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日

作品:《傲慢与偏见之挣扎

    雨后的尼日斐庄园沉浸在一片湿润的宁静里。水珠从屋檐断断续续滴落,敲打着下方石板,发出清脆单调的声响。阳光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在走廊的菱形地砖上投下模糊昏黄的光斑。


    伊丽莎白·贝内特在姐姐简的门外驻足片刻,听着里面平稳的呼吸声,这才转身。她的裙摆拂过光洁的橡木地板,几乎没发出声音。走廊尽头是藏书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门上的黑铁铰链和狮头门环在幽暗中泛着冷清的光。她站定,屈起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短暂的寂静。然后,门内传来书页迅速合拢的“啪”一声轻响,接着是一道女声:“请进。”


    伊丽莎白压下冰凉的黄铜门把,推门走了进去。一股暖意混杂着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陈旧纸张特有的微酸、皮革装订线的淡淡膻味、木蜡的清香,还有壁炉里苹果木燃烧后残留的甜暖烟霭。巨大的房间被三面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架环绕,书籍密密麻麻,皮革书脊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深褐、墨绿、暗红等沉郁色泽,间或有烫金的标题微弱反光。房间正中,高高的穹顶下悬着一盏未点燃的枝形黄铜吊灯。光线主要来自南面一整排高大的拱窗,但午后的阴云让透入的光线显得朦胧而弥散,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沉浮。


    窗边,一张厚重的墨绿色丝绒高背椅面向室内。乔治安娜·达西就坐在那里。她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和访客从另一个世界短暂地拉了出来。一本深蓝色布面、相当厚重的书摊开在她膝头,她的左手还按在书页上,指尖微微蜷着。听到门声,她抬起头,动作有些迟缓,仿佛思绪还未完全从文字中抽离。


    金色的头发今日并未精心编挽,只是松松地拢在脑后,用一根深蓝色丝带系住,几缕碎发挣脱出来,垂在她白皙的颈侧和脸颊边。她穿着一件式样极其简洁的浅珍珠灰色家居裙,高腰,窄袖,没有任何蕾丝或缎带装饰,领口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阳光从她身后的大窗户滤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几乎不真实的光晕。


    她的眼睛是那种极清澈的浅蓝色,此刻因为阅读和光线微微眯着,看向伊丽莎白时,里面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扰的空白,随即迅速聚拢成礼貌的焦点。


    伊丽莎白在门内两三步处停下,双手轻轻提起深褐色羊毛裙的两侧,屈膝,低头,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屈膝礼:“达西小姐。”


    椅子里的人动了。乔治安娜将右手一直握着的羽毛笔搁在旁边小几上的墨水瓶旁,然后双手小心地合拢膝上的书,书页合上时发出轻柔的叹息。做完这些,她才双手按住扶手,站起身。她的动作有种训练有素的优雅,起身时裙裾甚至没有过多摆动。站定后,她双手亦在身前交叠,微微屈膝,低头还礼。阳光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


    “贝内特小姐。”她的声音比刚才在门内时更清晰些,音色柔和悦耳。两人几乎同时直起身。空气里有种微妙的静默。伊丽莎白感到一丝紧绷。这位达西小姐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并非傲慢,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感,仿佛她虽然站在这里,一部分灵魂仍留在方才那本深蓝色的书里。这让她惯于在社交场合快速找到节奏的伊丽莎白也稍稍顿了顿。


    她暗自吸了口气,抬起眼,迎上乔治安娜的目光说道:“请原谅我的打扰。我来藏书室,是想为我姐姐简找几本读物,她卧床休养,颇觉烦闷。同时也想看看,是否有合我自己心意的书。”乔治安娜静静地听完,湛蓝的眼眸注视着伊丽莎白,似乎在确认她的话已说完。然后,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略作思索,目光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向浩瀚的书架,又很快移回,问道:“简小姐平日偏好哪一类?诗歌的宁静,小说的故事,还是游记的风光?这里的书虽然多,但分类还算清晰。我可以告诉您大致位置。”


    伊丽莎白心里那根微妙的弦松了些。这样更好,效率更高。“她喜欢文字优美、能让人心静的。太过刺激或哀伤的,现在恐怕不太合适。”伊丽莎白回答。


    “明白了。”乔治安娜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履轻捷地走向东侧的一排书架。她的目光在书脊上快速扫过,几乎没有迟疑,便从中间层抽出一本绿色布面精装的书籍。


    “威廉·考柏的《任务》,”她将书递向伊丽莎白,声音平稳,“里面的景物描写非常宁静,尤其是关于乡村晨昏和花园冥想的篇章。调子平和,或许正合简小姐此刻的心境。”伊丽莎白接过书,指尖触及光滑的布面。她有些惊讶于对方挑选的迅速与精准。“谢谢您,这看起来非常合适。”乔治安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客气。她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伊丽莎白身上,仿佛完成一项小任务后,继续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她注意到伊丽莎白手中还空着一处,便很自然地又问:“那么您自己呢?想找什么样的书?小说,散文,历史,还是……哲学思辨?”


    这个问题更私人一些,但问得如此坦率直接,配上她清澈专注的目光,反而让人生不出被刺探的反感。伊丽莎白顿了一下。她原本打算自己随意逛逛,但对方主动提供了帮助,态度又如此恳切……“我也说不好,”她笑了笑,语气放松了些,“或许……一些不那么陈词滥调,能引人深思的东西?不一定是正统的类别。”


    她说得有些模糊,但这正是她此刻真实的想法——她想找的,是这里表面规整的书架背后,可能藏着的另一种东西。乔治安娜认真地听着。当伊丽莎白说到“不那么陈词滥调,能引人深思”时,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双过分平静的蓝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漾开,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深潭。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更加专注地看向伊丽莎白,像在仔细分辨她话语背后更真实的轮廓。然后,她点了点头,似乎有了思路。“若是如此,”她转向房间另一侧光线稍暗、书籍排列也更紧密的区域,“那边书架的中下层,有一些不那么‘正统’的文集和政论小册子,观点往往比较……独立特行。靠窗的那个矮柜里,”她指了指自己刚才座位旁边,“则是一些游记和杂记,但作者的选择角度时常出人意料。或许您可以看看那里有没有合眼缘的。”


    伊丽莎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先是看了看那排深邃的书架,然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乔治安娜所指的、窗边的那个矮柜上。矮柜上层散放着几本地理图册和植物志,而下层……她的视线扫过,却定格在矮柜边缘,那本被乔治安娜刚刚放下的、深蓝色封面的厚书上。书是封面朝下放置的,但书脊朝外。就在刚才乔治安娜指向矮柜的动作中,伊丽莎白从一个稍微侧面的角度,瞥见了书脊上那行烫金的字。不是英文。是法文。


    字体的风格优雅而古典,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伊丽莎白熟悉的认知里。那行字,她认得。


    不仅仅是因为她读过不错的书,更因为,在她父亲贝内特先生书房那个总是上锁的矮柜最底层,小心地藏着一本同样书名、但被谨慎地删改了许多敏感段落的英译节选本。她曾偷偷翻阅过,那些字句带来的冲击,至今记忆犹新。她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考柏诗集的手指微微收紧。所有关于为自己找书的模糊念头瞬间被眼前具体的发现所取代。她抬起头,看向乔治安娜,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乔治安娜正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当伊丽莎白的目光从书脊移到她脸上时,她似乎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震动。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走向矮柜或书架,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紧紧锁住乔治安娜,声音因为内心的震动而比平时略显低沉:“达西小姐……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刚才在读的,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吗?”她问出了口,同时紧紧盯着乔治安娜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乔治安娜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矮柜边缘那本深蓝色的书。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慌,没有遮掩,甚至没有被打听**的不悦。她只是看了看书,又抬起眼,看向伊丽莎白,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窗外朦胧的天光。


    “是的。”她回答,简单,直接,没有任何附加的解释或辩解。


    这坦荡的态度反而让伊丽莎白怔了怔。她准备好的、应对对方回避或尴尬的措辞全然没了用武之地。“法文原版?”她追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嗯。”乔治安娜应道,甚至微微点了下头,“译本有时……会失却原意的棱角,或是被刻意磨平。”


    伊丽莎白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不仅仅是因为书的内容,更因为眼前这位少女谈论它的方式——如此平常,如此自然,仿佛在讨论一本园艺手册或烹饪食谱。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心脏狂跳,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在胸腔里蠢蠢欲动。


    “达西小姐,”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向前迈了一小步,仿佛要进入一个更隐秘的对话领域,“请恕我冒昧……但您是否认为,阅读这样的著作,对于我们……尤其是对于像您这样身处特定位置的年轻女士而言,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她斟酌着用词,“它提出的问题,或许……过于尖锐了。”她在试探。试探对方的看法,也试探那平静表象下的灵魂。


    乔治安娜沉默了片刻。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似乎越过了伊丽莎白,投向空气中某个无形的点,但眼神清明,显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她转回视线,重新看向伊丽莎白,眼神里是一种专注的、近乎锐利的清明。“贝内特小姐,”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而笃定,“卢梭在书里试图做一件事:将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秩序——那些关于权力、财产、地位的划分——从‘神授’或‘天然’的宝座上拉下来,放到理性的解剖台上,追问其‘起源’。”


    她踌躇了下,应当是为了挑选最准确的词句:“他认为,很多看似坚固的壁垒,源头可能只是偶然的暴力或古老的习俗,而非不可动摇的自然法。那么,了解这种观点,尤其是了解它如何被构建、如何被论证,对于……生活在这些壁垒中的人而言,难道不是一种必要的清醒吗?”她的目光清澈,直接望向伊丽莎白,“了解城墙的每一块砖石,甚至了解攻城锤的设计原理,并不等于背叛城墙。有时候,那恰恰是……确保自己站在城墙正确一侧的唯一方法。”


    她的话像一缕冰泉,瞬间浇醒了伊丽莎白心中某种混沌的热望。这不再是简单的思想共鸣,而是一种更冷峻、更超越年龄的洞察。乔治安娜不是在为自己阅读“危险”书籍辩护,她是在陈述一种认知层面的策略。她欣赏卢梭,或许并非完全赞同他的结论,而是欣赏他那套剖析社会的手术刀般的方法论。


    伊丽莎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看着乔治安娜,这个被传言包裹的少女,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褪去了一层朦胧的纱幔,显露出内里钢铁般的理性骨架。那不仅仅是勇气,那是一种掌控力。巨大的钦佩和一种奇特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攥住了她。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明亮而畅快,驱散了最后一丝试探的阴霾。


    “我想,”她的声音带着热度,“我们至少在一个根本问题上,看法惊人地一致,达西小姐。”乔治安娜注视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那层惯常的疏离感似乎被微微融化。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真实的弧度。


    “那就是,”伊丽莎白继续说道,目光灼灼,“我们都认为,有些城墙和砖石,值得用最清晰的眼光去审视,无论这眼光来自墙内还是墙外。”


    乔治安娜眼中的笑意加深了。


    “而且,”她接道,声音轻快了些,“审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您说呢,贝内特小姐?”


    “我完全赞同。”伊丽莎白笑着说。一种奇妙的亲近感在空气中弥漫。她抱着考柏的诗集,姿态放松下来。“既然我们要一起审视了,再互相称呼小姐未免太见外了。我是伊丽莎白,我妹妹们有时会叫我丽兹。”


    乔治安娜微微偏头,随即点头,动作轻快。


    “很有道理。乔治安娜。”她清晰地说,然后,眼中闪过一抹光,“不过,请别叫我‘乔乔’。我哥哥曾试图那么叫,被我非常严肃地纠正了。”她模仿着孩童一本正经的语气。


    伊丽莎白笑出了声。


    “我保证,乔治安娜。‘乔乔’确实……不太适合我们现在的谈话。”“的确。”乔治安娜也笑了。一种基于深刻理解和共享幽默的默契,悄然稳固。她看向伊丽莎白怀里的书。“考柏的诗很适合简小姐。”接着,她的目光投向矮柜,“至于您想找的‘引人深思’的东西……如果您有兴趣,那里还有一本沃斯通克拉夫特女士的《为女权辩护》节选。她的‘手术刀’,对准的是另一面城墙。”


    伊丽莎白的指尖微微一动。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看着乔治安娜,眼中光芒闪烁。“看来,”她轻声说,语气里充满发现同类的喜悦,“在这间书房里,找到的比预想的要多得多。”


    乔治安娜的唇角含着笑意,目光扫过那本深蓝色的卢梭,再回到伊丽莎白脸上。


    “而且,”她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我们都认为,清醒的目光,比盲目的安逸更值得追求。你说呢,伊丽莎白?”


    “我完全同意,乔治安娜。”


    窗外的云层散开些许,一缕更澄澈的阳光洒入,落在两人之间,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她们眼中那份无需言说的、清醒的默契。旧书的气息萦绕不散,而某种崭新的、坚实的东西,已在这午后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