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国番外篇

作品:《首尔回忆录

    我是在初秋的一场细雨中回到上海的。


    父亲派来的黑色福特轿车停在码头,车身擦得锃亮,司机撑着一把油纸伞,恭敬地为我挡住风雨。


    “小姐,老爷在公馆候着。”


    我笑着点头,钻进车里。窗外的法租界街景在雨雾中倒退,石库门、红砖洋房、西洋招牌与中式茶楼交织成一幅奇异的画卷——这就是我阔别四年的上海,既熟悉又陌生。


    祖宅在法租界的中心,占地极广,青砖铺就的庭院里栽着两株梧桐,叶片已被秋意染成浅黄。在巴黎时,总是想象着自己回到这里的模样,却没料到,第一晚便被母亲拉去裁缝铺,说是要为我做几身“合时宜”的旗袍。


    “你留洋回来,穿洋装当然好看,可也要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母亲替我挑了一匹暗金色的真丝,“你二姑下月要做寿,崔家的老爷也会来。”


    “崔家?”我对上海的豪门并不熟悉。


    “崔胜铉,崔家的当家人。”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年纪虽长你一些,可人品、学问,都没话说。”


    我低头抚着那匹真丝,心里并未在意。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带回的那些诗集与小说,只想着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一处能安放我热爱文学的角落。


    青藤书局在霞飞路的拐角,是法租界里颇有名气的书店。


    我推门而入,铃声清脆,木质书架高至天花板,散发着旧纸与油墨的香气。


    我径直上了二楼文学区,指尖在一排排书脊间滑过,最终停在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上。正当我准备抽出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也落在了同一处。


    我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睛。


    檀香与纸墨的气息在空气里缓缓流动。男人立在书架前,修长的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肩背如刀削般挺直,却又透着岁月沉淀的松弛。


    他穿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毛呢外套,袖口微卷,露出内里的雪白衬衫。男人眉眼深邃,英俊的面孔仿佛是被艺术家精心雕琢出来的。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姐也喜欢波德莱尔?”


    “只是偶尔读。”我有些窘迫地收回手,“先生先请。”


    他却将书递到我面前,“我已读过多次,这本送你。”


    “这……”我还未来得及拒绝,他已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我再拿一本便是。”


    我抱着那本《恶之花》,不知为何,心跳得极快。他在我身旁停了片刻,似乎随意地问道:“你对鲁迅的文章有兴趣吗?”


    “当然。”提到鲁迅,我眼前一亮,“《呐喊》在巴黎也有人谈论,只是知者不多。”


    “那便好。”他微微一笑,“我以为,如今的小姐们,大多只读鸳鸯蝴蝶派。”


    我忍不住反驳:“文学不应分男女,更不该被流派束缚。”


    他看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说得好。我是崔胜铉,很高兴认识你。”


    那一刻,我才恍然想起母亲口中的“崔家老爷”。只是,眼前的他,比传闻中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自那日后,我常去青藤书局。二楼靠窗的位置成了我们的“老地方”。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木桌上,映出茶盏里碧绿的龙井。


    他的阅读范围极广,从《红楼梦》到左拉,从古典诗词到欧洲现代派。而我,也第一次在上海找到能与我彻夜长谈文学的人。


    “你在法国,读的都是这些?”他翻着我带来的一本纪德,问道。


    “不止。”我摇头,“也读罗曼·罗兰,读波伏娃。”


    “女子多读些思想性的东西,是好事。”他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问,“你家人不反对吗?”


    我笑了笑,“反对也无用,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看着我,目光柔和下来,“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崔先生年轻时,也爱读这些?”


    “爱读,也爱写。”他的眼神飘向窗外,“只是后来,家里的事多了,便少了时间。”


    我想,他身上的沉静稳重,或许正是岁月与责任沉淀下来的。


    青藤书局的老板与我父亲相识,很快,关于我与崔胜铉的流言便在社交圈里传开。


    “留洋回来的大小姐,与年长二十岁的崔老爷走得太近,不知羞耻。”


    我在二姑的寿宴上,亲耳听到这样的议论。那一刻,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不动声色地走到我身旁,替我挡下那些探究的目光。


    “不必在意。”他低声说。


    可我还是开始刻意减少去书店的次数。直到有一天,他亲自登门。


    那天,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站在我家的庭院里,手中捧着一本《呐喊》。


    “这本书,送你。”他将书递到我面前,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愿你永远自由地阅读。”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坚定,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退缩。


    盛夏的暴雨夜,我被困在青藤书局。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等我。


    “走吧,我送你回家。”


    长街无人,雨声如织。


    他站在我面前,伞檐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肩头晕开一圈深色。


    我抬起头,看见他那双眼睛,依旧是我熟悉的沉静,却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迟疑。


    “我知道你很在意年纪。”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像我这个年龄的人,我确实不应该……不过,我不会勉强你,我尊重你……”


    “不,崔胜铉,”我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大名,像是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我喜欢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雨声、风声都退到很远的地方,只剩下我们之间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


    他从雨里走过来,伞倾斜着护在我头顶,半边肩膀都露在雨里。我下意识想退开,他却把我稳稳带回到伞下。


    雨声依旧,可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我也是。”


    “那……”他看着我,语气认真得像是在许下什么承诺,“从今天起,就换我来常去找你。”


    雨水打在地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我们踩着同一片湿润的青石板,朝家的方向走去。伞下的空间不大,却足以容纳两颗不再躲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