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坞

作品:《否极泰来

    时维三月,天略略长了些。


    傍晚天还没完全黑时,北宫西坞阁的灯便早早点了起来。


    常玉净完手忙进了西厢房,便瞧见代千山伏在桌上,小脑袋搭在手肘上,另一只手顺着手臂垂落在膝上,脸儿是花的,衣裳是脏的,轻微的还打着呼噜。


    今日发生许多事情,大公主这般憔悴。转头又瞧见屋子里头几个小宫女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剁尾巴猴子似的,好没规矩!


    “你们几个死丫头,吵什么吵?这么大声,怕不是皮痒了找挨揍!都围在这儿闹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心思,以为哄了主子高兴,便得了脸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以为仗谁的势?滚!”


    几个十多岁的宫女这才收敛了些,虽是安静了,却也连拉带笑地出了门去。


    等她们出了门才嘀嘀咕咕说些常玉的坏话。来西坞阁一年多了,早知常玉骂人难听,只要不往心里去,常玉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嘴皮子厉害,还没听说她打杀过谁。


    终于安静了,常玉压下怒火,顺了顺气,吩咐道“辛月,去小厨房看着,晚膳好了先温着,等公主醒了端来。”


    “是,姑姑。”辛月低头去了小厨房,走时连带关上了门。


    伏在桌上呼噜的少女似乎是听到了声音,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秋风肆意,发出猎猎低嚎。


    长安城被越国的军队紧紧围住,无处呼吸。


    她被押上城楼,行军扬起的风沙模糊了她的视线,大军望不到尽头.


    任凭她曾经多么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可这世道,终究是再难容下她了。


    竭力跳下城楼,她努力撑开眼睛,却看不清天上的太阳,只有模糊的一片红色,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如果有来生的话。


    唯愿,与君陌路,不相识......


    下一秒代千山睁开双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烂得掉皮的黑漆圆桌,里边的木头都露出来了,黑一块白一块的,甚是丑陋。


    接着代千山瞧见里间一个穿着天青色宫装,挽着袖子的女子坐在床榻边儿上,床上似乎还躺着个人儿。


    嗯?这里好眼熟啊,这里是?


    那天青色宫装女子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回头瞧见代千山醒了,便起身走来。


    代千山使劲眨了眨眼睛,才晃过神来,眼前这人瞧着竟像是常玉。


    刚刚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颇感乏累,现下头疼得厉害。


    好像,有什么不对。


    常玉?


    等等、等等——常玉?


    三个月前,常玉被处死了啊!她是亲眼瞧见常玉的尸体,遭了凌迟的酷刑,连全尸,都没有……


    没错,常玉死了啊!


    代千山吓了一大跳,咻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狠狠摇了摇头,揉搓眼睛,希望能清醒一些。


    她怎么记着——她自己,也死了呢。


    她死在了城墙外,死在了秋日里,死在了越国兵临长安那天。


    那掉漆的老凳子随着她起身,不争气地“吱嘎”了一声,似是回应。


    站起来的瞬间她便察觉异常。


    不对啊!这高度?她低下头看去,这桌子有这么高?都快到她胸了。


    这里是?


    这是?


    这熟悉的、破破烂烂的感觉!


    西坞阁!


    她和代千翥在姜国做质子时的住所!


    还有手,她试着举起手来。她的手,她的手怎么也这么小了?


    眼前这双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小姑娘的手,可她的手明明已是二十多岁的妇人的手.


    这不是她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在做梦吗?


    常玉见她杵在那儿不动弹,又问道:“殿下饿不饿?晚膳好了,我叫小厨房温着呢。”


    “常玉?”代千山看着眼前的“常玉”,不可置信颤抖地说道:“这是哪儿?”


    “我这是,怎么了?”


    常玉被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她的头,见她脸色不太好,神色戚戚,眼眶里闪着泪光,以为她是被吓坏了还没缓过来,便叹了口气,开始安慰代千山。


    “唉,殿下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这帮烂心肝的小混账!先是平白地将您推倒御河里去,小殿下气不过,去找他们理论,反挨了一顿揍,也给推到御河里去了。要不是朱旺机灵,趁没人注意救了小殿下上来,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呢……”


    许是大梦初醒,代千山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常玉说的这画面好生熟悉,这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时她年方十四,和代千翥,与姜国的一众皇亲子弟在前朝文昌阁上学。


    文昌阁,顾名思义,文运昌隆,是姜国专为皇公贵族开设的学院。


    她虽是北坁人,但是北坁王后是汉人,所以她自幼便在母后的教导下学习汉字诗书。


    据代千山的奶嬷嬷牛氏所说,自己刚会说话时,便是汉话和北坁话混着说的。


    周岁余,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清楚,连一向不待见母后的太后见了自己都要赞上几句,聪慧灵敏云云。


    来姜国之前,代千山是北坁王室最聪慧的孩子,诗、书、礼远超北坁同龄宗室子弟,颇有“王室文曲星”之风。


    代千山八岁时,姑母作为和亲对象嫁给姜宣帝,封为淑妃,代千山和代千翥作为质子同时来往姜国,那一年代千翥刚满两岁。


    作为交换,姜国大皇子和大公主则去往北坁做质子,大皇子祁棠是中宫赵皇后之子,大公主祁沐音则是宝芝宫沅妃所出。


    他们来姜国后不久,便得了姜王的恩典,被允准在满是皇亲贵族的文昌阁上学。


    一个极度聪慧的孩子,若无亲长看护,虽然也懂得忍让,但往往也难藏锋芒。代千山也不例外,总是想着不能丢了北坁的脸面,不肯示弱。


    所以不光一口汉话说的十分标准,读书作文也常引经据典举一反三、见解深刻独到,常得先生夸奖。


    看她不顺眼的人多了,其中以王敖为首的那一帮人尤其烦她,一个破地方来的质公主,嘚瑟什么!衬得他们尤其愚蠢顽劣不说,回了家还要挨数落——连一个小达子姑娘都不如。


    于是一天下课之后王敖他们便堵了她,将她推下御河。


    隔天她胞弟代千翥去找王敖理论,反遭了一顿毒打,也给扔进了御河,还是书童朱旺看着人走远了,才给代千翥背回西坞阁的。


    自从半年前姑母淑妃去世,他们兄妹二人在姜王宫的待遇急转直下,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那次落水,代千山只是受了些凉,没什么大碍,好得也快。


    可代千翥却年幼,回来之后便高烧不退,险些丧命。


    代千山在太医院请不来太医诊脉,拿不到治病的药。


    当年......当年还是多亏了五皇子祁榆帮忙,请了太医,才给代千翥捡回一条小命来,却成了跛子。


    但是眼下,她怎会?回到十年前?难道说?自己又活过来了?那她经历的一切算什么?是梦吗?


    是梦的话,这梦未免太过真实。


    当年她得了五皇子帮助后,便送了些北坁特色的吃食给他。


    五皇子祁榆是当今姜国皇帝和献夫人唯一的孩子,出落得仪表堂堂。


    代千山见他爱吃枣泥栗子饼,便投桃报李,年节时送些给他,一来二去,二人渐渐有了交集。


    祁榆也在文昌阁读书,有时无聊便与代千山聊些诗文杂类,深宫孤寂,两人又年纪相仿,年少慕艾之心脉脉。


    献夫人热情友善,对代千山颇为照顾,常召她去嘉祥宫,一聊就是大半天,就这样春去秋来的,她也到了十六岁。


    也就一瞬间吧,宫里便起了传言,说她与五皇子郎才女貌、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虽不知这谣言起于何处,不过她也是敢爱敢恨的性子,便也随它去了,何况这三年来她早就心仪五皇子,为他扬名、为他造势、为他收敛锋芒,甘居人后……


    在献夫人的推动下,姜王应允了为五皇子提亲。


    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她如愿嫁了五皇子,就这样一路陪着他,入宫、登基、成为皇后、他为她造朱雀台,立她的淳康为太子……


    只是这样美好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


    天不遂人愿,淳康意外薨逝,代千山和祁榆渐渐貌合神离,形同陌路。不久后,她被视为妖星,幽禁于朱雀台,不到半年,南方的越国打过来了,她被挟持,跳下城楼,了结性命。


    曾经的记忆扎实、真切地刻印在脑海里。


    却教她如何接受眼下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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