吗?”


    中也顿了顿。


    “不用。”他说,“这是港口黑手党的事,与他们无关。”


    挂断电话,中也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屏幕上是一张很旧的照片——一张没什么特别的风景照,照片里,有花,有云,有草,还有左下角一片误入镜头的衣角。


    那是他们成为正式搭档,出完第一个任务回程的路上,太宰治顺走他的手机,随手拍下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也算是纪念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并肩”。


    中也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划过,划过那些花,那些草,划过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


    然后他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转身离开展厅。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心,又一次死了。


    死在那句“与你无关”里。


    死在太宰治破碎的鸢眸里。


    死在这个冬日的、没有温度的阳光下。


    窗外,横滨的街道依旧繁忙。


    行人,车辆,生活。


    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