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闹钟准时响起，叶知声从床上睁开眼。


    充了一夜的电，一早起来身体内充盈有力的能量让叶知声颇为神清气爽。


    床头原本该有块靠背板，被他拆去后，米色墙面光秃秃的，只孤零零嵌着一个方形插座。


    叶知声心情愉悦，转头弯起眼睛对着插座温声说句辛苦了。


    他这几天跟着虞姐跑通告，每天回到家都差点因续航不足关机昏倒在地。


    其实作为超时代的人工智能产物，他目前的各项身体机能已经能做到高度类人化，仅靠基本的人类活动，比如吃饭睡觉，就足够补充所需的能量。


    不过谁让他本质上还是个仿生机器人，物理层面上来说，充电比以上方式都更加稳定高效。心理层面上嘛，靠着电源他心里踏实。


    洗漱是每天起床后的固定流程。


    叶知声精准挤出0.7厘米长的牙膏，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悠悠思索起了“机”生哲学。


    今天是他来到地球的第185天。


    任务清单有两条：一是下午两点在新湖娱乐参加一场扫楼活动；二是在经纪人虞歆的再三要求下陪她去看一场电竞比赛。


    半年前，他在时空裂隙的垃圾回收站里和一只仿生体龙猫悠闲聊着天时，突逢一场时空乱流，他猝不及防地被卷入其中。再醒来时是在一个海边。那里刚刚遭遇一场海难，死伤无数。


    眼前一片乱象，救援人员来回奔走。没过多久，一个女人神色仓皇地找到他，对着他不停地喊“叶知声”。


    从那天起，他有了名字，成了另一个人，呃，一个演员。


    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地球合法公民（假的），证件齐全（经纪人补办的）。


    按理说他一个机器人，压根不具备胜任这份工作的能力，演出来的角色也都是清一色人机感满满，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可从头到尾竟然都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的身份！对于他表现出的异常也只当是遇难时受伤失了忆。


    他不禁感叹，地球人真是很包容呢。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跟原来那个叶知声的演技其实是一脉相承来的。


    可以说是始终如一，差得很依旧。


    好在半年下来，凭着脸长得清秀好看，叶知声也能接到些角色，也因此基本保持在18-1，17线的良好成绩。


    这个月有部剧爆了，他在里面饰演的面瘫反派和尚也吃到红利意外小火了一把。


    以前十天半个月才有一个通告，他可以一个星期充一次电。可现在跟着虞歆四处跑综艺，叶知声有点吃不消，他感觉自己的处理器要过载了。


    哎，机器人心里苦。


    这样不规律的生活让他对自己的续航能力很没安全感。导致一歇下来他就要靠着电源。


    插排、插座、充电宝，简直堪比机器人特供版红牛。


    这些细微的电流对他来说是补充能量的果蔬小零食，但对真正人类来说还是有些安全隐患的，所以他在外工作时他一向很收敛。顶多偷偷用手指戳一戳。


    可一回到家，他就像猫见到了猫薄荷一样扑到插座面前贴贴。什么用脸蹭啊，用嘴含着啊……咳咳剩下的不让说了。


    这个状态实在不利于电池健康，叶知声于是暗自决定，等年后合约到期了就不再续约，他准备好好休个假，再换份工作。


    要是能居家办公就更好了。


    叶知声掬起一捧凉水扑到脸上，水珠顺着下颌线丝滑滚落。镜子里少年黑发黑眸，眉毛纤细整齐，皮肤细腻得没有一丝瑕疵，五官清明俊秀。


    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被人精心雕琢过的痕迹，可以想见当初创造出他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其实关于他究竟是谁，又来自哪里，这些问题他一直都在想，想了很久。


    可右脑后面那道不起眼的疤痕，却昭示着他的部分记忆图像早已受损，光靠想是记不起来的。


    小机器人于是决定随遇而安。


    洗漱完，虞歆打来电话。


    叶知声刚一接起，虞姐嘹亮地嗓音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叶子！我还有五分钟到你楼下啊，你准备准备下来接驾！”


    “知道啦。”他应道。


    下午的活动在栖城，他们得一早赶飞机过去。


    活动场地有准备妆造师，叶知声就简单套了件白色卫衣和水洗牛仔裤，最后从床边那一整面墙的玻璃柜，挑了个10000毫安的青绿色充电宝揣进口袋，推门而出。


    虞歆在公司给他申请了一辆保姆车，空间大有插座，叶知声很喜欢。


    “饿不饿？”上车后虞歆甩给他一盒酸酸乳和一袋小面包，便转头敲电脑去了，“时间赶，先垫垫肚子，机场有点远，中午咱们得在飞机上吃了。”


    “还好，不饿。”叶知声看了眼那盒酸奶，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把它拎起来递还给虞歆，“姐，我吃面包就行。”


    “哦对，忘了你不爱喝奶。”虞歆耸肩接过酸奶，随口吐槽道，“叶子，你这样不行啊，水不爱喝，饮料和奶你也不碰，你这万一接到个饮品快消广告咋办？”


    叶知声认真思考了两秒：“问问老板能不能假喝。”


    虞歆被他逗笑，将电脑挪到两人中间，指着上面的行程表开始说正事：“我们一点半左右能到新湖娱乐，两位主演会晚点，我们先去后台化妆、对流程。等他们到了见到人记得笑得甜一点，态度也要谦逊，别被人抓了小辫子，正式活动你的部分不多，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叶知声乖乖点头，虞歆讲一句他应一声“嗯嗯”。


    虞歆欣慰地看着他，心想烂泥终于有点扶上墙的迹象了，她轻咳两声，语气神秘：“不过这都不是咱们这趟的重点，你可是答应我了啊，比赛一定得陪我去看。”


    “我肯定陪你去，我很有信用的。”叶知声笑着说。


    虞歆跟他提到过她之前的一份工作，好像是一家豪门俱乐部的带队经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辞职，后来更是直接转行来当经纪人了。


    叶知声也知道她平时依然会关注电竞方面的消息，看些比赛之类的，不过这都是他自己观察得出的，虞歆在他面前很少会有超出经纪人职责的一面，更别说这次邀请他一起去看比赛了。


    “行吧。”虞歆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启明之战的游戏设定是虚拟末世的题材，挺有意思的，比赛你自己也认真看看，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叶知声没察觉出她有弦外之音，老实应着：“好的。”


    下午一点半，新湖娱乐大楼下。


    两人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大厦，虞歆语重心长：“叶子，这楼高吗？”


    叶知声老实回答：“高！”


    虞歆：“只要你努力工作，以后多高的楼都能来去自如！”


    “……”


    叶知声默默心想，给机器人喂鸡汤，容易短路。


    他刚在后台化好妆，两个主演就到了，他按虞歆说的，扬起公式化的笑容跟他们打招呼。


    几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便按流程完成礼物分发、小游戏与采访。工作人员们也都表现得很热情。等直播镜头跟随主演进了专场采访间，叶知声的工作就基本结束了，但也比他想得时间长了不少。


    他坐在一旁休息了会儿，摸着口袋里的充电宝发呆，虞歆收拾好东西找到他：“走吧，咱们现在过去差不多还能看一局。”


    叶知声有些愧疚，跟在虞歆后面小声说：“虞姐，对不起，是我耽误你看比赛的时间了。”


    “这有什么的，”虞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安慰道，“我早就知道肯定赶不上开幕的，能看上一局就是赚，而且我们刚刚那是在工作，能提前下班都是好的，你别自责啊。”


    叶知声这才松了一口气：“嗯，谢谢虞姐！”


    让叶知声意外的是，那个电竞比赛的场馆就在新湖娱乐旁边一百五十米，步行3分钟就到了。


    一进场馆，在外面依稀可闻的声浪瞬间铺天盖地砸进了他的耳朵里。叶知声在他们的欢呼呐喊，大概能猜出比赛过程十分精彩刺激。


    虞歆带着他走到右侧第一排观众席上坐下。


    他这才有时间好好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场馆内部比在外面看起来的样子还要大得多，底下座无虚席。前方的环形大屏上光影快速变换，游戏背景是《启明之战》标志性的末世废墟地图与铅灰色天空。一局比赛刚刚结束，大屏正在回放上一局MVP的高光结算画面。


    舞台两侧，十名选手已戴好耳机，面容在灯光下半明半暗。他们旁边还分别围着教练一行的人，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叶知声看着屏幕里那张极其英俊锋利的面孔，“MVP”三个大写金色字母在他旁边都暗淡下来，大篇幅的比赛画面和操作高光闪过，叶知声看不懂，就盯着那张脸看。


    【UDG.千秋】


    目光中焦点由远到近切换，叶知声才发现他现在坐的位置就在那个选手的正对面。


    “最后一场了，”虞歆凑过来，声音压过喧哗，“UDG打GH，赢的拿年度总冠军。看到你对面那个最帅的没？邱致，ID千秋。UDG的队长兼核心射手，是现在联盟里人气前三的选手，你虞姐我从UDG离职的时候他还是个刚来的萌新，啧啧，看看人家现在，经过两年历练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老将了！”


    叶知声偏头听她说话，眼睛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千秋队长，本人比公式照看着更加冷峻沉稳，他微微垂着眼，正神色严肃地与身旁的教练和队友们低声说着什么，手指在鼠标上无意识地轻敲，节奏稳定得像钟表。


    “上面那个倒计时是什么意思？”叶知声好奇问道。


    “职业赛事的特殊规则，如果双方队伍2:2打平，那最后一局就要进入[终局对决]，这一局的双方阵容都是盲选，不像之前会在天气出来后再进行BP，增强比赛的随机性和观赏性，比较考人品。”


    “天气……？”叶知声不太懂，正欲再问时被台上的主持人打断。


    “时间到！双方队伍的阵容已经确定，那么欢迎各位观众跟我们一起，进入本次启明之战S5全国总决赛的终局对决！”


    双方阵容公布后比赛开始。


    最初的几分钟，叶知声看得云里雾外。英雄的名字、技能、战术术语……都是陌生数据。


    他试图理解，可高度类人化让他的智力水平和处理器运行效率并不足以快速处理并理解这么多复杂的信息。最后也只能得到一堆乱码。


    直到第一次大规模团战在屏幕中央爆发。


    光芒、特效、纵横交错的技能轨迹在他眼中交织更迭。解说语速飞快，观众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忽然间，像是有一道无形地索引强行牵着他的注意力置身其中，他清晰地看到蓝色方那个手持重剑的魁梧英雄，每一次踏步、挥砍、技能释放的间隙，都比标准动作慢了大约0.05秒。而红色方两条灵动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猎豹，兵分两路悄然切入那个稍纵即逝的缺口。


    “要死了。”叶知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平静地陈述。


    话音未落，重剑英雄的血条在绚烂的技能光效中瞬间蒸发。


    【GH.Trace击杀了UDG.长骁！】


    “长骁是UDG的上单，打了很久的老将，这两年状态一直在下滑。”虞歆在一旁叹了口气，“杀了他的那个Trace是GH这两年炙手可热的新人打野，他跟队内的中单Wine配合十分默契，下手快准狠，论组合技目前联盟里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团战雪崩般溃败。UDG因上单长骁的失误一波阵亡三人，仅剩千秋操控的一名叫“仿生·青鸾女”的射手英雄和另一人残血逃离。经济差距被陡然拉开。


    “哎呀！”虞歆懊恼地拍腿，“0换3亏死了，这比赛时间一长，老选手的反应力跟不上的问题就很容易暴露被对面抓到失误。”


    叶知声没应声。他的感官正被另一种东西占据。


    当UDG.千秋操控英雄在绝境中连续三次匪夷所思的位移，一次一次惊险躲开对面所有致命技能时，叶知声感到自己体内某块运行芯片，正随着那英雄的轨迹同步微微发热。


    仿生……


    怎么回事？


    叶知声直觉不对，抿唇默默握紧了口袋里的充电宝。


    接下去的比赛成了缓慢的凌迟。UDG顽强防守，射手千秋更是凭借自身手法和局内意识一次次试图创造奇迹，挽救局面。


    但前期劣势太大，中期他奋起直追也只是勉强将经济拉到1500的差距。


    当比赛时间走向15分钟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屏幕上，比赛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都不甘示弱，地图上方乌云汇聚，隐隐有雷光滚动。


    “要刷天气了。”旁边一个观众低声说。


    “希望是[暴雨]吧，UDG还有机会翻盘。如果是[磁暴]就完蛋了。”


    虞歆适时地小声给叶知声科普：“这游戏15分钟左右会刷新极端天气，持续一分钟。一般会在bp环节抽取，但终局对决则是完全随机刷新，每种天气有不同效果，能影响全场，所以我刚刚才说看人品……”


    她话音刚落，屏幕中央猛地弹出血红色的警示框，同时，冰冷的系统女声响彻场馆：


    【警告：本局降临极端天气为——】


    一股类似电流的“滋啦”声响起。


    【——磁暴。】


    “是磁暴！”观众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尖叫，有人欢呼有人叹息。


    刹那间，两三道幽蓝扭曲的电弧在地图上疯狂窜动蔓延，伴随一声雷电的轰鸣声，所有防御塔都被镀上一层滋滋作响的金黄护盾。场上的野生动植物和英雄们身上也骤然亮起代表增益或减损的不同光芒。


    解说语速瞬间飙到最快，分析着天气对双方阵容的利弊。


    叶知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顿。


    “总决赛的设备就是不一样哈，这个音效太逼真了吧。”不知道哪个方向的观众突然感叹了一句。


    不是音响。


    当那些电弧在屏幕上炸开的瞬间，叶知声仿佛感应到另一阵高频、尖锐的嗡鸣，直接穿透耳膜，敲打在他脑后那块已经“愈合”的伤疤上。


    他呼吸发紧，眼睛盯着屏幕，瞳孔不受控地收缩，心跳也仿佛超出了正常的频率范围般快速跳动。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要啸叫着冲出裂隙。


    有点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通过这些不稳定的电流与他建立起某种联系，想要……向他传递一些信息。


    好难受……


    叶知声低下头，蹙眉揉了揉眼睛。


    女解说语气十分兴奋：“真的是磁暴！这样的话GH春华堂在赛前bp环节阵容部署的优势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了！”


    另一名男解说声音也激昂起来：“没错！在磁暴天气的buff加持下，GH战队中的一位生态英雄雷域索尔，两位机械英雄电磁·猎手、赫兹·米勒都能够获得15%的技能伤害增幅，虽然机械英雄的最大生命值会降低10%，但富贵险中求嘛，用生命换伤害，博得就是一击致命！”


    虞歆没有发现叶知声的异常，依旧在一旁热心地补充：“启明之战的英雄总共分[机械]和[生态]两个阵营，但是地图和对战双方都是中立方，阵营和具体英雄之间在不同天气下都会受到不同影响，有点复杂，你就简单知道这个就好。”


    “……嗯。”叶知声撑起精神，微笑着跟虞歆说了句谢谢。


    女解说接着说：“可是磁暴天气对UDG阵容的打击是非常大的，一个机械液压属性英雄，一个生态木属性英雄，生命值下降的同时法力消耗也被整整提升了20%，还都是队伍中的核心输出位。”


    男解说表示赞同：“是的，反观GH战队有三个英雄受到天气庇佑，这样此消彼长的情况下，UDG不知道能不能扛过接下来的这一分钟。”


    在解说的声音中，整场比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磁暴天气而骤然提速。


    获得天气buff的GH战队攻势如潮，而UDG则陷入层层被动。


    叶知声视线中，由UDG.千秋操控的那位身着青绿长裙，手握木弓的女英雄在雷霆闪烁与无数繁杂的技能特效中极限走位，疯狂切换回蓝装备，掐准时间释放技能和普攻，试图寻找一丝翻盘的机会。


    在队友全部阵亡的情况下，他的每一个微操都精准到让人心惊，却也悲壮到令人窒息。


    叶知声没忍住看向大屏下方那张坚毅专注的脸，耳麦下的人一言不发，他不再跟队友进行交流，只是紧皱着眉一刻不敢放松地观察敌人、谨慎走位、释放技能。因为只剩他还活着站在基地前，一夫当关。


    可惜没有那么多奇迹。


    终于，在磁暴天气结束的前一秒他的血条被清空，UDG的核心基地在漫天技能光辉中轰然炸裂。


    巨大的【VICTORY】标志在GH战队席上升起，金色的雨洒落。人群的欢呼达到顶峰。


    GH的队员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走向舞台中央准备捧杯。


    叶知声本来还在看着UDG那边，却意外注意到GH战队中站在最中间的一个少年面色清瘦苍白，也并不像他的队友那样兴奋。


    虞歆跟他提到过，这是GH的中单选手Wine。


    就在Wine的手指即将跟队友一起触碰到冠军奖杯的冰冷表面时，叶知声看到他倏地阖上双眼晕了过去，倒在他身边那个队友怀里。


    “喻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