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幼春篇(7)
作品:《救师九十九次失败后》 回到家,她将书匣重重搁在案上,盯着摊开的被自己涂改得有些狼藉的文章,只觉得那些字句都在张牙舞爪地嘲笑她。
门外响脚步声,在门口顿了顿,然后门便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徐挽星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用一块素净的帕子盖着。
“姐姐,”她声音放得轻轻的,带着点讨好的试探,“你从学堂回来啦?我……我给你留了样东西。”
徐挽晴没应声。
徐挽星抿了抿唇,还是走近,将帕子揭开。
里面是一块剔透的冰纹墨锭,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寻来或是攒了多久。
“我见你上次用的墨锭快完了,这块……这块洇开的墨色一定很匀,写出来的字肯定好看。”
她将墨锭往前递了递,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姐姐。
那墨锭躺在素帕上,它那么完美,恰恰映照出她今日在学堂里的狼狈不堪。
积累了一整日的挫败、羞愤、自我厌弃猛地炸开。
她猛地抬手,狠狠一挥——
“谁要你多事!”
“啪”的一声脆响。
徐挽星完全愣住了,捧着空帕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墨锭,又缓缓抬头看向姐姐冰冷厌烦的侧脸。
“拿走。我不需要。”她说。
徐挽星没有再说话。
她慢慢地蹲下身,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墨锭的碎片一块一块拾起,包好。
徐挽星站起来,低着头,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新死寂。
看,她又这样。
把靠近的温暖,都变成了更尖锐的冷。
把别人的好意,都摔成了扎伤彼此的碎片。
可就算这样,第二日,徐挽星还是偷偷把自己最喜欢的糕点留了一半,塞到了她房里。
她就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讨厌她。
每一次,徐挽晴的心都会像被针轻轻扎一下。
可下一秒,更大的恐慌会攫住她: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等她发现我这个人无趣又乏味,还很笨。
等她发现我根本不会回应她的好,她就会像所有人一样,转身走开的。
她把那块糕点推开,说:“腻。”
她用一层又一层的冰,把自己裹起来。
好像只要先推开,先表现出厌恶,当那份好真的消失时,就不会显得狼狈。
对,我讨厌她。徐挽晴想不通,难道她看不出自己讨厌她吗?
脸色那么臭,话那么硬,从没给过一句好声气。
每一次,徐挽晴的心都会像被针轻轻扎一下。
可下一秒,更大的恐慌会攫住她: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等她发现我这个人无趣又乏味,还很笨。
等她发现我根本不会回应她的好,她就会像所有人一样,转身走开的。
她把那块糕点推开,说:“腻。”
她用一层又一层的冰,把自己裹起来。
好像只要先推开,先表现出厌恶,当那份好真的消失时,就不会显得狼狈。
对,我讨厌她。
讨厌她轻而易举得到一切,讨厌她永远这么明亮温暖,讨厌她……让我看见自己有多么灰暗和不堪。
我希望她真的觉得我讨厌她,然后离我远点。
这样,我就不会每天活在“她明天可能就不对我好了”的恐惧里。
这样,我就能继续躲在这身冰冷的壳里,安全地……烂掉。
直到妹妹死去。
直到她翻开那本日记,看到那对依偎的小兔子,看到那句。
“我觉得那个形状很像她,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咬下去是甜的。”
原来自己在她眼里,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不是讨厌……
是害怕。
怕她太耀眼,显得我如此贫瘠又阴暗。
怕她对我好,而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怕终有一天,连这点别扭的联系……也会消失。
所以宁愿先推开,宁愿装作不在意。
好像这样,当她真的离开时,我就不会痛得太难堪。
可我……
“挽星……”
“姐姐不是讨厌你。”
是讨厌那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糟糕的自己。
泪水再无征兆,决堤般汹涌而出。
徐挽星死后,她没有哭。
异乎寻常的冷静,她眼眶憋得通红发烫,可那眼泪就是像被封住了一般,一滴也掉不下来。
可就在这一刻,看着那笨拙又认真的笔触,所有的堤坝轰然倒塌。
因为她忽然间,全明白了。
她只是无法接受,徐挽星已经死了。
那个整日像只雀儿般围着她叽叽喳喳,变着法子想逗她开心,只盼她能多笑一笑的女孩,已经死了。
“挽星……挽星……”
她声音颤抖,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
她死死将日记本箍在怀里,仿佛那是世上仅存的温度。
“挽星……妹妹……我的妹妹……我妹妹死了,她死了啊!啊啊啊啊——”
就在她情绪彻底崩溃的这一刻——
房间四角的烛火,“噗”的一声,齐齐熄灭。
温度骤降,像突然被扔进冰窖。一股陈年棺木般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更骇人的是,那本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日记,竟自己蠕动起来。
墨汁般的阴影从书页缝隙里渗出,像有生命一样在空中疯狂扭动,眨眼间凝成一个模糊的少女轮廓,竟和徐挽晴有六七分相像。
“松手!放开那本日记!”
青衣公子脸色大变,一步抢到徐挽晴身前,长剑出鞘,直刺那团扭动的阴影。
剑锋没入阴影,却没有刺穿实体的感觉,反而像陷入泥沼,被无数粘稠的黑线死死缠住。
那阴影猛地炸开,化作数条湿滑黏腻的黑色触须,张牙舞爪地扑来。
更可怕的是,徐挽晴汹涌的悔恨,像是成了这些触须最好的养料。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粗更长。
几缕最细的黑气甚至顺着剑身反噬,狠狠扎进了青衣公子的识海。
“呃!”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握剑的手抖了一下,剑势随之一乱。
他果断收剑回撤,剑锋划出一道圆弧,暂时逼开扑到眼前的触须,另一只手向后一捞,抓住徐挽晴的手臂,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拽起来:
“走!”
徐挽晴早已腿软得像面条,被他半拖半拽着冲出房门。
门外,哪里还是什么庭院。
整个徐宅活过来了,地面汩汩冒着黑水,墙壁像肠子一样缓缓蠕动,无数惨白浮肿的手臂从各个阴影角落里伸出,胡乱抓挠着他们的脚踝。
更远处,那些漂浮在水中的徐挽星尸体,齐齐扭过头,用空洞的眼窝望向他们,然后……缓缓围拢过来。
“跟紧!”
青衣公子低喝,剑光不断斩断扑来的手臂和触须,硬生生在绝路中劈开一条缝隙。
但那团最大的黑影已经追至身后,速度快得惊人,眼看就要将他们吞噬。
青衣公子猛地将徐挽晴往侧前方假山石后一推:“躲好!”自己则转身,横剑硬生生将其挡住。
“铛——!!”
黑影与长剑相撞,巨大的力量让长剑发出嗡鸣,青衣公子虎口崩裂,鲜血迸出,剑险些脱手。
他整个人被震得向后倒飞,“砰”地一声撞在廊柱上,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而那怨念触须丝毫不停,调转方向,直扑向摔在假山旁的徐挽晴。
“啧。”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咂嘴声。
那干瘦老头不知何时,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徐挽晴与那触须之间。
他只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个巴掌大的青铜钵盂,刻的符文都磨得看不清了,看起来破破烂烂,扔路边都没人捡。
老头随手将钵盂往身前一丢。
钵盂悬上半空,滴溜溜转了起来。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扑来的邪物,触须、手臂、黑影,全都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发出“咚”一声闷响,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就连那最凶戾的扭曲阴影,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锢在半空,只能疯狂扭动。
老头这才抬起耷拉的眼皮,瞥了一眼那挣扎的阴影,又扫了扫不远处面露惊愕的青衣公子,撇了撇嘴。
他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指,对着空中被禁锢的阴影,轻轻一弹。
“铛——!”
鸣响所过之处,那被禁锢的庞大阴影,连同漫天触须、水中浮尸、墙中手臂……所有邪祟异象,迅速变淡瓦解。
仅仅两三个呼吸,干干净净。
老头伸手接住落下的钵盂,随手揣回怀里。
他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徐挽晴,又瞥向气息不稳的青衣公子,摇头叹气:
“都说了,年轻人,交给有经验的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说着,他忽然又摊开手掌。一点极其微弱的的光芒从他掌心飘出,缓缓落地。
那光点一沾地,便慢慢拉长、化形……最终,凝成了一个少女淡淡的轮廓。
透明,单薄,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是徐挽星。
不过是魂魄状态的她。
地上的徐挽晴猛地一颤,连滚带爬地扑到那虚影跟前,仰起脸,泪水糊了满脸:“挽……挽星?”
老头抱着胳膊,淡淡道:“要说什么,赶紧。我最多留她一盏茶的时间。”
徐挽晴嘴唇剧烈颤抖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剩下眼泪。
就在这时,那淡得几乎透明的徐挽星,轻轻开口了。
“姐姐,”她说,“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徐挽晴疯狂点头。
“但是没关系,”徐挽星的魂魄露出一个很浅的笑,“这辈子,有你当我姐姐,我特别高兴。”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都是我姐姐。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徐挽晴拼命摇头,呜咽着:“不……我不配……我不值得……”
“怎么会呢,”徐挽星笑着,“我都知道啊。”
徐挽晴愣住。
“我知道下雨时偷偷放在门边的伞是你送的,我知道半夜踢被子是你悄悄来掖好的……你做的所有事,我都知道。”
“你只是……性子有点冷,嘴有点硬而已。”
徐挽晴拼命摇头,泣不成声说:“可我对你那么坏……你不恨我吗?”
徐挽星的笑容更深了些。
“怎么会恨你呢?你是我姐姐呀。”
我们之间的缘分,像缠在一起的线。每一步,都在对方生命里打了个死结,扯不开,也剪不断。
她顿了顿,身影又透明了几分,声音更轻了:
“知道你不恨我,我就……没有遗憾了。”
她抬起半透明的手,想碰碰徐挽晴的脸,指尖却穿了过去。
徐挽星微微一顿。她的下半身,已经开始化作光点,缓缓飘散。
最后,她看着哭成泪人的姐姐,轻声说:
“姐姐,以后……一定要开心啊。”
是血缘,又不止是血缘。
是选择,又超越了选择。
我们是彼此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
所以姐姐,以后多笑笑吧。
你笑起来……一定特别好看。
“哗啦——”
整个灰白死寂的幻境,开始寸寸崩解。
幻境,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