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崩离析

作品:《烟火围城

    在孩子的盼望下,南乔还是回到了家里


    那是米豆九岁生日的前一周。孩子在一次视频通话里,这通话如今已稀薄得像深秋的雾,一月也难有一次—,突然对着屏幕,用尽全力般清晰地说:“爸爸,我下周六过生日,你能回来吗?我……我想你。”


    电话那头的南乔愣住了,背景是模糊的工棚噪音。过了很久,久到米豆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好。”


    就这一个字,在米豆心里点燃了烟花,也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予锦早已沉静的心湖,激起了她强行压抑下去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澜。她告诫自己不要期待,可身体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家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米豆兴奋地规划着要带爸爸去看他养大的绿植,去新发现的街角书店,还要爸爸看看他最近被老师表扬的作文。苏予锦听着,看着孩子发亮的眼睛,心里那点坚冰,悄悄融开了一丝缝隙。或许,真的可以?为了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完整的周末,一个像样的生日?


    南乔回来的那天,风尘仆仆,提着个简单的行李袋,人比视频里更瘦削,眼角有了深刻的纹路。米豆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南乔有些僵硬地抱住,手掌在孩子背上笨拙地拍了两下。苏予锦站在几步之外,点点头,说了声:“回来了。”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最初的半天,有一种刻意维持的、生涩的平静。南乔给米豆带了礼物,是一套昂贵的、与孩子年龄并不完全相符的编程机器人。米豆很高兴,但更多的是因为“爸爸买的”。南乔听着米豆絮絮叨叨讲学校的事,努力应和,眼神却时常飘忽,透着疲惫和一种无法融入的疏离。苏予锦在厨房准备晚饭,听着客厅里父子间干巴巴的对话,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忽明忽暗。


    转折发生在南乔回家第三天晚饭时。南乔自己带了一瓶白酒,沉默地倒了一杯,又一杯。苏予锦皱了皱眉,没说话。米豆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话也少了。酒精很快上了南乔的脸,他的眼睛泛起红丝,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开始出现裂痕。


    不知怎么,话题扯到了米豆的兴趣班。苏予锦提到想米豆在画画一直坚持下去,直到他成年,又是一笔开销。她本意只是陈述现实,语气里甚至没有抱怨。


    南乔却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放下酒杯,液体溅了出来。“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开口闭口就是开销、压力!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看不到吗?回来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


    积压了数年的委屈、独自支撑的疲累,在这一刻被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点燃。苏予锦也放下了筷子,声音冷了下来:“南乔,你弄清楚,我从没主动问你要过钱。是你在电话里口口声声说挣钱难,身不由己。我现在只是在说孩子的事实。如果你觉得听这些是打扰了你的清净,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干什么?”南乔冷笑,酒精让他彻底撕掉了伪装,“要不是米豆求我,你以为我想回来?看你这张冷脸?感受这个让人窒息的屋子?”


    “我冷脸?屋子让人窒息?”苏予锦气得发抖,“南乔,你几年对这个家不闻不问,米豆哭着想爸爸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半夜一个人抱着生病的孩子去医院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孩子一句话,你就像施舍一样回来待两天,就成了我和这个家的错了?”


    “我不闻不问?我在外面是享福吗?我他妈的不是为了这个家挣钱?”南乔吼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你别人家的媳妇都是温柔贤惠的,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为了这个家?”苏予锦终于听到了最可笑的话,她反而奇异地平静了,只是眼神锐利如刀,“南乔,你摸摸良心。你挣的钱,有多少真正用在了这个‘家’上?米豆的学费、生活费、家教费,你出过多少?你所谓的‘为了家’,不过是你逃避父亲责任、逃避这个需要你付出的地方的完美借口!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心里那点‘我在努力’的虚幻安慰!”你一年陪孩子多少。还在现在九岁了,你知道穿多大的鞋子,什么码的衣服,知道他一天上下学的时间吗?


    这话刺中了南乔最隐秘的痛处。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米豆早已吓呆,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逃避?苏予锦,你高尚,你了不起!”南乔的眼睛红得可怕,指着她,你不是很能干吗?不是什么都能搞定吗?旧日的怨毒混杂着酒气喷涌而出,“那我妈快走的时候,是谁因为一点小事跟她吵,她都要死了,你不也和她打架吗?你不是很牛逼吗?啊?这件事,我这辈子都原谅不了你!我现在还肯坐在这里,还肯回这个门,全都是为了米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


    轰隆一声。


    苏予锦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凉,顺着脊椎爬遍全身。原来如此。原来他心里一直埋着这根刺,并且将它无限放大,作为他所有缺席、所有冷漠的终极理由,作为他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她的依据。她早就想到了,婆婆的事会是他们垮不过去的洪沟。生前婆婆没安份!死了也不让这个家安份。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扭曲的男人,看着他那理直气壮、仿佛承受了全天下的委屈的眼神,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疲惫。她甚至懒得去争辩那场冲突的起因(是婆婆先无理辱骂并动手推搡怀抱着米豆的她,她只是为了护住孩子本能地挡了一下),细节在积年的怨恨面前早已扭曲变形。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可以让他心安理得逃避的“罪名”。


    她缓缓站起来,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吓得发抖的米豆,落在南乔脸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


    “南乔,为你母亲的事,我问心无愧。但今天,我终于看清了,也听明白了。”我和孩子,你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就算了,我不强求你。这一年他也没怎么管过这个家,偶尔的转账不管家庭开销的三分之一。自己还在希望什么,还在期盼什么?不都熬过去了!


    “你说你回来只是为了孩子。”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的弧度,“真是伟大。一个为了孩子的父亲,可以几年对孩子不闻不问,连他上几年级、喜欢什么、害怕什么都未必清楚。一个为了孩子的父亲,可以在孩子生日前夕,喝得醉醺醺,把家里搅得乌烟瘴气,吓坏孩子。”


    “你的‘为了孩子’,真轻巧啊。轻巧到只需要在内心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豁免所有实际的责任和付出。你的怨恨是你的盔甲,你的‘不容易’是你的盾牌,躲在后面,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当一个影子父亲,还要反过来指责苦苦撑着我这个母亲做得不够好、不体贴、不原谅。”


    她走到已经哭出来的米豆身边,将孩子揽进怀里,轻轻捂住他的耳朵,不想让他听更多丑陋的争吵,但最后的话,依然清晰地说了出来: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是日复一日的陪伴,是一道错题讲十遍的耐心,是深夜盖被子的手,是迎着风雨也要去开的家长会。这些,你没有。你只有一句空荡荡的‘为了他’,和一份随时可以拿出来为自己辩护的、陈年的怨恨。”


    “这戏,你继续自己演吧。我和米豆,不奉陪了。”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说完,她不再看南乔瞬间僵住、继而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抱起轻声抽泣的米豆,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门外,传来酒杯被狠狠摔碎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死寂。


    那一夜,苏予锦紧紧搂着米豆,孩子在她怀里不安地颤抖,慢慢睡去。她没有哭,只是睁着眼,望着黑暗。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完整”的幻梦,关于为了孩子或许可以勉强维持一个表面和谐的愚蠢念头,被南乔那番话彻底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原来,他从未真正想回来。他心中没有对这个家的眷恋,没有对她的愧疚,甚至对孩子的爱,也稀薄而功利,抵不过他对自己“受害者”身份的执着。他回来,更像是一场被迫的演出,而酒精轻易就撕碎了所有剧本,露出了底下不堪的真相——怨恨,自我开脱,和冰冷的计算。


    也好。这样也好。


    她曾经以为那次电话里的“无能为力”是终点,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序幕。真正的终点在这里,在这个他用酒气和怨恨亲手挖掘的、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面前。


    天快亮时,她听到外面客厅传来窸窣的声响,然后是大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南乔走了,在生日的前一天,像他来时一样突然。


    米豆醒来,红肿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没有问爸爸去了哪里。孩子异常沉默,只是更紧地靠着她。


    生日那天,苏予锦依买了蛋糕,点了蜡烛。米豆许愿时,闭着眼睛,格外久。吹灭蜡烛后,他小声说:“妈妈,我许愿,你永远不要像昨天那样难过。”


    苏予锦的眼泪,直到这一刻才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她抱住儿子,用力点头:“嗯,妈妈答应你。”


    不是为了孩子。南乔那句虚伪的话,玷污了真正的付出。


    是为了她和她怀里的这个生命。是为了他们彼此相依、不必被怨恨与虚假承诺污染的世界。


    那条鸿沟,她不会再试图去看,去衡量,去幻想搭建桥梁。她转身,背对着它,将怀中真实而温暖的分量抱得更紧,走向属于他们母子的、再无阴霾的日出。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只为自己和孩子,踏实而光明地走下去。那个名为“父亲”的模糊影子,连同他带来的所有风雨和刺骨的寒意,终于被她彻底留在了身后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