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文野双黑:烬夜沉巷

    第六章


    两个月后,初冬,武装侦探社。


    窗外的梧桐树彻底秃了,枯枝在灰白的天际线上划出凌厉的线条。


    横滨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气温骤降,街道上行人裹紧大衣,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太宰治坐在侦探社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旧书——福泽谕吉从藏书室找出来的,关于横滨近代港口贸易史的文献。


    委托内容很枯燥:调查一批明治时期遗失的文物,委托人是个固执的历史学者,坚信那些东西藏在港区某个废弃仓库里。


    “这种工作交给敦君就好啦~”太宰治当时接过档案袋时还笑着抱怨,“我更适合处理情感纠纷或者连环凶杀案哦。”


    国木田独步推了推眼镜:“太宰,认真点,委托人指名要你,说你‘对港区的了解无人能及’。”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然后恢复如常:“哎呀,被发现了呢~”


    无人能及。


    是啊,他在港区待了七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每条巷子、每个码头、每座仓库都刻在记忆里,那些和中也一起勘察地形、制定计划、执行任务的夜晚,那些在集装箱阴影里分享一个饭团的午后,那些……


    太宰治翻过一页,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文献里提到一座建于大正时期的仓库,编号C-7,位于旧码头最深处,因结构危险已在五年前废弃。


    文字旁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生锈的铁门,剥落的墙皮,还有门上那道熟悉的、被重力异能强行撕开的裂痕。


    太宰治的指尖在那道裂痕上停顿。


    他记得那个仓库。


    那会他还不是首领,他和中也追捕一个走私团伙,对方躲进C-7负隅顽抗,中也用重力直接扯开了三吨重的铁门,动作粗暴但有效,进去后两人背靠背清场,三十秒解决战斗。


    结束后中也靠在墙上喘气,额角有擦伤,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递过去一块手帕,中也接过去胡乱擦了擦,然后看着那道被自己撕开的门,突然笑了。


    “修门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吧?”中也问,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满不在乎的戏谑。


    太宰治当时回了一句什么?


    好像是——“反正中也的工资没多少,扣就扣吧。”


    然后中也给了他一拳,不重,但很生气:“混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他笑了,没回答。


    现在想来,那是他们之间少有的、还能正常开玩笑的时刻。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


    中也成了他的直属部下,他成了中也的首领,那些轻松的打闹被身份和责任取代,那些随意的调侃被谨慎和疏离掩盖。


    直到连最后一点温度都消散殆尽。


    “太宰先生?”


    敦的声音让太宰治回过神,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挂起那副轻佻的笑容:“敦君~有事吗?”


    “那个……国木田先生说,关于C-7仓库的调查,需要您下午去实地勘察。”敦递过来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位置,“他说那里结构危险,让我陪您一起去。”


    太宰治接过地图,目光落在那个红圈上。


    C-7仓库。


    那道被重力撕开的裂痕,现在应该已经锈蚀得更严重了吧,墙皮应该剥落得更多,里面的货物应该早就被清空,只剩下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空间。


    就像他和中也之间,曾经拥有的那些东西。


    “好啊~”太宰治合上书,站起身,沙色风衣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弧线,“正好下午没事,去散散步也不错。”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要去郊游。


    但转身走向储物柜拿外套时,手指触到冰冷金属的瞬间,几帧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中也撕开铁门时绷紧的侧脸。


    中也擦去血迹时皱起的眉头。


    中也说“修门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吧”时,那双钴蓝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真实的笑意。


    太宰治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取出外套,穿上,系好扣子,转身对敦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走吧,敦君~”


    演得很好。


    好到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地下三层,特别档案室。


    中原中也站在一排厚重的金属档案柜前,左手握着一份刚解封的文件。文件袋上印着“绝密”的红戳,封存日期是四年前——Mimic事件结束后第三个月。


    这是他成为首领后,第一次调阅这份档案。


    不是好奇,是必要。


    最近有几个残余势力在暗中活动,行动模式与当年的Mimic有相似之处,他需要确认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档案室很冷,恒温系统维持在摄氏十五度,防止纸张老化。中也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深灰色的马甲,右臂的绷带已经拆了,但动作时肩胛处仍会传来隐隐的钝痛——那颗子弹留下的旧伤,医生说可能会伴随终身。


    他不在乎。


    疼痛是必要的提醒,提醒他为什么站在这里,提醒他……失去了什么。


    中也翻开文件,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伤亡报告、战术分析、战后处理……每一项都精确到令人窒息,每一个决策都标注着“最优解”。


    那是太宰治的笔迹。


    冷静,工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像在描述一场与己无关的棋局。


    中也的指尖在某一行字上停顿:“作战过程中,干部中原中也擅自脱离预定位置,导致左肩负伤,此行为违反指令,应予处分,但鉴于结果未影响整体战局,记过一次。”


    擅自脱离预定位置。


    中也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他甚至无法忘记那天。


    一块绷带附加一个指令:“中也,三点钟方向进攻。”


    没有问“你没事吧”,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道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只是递来一块绷带,然后下达下一个指令。


    中也当时接过绷带,胡乱按在伤口上,血很快浸透了白色的布料。他没说话,转身冲向三点钟方向,像一台没有痛觉的机器。


    后来他在医疗室躺了一周,太宰治一次都没来看过。


    再后来,再次见到太宰治,是他收到了那份调令——去欧洲分部,三个月。


    理由是“最优安排”。


    中也合上文件,放回档案袋,重新封好,放回原处。


    金属柜门关上的瞬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回荡。


    他转身离开,黑色皮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脚步声规律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走到门口时,档案室的管理员——一个在□□工作了二十年的老人——突然开口:“中原大人。”


    中也停下脚步,回过头。


    老人坐在办公桌后,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老花镜后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目光依然锐利。


    “那份档案,”老人轻声说,“四年前,太宰大人也调阅过,不止一次。”


    中也的手指微微收紧。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平静。


    “很多次。”老人推了推眼镜,“每次都是深夜,一个人来,坐在那边那个角落,”他指了指档案室深处一张老旧的木桌,“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看完也不说话,只是把文件放回原处,然后离开。”


    中也沉默。


    他看着那张木桌——桌面斑驳,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椅子也很旧,皮革坐垫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海绵。


    太宰治坐在那里,看过那份档案。


    不止一次。


    在深夜,一个人。


    他在看什么?


    看那些冷冰冰的伤亡数字?看那些精于算计的战术分析?还是看……那句“干部中原中也擅自脱离预定位置,应予处分”?


    中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因为知道了,只会让那些已经被埋葬的东西重新浮现,只会让那些已经被止痛药麻痹的伤口重新裂开,只会让……


    只会让他想起,太宰治也许也曾后悔过。


    后悔用那种方式对待他,后悔把他推开,后悔那些年里的每一次冷漠和疏离。


    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晚了。


    心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谢谢告知。”中也对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推门离开。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档案室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些关于过去的、令人窒息的回忆。


    走廊里灯火通明,几个干部正匆匆走过,看到中也都恭敬地鞠躬:“首领。”


    中也点了点头,脚步没有停顿。


    他走向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平稳上升,金属墙壁反射出他模糊的影子——黑色的西装,挺直的脊背,钴蓝色的眼睛里一片沉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


    像一具完美的、没有灵魂的空壳。


    电梯门打开,他走向办公室,推门进去。


    桌上又堆满了新的文件,等待他批阅。


    窗外的天色阴沉,云层厚重,看起来又要下雪。


    中也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第一份文件。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批阅得很认真,很专注,像在处理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那张老旧木桌,不去想太宰治深夜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不去想那些“也许”和“如果”。


    因为现实没有也许。


    现实是,他坐在这里,太宰治在侦探社。


    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虚假的葬礼,隔着一个被彻底封存的过去,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这道鸿沟,是他亲手挖的。


    用太宰治的“死亡”,用他自己的心碎,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中也批完一份文件,放到一旁,拿起下一份。


    动作机械,精准,没有任何犹豫。


    像一台上好了发条的机器,在既定的轨道上,朝着既定的终点,永无止境地运转下去。


    ---


    下午三点,旧码头,C-7仓库。


    太宰治和中岛敦站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


    两年不见,仓库比照片上更加破败,墙皮大块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结构,屋顶有几处明显的凹陷,像是被重物砸过。


    门上那道被重力撕开的裂痕依然清晰,边缘的金属翻卷着,锈迹斑斑,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太宰先生,”敦小声说,“这里……真的安全吗?”


    太宰治仰头看着仓库的屋顶,脸上没什么表情:“理论上不安全,但理论上也不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诶?”


    “明治时期的文物,藏在这么明显的废弃仓库里?”太宰治轻笑一声,“委托人多半是被假线索骗了,不过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他伸手推门,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灰尘扑面而来,敦咳嗽了几声,太宰治则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比想象中更空旷,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几束光线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在空气中形成明暗交错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混合着铁锈和海风特有的咸腥。


    什么都没有。


    没有货物,没有箱子,没有明治时期的文物,只有空荡荡的空间,和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无声的尘埃。


    敦打开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扫过:“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


    太宰治没说话。


    他站在仓库中央,环顾四周,这里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除了更破败,更空旷,更……死寂。


    他记得四年前,这里堆满了走私的武器和药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中也撕开门后,他们冲进来,三十秒清场。


    结束后中也靠在那面墙上喘气,额角的血往下淌,但眼睛很亮,像刚打完一场痛快架的少年。


    而现在,那面墙还在,但墙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墙脚积着水渍,长着墨绿色的苔藓。


    中也靠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潮湿的阴影。


    “太宰先生?”敦的声音带着担忧,“您……还好吗?”


    太宰治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原地已经好几分钟了,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那面墙。


    “没事~”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看来委托人的情报有误呢,我们回去吧,敦君。”


    他转身要走,但脚步突然顿住了。


    墙角——那面墙的墙角,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太宰治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拂开厚厚的灰尘。


    是一个金属扣。


    黑色的,皮质手套上的金属扣,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扣面上刻着港口黑手党的标志——一只衔着子弹的乌鸦。


    中也的。


    太宰治记得这副手套——中也用了很多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换了无数次,但款式一直没变,黑色的皮质,手腕处有可调节的金属扣,扣面上刻着组织标志。


    四年前那天,中也戴的就是这副手套。


    撕开铁门时,金属扣在重力异能的作用下微微发烫;擦去额角的血时,皮革表面沾上了暗红色的血渍;靠在墙上喘气时,金属扣抵着砖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后来呢?


    后来中也把这副手套扔了吗?还是继续用着,直到彻底磨损?


    太宰治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这个金属扣躺在这里,在灰尘和苔藓之间,像一个被遗弃的、无人认领的遗物。


    “太宰先生?”敦走过来,也看到了那个金属扣,“这是……?”


    “没什么。”太宰治站起身,把金属扣握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一个旧东西而已。”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来时快了一些。


    敦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问。


    走出仓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海风变得更加凛冽,带着潮湿的、即将下雪的气息。


    太宰治站在仓库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C-7仓库在暮色中沉默伫立,像一个巨大的、生锈的墓碑,埋葬着某些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也埋葬着那个曾经会靠在这里喘气、会笑着说“修门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吧”的少年。


    太宰治握紧掌心的金属扣,锋利的边缘陷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他感觉不到疼。


    或者说,那点疼比起心里的空洞,根本不算什么。


    “走吧,敦君。”他轻声说,转身离开,没再回头。


    身后,仓库的铁门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无人听懂的低语。


    而掌心里,那个金属扣越来越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


    夜晚,武装侦探社宿舍。


    太宰治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桌面上那个黑色的金属扣。


    他洗去了上面的灰尘和锈迹,现在它看起来干净了一些,但磨损的痕迹依然清晰——边缘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扣面组织的标志也有些模糊,显然是经常使用的结果。


    中也用了多久?


    三年?四年?还是更久?


    太宰治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金属扣曾经贴在中也的手腕上,随着中也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在战斗时反射出冷硬的光,在休息时沉默地垂落。


    而现在,它躺在这里,在他的桌上,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控诉他的冷漠。


    控诉他的疏离。


    控诉他这些年里,对中也的每一次忽视和伤害。


    太宰治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金属扣的边缘。


    冰冷,坚硬,没有任何温度。


    就像现在的中也。


    窗外开始下雪了,细碎的雪花从黑暗中飘落,落在窗玻璃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痕,蜿蜒而下,像眼泪。


    太宰治盯着那些水痕,许久没有动。


    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空的小木盒——是之前装茶叶的,现在空了,他把金属扣放进去,盖上盖子,推回抽屉最深处。


    眼不见,心不烦。


    这是他一贯的处事原则。


    但这一次,好像不太管用了。


    因为即使看不见,那个金属扣的冰冷触感依然残留在指尖,那些关于中也的回忆依然在脑海里翻涌,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真相,依然摊开在他面前,无法逃避。


    福泽谕吉说得对。


    有些东西,不会因为逃避就消失。


    伤口不会因为你不看它就愈合。


    疼痛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不存在。


    太宰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尽职尽责的平稳心跳。


    他还活着。


    中也用半条命换来的第二条命。


    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假装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假装过去可以被埋葬,假装……心碎了还可以拼回去。


    怎么可能呢?


    心碎了,就是碎了。


    拼不回去的。


    就像那个金属扣,即使洗去了灰尘,磨损的痕迹依然在,组织标志依然模糊,冰冷的温度依然刺骨。


    就像他和中也之间,即使隔着生死,隔着时间,隔着整个横滨的距离,那些伤害依然存在,那些辜负依然清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依然在每个夜晚的梦里,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懦弱和自私。


    太宰治睁开眼,看向窗外。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把横滨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摩天楼依然亮着灯,顶层的灯光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


    中也在那里。


    还在工作,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在守着那个空荡荡的组织,还在……惩罚自己。


    用工作惩罚自己。


    用疼痛惩罚自己。


    用这种永无止境的、没有温度的“活着”,惩罚自己。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是他把中也变成这样的。


    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暴躁但很鲜活的中原中也。


    然后还假装无辜,假装无奈,假装一切都是“最优安排”。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夹着雪花,打在脸上,带来一阵刺痛。


    但他没关窗,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风雪扑打,任由寒冷渗透每一寸肌肤。


    也许这样,心里的那些空洞,就能被冻住,不再那么疼。


    也许这样,那些关于中也的回忆,就能被掩埋,不再那么清晰。


    也许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