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岁首,书肆逢君

作品:《还钗记

    汀阳府的岁首,连青石板缝里都渗着爆竹的红屑和糖稀的甜香。


    正月十二,李贞刚在舅家安顿好,便寻了由头往城南去。舅舅昨日闲谈时提起“漱石斋”收了一批江南难得的刻本,她心里早就长了草。


    书肆临河,推开厚重的木门,暖意混着芸草香扑面而来。李贞在“经部”架前驻足,指尖正抚过一卷《毛诗正义》的布面,忽听身侧传来压抑的轻咳。


    转头,见一少年正踮脚够上层一册《尔雅义疏》。他穿了件半旧的灰棉袍,身形清瘦,侧脸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唯有一双眼眸清明湛然。试了两次未果,他收回手,袖口掩唇又低咳了两声。


    “可是要那本蓝布函的?”李贞出声,她身量高挑,轻松便将书取下。


    少年接过,端正一揖:“多谢姑娘。”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叩。他目光掠过李贞臂弯里夹着的《水经注疏》,微露讶色,“姑娘也读地理书?”


    “闲时翻阅。”李贞微笑,“我尤爱郦道元笔下的江水——‘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读来字字生凉,似有江风拂面。”


    少年眸色倏然亮起:“巧极。在下正读《江水篇》。姑娘可曾留意,郦注引《宜都记》‘山水纡曲’后,自添‘其叠嶂秀峰,奇构异形’八字?”他语速稍快,显是谈及心头所好,“这‘奇构异形’绝非抄录旧文,定是亲临其境、胸有块垒,方能吐出这般惊叹。”


    李贞微怔。她素来赏其文采,未曾这般细究笔意深浅。不由重新打量眼前人:旧袍洁净,指甲修整,指节处有薄茧,确是常执书笔之相,竟与宋师气质相似一二。虽作小厮打扮,气度却无半分瑟缩,反如瘦竹临风,自有清节。


    “姑娘?”少年见她沉吟,以为唐突,歉然道,“是在下饶舌了。”


    “不,是兄台慧眼独具。”李贞忙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在此司理书册?”


    “敝姓宋,草字芒。”少年浅笑,“我在此做些整理编目、抄补残卷的杂事,换些薪俸,也得以博览群书。”他答得坦荡,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寂寥。


    二人便立在书架旁,从郦道元的文心,谈到《禹贡》分野,又及《汉书·地理志》的严谨。李贞发觉,这宋芒虽年纪似与自己相仿,学识却渊博得惊人,且见解常出入意表。谈及本朝一位以治河知名的官员时,他忽轻声叹道:“其实治水与理政,其理相通。‘障’不如‘导’,‘堵’不如‘疏’。可惜庙堂之上,深谙此道者稀,热衷筑堤邀功者众。”


    此话颇有深意,李贞心下一动,却只作懵懂:“宋兄此言何解?”


    宋芒却不再深谈,转而指向她手中那卷《乐府诗集》:“姑娘亦好古乐府?我最爱《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句。天地逆旅,光阴过客,能得一隅静心读书,已是莫大福分。”


    此时,内堂传来掌柜呼唤:“阿芒,后厢新到的那批湖州书需录册。”


    宋芒应声,向李贞拱手:“今日得遇姑娘,畅谈甚快。姑娘若有暇,可常来。漱石斋虽陋,亦偶有沧海遗珠。”言罢,又轻咳两声,方才转身掀帘而去。


    李贞望着那清瘦背影消失在帘后,心头莫名萦绕一丝怅惘。那咳嗽声,听着不似寻常风寒。


    自此,李贞几乎日日寻机来漱石斋。今日替舅母买绣样,明日为舅舅借方志。父母只笑她“书痴”,并不深究。


    她与宋芒的交谈,渐次由书及远。元宵那夜,汀阳灯市如星河倾倒,李贞提着一盏自己扎的荷花灯踏进书肆。宋芒正就着油灯,为一册《昭明文选》的残页补字,暖黄的光晕染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静谧温暖。


    “今夜只谈风月,不论经史。”李贞将灯挂在窗棂,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舅母蒸的枣泥山药糕,还温着。”


    二人倚着窗,一边分食糕点,一边看窗外人流灯海。宋芒说起曾在一卷野史中读到,前朝某位贬官,在边地见孩童失学,便以私俸设“夜课棚”,每夜教识字算术。“后来此人蒙冤赴死,当年那些孩童中,竟有人徒步千里赴京,冒死叩阍陈情。”他声音渐低,如檐下融雪,“可见有些种子,撒时不问收获,但总需有人肯撒。”


    李贞托腮聆听,窗外鼎沸人声仿佛隔着一层琉璃。她忽问:“宋兄,你将来想做何事?”


    宋芒沉默片刻,灯火在他眸中跳动:“若得平安终老,愿开一间小小书塾,收三五愿学的蒙童。即便他们将来只是记账、读信,能明是非、知廉耻,便好。”他看向李贞,目光澄澈,“李姑娘呢?”


    “我?”李贞怔然。女子的“将来”似乎早已被描画好——及笄、许嫁、相夫、教子。可此刻,对着这双清亮的眼睛,她听见自己说:“我想一直有书可读,一直能看见更广大的世界。哪怕……只是从字里行间去看。”


    宋芒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通透的温暖:“那便一直读下去。书中自有千秋江山,足够你我徜徉。”


    正月十七,归期已至。临行前,李贞再度踏入漱石斋。


    宋芒递来一个青布小包:“不是什么珍本。前日理书,见这册《山海经笺注》残卷,插图颇精,想着姑娘或会喜欢。”


    李贞接过,是薄薄一册,纸色古旧,却保存完好。翻开,正是《西山经》部分,页边有娟秀朱批,似是女子手泽。她心头暖意涌动:“多谢宋兄。我……每年岁首都会来汀阳。”


    “好。”宋芒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这是自制的润喉梨膏,见姑娘前日嗓音微哑。春寒料峭,路上备用。”


    李贞接过,指尖无意触到他微凉的袖口。那一刻,许多疑问涌到嘴边:你究竟是谁?你的病到底如何?却终究只化作一句:“宋兄,请务必珍重。”


    “嗯。”宋芒微笑,眸光清澈,“一路顺风。”


    马车辘辘驶离汀阳城,李贞掀帘回望。“漱石斋”的匾额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她抱紧怀中那本《山海经笺注》,忽然觉得,这个新年最珍贵的所得,并非任何孤本秘籍,而是在这满室书香里,遇见了一个能听懂她心中山河的人。


    此后的年节,书肆之约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谈诗论文,偶尔也极谨慎地触及时政的边缘。李贞日益察觉,宋芒对律例掌故、朝堂遗闻所知极深,而他的咳嗽,一年比一年绵长。一种超越寻常友谊的、近乎知己的信任,在无声的岁月里悄然扎根,等待着未来某一刻,承担起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