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踏花枝,春野拾簪
作品:《还钗记》 暨阳府的春天,是漫山遍野泼出去的绿。
李贞提着竹篮,与邻家阿秀沿着田埂往野花坡走。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荠菜和香椿,还有用粗布仔细裹着的两块豆糕。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鹅黄春衫,头发松松绾成髻,只用一支木簪固定——那是她自己刻的,簪头一朵简朴的山茶花,尾端细细刻了个“贞”字。
“贞姐姐,你看那片紫云英!”阿秀指着河滩,忽然想起什么,“呀,我答应给虎子买糖葫芦的,前面有货郎!”
她提着裙子跑向不远处摇着拨浪鼓的货担,留下五岁的弟弟虎子在野地里撒欢。那孩子追着一只黄蝶,咯咯笑着越跑越远,脚下一绊——
“虎子!”李贞想也没想就扔了竹篮。
春风兜满她的衣袖,鹅黄衣衫在绿野间绽成一道明快的弧。她跑起来时,头发散了,那支木簪悄无声息地滑落,滚进一丛嫩绿的鼠曲草里。
孩子被她及时搂住,两人跌坐在软茸茸的草坡上。虎子愣了一瞬,反倒咯咯笑起来。李贞也笑了,眉眼弯成月牙,颊边沾了片草叶。阳光正穿过她散落的发丝,每一根都镀着金色的光晕。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双皂色官靴停在不远处。
抬头望去,一个身着苍青色直裰的男子立在三步外,身姿挺拔如竹。他约莫二十六七岁,面容清峻,眉峰如敛远山,眼神沉静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敏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支木簪——正是她刚才遗落的。
“姑娘,可是你掉的?”他的声音温润,如春溪叩石。
李贞忙站起身,拍拍衣裳:“正是,多谢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却未立即归还,目光在簪尾那个“贞”字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很轻,却让李贞心头莫名一跳——寻常人不会细看簪上刻字。
“刻工朴拙,却有生气。”他将簪子递还,指尖避开了触碰,“像山野间自己长的花。”
这话说得巧妙。既赞了簪子,又似在问来历。
李贞大方接过,重新绾发:“让先生见笑了,我自己胡乱刻的。”她动作利落,三两下将长发挽好,簪子一别,又是那个清爽的乡间姑娘。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整个人散发着青草般的蓬勃生气。
崔清源看着眼前这姑娘。她与京中闺秀全然不同——不施粉黛,笑时眼中有明亮的光,行动间带着一股坦荡的鲜活劲儿。最难得的是那双眼,清澈明净,却又不显稚嫩,反倒有种超越年纪的通透。
“阿贞!”阿秀举着两串糖葫芦跑回来,看见陌生男子,愣了愣。
李贞笑着拉过虎子,自然地介绍:“这位先生帮我捡了簪子。”又对崔清源道:“这是阿秀和虎子。先生是来踏青的?”
“途经此处。”崔清源颔首,目光掠过远处官道上停着的简朴马车——车帘垂下,无人知里面坐着谁。他来暨阳府暗查前朝旧案,此行本该隐秘,却在途经这片春野时,被那抹跌进绿野的鹅黄牵住了视线。
更没想到,会捡到这样一支簪子。
“贞”字。他在心中默念。前朝那位获罪的李尚书,独子似乎也唤……他收起思绪,面上依旧是温文有礼的淡笑:“春日正好,不打扰诸位雅兴。”
他拱手作别,转身时,余光瞥见那姑娘已蹲下身,紫云英花瓣轻轻落在她的黑发上。姑娘仔细拍掉虎子膝盖上的草屑,笑声清脆如山泉。那支木簪在她发间轻轻晃动,簪尾的“贞”字时隐时现。
走出十余步,崔清源忽然驻足回首。
野花坡上,李贞正将一串糖葫芦分给虎子,侧脸映着春光,眉眼生动如画。风吹过,紫云英的淡紫花瓣拂过她的裙角,又飘向更远的田畴。
“大人?”随从低声询问。
崔清源收回目光:“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车厢内,他闭目养神,一阵微风拂过,窗帘被春风撩开,飘进来几片紫云英花瓣
不知怎的,崔清源鬼使神差地,接下一片,轻柔地放进膝上的书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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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坡上,李贞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贞姐姐看什么呢?”阿秀凑过来。
“没什么。”李贞笑着摇头,从篮子里拿出豆糕分给大家。只是心里那丝异样久久不散——那人的眼神太深,像一口古井,看似平静,却不知底下沉着什么。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贞”字在指尖留下细微的凹凸感……
春风又起,吹散了她短暂的出神。虎子举着糖葫芦在花丛里蹦跳,阿秀哼起了采茶调。远山含翠,春水初生,一切都是明媚崭新的模样。
李贞深吸一口带着花草香的空气,将那些莫名的思绪抛在脑后。她不知道,那支失而复得的木簪,已将一个遥远的朝堂暗影,与她鲜活的春日轻轻系在了一起。
而此刻的崔清源坐在渐行渐远的马车里,掀帘回望——
那片野花坡已成绿意中一抹模糊的暖色。他眼前却清晰浮现出簪尾那个“贞”字,以及那姑娘接簪时,眼中一闪而过、却又迅速被笑意掩盖的审慎。
他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春野偶遇,如风过水面,涟漪轻漾即散。却不知这涟漪之下,命运的长河已悄然改道,将两个本该永无交集的人生,引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同舟共济。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后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科举开始——那时,乡野姑娘李贞将褪去鹅黄春衫,换上男子青衫,以另一个名字,踏入另一个世界。
但此刻,阳光正好,春花正烂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