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按照谢虞琛原本和田福的约定, 榆林这边香水作坊的原材料供应,应该是都交给田福的,货款则用制成的香水来抵。


    田福的年纪上来了, 一个人自然处理不来这么多的事。不过他两个儿子也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 这些事便基本交给了两个儿子来做。让他们去外面奔走, 自己则在榆林负责一些日常的琐事。


    后来作坊的生产又扩大了几轮,光田福一家搞不定这么大数额的原料, 才又找了其余几家供货商。


    除了原料供应以外, 田福和沈家一样,也都还有资金入股。说白了就是他们提供钱,谢虞琛这边提供香水生产和提纯的各项技术,日常经营最开始也应该是由谢虞琛负责。


    但即使是谢虞琛,精力也是有限的。他不太想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作坊的日常经营上。再加上有意提拔田福, 就慢慢把大部分事交给了田福做。


    当初谢虞琛之所以选择和田福合作, 就是觉得他做事严谨细致, 但又不缺乏该有的魄力。行商多年经验也比较丰厚, 是他比较看好的性格。


    现在自己马上离开榆林去东山州,估计段时间内不太会回来。把日常经营交给田福谢虞琛也比较放心。


    相应的, 原本分红的比例也要修改一下,把他原有的分红再分给田福一些。


    “谢郎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田福掀开竹帘,一进门就看到谢虞琛坐在对面的软榻上,桌上还有一壶茶,想来是专门等着自己。


    “不是什么大事。”谢虞琛引着田福坐到榻上, 笑道:“就是之前的分红,我有些新的想法。”


    田福端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怔, 疑惑道:“之前咱们之间不是签订过协定吗?分红……”他记得纸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明白了。


    “我知道签过协定。”


    谢虞琛顿了顿,解释道:“当时拉你和沈公投资, 原本该你们等着每月分红就是。但作坊建成以来,大大小小的事你都有负责,只拿月底的分红就亏了些。”


    “怎的能这么说?”


    田福刚开口想要反驳,就被谢虞琛抬手打断了,“你先听我讲。”


    “……好。”


    “原本日常的经营应该是由我来负责,但我这段时间来一直窝在书房,鼓捣那些东西,难免有疏忽的地方。像验货、清账这些繁琐的事情,你费了多少辛苦在这上面,我平日里虽不说,但都记在心上的。”


    田福心中不免有些动容。虽然是这些事他都是心甘情愿做的,并没有人强迫他,但谁不想自己的付出被别人看到且认可呢?


    “现在我的想法是这样。”


    “过两日我就要离开榆林到东山州,估计段时间之内不会回来,就想着把作坊的日常经营就交到你手里。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沈家那边我已经和他们通过气了,沈公也是赞同的。”谢虞琛又补充道。


    “这……”田福有些犹豫。


    谢虞琛劝道:“你不要觉得我是在与你客气,作坊的事情我确实是顾不过来,东山州路途遥远,鞭长莫及,我去到那里又是一阵忙碌。把作坊交给你,我也放心。”


    “好,那我便听谢郎的安排就是。”田福没有继续犹豫,利落地应了下来。“只不过分红的事情,谢郎愿意相信我一个糟老头子,我已经是万分感激了。”


    “平日里作坊有几个管事们管着,我也只是核对核对账目,并没有多辛苦,实在受不起谢郎一半的分红。还请谢郎再重新考量一下吧。”


    “那就三成。”


    还不容田福拒绝,谢虞琛便拍板道:“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就让人拟好书契,送去官府印押。”


    “行吧。”田福点头答应。


    确定了分红一事,田福又向谢虞琛打听道:“谢郎可定好启程的日子了?”


    “已经定下了。就在五日后。先走水路到贺平镇,在贺平镇改坐马车到东山州。亦或者是在十钧山改道,借另一条河道东行,也可到达。”


    去往东山州的路谢虞琛基本已经摸清了。这两条路都可行,只是后者雨季时水流比较湍急,稳妥一点的话还是选择前者。


    田福又问:“那船夫呢?可寻了靠谱的船夫?”


    “也都已准备齐全了。”谢虞琛笑道。


    田福有些惊讶,却还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那便好,还望谢郎一路顺利”。


    这几天他可没看到谢郎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平日里连门都不出,更没见和什么人来往,没想到竟然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


    启程的那日,田福等人将谢虞琛送到码头,看着谢虞琛登上了客船。


    刚上船,余小郎便熟练地跟甲板上等候的人交流起来。经历了在榆林这几个月的历练,余小郎也早不是那个跟在阿姊身后的小少年了。


    也不知道是跟在谢虞琛这边吃得好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他的个头窜得飞快。再加上他自然大方的神态,站在一群成年人中间也没有半点怯场,一时间还真没人敢小觑这个半大小子。


    ***


    “先生,沈家郎君来了。”余小郎立在谢虞琛门口,轻声道。


    余小郎过来的时候,谢虞琛正半阖着眼眸倚在靠枕上。船刚起航,正是晃荡的时候,谢虞琛也晕船晕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打不起半点精神。


    听到余小郎的话,谢虞琛努力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神色恹恹地点了点头,“先请沈公子在前厅等一等,我马上过去。”


    “先生可是难受得厉害了?”


    余小郎走上前,面露忧色地看向谢虞琛,犹豫着开口:“不如我替先生回了沈家郎君吧,就说先生现在难受得厉害,等修整一番过后,再去拜访郎君。”


    “不用,不碍事的。”谢虞琛捏着鼻梁坐起身子,一边吩咐余小郎道:“你去最左边的那个箱屉里,把薄荷膏给我取一盒来。”


    刚打开瓷盒,薄荷独有的那股清凉便扑面而来。谢虞琛挖出一小块来,用指腹融化了涂在太阳穴上,稍微缓解了一点晕船的难受。


    等到眼前清明了一些,谢虞琛才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带着余小郎走了出去.


    看见谢虞琛从里间走出来,沈元化也不疾不徐地站起身,露出一个标准世家郎君的优雅微笑。


    “让沈兄久等了。”谢虞琛抱歉地笑笑,又道:“还未像沈兄道谢,这回行程匆忙,还要多谢沈兄借客船于我。”


    这个年代的人不像后世似的,动不动就和人称兄道弟。基本上极少称呼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某兄、某弟”,也没有“叔叔阿姨”、“大爷大娘”这类称呼。


    按照礼节,谢虞琛此时称呼沈元化一个“沈郎”就足够了。但到底和沈家家主有了“义父子”这一层关系,虽然是各取所需,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的。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沈元化笑着摆手道。


    算上这回,这是他第二次与谢虞琛打照面。对于自己父亲认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为义子的决定,其实沈元化最开始是有些不理解的。


    但身为沈家家主十余载,他的父亲几乎没有一个错的决定。出于对父亲近乎盲从的信任,沈元化还是按照父亲的吩咐,去榆林替谢虞琛奔忙了半月。


    沈元化想着:“父亲认下谢郎为义子,自然有那位大巫的因素在,但能让父亲如此重视,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什么过人的长处。


    一直到他真正见到谢虞琛的那一刻,沈元化似乎才明白了一些父亲的远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谢家公子,确实有几分不同寻常。


    作为淮陵沈家的次子,沈元化的出身和从小所处的环境比这世上的绝大部分的人都要好。


    这并不是他自吹自擂,事实就是如此。作为南诏第一等的簪缨世家,“一门数廷臣,父子皆宰相”的沈家后人,他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但谢虞琛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淡定和坦然,是即使他的父亲也并不具的特质。


    好像不管今天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这个沈家公子,还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亦或者是街边的贩夫走卒,对方的态度都不会为此变得自卑或者高傲。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是沈元化也很难将其具象化形容的东西。


    如果站在上帝视角,或者能解答沈元化的疑惑——


    谢虞琛身上区别于这个时代最大的一点,不是他见过多发达的科技,拥有多少先进于这个时代的知识。而是一种关于“平等和自尊”的精神。


    不管出身如何,不管从事何种职业,我们的灵魂始终平等,我们同样具备人的尊严。


    这种平等和自尊的意识,是这个时代所缺乏的、也是最让沈元化难以理解的内容。


    但沈元化这个人的性子,说好听些叫坚持,说难听些就是有点轴劲儿。他对谢虞琛越好奇,越搞不明白这个人,就越要凑上前去研究个清楚。


    也正是这个原因,在听说谢虞琛要去往东山州的消息时,沈元化立马跑到父亲跟前,软磨硬泡地求父亲让他也跟着去一趟。


    可怜沈父已过不惑之年,还要拉下脸来跟谢虞琛这个小辈写信,说谢郎啊,我有个名叫沈元化的次子,你之前在榆林见过的……


    他这个人啊,年轻,在家闲不住。也想跟着去东山州见见世面。希望谢郎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带着他这个“沈兄”一起去。


    第82章


    谢虞琛这边自然是没什么好拒绝的。


    之前在榆林的时候, 沈家又是替他出面疏通关系,又是给他安顿住处的,在他的事上没少出力。自己对这个斯文儒雅、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印象也还不错。


    沈元化作为一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 带着他并不费什么力气。自己还能蹭上沈家的客船和马车, 何乐为不为呢。


    “去岁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东山州建了一个规模颇大的杜仲树林,据说从秦岭那边运来近万棵树苗。不知道谢郎此行前往东山州, 是否为了那杜仲树而去?”


    沈元化试探着开口, 神情中还有几分扭捏。


    谢虞琛的长相本就偏冷,两人又不是多亲近的关系。再加上这次是沈元化厚着脸皮跟过来的,一言一行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相比起沈元化,谢虞琛的姿态就自然多了。他抿了口茶,笑着点头道:“沈兄猜得没错。”


    “那应当是受巫神大人所托?”沈元化念叨了一句。


    去年为了安置灾民开辟了杜仲林, 谢虞琛是借了乌菏的身份。所以在外人看来, 开辟杜仲林一直都是乌菏的手笔。他这回去东山州负责杜仲林开发一事, 自然也是受乌菏指派。


    “不知谢郎可否告诉在下, 那杜仲树是有何用处?若只是炮制中药,应该用不到这么大的数量。”


    自打沈元化听闻东山州开辟了一个近千亩的杜仲林时, 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惑着他。但不论是自己琢磨,还是向旁人打听,依旧是一头雾水。


    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熟悉内情的,自己说什么也要把这事搞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行。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表面上, 沈元化还是笑着补充了一句:“若是谢郎觉得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谢虞琛开口, 解释道:“杜仲树的树皮和叶子都含有一种胶质。不知沈兄有没有见过杜仲树的树皮或者叶子,若是将其用力撕开, 便能看到有其中有许多白色的、像是细丝一样的东西连着,那便是杜仲树的树胶。”


    沈元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平日里倒是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但听谢虞琛说的这么有板有眼的,想来应该是确有这么一种树胶。


    “那这杜仲树胶……可是和市面上的鱼胶、骨胶一样的东西?”沈元化猜测道。


    “杜仲胶确实可以制成胶浆使用。”谢虞琛点头,“比较适合用来黏合金属、木材和皮革一类的物品,不过……”


    谢虞琛话音一转,又道:“杜仲胶最大的价值却并不是黏合物品。”


    “那是用来做什么?”沈元化连忙追问。


    谢虞琛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举了个例子:“不知道沈兄有没有在雨天出门的经历?即使再谨慎,地上的雨水也常常会浸湿鞋底。”


    沈元化点头。虽然他们这样的人家出门不是坐车就是骑马,但谁还没有一脚踩到路边湿润的泥土中,把鞋弄得一团糟的时候呢?


    木屐有“施两齿,所以践泥”的说法,可见除了风流名士们的带动以外,木屐之所以能受到大众欢迎,其本身还是有很大的优势的。在雨天穿一双木屐,既能防雨防滑,走路还十分轻便。


    试问有谁能在阴雨连绵的日子拒绝一双这样的木屐呢?


    可这又与谢郎口中说的杜仲胶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用杜仲胶黏合木头制作鞋履吗?


    见沈元化满脸的茫然不解,还是谢虞琛继续解释道:“杜仲胶与沈兄说的骨胶鱼胶一类的东西,有一点不同的就是,杜仲胶在干燥之后会变成固体,可以用来制作鞋底,或者其它物品。”


    谢虞琛想了想,在各种橡胶制品中,大概鞋底是距离人们日常生活最近的物件。若是拿密封圈、橡胶轮胎一类的东西举例,人们怕是不太能理解其中的用处。


    “用杜仲胶做出来的鞋子,不仅鞋底柔软可以随意弯折,而且还有防水防滑的功效。更重要的是,杜仲胶本身十分耐磨,鞋子穿三年五载都不成问题。”


    木屐虽能防雨,但鞋底太硬,穿久了双脚难免疲乏。沈元化虽然想象不出来这杜仲胶制成鞋底后是什么模样,但若是真像谢郎描述的这样,又防水又耐磨,还柔软有弹性……


    “若这样的鞋子面世,我不用想都知道,人们会怎样的追捧和喜爱它了。”沈元化拊掌感叹道。


    “只怕是造价不低。”谢虞琛笑了笑。


    “多少钱我都愿意买!若是好穿,我还要告诉给我的叔伯兄弟们,让他们一人也买一双。”沈元化道。以沈家这样的门第,买东西时,价格基本是他们最不在意的因素。


    况且那杜仲胶底的鞋子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呢?即使是金子打的,难道他沈元化就买不起了吗?


    谢虞琛笑道:“哪里用得着沈兄自己掏腰包,直接把鞋码告诉我,等到提炼出杜仲胶来后,我送沈兄一双便是。”


    “这如何好意思?”沈元化啧了一声。


    他虽不懂那什么杜仲胶,但从树皮树叶中提取出胶浆来,想也知道不是多容易的一件事。谢虞琛又是替那位一点人情都不近的乌菏办事……


    还是他自己掏钱买罢!


    “不过是一双鞋子而已。”谢虞琛又道:“况且沈兄穿着杜仲胶底的鞋子,还替我为杜仲胶免费做了宣传呢。”


    他可是记得最开始的香水生意是如何火起来的,这个年代世家贵族对于某样东西的带货能力,可半点不逊色于后世当红明星的某某代言。


    明星代言产品的受众还只局限在他们的粉丝群体。但沈元化这样的世家郎君可并不一样,他们对于某一社会风潮的引领作用,那是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厉害。


    “那就让谢郎破费了。”沈元化也不再推辞,爽快地应下了这件事。


    至于宣传,即使谢虞琛不说,他也是要拿出去好好显摆一番的。


    别人都没有的好东西,只他沈元化一人有,他不穿出去让人们都羡慕羡慕,难道还要藏起来不成?


    “等到了东山州,谢郎提炼那什么杜仲胶的时候,一定要叫为兄来见见世面。”沈元化终于点出了他来这一趟的目的。


    在他还不知道有杜仲胶的时候,沈元化就对去年开辟的那片杜仲林好奇得紧。现在知道杜仲树里能提炼出杜仲胶这样的好东西,他更是不愿意错过了。


    “一定一定。”谢虞琛点头应下。


    目的达成,沈元化又跟谢虞琛闲聊了几句。见谢虞琛面露倦色,他也不好多待,便告辞回了自己的住处。


    送走沈元化,谢虞琛才在余小郎的搀扶下回了里间,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贵妃榻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虞琛这副模样把余小郎给急得不行,又是拧了湿的帕子给谢虞琛擦脸,又是要去后厨张罗清淡开胃的粥菜,忙得前脚不着后脚。


    “你且歇着吧,别忙活了。”谢虞琛有气无力地开口。


    余小郎在屋子进进出出地打转,看得他都头晕。不愧是小年轻,这精力他是真比不上。


    “知道了,先生。”


    余小郎放下手里的物什,屁股刚沾到榻沿,又蹦起来,一拍脑袋道:“我突然想起,临行前田管事塞了一包乌梅和一包山楂干给我,刚好可以用来煮些开胃解暑的酸梅汤,我先去拿给厨房。”


    “哎,你……”谢虞琛话还没说完,余小郎就一阵风似的跑了个没影,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天色渐暗,外面的水波声荡得人昏昏欲睡。谢虞琛的房间靠近舷墙,他顺着江水的流向望去,目之所及之处一片幽深,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刚才在沈元化面前,他把话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好像只要一拿到杜仲树叶,他就能从里面提炼出杜仲胶,制成各种各样的橡胶制品似的。


    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根本不像自己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上个月,乌菏在信中特意告诉谢虞琛——


    他此行是代表着自己,不必畏手畏脚,放心大胆去做。若是有人敢推三阻四或是阳奉阴违,就去拿着他的信物找金甲军,让金甲军去找这些人的麻烦。


    在乌菏大权独揽的今天,这句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而他之所以会写这样一封信给谢虞琛,是因为在这封信前,谢虞琛在信中坦然地袒露了自己的忧虑:


    “杜仲胶是个新鲜东西,制取一事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没有半点经验。”


    “坦白来讲,我心里一点底没有。虽然我在之前的信中说得头头是道,但实际操作起来,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


    “前路一片未知,我很担心辜负了大家的期待,又害怕造成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


    乌菏回给谢虞琛的信是很长一封,大致的意思是让谢虞琛不必太过忧虑,不论做什么事都有失败的可能。


    最后,他在信中写道:“无论杜仲胶一事成功与否,谢郎都不需要有后顾之忧。所有的忧患和风险,都会有我为你承担。”


    因此乌菏才会任人误会,以为谢虞琛此行完全是奉了他的指派。


    这样一来,若是谢虞琛没能将杜仲胶成功提炼出来,那么千亩林地的损失,亦或是朝堂上大臣的指责和攻讦,都不会波及到他。


    谢虞琛虽然不可能真的置身之外,将一切的责任都交给乌菏担着。但这封信却很大程度地安抚了他的焦虑。


    因为除了他自己,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共进退。他只需要放开手脚,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去做就是。


    第83章


    一行人到了东山州的时候, 太阳已经落山。


    谢虞琛的住处还是他上回住的地方,只不过上一回是以乌菏的身份出现,这一次用的他自己的模样。


    长史将谢虞琛一行引进院中时, 心中还纳罕, 想着这位郎君明明是第一次来, 怎么好像很熟悉这院子似的。不过这点疑问在心中想想就行,若要让他问出口, 他还没这个胆量。


    这位可是奉了巫神大人的命令来他们东山州的。没看到就连他的顶头上司的关大人, 一州刺史,都对这位身份神秘的郎君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吗?


    他一个小小的长史,撑死了也就是个正六品的小官,放那些大人物跟前提鞋都不够格,人家是什么身份哪轮得着他来说三道四。


    他听同僚们私底下议论, 跟在这位谢姓郎君身边的年轻人, 就是那个穿着圆领的大袖长衫, 衣袍宽大, 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很不错的世家子弟,居然是沈家现任家主沈望的次子沈元化。


    今天他去迎接几人的时候, 分明听到另一人称呼沈元化为“沈兄”。但看两人相处时的神态,他反倒觉得是沈家的这位要更殷勤些。说话时也是沈家郎君凑到另一位公子身前去说。


    长史心中讶异,要知道沈元化可是沈家嫡出一支。出身沈家那样的大家族,就算是直接去掌一州之治都不过分。他实在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沈家二郎这种人都推崇得不得了。


    想来应该是什么不可多得的人才罢。长史心道。


    也不知道他们东山州是撞了什么大运, 去年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迎来了代天子出巡的大巫。不仅带他们建了采石场和水泥作坊, 还出手整治了欺压百姓的仲学文一流。今年眼看又迎来了一位贵人。


    去年这个时候东山州发生了水患,但因为有巫神大人在, 甭管是治理水患的官府,还是调度赈灾粮款的那些人,都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敢有半点差错。


    采石场现在已经成了东山州最赚钱的地方,州府的财政也因为水泥的生意没原本那么紧缩了。不仅如此,去年开辟的那千亩杜仲林更是让许多灾民都有了一份维持生计的活计。


    这几天关泰初命采石场开始采摘杜仲叶,又需要一大批的人手,不仅是州里的人,就连临近几个村县的百姓都闻风而动,带着干粮和工具赶到了杜仲林区。


    不知道这位身份神秘的郎君又会给他们东山州带来怎样的机遇。


    ***


    “林场那边已经不怎么缺人手了,但我看每天新来的百姓还有不少,不知道是否需要派人通知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关泰初就在林场的几个管事的跟随下来拜见了谢虞琛,向他询问起杜仲林的事。


    阔别将近一年,谢虞琛再见到关泰初,对方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倒是并没有太大差别,就是稍微胖了点。


    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在府衙和几个采石场、林场之间奔波的原因,原本那个瘦瘦干干的老头好像又黑了一点。若不是身上的那身官府,根本看不出来是一州刺史。


    “先不必驱赶他们。”谢虞琛摇了摇头,“除了采摘杜仲叶,杜仲胶制取还要用到不少人手。”


    关泰初应了一声,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不知谢郎所说的制取杜仲胶,大抵需要多少银钱呢?”


    “东山州的状况……郎君大抵是知道的,州库里的银钱实在是不太充裕。”关泰初有些羞愧地解释道。


    “不是有了采石场的进项吗?”谢虞琛疑惑地蹙眉:“州府的财政竟没有好一些?”


    “自然是有的。”关泰初连忙解释:“是因为今年开春的时候,州府组织人铺了几条水泥路,然后在城外修建了一处防洪的堤坝,又挖了一道水渠。这才……”


    谢虞琛无奈地摆了摆手,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把水泥这么赚钱的生意给了东山州,官府还是一副紧巴巴的模样了。敢情州府和一夜暴富的那种人一样,骤然富裕起来,开始了报复性消费。


    好在官府的钱都花在了该做的事上,没有被浪费。这也是唯一让谢虞琛比较欣慰的地方了。


    不过关泰初虽然这么说,但报给谢虞琛的那个数字还不算太离谱,起码没有到让他头疼的地步。


    谢虞琛大致估算了一下,若只是修一道引水的水渠,再修几个发酵用的水池,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想大规模地提炼杜仲胶,恐怕就有点难度了。


    不过只要能先提炼出一批杜仲胶来打开市场,以杜仲胶的实用性,不怕日后没有收益。


    “之前吩咐给……”谢虞琛有些生硬地停顿了半瞬,才又开口道:“之前应该有让你们建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挖发酵池?”


    “您是说用水泥抹面的那种四方池子吗?”旁边一人张开胳膊比划了一下,见谢虞琛点头,连忙道:“有的有的。都按照巫神大人的吩咐建好了。”


    “那就好,待会儿带我过去看看。”谢虞琛心里盘算了一下,发酵池若是建得可以,又能省一笔钱出来。


    但等到了发酵池的地方,谢虞琛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发酵池虽然按着他的吩咐建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但取水依然是个难题。


    在谢虞琛的印象里,能够从杜仲树中提取出胶质的方法倒是不少,但在这个时代基本不具备可操作性。唯二能用的办法大概就只有碱浸法和发酵法了。


    这两种方法无论是哪一个,都需要用水来洗去原料中的杂质,才能得到里面的胶体。以他们现在一千亩杜仲林的生产规模来算,需要用到的水量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不过谢虞琛考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把发酵池建得这么高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东山州每年雨季的时候,河里水量都要暴增,有些河段水位升高个几米都是常态了。为了不被暴涨的水位淹没,工匠们也只能把发酵池挖在比较高的地方。


    “这样吧,”谢虞琛想了想,指着距离发酵池不远的地方吩咐身后的人:“你看能不能在这儿修建一道水渠,把河里的水引到发酵池附近来。”


    长史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后为难地开口道:“怕是有些难度,这边的地势还是高了些,想要从下面引水不是件容易的事。”


    众人的脸色一时间都有些难看。好不容易修的发酵池,竟然不能用?这可让他们找谁说理去?虽然水泥用的是自家作坊里产的,但也是真金白银的东西,浪费也不是这么个浪费法。


    见众人神情懊丧,谢虞琛叹了口气,宽慰道:“这事留给我来想办法吧。”


    正好他前些日子在琢磨筒车的原理,若是能成功造出筒车来,眼下的困境便能迎刃而解了。


    筒车最大的作用便是能把流水从低处运往高处。在坡地上按照高低修几阶水渠,中间通过筒车相连,便能把低处河流中的水运到现在发酵池附近。


    而且因为东山州多山,水流比较湍急,带动一架筒车转动也是绰绰有余。


    “你们当中可有谁是懂木工技艺的?”


    谢虞琛的目光在几人中来回扫视了一圈,人群中有人弱弱地举起手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家中是做木工的。”


    “那正好,待会儿你跟我回去,我有问题要请教你。”谢虞琛笑着说道:“我做了一个木质的模型,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到时候你帮我看看。”


    “不敢不敢。”男人连连摆手。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有些结巴地回道:“小人姓徐,单名一个寿,家中排行老三,大人唤我徐三就行。”


    谢虞琛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上声“许”还是阳平“徐”,又重复了一遍道:“姓许?还是徐?”


    “回大人,是徐。”徐三忙回答道。


    谢虞琛“噢”了一声,又道:“若是姓许,倒是我熟知的一个人是同一个姓氏了。”他记得许大郎原本也不是蓬柳村本地人来着。


    大概是这番话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徐三对谢虞琛也没有那么畏惧了,大着胆子向他打听起那所谓的模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虞琛一边带着人往回走,一边跟徐三解释了一下筒车的工作原理。


    迷迷糊糊地听完,徐三忍不住感叹道:“大人真是巧思啊。”


    他心想,也不知道这位大人是如何想到这么精妙的设计。明明原理也不是多复杂,但让他想,他怕是几辈子也想不出来。


    在榆林的时候,谢虞琛就研究了好些时日,连筒车的模型都做了整整一排,可最后还是没解决掉筒车排水不足的问题。


    但他始终觉得自己现在的路子,大致方向是没问题的。可能只是作为外行人的自己在一些细节上把握还不够精确。只要来一个专业人士指导改进一下,应该不难成功。


    若是在后世那个信息过载的时代,只要上网一搜,想要的知识便会奔涌而出。哪怕是对木工活一窍不通,也不妨碍他在经过网上学习后成为一个合格的木匠。


    但在这个时代,若是没些门路,别说精通了,就是入门都很难。不论是木工还是什么别的手艺,这都是人家吃饭的本事,若是教别人学了去,那不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吗?


    眼看着徐三跟着前面的年轻郎君回了城里,剩余的这些人中有不少都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哎,你说怎么就让他徐木匠给撞上了。”其中一人有些酸溜溜地开口。


    “徐老三入了贵人的眼,以后怕是要青云直上啦!”


    “没办法,谁让人家运气好呢。刘大你要是羡慕,你也做木匠去!”另一人打趣道。


    “那我还会打铁呢,也不比他徐三差。”


    ……


    第84章


    徐三抱着谢虞琛给的模型和图纸一回到家, 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废寝忘食地研究起筒车的构造和原理来。


    就连隔壁怀石县魏公家的管事过来请徐三给他们老爷打一套家具,都被徐三让他的弟子给婉言推拒了。


    用他媳妇的话说, 那就是徐三这个人研究筒车研究得都魔怔了。天天饭也不吃, 事也不做, 不是在抱着图纸研究自言自语,就是摆弄他那些破木头片子。


    “大娘你可别这么说, 谁不知道你们家三郎是得了大人物的青眼。这下可时前途无量了!”


    “多少人就是想和你们三郎一般忙, 他还没那个机会呢。”


    虽然徐三媳妇吐槽自己丈夫时一副嫌弃的口吻,但其实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林场的人现在谁不知道徐三的名字?大家都议论着,说等徐三把谢虞琛交代给的任务一完成,别说是他们这些普通匠人,就连林场里的那些个官老爷们, 日后和他说话时都要稍微客气些的。


    若是他们也有和徐三一样的机会, 别说是不吃饭了, 就是让他们三天不合眼, 许多人也是要抢着去的。


    这几天林场的发酵池那边,人们已经开始修整土地, 准备挖建水渠。谢虞琛这边也在思考该用哪种方法提炼杜仲胶。


    “碱浸法”顾名思义,就是用碱液反复浸洗原料,以此来去除原料里面的杂质和不溶解的物质。


    这个方法需要的设备最简单,操作起来也没什么技术层面的难度。唯一的问题就是浸洗完原料的碱液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排放到野外对环境的污染严重。


    谢虞琛不想对环境造成太大的破坏, 况且东山州原本的土壤条件就不太好,大量往土里排放碱液, 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剩发酵法一条路子可以走了。


    但发酵法需要的时间比较久, 若是想要将原料中非胶部分的物质完全分解,动辄就需要几十天的时间,而且分解的效果如何谢虞琛也不敢保证。


    为了试验发酵法的分解效果,谢虞琛让人在杜仲林场附近收拾出一间宽敞的屋子出来,改造成了一个有点简陋的实验室。又在一群小吏中亲自点了几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年轻人作为自己的副手。


    白天他就带着这几个人在“实验室”里研究如何从原料中提取杜仲胶。他们这些人现在主要就一个任务——验证发酵法的分解效果。


    谢虞琛不知道弄来一点酒曲,和剪碎的杜仲树叶混在一起,据说是起到发酵的作用。


    至于为什么用的是杜仲树叶,而不是杜仲树树皮、杜仲树根,或者是结出来的杜仲果实的果皮,这也是有一定的说法的。


    在杜仲树不同部位,杜仲胶分布的含量也不同。如果谢虞琛没记错的话,按含胶量从高到底排下来,应该是“杜仲果实的果皮>杜仲树皮>杜仲树叶”。


    虽然树叶的含胶量排在最末端,但可别忘了,在一棵树上,叶片的数量往往也是最多的。


    一棵树有多少树皮?又能摘多少树叶?这个数学题谢虞琛还是算得来的。更何况树叶没了明年还能生。树皮被剥掉,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树木可就不一定会再抽条发芽了。


    杜仲树果实的果皮更不用说,都没有核桃仁大的一点果实,能剥出多少果皮来?而且采摘杜仲果也要耗费一大笔人力物力。


    就在杜仲树皮基本发酵好的同一天,徐三那边研究的筒车也有了进展。


    原本谢虞琛是想着先让徐三做个模型出来,验证过确实可行后,再将其等比例放大,制造成可以投入使用的水车。


    没想到徐三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向谢虞琛保证,他做的这个水车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谢虞琛只好让他先做一台试试,验证一下效果。


    这个时代的第一台筒车放置的地方选在了河流的中段。谢虞琛考察过这段河流,发现这一处的水流和水量都比较符合要求,应该足够带动筒车运转。


    更关键的是这段河道还恰好有一段不到一米的落差,在这里架设水车,水流的推力应该也会更大。


    在谢虞琛给他的模型的基础上,徐三不仅将水筒的角度和长宽进行了改进,而且还在水轮上增加了几块挡板,用来承受更多的流水的冲力。


    “大人等我一下,我让人把转轮往水里浸得再深些!”还不等谢虞琛回话,徐三就卷起裤脚下到了河道中间。


    又摆弄了一阵后,巨大的水轮便开始缓缓地旋转。紧接着,哗哗的流水声便充斥着围观众人的耳朵。


    “水来了!水真的过来了!”水车连接的另一端,几个工匠高声呼叫道。


    “大人,您看怎么样!”徐三甩了甩胳膊上的水,跑到谢虞琛面前几步远的距离,一脸兴奋地问道。


    水车能成功汲起水来,谢虞琛也很是高兴,他点点头道:“不错。这几日辛苦你了。”


    若是在淮陵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势上,水车的价值或许还体现得没那么明显。但在东山州这种多山的地方,若是地里能有一架水车,不知能省下多少工夫。


    像是原本那些离水源比较远,灌溉跟不上的坡地,现在也能试着开发起来了。


    “关大人今天没过来吗?”谢虞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疑惑道。


    随行的几个小吏早就被河中的景象给吸引住了。刚才水轮上的竹筒转了几圈,他们的目光就跟着转了几圈。


    听见谢虞琛问话,几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连忙回道:“回公子的话,关大人今天有公文要处理,应当过一会儿才能赶过来。”


    “原来如此。”谢虞琛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们就先在这儿等等关大人。”


    “徐三郎?”他又喊道。


    徐三连忙跑过来道:“小人在的。”


    “你跟着他们一起等等关大人。”谢虞琛指了指身后的众人:“若是关大人问起这个水车的原理,你便替我向关大人解释一番吧。”


    “这……”徐三有些犹豫,怎么说水车都是谢郎一人研究的,自己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又怎能在刺史大人面前把功劳都揽下来?


    “怎么?不愿意?”谢虞琛反问。


    徐三赶忙摇头道:“不是,小人只是……”


    “让你去你就去吧。”沈元化突然冒出来,插了句嘴道:“你们谢郎不在意这些的。”


    徐三迟疑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谢虞琛几人离开。


    刚离开人群几步远,沈元化就按捺不住地催促道:“谢郎你快和为兄说说,这水车到底是怎么转起来的?”


    “沈兄你刚刚不是都看到了吗?”谢虞琛笑着打趣他。


    水车原本和沈元化也扯不上什么关系。还是谢虞琛想着,依沈元化的性子应该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于是走到半路又叫人返回城中,去他住的地方问了一嘴。


    果然,一听说有水车这么一个新鲜玩意儿,沈元化饭都顾不上吃了,筷子搁到一旁就叫小厮进来替他更衣。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沈元化的身影。


    “就远远看了那么一会儿。我都没看清楚那水车是怎么架起来的,上面那轮子就哗啦啦地转开了。”


    沈元化撇了撇嘴,嘀嘀咕咕抱怨道:“我哪能看明白呢。”


    谢虞琛忍俊不禁:“既然如此,我那还有一个水车的模型,等明儿个就让人送到你那儿,你好好研究研究。”


    “那可说好了?”沈元化急忙道:“一言为定,谢郎你可不许反悔!”


    “这有什么好反悔的。”谢虞琛笑眯眯地说:“你要是不放心,待会儿就随我去我住处拿。”


    “算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的。”


    沈元化犹豫了几秒,心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猴急了?可别丢了他们淮陵沈氏的脸。”


    他叹了口气:“还是明天让小厮去取吧。”


    “也行。”谢虞琛随口应道。有了水车,在取水一事上他终于能放心了。


    现在就等研究明白杜仲胶的提炼方法,就可以开始大规模地生产。


    回到实验室,谢虞琛将发酵好的杜仲碎叶取出一部分倒入水盆中,又让人把它们尽可能用力的再捣一遍。试图让胶质更充分地暴露出来。


    锤捣好的杜仲叶再经过反复地冲洗,才能将其中难以溶解的物质都清除出去。过滤之后剩下的液体再经过烘干,便能得到杜仲胶的胶质。


    但在几次冲洗的过程中,谢虞琛却发现许多胶丝都随着杜仲叶的腐殖质被冲洗而流失了。


    胶质流失严重,而且发酵对于杜仲叶中非胶部分的分解效果也并不好。


    按照这个比重计算,一亩杜仲林提取出来的杜仲胶恐怕还不够做几双鞋子的,更不用说做轮胎、胶圈和其它东西了。


    辛辛苦苦地淘洗、提炼半天,最后只为做几双鞋底?这是谢虞琛没法接受的。


    上午水车成功运作带来的喜悦很快被杜仲胶的低得要命的提取效率给冲刷殆尽。见谢虞琛神色凝重,几个守着实验室的助手急忙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谢虞琛叹了口气,解释道:“现在这个办法提取出来的杜仲胶量太少,效率也低,许多胶丝都被水冲走了。”


    “啊?”众人大惊:“这可如何是好!”


    谢虞琛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事到如今,只能拿一点火碱过来试试了。”


    谢虞琛嘱咐了他们一句“一定要注意安全”后,随行的人便赶紧跑去取火碱。


    实验室里只留下谢虞琛一个人,双手撑在桌子上,皱着眉思索还能用什么办法来减少胶质的流失。


    第85章


    将火碱取回来后, 谢虞琛就把发酵好的杜仲叶倒了一部分进去。做完这些,他简单吩咐了其余人几句,然后便起身出了实验室门。


    谢虞琛身边的几个小吏跟着他泡在实验室这么些天, 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起码知道谢虞琛所做的这一切, 都是为了将叶片中间的白丝给提炼出来。


    其中一人看着瓶中的杜仲碎片随着搅拌在火碱液中起伏, 犹犹豫豫地向同伴提议道:“要不要试试把碱液放在火上加热?”


    “可谢郎没吩咐我们要加热。”


    “可谢郎也没说不行。他那天还鼓励咱们要大胆尝试呢。”


    “要不试试?万一可行呢?”


    见几人观点向左,场面一度陷入僵持。最开始提议用高温加热的那人一咬牙一跺脚, 自己从原有的溶液中取了一半出来, 在旁边架起一个小炉,一边加热,一边搅拌。


    谢虞琛进门就看到实验室里多了一个小火炉。屋里的人也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拨,一半围着他走之前放进碱液里的杜仲叶,另一边则在新出现的那个小火炉旁边。


    “嗯?”谢虞琛凑近去看了一眼炉子上的器皿, 对旁边用木棍搅拌碱液的年轻人问道:“怎么想起加热碱液了?”


    感觉谢虞琛好像不反感自己的自作主张, 男人鼓起勇气解释道:“下官之前在染坊, 见过里面的匠人制作靛青色的染料染布。他们把兰草放在水里煮, 过了一阵儿之后,草里的蓝色便融到了水里……”


    “下官便想着, 胶丝是不是和制取染料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都是从叶子里往出提炼东西,便取了一部分杜仲叶加热。”


    听完男人的解释,谢虞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道理哦。


    “既然如此, 那你便试试吧。若是成了,我就替你去问关大人要一份赏赐去。”


    “多谢郎君!”男人放下手里的木棍, 兴奋地开口。


    “做你的事去吧。”谢虞琛吩咐了一句,又将目光转向其余众人, 强调道:“在实验室里,你们不必把我当成你们的上司,不管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大胆尝试。”


    不管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上众人都连连称是,表示自己明白谢虞琛的意思。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浸煮杜仲叶的那个小吏兴冲冲地跑过来,一脸激动地冲着屋外喊道:“成了!成了!加热碱液真的管用!”


    不只是谢虞琛,实验室的所有人听到男人的喊话后,都立马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跑到了炉子旁边。


    经过流水反复的冲洗,胶丝逐渐被提炼出来,然后就是干燥和称重。


    被十来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称杆,周乔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一点一点移动着木杆另一边的秤锤,直到两边保持平衡。


    “有多重?”旁边的人着急地问道。


    “差一点半两。”男人手里捧着装着杜仲胶的铜盘,递到谢虞琛面前。他神情喜悦,但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


    因为制取的方法简陋,所以提炼出来的杜仲胶还带着一点褐色的杂质,但这已经不影响后续杜仲胶的使用了。


    谢虞琛大致估算了一下这点成品和原料的比例,发现经过杜仲叶经过火碱溶液高温浸煮后,提取的效率确实有显著变高。


    之后大规模提炼杜仲胶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个方法,先把杜仲叶堆到发酵池中发酵完毕,然后再将其放到火碱溶液中进行高温浸煮。这样一来,便能有效地减少胶丝被浪费。


    而且先经过一道发酵的流程再浸泡碱液,对于火碱的需求量只有碱浸法的十分之一不到。即使将这部分的碱液排放出去,对环境的影响也比较小。


    废弃的溶液谢虞琛想想办法,说不定还能进行回收,二次利用什么的。


    现在大致的方法是有了。但具体的操作,比如火碱溶液的配比、浸煮的时间、水的温度等等,这些还是要再经过试验,才能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将来开始生产杜仲胶的时候,匠人们也好有一个操作标准。


    谢虞琛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众人,让大家之后的几天时间就按照这个方法进行更加细致的实验。至于今天嘛……


    “大家今天就先休息一日吧。连着在这儿熬了几天,想必都累了,今天早点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谢虞琛笑着说道。


    这段时间,众人确实是实打实地在实验室连着泡了几日,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十分疲倦。但此刻人们都沉浸在了实验成功的喜悦中,哪里愿意听谢虞琛的话回家休息。


    况且就在几分钟前,他们亲眼看到自己的同僚做出了成绩。其他人现在都恨不得立马扎进实验室再做几场实验,于是都纷纷开口道:“谢郎和几位郎君们先回去罢!我这儿还有没做完的实验呢,等我做完了再走。”


    “既然周乔和你都不走,那我也不走了,又不是单你有事做。”


    “你这厮,我是实验没做完,你又没事可做,留在这里还要多点盏灯。”


    “我不管,反正我不走。”


    眼看众人就要因为谁走谁留的问题吵起来了,谢虞琛赶紧站出来,缓和气氛道:“罢了罢了。谁要是愿意留就留下来吧。几盏油灯的灯火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最后,只有谢虞琛一个人哭笑不得地离开了实验室。其余的几人也不知道是打了鸡血还是怎的,颇有一种今天就要把各项数据都试验出个结果来的架势。


    不过这样也好,早一天研究出结果来,杜仲胶的生产就可以早一点提上日程。


    只是辛苦了在实验室的这几个人。


    实验的结果必须大量的数据作为支撑。只有经过不同浓度、温度,反复地的实验,一次次地比较,最终才能得到效率最高的提取方法。这些都是实实在在辛苦活,没有半点捷径可走。


    谢虞琛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他心道:“不如把几人的工钱都提高一倍,再到关泰初那里,看能不能给这些人升个职位什么的。”


    现在发酵池那边已经堆进去了第一批杜仲叶。为了提高分解效率,谢虞琛还专门安排了几个人负责锤捣和切割杜仲树叶。若是进行得顺利,想来再过两三日,便能正式开始提炼杜仲胶了。


    回到住处后,谢虞琛没有休息,而是径直去书房翻出了自己前段时间画的几张图纸。这些都是他在榆林的时候,根据自己记忆里已知的一些东西画出来的。


    谢虞琛本来就不是专业人士,图纸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他之前磨炼演技的时候,为了研究人物,看过的那些杂书里的内容。


    也亏得是谢虞琛这个人自小就好奇心重,什么植物、机械、化学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他都了解了不少,在加上记性也不差,才能记住这么多知识。


    但饶是如此,图纸上的内容也都是他慢慢琢磨和完善了几天后才画出个大致。


    就拿杜仲胶和筒车这两样东西来说,相关的原理谢虞琛虽然知道,但在细节上却是一片模糊的。不然他也不需要实验室的人们夜以继日地实验,只为得到一个准确的数字;徐三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谢虞琛一边看图纸,思考这里面哪些是能排得上用场的,另一边则一心二用地展望起了未来——


    等到杜仲胶提炼出来后,除了能制鞋垫、做成胶圈密封瓶子,还能用来干嘛?


    因为杜仲胶提取难度大,产量低的问题,提取杜仲胶的成本远高于普通的橡胶。因此在后世,杜仲胶的使用范围没有橡胶那么广泛,世上也少有人知道杜仲胶这种东西。


    不过作为天然橡胶的一种,杜仲胶也有很多其它橡胶材料所不具备的优势。譬如因为耐水性和耐寒性强,杜仲胶可以用在海底和地下电缆以及飞机上;还可以作为牙套和补牙用的填充材料。


    不过在这个年代,这些高大上的用途他还是想想算了。科技水平也不支持谢虞琛提取到纯度那么高,还是让杜仲胶老老实实的做一些基础工作吧。


    ***


    实验室提炼出来的杜仲胶看起来就是软软地一团,非常容易变形,只要轻轻一碰,就变成了其它形状。


    人们按照谢虞琛的方法,将提炼出的杜仲胶贮存在了水中。


    现在只等徐三把谢虞琛图纸上的模子给刻出来,他们便能将其加热浇到模具中。等到杜仲胶凝固后,便能得到想要的形状。


    制作一双鞋底用到的杜仲胶量不少,周乔几人在实验室里忙活了好几天,才勉强攒够做一双鞋子的量。


    正式浇模的那天,谢虞琛正好去了发酵池查看池子里杜仲树叶发酵的情况。


    周乔跑过来的时候,谢虞琛正蹲在河边弯下腰来洗手。他刚刚用手捻了一下杜仲树叶检查发酵情况,手上沾了不少腐殖质,若是不能及时清洗干净,手上怕是连着好几日都是那股味儿。


    “谢郎,杜仲胶的鞋底已经能脱模了!”周二郎在岸边对谢虞琛喊道,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欣喜。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是看到了成果!


    “是吗?”谢虞琛也很是高兴,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道:“走,带我去我看看。”


    “没想到您说的那鞋的什么胶底真的做出来了。”一路上,周二郎止不住地叨叨:“小人已经去看过了,褐色的一块,硬邦邦的……”


    “什么?”


    第86章


    仿佛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 谢虞琛停下步子来,扭头看向周二郎,声音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硬邦邦的?”


    “鞋底啊。”周乔语气有些茫然。他不明白向来好脾气的谢郎怎么会突然面色大变, 又重复了一遍道:“最开始的杜仲胶还是软乎乎的, 等到我和刘江把模子放在炉灶旁边烘干之后, 它就逐渐变成了硬硬的一块……”


    怎么会这样?


    听到这儿,谢虞琛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跟周乔一起回了实验室。


    结果果然和周乔说的一模一样, 从模子里取出来的杜仲胶,变成了一块硬邦邦,没有半点弹性的胶片。谢虞琛拿起来看了看,感觉这片鞋底硬得不像是橡胶,反倒和塑料差不多。


    但他要一个成本这么高的塑料做什么呢?


    实验室里, 原本喜气洋洋的众人也逐渐觉察到了不对劲, 嘈嘈切切的讨论声逐渐低下来。


    谢虞琛看着一脸或茫然或无措的人们, 勉强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万千思绪, 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对众人道:“这几天辛苦大家了。既然已经研究出了杜仲胶的制取方法, 大家就先休息一阵吧。”


    众人正要告退,走出去几步后却发现谢虞琛似乎并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的打算,便回过头来问道:“谢郎怎么不走?”


    谢虞琛刚从水里捞出一块没有完全干燥的杜仲胶,闻言扭头朝他们露出一抹微笑,“你们先走吧, 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话的那人正准备开口追问,就被同伴在身后轻轻扯了一下袖子。他顿了几秒, 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咽回了嘴里,话音一转道:“既然如此, 那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依序退下,实验室里又只剩下了谢虞琛一个人。


    到了这个时刻,谢虞琛才终于卸下了伪装,双手搓着脸颊长长叹了口气。


    他要怎么告诉外面满心期待的众人这个结果呢?明明就差一步,他们就能得到成品的橡胶了。


    这就像是小时候那种常见过婴儿玩具,在一个空心的盒子或者圆球里,装一个会发出声音的铃铛。只要一摇,就能听到里面传来叮铃铃的清脆响声。但不论怎么勾、拿、倒、摔,里面的铃铛就是取不出来。


    就像如果原本杜仲胶就是如水中月、镜中花那样遥不可及的话,谢虞琛现在或许还不会如此失落。但他们已经付出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和精力。


    从去年卡着点运输树苗,到无数灾民以工代赈开辟杜仲树林;再到现在为了杜仲胶建起的各项配套设施;还有实验室里人们夜以继日地的忙碌,反复进行试验、一次次修改数据……


    好不容易将杜仲胶提取出来,难道这些辛苦全都要打了水漂吗?他又要怎么和所有人解释呢?


    谢虞琛心中的不甘已经积累到了极限,但除了能锤一下桌子泄愤以外,现在的他想不出一点办法。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谢虞琛不断地反问自己,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重复提取杜仲胶的流程,但还是找不到一点哪怕只是“可能”的出路。


    ***


    时间又过去五日,但谢虞琛还是没找到任何思绪。就连最迟钝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几天整个林场都被一层阴云笼罩。平日里最爱说笑的人,现在都不怎么愿意和人闲聊了。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敢鼓起勇气将那句“是不是杜仲胶提炼不出来了”问出口。


    打心底里,大家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杜仲胶不仅代表着他们这一年来的付出,更多的还有对于“未来”的渴望。


    众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间建在林场营地最中间的、面积不大的实验室,期待着明天的某个时间,会有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推开房门,然后微笑着向他们宣布——


    “问题已经解决,大家可以放心了。从明天就开始生产杜仲胶吧!”


    “先生,您今天中饭想吃点什么?”半大的少年蹑手蹑脚地推开实验室的门,说话的声音也放到最轻。


    虽然看起来表情轻松,但眼底没有藏好的思绪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担忧。


    来人正是昨天从州府赶到林场的余小郎。


    “我不饿。”谢虞琛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手里正拿着一瓶装着杜仲胶液的陶瓷瓶子,轻轻地晃了几下。


    “怎么可能不饿呢?现在天都快黑了,您这一整天一口饭没吃。”


    余小郎站在谢虞琛身后,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谢虞琛的表情,但余小郎心里清楚,谢虞琛心里现在肯定不好受。


    不仅是自责,所有人的期待都压在谢虞琛一个人的身上,他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几天,谢虞琛没有回过自己住处一次。实在是困了,他就到外面的软榻上凑合几个时辰。人们经常过了子时还能看到实验室那边有微光从窗户透出来。


    “好歹吃一些吧,这样熬着身体垮了怎么办?”余小郎苦着脸劝道。


    谢虞琛转过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地脖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是没有胃口。”


    这几天谢虞琛做了无数次试验,几乎把他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了一次,但无论他如何试验,最后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原本还柔软的杜仲胶体,在干燥后就彻底失去了橡胶的弹性,变得像块塑料一样又硬又僵。


    上百个相同的成品摆在他面前,谢虞琛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但他不敢停下来。


    一旦他停下了脚步,就意味着这他接受了失败的事实,意味着所有人整整一年的付出和辛苦都化为泡沫。


    谢虞琛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尝试一次的勇气。


    余小郎就站在门口不远处,也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谢虞琛。


    “你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吧。”谢虞琛只好将手中的瓷瓶放回了原位,对余小郎妥协道。


    余小郎压下心中苦涩,连忙应了一声“是”,然后便转身向着厨房的方向跑去。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谢郎现在没有胃口,光是回头的一瞬间,余小郎就清楚地看到谢郎眼底满满的红血丝。


    重重的无力感压在余小郎心头。他心想:实验的失败为什么要归咎在谢郎一个人头上呢?谢郎又不是下凡的神仙。算起年纪来,他甚至比这林场的大多数人都还年轻几岁。


    跟在谢虞琛身边这么些天,余小郎心里对“谢虞琛是一个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再清楚不过。


    谢虞琛这个人对金钱和名利都没什么兴趣,也不好与人攀比。唯一的一点爱好大概是热衷于尝试新鲜事物,常常拉着余小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素未谋面的人闲聊。


    这样一个人会执着于提炼杜仲胶,即使失败了无数次也不愿意放弃,这明显不符合他的为人。唯一有的原因就是,他是为了外面那些翘首期盼的百姓。


    当初谢虞琛问余小郎的第一个问题是:“他长大之后想做什么?”那时他说:“想让大家都吃饱饭。”


    距离他回答这个问题已经过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余小郎跟在谢虞琛身边,对谢虞琛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清楚。


    余小郎知道自己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而谢郎却是把它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实处。他心想:这可能就是谢郎会收他这么一个出身低微的半大孩童为学生,并且悉心教导的原因。


    一直以来,谢虞琛都是余小郎最敬重的人,他也经常会幻想自己在长大之后,也能成为像先生一样的人。但看到谢虞琛现在这副样子,他心里想得却是:“如果先生能自私一点就好了”。


    如果能先生能自私一点,现在就不需要熬更守夜地实验,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往实验室的方向走。快到院门时,余小郎却看到一个身披玄色斗篷,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夜色中。


    兜帽垂下来的阴影遮住了男人大半的面容,余小郎辨不清男人的身份,但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


    只是与男人遥遥对视一眼,余小郎就感觉一阵心悸。他连忙收回了目光。


    正当他准备绕开男人进院子时,对方却打量他一眼,开口道:“你是谢郎的学生?”


    男人的声音意外地好听,虽然语气冷冷的,但带给余小郎的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却消散了不少。


    他怎么知道自己?余小郎半是惊吓半是疑惑。愣愣地点了点头后,便见男人从自己手中取过托盘,“你回去吧。这些饭菜我给你们先生送过去。”


    “这怎么行?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余小郎顾不得畏惧,下意识地反驳道。


    正当余小郎抬手,准备把托盘从男人手中夺回时,余光却瞥到一缕银发从男人头上的兜帽掉出来。


    “我的天……”余小郎倒吸了一口凉气,讪讪地缩回了手,连着后退几步。


    众所周知,在南诏,银发只可能代表着一个人。


    若不是这些日子跟在谢虞琛身边长了不少见识,他现在怕是已经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


    乌菏没有和他多说话,端着托盘便径直向院中唯一亮着灯的屋子走出。只留余小郎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乌菏离去的背影,被风吹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巫神大人不会是来找他们先生麻烦的吧?


    应该不会吧?想巫神大人多么日理万机一个人,应该不会单为了这点事,就跑到东山州这么个偏僻地方吧?


    第87章


    听到推门的声音, 谢虞琛头也不回地开口:“饭菜先放到外面的桌上吧,我待会吃。”


    “待会儿就凉了。”


    谢虞琛正准备反驳,却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余小郎的声音。


    “是谁啊……”


    谢虞琛回头, 下一秒便呆在了原地。“怎么是……不对, 你怎么会来这儿?”


    因为惊讶, 谢虞琛甚至忘了敬称,直接用“你”称呼了乌菏。


    “我来看你为什么连饭都不吃了。”乌菏轻笑一声, 把托盘放在桌上, 冲谢虞琛招手道:“过来吃饭。”


    “哦。”面对乌菏,谢虞琛总算不好再说自己待会儿再吃,放下手里的杆秤走到旁边舀了一瓢清水洗手。


    一顿饭谢虞琛吃得心不在焉,甚至直到最后一口,他都没吃出今天的饭里有他最讨厌的豆子。


    “不是在信中说最近很忙吗?”谢虞琛瞥了一眼在一旁干坐着喝茶的人, 主动挑起话题。


    “是有点忙。”乌菏思索了一下, 又道:“但也还好, 前些日子因为选官的事情和两位尚书吵了几天。”


    “后来呢?”谢虞琛知道乌菏素来就和那几位大人不和, 彼此都看对方不太顺眼。


    “后来郭大人的侄子被我抓到饮酒狎妓,我撞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一个歌妓在街上与人大打出手。郭大人嘛……”


    乌菏挑了挑眉, 又道:“郭大人素来高风亮节,刚正不阿。此事一出,自然羞愧得连门都不好意思出了。”


    不知为何,谢虞琛看到乌菏这副模样特别想笑。他单手握拳遮着嘴轻咳了几声,“我以为郭大人一把年纪了,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应该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没想到郭大人脸皮还挺薄。”


    乌菏点头, “是啊,谁能想到呢。”


    谢虞琛知道朝中一直有人觉得乌菏行事太过强硬, 不够体恤百姓云云。东山州水患之后,郭大人好几个月都找不到借口攻讦乌菏,也不知道这回又找了什么借口。


    既然乌菏来了,谢虞琛肯定不能继续在实验室这边凑合着。他只好站起身,主动提议:“时间不早了,不如先回城中?”


    乌菏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在外面守着的金甲军。对方立马会意,进屋替谢虞琛收拾东西。


    前些日子刚铺了一条从州府到林场的水泥路,谢虞琛平日里就坐着马车在两地往返。最近几天自己天天泡在实验室里,马车就停到了林场外的空地上。


    谢虞琛朝着马车的方向走了几步,才发现乌菏就一直走在身边,他扭头看向对方:“大人的马车呢?”


    倒不是他不想和乌菏一辆马车,主要是平常就他一个人天天往林场跑,所以马车也是辆不怎么大的。车里坐他一个人还凑合,若再往里塞一个成年男子,怕是有些拥挤。


    “我一路上骑马赶来,实在有些疲乏。”乌菏捏了捏眉心,毫不避讳地开口:“不知道能不能蹭一下谢郎的车子?”


    “……”


    谢虞琛缓缓点头:“当然是可以的。”


    “只不过车里空间有些狭窄,可能要委屈大人和我挤一挤。”


    “无妨。”乌菏在马车旁站定,侧着身子把胳膊伸到谢虞琛面前,“谢郎先请。”


    谢虞琛有些迟疑地把手搭在乌菏的手臂上,借着他的力上了马车,“多谢大人?”


    他刚才那句“委屈大人和我挤一挤”不是客套。马车里,二人相对而坐,乌菏的小腿几乎紧紧贴在谢虞琛的腿上。


    谢虞琛把自己的腿稍微往边上挪了一点,但下一秒,马车一个颠簸,他整个人又滑回了原位。


    “路上难免有些颠簸,谢郎要注意安全啊。”


    谢虞琛木然地点了点头,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戳着自己的脚尖,他下意识踢了一脚。


    再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乌菏的佩剑。


    “抱歉。”谢虞琛低头。自刚才乌菏看着他吃饭开始,他就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别扭,像是一种带着亲昵的陌生感。


    谢虞琛把这归功于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与乌菏之间的频频往来的信件。


    他甚至连乌菏的笔迹、惯用的语气都了然于心。但相比起两人之间几乎隔几日就有一封、一连数月都没有中断过的信件。这种面对面的近距离的接触,满打满算却也只是第五回。


    “我听人说你这几天一直待在林场,都没怎么回去?”


    “是……”乌菏突然的开口询问,让谢虞琛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因为杜仲胶产生的焦虑又重新回到了心里。


    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杜仲胶的成品和我预想中的差异颇大,可能没有办法用来制作我之前在信中提到的那些东西。”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试图解决此事,但是……”谢虞琛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地开口:“收效甚微。”


    “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乌菏轻轻碰了一下谢虞琛垂在一旁的手臂,“没关系的,大不了还可以制成中药。”


    “哪有那么多需要补肾强筋的人。”


    谢虞琛小声抱怨。不过他也清楚乌菏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笑了笑,“反正有人说了,会给我兜底的。”


    “没错,就应该这么想。”乌菏扬扬下巴,“反正有我在的。”


    马车悠悠地在城门口停下,乌菏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在窗边挥了几下,示意守城的官兵放行,谢虞琛这才想起另一件非常在重要的事——


    他现在住的是还是上次来时住的宅子,但这处宅子在名义上,应该是乌菏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座宅子被他住进去之后,它原本的主人应该住在哪呢?


    “大人今晚可有住处?”谢虞琛礼貌询问。


    “城中不是有我的住处吗?”乌菏看了他一眼,反问:“谢郎不会是打算让我露宿街头吧?”


    别在深夜讲恐怖故事。


    谢虞琛心想,他要是敢这么做,别说等天亮,现在就得开始思考“死第二回还能不能再穿越”的问题了。


    不过他现在的住处——


    像木工房、像杂物间、像堆破烂的、反正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能住人的两间正房;


    因为懒就没让人打扫,尘土现在堆了得有两指厚的的侧房;


    还有已经被鸟占领的后院。


    ……


    这真的适合让乌菏这种身份的人住进来吗?


    当然最后那个纯粹是意外。


    那天他回来,刚好看到路边躺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幼鸟,估计是从哪个巢里跌出来找不到家的。谢虞琛本来不打算收留它。这种情况一般幼鸟的父母就在附近,它们会自己把崽找回来。


    但当时天阴得已经开始往下飘雨滴了,眼看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这种天气下幼鸟存活的概率基本为零。


    谢虞琛只好用帕子包着把它捡回来,让人做了个类似镊子的工具,每天拿镊子夹了熟米粒喂它。


    谢虞琛本来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没想到最后还真给喂活了,现在就赖在后院里,死活不肯走。


    谢虞琛在心里把房子审视了一圈,颇为感叹——


    他到底是怎么把一间三进的官邸住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现在宅子的情况……如果让大人住的话,怕是有点委屈大人。”谢虞琛尽量委婉地说道。


    “无妨,我并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可这根本不是细枝末节的问题,谢虞琛在内心吐槽。


    “那我待会儿让人给大人收拾一间空房。”


    “不用麻烦了。”乌菏笑着打断他,“住处我已经让周洲安排好了。刚刚同谢郎开玩笑的。”


    “哦。”


    哪里好笑了?谢虞琛偷偷翻了个白眼,但不管怎样,自己表面上的光鲜亮丽总算是保住了。


    明天早上,他就让人把院里的东西都倒腾到杂物间里。


    马车稳稳地停在宅院门口,乌菏目送着谢虞琛下了车,“今晚好好休息,其他的事都先不要想,明天我再让人过来接你。”


    接我去干嘛?谢虞琛疑惑了一下,但没有问出口。


    夜寂静,寒声碎,乌菏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混着有些冷意的秋风,却莫名让人感到心安。


    谢虞琛点了点头,又想起这么昏暗的巷子,也不知道乌菏能不能看到,于是他又开口道:“我知道了。”


    这几天谢虞琛睡觉的时候,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立马就会从梦中惊醒。除了身体上的疲倦之外,迟迟找不到让杜仲胶柔软的方法,近千亩林地的未来都在他一个人肩上,精神上的压力也不小。


    也不知道是乌菏让他好好休息的嘱咐起了作用,还是谢虞琛自己身体的疲惫已经到了临界值,总之今天他几乎是刚躺到榻上,就立马陷入了沉睡。


    难得的一夜安眠。


    第88章


    第二天一早, 坐到马车上谢虞琛才知道乌菏要带他去哪。


    “没想到大人在这儿还有庄子。”谢虞琛撩起帘子往外望去。


    今天两人乘坐的马车可和昨天谢虞琛的那个不一样,别说是二人面对面坐着,就算是在车里平躺都不成问题。


    “那儿原本是先帝的一处别苑, 后来先帝赏赐给我。我平日里极少离京出宫, 也不常去那儿。”


    乌菏解释了几句, 又补充道:“庄子就建在宿山山腰,山里有好几处温泉眼, 还有溶洞, 山下建了马场,宿山的风景也秀美,算是个不错的散心地方。”


    听着乌菏的描述,谢虞琛不免有些心动。宿山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据说那里泉眼云集, 泉水终年热气腾腾, 因此还有了一个“温泉山”的称号, 不少权贵都会去那儿玩乐休闲。


    乌菏的别苑自然是所有院落里位置最好、占地面积也最广的那个。出了院子, 还有座人造的观景台。站在观景台上,可以将整个宿山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几个身着戎装的士兵将谢虞琛引到住处后, 便依序退了出去。等到谢虞琛换了衣服,收拾妥走到温泉池子时,乌菏已经在这儿不知道多久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早?


    即使隔着屏风和一道长长的走廊,水汽还是从池中飘散出来不少。乌菏靠在一把红木的的圈椅上,垂着眸子小憩。


    乌菏依旧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 只是没有寻常那么端着,系带松松垮垮地在腰间挽了个结, 衣领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精致而流畅的锁骨。


    带着潮意的空气把乌菏的眼睛染得有些湿润,连睫毛都成了一缕一缕的, 紧紧贴在了他的下眼睑处。


    听到谢虞琛的脚步,乌菏立马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谢虞琛轻啧一声,把小臂上的披风搭到一旁的椅背上,“大人身边没人伺候着吗?”


    “太吵。”


    乌菏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站起身,引着谢虞琛朝屏风后走去。又道:“我让他们都退下了。若是谢郎需要,我再叫他们进来便是。”


    “不用了。”谢虞琛摇头,“我也不喜欢身边围着太多人。”


    往温泉池走的路是就地取材,用山中青石开凿的石砖铺成的。谢虞琛光着脚踩上去,湿漉漉的,但并不滑,带着点粗糙的质感。


    刚走进去,满室蒸汽便裹挟着熏香的味道迎面而来。


    谢虞琛的视线被水汽挡住大半,朦胧中,只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踩着石阶,一步步把他带进了温热微烫的池水中,稳重而踏实。


    ……


    下了水后,谢虞琛整个人就那么懒懒散散地趴在池边,下巴枕在手臂上。他的头发现在已经很长了,在水中浮着,随着水波一荡一荡,修长雪白的脖颈在乌发间时隐时现,仿佛无声的勾引。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改进杜仲胶了。”


    谢虞琛猝不及防地开口。


    “嗯?”


    很明显,另一边的乌菏并没有反应过来,鼻腔中挤出一声疑惑的询问。


    “我说,我好像知道杜仲胶为何僵硬无比了。”谢虞琛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兴奋。


    “……”


    乌菏:“愿闻其详。”


    谢虞琛翻个个身,胳膊支在岸边的竹枕上,侧身看向乌菏。


    中衣因为浸了水,紧紧贴在皮肤上,隐约露出几抹薄红。


    谢虞琛天生皮肤白,所以被热气一蒸,肌肤的红便格外明显。


    他把贴在脸颊周围的湿发轻轻拢到身后,然后吸了一口气,看向乌菏:“你闻到空气中有什么味道了吗?”


    乌菏从岸上捞过一张托盘,给谢虞琛和自己一人斟了一杯花茶,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口:“熏香?还是茶水糕点的味道?”


    “都不是。”谢虞琛心情愉悦,也乐得跟乌菏卖关子,摇了摇头道:“你再猜呢?”


    隔着缭绕的雾气,乌菏的身影在谢虞琛的视线中模糊成了一道朦胧的虚影,他只能听到对面似乎传来几声带着点哑意的短促轻笑。


    “我猜不到呢。”


    ?


    猜不到呢……


    呢,呢你个头!


    谢虞琛隔着水雾瞪向乌菏,但碍于视线受阻,对方似乎并没有接收到他这边的讯号。谢虞琛又抬起胳膊挥了挥,试图将两人之间无处不在的热气撵开一些。


    但还是徒劳无功,谢虞琛恼羞成怒地掬起一捧水,朝着雾中的身影就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流水落入水面,又溅起更多的水花来。


    “是硫磺,泉水中有硫磺的味道。”谢虞琛气急。


    说起正事,谢虞琛神情又慢慢恢复了原本正儿八经的模样,“可能是香薰的味道盖住了温泉里原本硫的味道,若是仔细闻,还是能嗅到一点的。”


    “所以硫磺就是让杜仲胶有弹性的关键吗?”乌菏偏了偏头。


    谢虞琛“嗯”了一声,整个人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靠在石壁上,手臂松垮地搁在两侧。


    闻到空气中硫的味道后,谢虞琛才猛地想起来——


    不止是杜仲胶,就算是天然橡胶,也要经过一道“硫化”的步骤,才能变成人们生活中常见的那种橡胶,也就是硫化橡胶。


    这就是“生橡胶”和“熟橡胶”的区别。


    而相较于从天然橡胶树提取出来的橡胶,从杜仲树里提炼出来的胶质则更需要这一硫化步骤。


    谢虞琛最开始研究杜仲胶的可行性时,就考虑过杜仲胶和天然橡胶的区别:


    杜仲胶和橡胶在化学成分上是完全相同的,因此杜仲胶才能成为代替橡胶的存在。但二者也具有一定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它们的分子结构不同。


    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天然橡胶的分子链像是一个杂乱无章的线团,所以在弹性上才具有其它物质所不能比拟的优越性能。


    但杜仲胶的结构却是一个稳定排列的整体,所以提炼出来的胶质就会呈现出谢虞琛他们看到的、许多类似塑料的特性。


    因此他们必须在提炼出杜仲胶之后,再经过一道硫化的步骤,才能使杜仲胶的分子结构由线性的分子结构变成三维立体的网状结构。


    通俗点说就是从“塑料”变成了“橡胶”。


    而且这一步还离不开加热。“硫”和“加热”这两个步骤,就像是蒸馒头里的“酵母”和“蒸制”一样,无论少了谁,结果都只会是失败。


    “往杜仲胶中加入硫磺,然后再进行加热,二者缺一不可……”


    乌菏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开口:“若不是谢郎这么说,其他人怕是一辈子都想不到。”


    怎么突然这么说?是在试探自己吗?


    谢虞琛喉头一紧,笑着搪塞了一句“是吗?”,但整个人已经冷了下来。


    “有时候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谢郎这样的人物来?”


    谢虞琛低头看着水中细微的波澜,神情晦暗难辨,“若是大人知道了,又打算如何呢?”


    “不如何。”乌菏的目光穿过雾气,稳稳地落在谢虞琛被长发遮住大半的脸上,“只是想感谢他们……养出谢郎这样好的人来。”


    “……”


    “哦。”


    谢虞琛面无表情,给乌菏泼冷水,“那估计是很难如愿了,我父母早已离世。”


    他拿起托盘上的花茶一饮而尽,又道:“或者等哪天我祭拜他二老,给他们烧纸钱的时候,再替你传达吧。”


    乌菏默不作声地拿过茶壶,把谢虞琛喝完的茶水又添满了一杯,“泉水的温度高,多喝点水。”


    ***


    从温泉池里出来后,谢虞琛就去换了准备好的衣物。从里间往出走时,正巧一阵穿堂风迎面吹来,被头发泅湿的后颈立即泛起一阵凉意。


    其他都好,唯有这及腰的长发,也太费事了些。谢虞琛用布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发梢,小声抱怨了一句。


    “怎么了?”乌菏支起身子,歪着头看过来。


    谢虞琛懒洋洋地倒在乌菏旁边的圈椅上,泉水的温度把谢虞琛骨头缝里的疲乏都泡出来了,现在正是犯困的时候。


    他有气无力地甩了甩指尖的一缕长发,抱怨道:“这头发擦起来太费事了。”


    乌菏拿起谢虞琛搭在椅背上的布巾,拍了拍他右侧的肩膀:“侧过来一点。”


    谢虞琛一扭头就看到乌菏站在他身侧,一手拿着布巾,另一只手撩起他的头发。


    他整个人挨得谢虞琛很近,上半身微微俯下来。谢虞琛感觉自己只要再往后靠一点,就能贴到身后人的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谢虞琛脑子里的那点困劲儿刹那间就飞得无影无踪。若他是只猫,估计现在浑身的毛都已经炸开花了。


    “怎么好劳烦大人。”谢虞琛僵着身子道。


    乌菏勾了勾他的头发,在他身侧轻笑一声,“放心,这儿又没其他人。”


    “即使有,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哦……”谢虞琛感觉自己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些,他稍微偏了偏身子,转移话题道:“林场那边等不了太久,我想后天就回去。”


    “不多待几天吗?”乌菏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手中的乌黑柔顺的发丝,“马场那边有刚驯服的几匹好马,不去看看怪可惜的。”


    刚驯服的马啊……


    谢虞琛有些心痒,他之前拍戏的时候演过需要骑马的角色,为此专门学了几个月的马术。


    但不管是在片场,还是专门的马术俱乐部,自己骑得都是被人训练好的、性格极为温顺的马匹,还从没体验过这种直接由野马驯化而来的。


    但谢虞琛纠结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拒绝了这项令人心动不已的活动,“还是算了吧。”


    第89章


    谢虞琛把自己关在实验室的那几天, 林场的其余人也没有好过到哪去,整天愁眉不展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一个个的都愁成小老头了。


    等到谢虞琛随一陌生人离开, 众人更是像没了主心骨一样, 那些耐得住性子的还好,依旧是和寻常一样, 按时去林场点卯上班。


    但在林场做事的人一多, 鱼龙混杂,就不免有那些爱耍滑头的。见谢虞琛不在,又道听途说,听了不知从哪传出来的真假难辨的消息,说是杜仲胶已经提炼失败。


    就连谢虞琛, 也是因为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责任, 所以提前跑路了云云。这几天连州府那些官老爷们都不怎么到这边来了, 可不就证明这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吗?


    不知道这事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 还是只是单纯有人没事找事,总之仅仅谢虞琛离开林场的这短短几天, 类似的话就在人群中俞传俞烈。就连那些原本踏踏实实干活的工匠们,即使没有完全信了外面的谣言,心里也难免泛起了嘀咕。


    “出了这样的事,你难道不打算整治那些大肆传播谣言的人吗?”实验室旁的一间茶室里,乌菏正坐在谢虞琛旁边, 看他在纸上演算着什么。


    “整治什么?不过是几句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谢虞琛头都不抬,在纸上演算数字, 随口道。


    “谢郎有时候还是太过仁慈了。”乌菏不知道是单纯感慨了一句,还是另有用意。


    说到这儿, 谢虞琛终于舍得从一堆数字里抬起头来,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我是不是仁慈,大人待会儿不就知道了吗?”


    他知道乌菏说他仁慈,无外乎是因为那部分趁着他离开东山州后,就传播谣言、分化林场的人。


    不管是故意为之,还是单纯没事找事。这些人的心思都有够歹毒。后者自不必说,如果是前者,在林场做事的这些人中,基本都是去年水患后流离失所的灾民。


    正是因为有杜仲林场,才有了这群人的一条出路。但这些人却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将救了他们的林场出卖,简直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忘到脑后了。


    若不是乌菏碍于谢虞琛的面子,这些人早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林场那边,管事正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实验室那边已经找到了提炼杜仲胶对有效的办法,再过四五日,第一批杜仲胶就会从他们这儿生产出来。到时候就连刺史大人,都会亲自莅临现场,观看杜仲胶的制作过程。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基本上都是欢喜的。


    虽然前几天被各种谣言吓得人心惶惶,也不免有人生出了另谋出路的计划。但如果在林场能安稳生活的话,谁又愿意离开这儿另谋生计呢?


    正当人们都长舒一口气,准备各自散去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做事的时候,又见台上的管事朝旁边一招手,便有几个挑着担子的男人从院门外走进来,衣着打扮与林场做工的人完全不同,倒像是官府里的官老爷似的。


    众人心里直犯嘀咕,只见台上的管事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红纸,放在台子上展开,朗声念起了上面的黑字。


    “采摘一组的林瑞、杜秋;采摘三组的张二郎、赵瘸子。”


    “发酵组的刘三娘、季娘子。”


    ……


    管事一连念了十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他们熟悉的人。有的甚至就是白天和他们一起做工,晚上和他们睡在一个屋的人。


    众人心中疑惑:管事当着所有人的面念这些人的名字做甚?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管事让人把刚刚挑进来的几个担子搬到了桌上,然后一把掀开了担子上面盖着的黑布。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那几个郎君挑进来的担子里装着什么物件?你可看清了?”


    “我前面有人挡着嘞,哪里能看到。”


    “阿兄,你在我前头站着,看到里面是什么了没?”人群中有人踮起脚尖,戳了戳自己前面人的后背。


    “你莫吵我,我正看着呢……”


    “是铜钱!我看清了,里面有……一,二,三,我的天,有整整四贯铜钱!”


    “真的假的!你可看清楚了?”


    人群中,有那些眼力好的,或者是站得靠前的人已经看清了担子里装着的东西。


    一摞摞的铜钱中间用绳子穿起来,称之为“一贯”。


    一贯铜钱是整整一千枚铜钱。台子上每个担子里足足有四五贯钱,那可就是几千文钱啊!


    人们又是震惊又是眼红的,院子里响起好一片交头接耳议论的嘈杂声音。


    “都别吵嚷了!”人群上方,管事敲着桌面大声呵斥道。


    “刚刚我念到名字的人出列,每人上台……”


    管事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到人群中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后,他才又宣布道:“领取五百文的奖金!”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钱!”


    众人又惊又羡,那可是五百文钱啊!


    他们东山州地偏人穷,挣钱亦是十分不容易的一件事。也就是去年开始生产了水泥,又吸引了许多外地来的商队。


    不论是在采石场做工,倒腾水泥,还是做那些外地来的商贩的生意,人们的日子才开始好过了一些。


    但饶是如此,这五百文铜钱对于他们来说依旧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像是他们在林场做工,每个月累死累活,拿最高档的工钱,也不过是两三百文而已。


    结果管事一开口,所谓的奖金便是他们辛苦一个月都赚不到的数字。


    人群中,有那些胆子大的,便扯着嗓子对台上的人问道:“敢问管事,他们这些人凭什么拿到这么高的赏钱啊?”


    “就是,为什么啊?”


    “要说干活,我们干得不比这些人差!”


    这话一出,不管这几月有没有认真干活,众人心里都起了疑问:明明我干活也不比他们差,凭什么就这些人拿到奖金了呢?


    要说干得活越多,工钱就越高,大家心里还能理解,人家是凭辛苦赚钱,他们也没什么好眼红的。


    但明明都是做的一样的工作,甚至管事叫到的那些人里,有不少上个月赚得还没他们多,凭什么这些人能领到自己领不到的奖金?


    众人心里一下子就没那么平衡了。


    被台下的匠人质问,管事面上也没露出半分不豫,而是看向第一个问话的那人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负责捣碎杜仲叶的王付?”


    “正是小人。”被众人盯着,王付也不像刚才扯着嗓子问话时那般大胆了,抬手摸了把脑袋,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活干得确实不错,原本是理应获得奖金的。”


    听到这话,王付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管事话音一转,又道:“但你这几天是不是对人说了‘这几天没见实验室里传来一点动静,怕不是谢郎哄了咱们,那杜仲胶根本提炼不出来’的话?”


    “我没……”王付下意识地开口,刚准备反驳,却猛地想起前两天吃饭的时候,他好像确实说了类似的话。


    可他根本没这么想过!王付心里直喊冤。


    但无论他怎么思索,都想不起半点他当初会这么说的原因来。王付心中又是懊悔又是不忿的。


    悔的是仅仅因为自己多说了一句话,竟然让他错过了整整五百文铜钱的奖赏。


    忿的是这句话大概率只是自己闲来无事,随口说的瞎话罢了。如何能做得了数,成为评判自己有没有资格获得奖金的依据?


    管事并没有理会王付内心是如何愤懑不平,而是又开口问道:“你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你可有依据?”


    王付一脸苦闷地摇了摇头,他平日里别说谢虞琛的面了,就是谢虞琛手底下的那几个小吏都接触不到。


    说白了,他就是个每天负责把运来的杜仲胶捣碎的工匠,连这样做是何用途都不清楚,又不用说怎么提炼出杜仲胶这样复杂的事情了。


    “那你说实验室好久没有传来消息,也不是亲眼所见啦?”管事继续问。


    王付又一次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众人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这王付之所以没有获得奖赏,恐怕就是因为胡乱说了一些没有根据的瞎话,在林场里传播谣言的缘故。


    至于他们这些人,谁又敢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没有在茶余饭后与人闲谈时,说过这样没凭没据的话呢?众人沉默了下来。


    “这几天林场里没少传出些捕风捉影的话,有些人不辨真假,以讹传讹,我知道你们在场的诸位,大多数都没有坏心思。但不论如何,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话都给林场和谢郎造成了许多不好的影响。”


    “这回念在你们都是初犯,我没有责罚各位。但我希望下次……”


    管事神情严肃,环顾了一圈道:“你们在说这些话前,都能好好想想,说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说这样的话对你们自己有没有半点好处!”


    “别被人当了枪使,自己还在那美滋滋的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台下的众人都低下头,露出了沉思的模样。


    寻常他们说这种话的时候,并不见得是有多坏的心思,大部分只是口闲扯逗闷而已,也不会考虑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直到今天亲眼看到自己是如何与五百文钱失之交臂的,他们才悔不当初地想到,若是平日里能管住些自己那张嘴,少说几句没根据的话,今天站在台子上领奖的,说不定就是他了……


    而且管事那句“被人当了枪使”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之前那些流言是有心之人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后悔之余,众人看向周围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怀疑。


    在管事又说了几句表彰上台领奖的那些人的话后,众人四下散去,立马揪住平日里最爱与自己闲聊的人,质问道:“之前是不是你跟我说,这几天谢郎没有吩咐做新的营生,怕不


    是要抛下咱们去了?”


    “他也跟你这么说了?嘿,他和我也是这么说的!”


    “说吧,你这么说是不是被人收买了,专门散播这种话抹黑林场的名声?”


    “我冤枉啊,要问你们也该问给杜仲树施肥的钱五郎,我也是听他说的。”


    ……


    “还是谢郎有办法啊,只用了七八贯钱不到,便敲打了那群人。我看这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听信传播那些流言蜚语了。”实验室里,管事一脸敬佩地对谢虞琛道。


    “也是因为实验室这边迟迟没有进展,人心不安,才会有诸多流言传出。”谢虞琛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对了,我让你私底下查的事你查到了吗?”


    “已经有眉目了。”管事正色道:“前几天有匠人们向我举报了几个人,再加上我也暗中顺着流言的来源探查了几天,发现此事确实有人在暗中搞鬼。”


    “这是那几人的名单。”管事将一张写有几人名字和身份背景的纸递给谢虞琛。


    谢虞琛将上面的内容大致浏览了一遍,有问道:“可查到这些人背后是受谁指使的?”


    管事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既然如此,你先按兵不动,装作什么结果都没有查到。在暗中观察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后,再悄悄汇报给我。”


    见管事疑惑地望向自己,谢虞琛简短的解释了一句:“此事我另有安排。”


    “是。”


    管事领命退下后,乌菏从屏风后面不疾不徐地走出来。


    “你有什么看法?”谢虞琛看向对方。


    第90章


    乌菏挑了挑眉, 随口答道:“放长线钓大鱼?”


    谢虞琛笑着点头。林场里的谣言能在这短短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就传得满天飞,说背后没有人在暗中操作他是不信的。


    于是谢虞琛想了这么个法子,通过一笔数额不菲的奖金的诱惑, 再加上派去的两个信得过的管事, 顺腾摸瓜去探查, 果然发现前几天的是有人故意在人群中散播谣言。


    而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人抓出来逼问幕后的指使者,一来是因为此事还没有在林场造成特别大的影响。即使找到了幕后主使, 仅凭一条“散播谣言、鼓动人心”的罪名, 最多只能把那几个散播谣言的人辞退。最后不仅不可能让幕后主使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反而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所以乌菏刚刚才会说要“放长线钓大鱼”。


    而除了乌菏说的那个原因以外,谢虞琛还有一点更深层次的算计。那就是现在的杜仲胶才刚开始生产,不仅是那些世家大族、朝中官员不清楚杜仲胶的价值。就连林场在不同流水线上工作的工匠,天天跟杜仲胶打交道, 也大多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是有什么价值的。


    这个节点绝不是谢虞琛把有人散播谣言扰乱林场秩序的事揭露出来的时候。当然, 他完全可以借乌菏的力去惩治对方。在南诏不畏惧乌菏的权势和威名的人寥寥无几。但这样做势必会让人们觉得乌菏是在以权压人、横行霸道。


    况且乌菏的名声好不容易因为去年治理东山州水患有了一点转好的趋势, 再因为这件事背上骂名, 着实不是谢虞琛想要看到的画面。


    而等到杜仲胶面世,世人看到它的价值后这件事便完全不同了。到那个时候别说是谢虞琛想要幕后主使受到惩罚, 即使他什么都不做,恐怕朝廷也会主动护着林场。


    说到底,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让杜仲胶大规模开始生产。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掌握了杜仲胶硫化的具体可行的方法,等到实验室的几个小吏把这个方法教会给负责这一步骤的工匠后,便能正式开始杜仲胶的生产了。


    前几天谢虞琛一心研究如何给像塑料一样僵硬的杜仲胶赋予弹性的时候, 林场那边生产的一道道工序也没闲着,按照流程生产出了几十斤杜仲胶, 按照谢虞琛的吩咐将其贮存在了水池里,每天还有专人负责换水。


    掌握了硫化的步骤后, 首要的就是将这批杜仲胶加工成可以使用的熟胶。谢虞琛现在想到的硫化方法还是最原始的那个,就是在杜仲胶中加入硫磺与生胶混炼,通过高温让生胶产生硫化反应,制成熟胶产品。


    但这个加热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经过谢虞琛和几个助手的反复试验,确认杜仲胶和硫磺一起加热,九到十个小时之后,杜仲胶才会产生弹性。


    不过他们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谢虞琛倒是知道后世的橡胶硫化并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应该是还添加了什么助剂。


    但具体是什么助剂、需要什么步骤,这些就是谢虞琛不知道的了。因此他们现在采用的就是最原始的硫化方法,虽然需要的时间久了点,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于杜仲胶硫化个生产的各项技术,还需要人们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地探索。这就要交给在生产线一线工作的匠人,还有留在实验室的那几个小吏了。


    就是想到了这一点,谢虞琛当初组建实验室时,才会专门在一群小吏中挑选出这几人来。除了作为助手辅助自己完成各项试验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要培养出几个懂技术的知识性人才。


    这些人不同于现有的木匠或者铁匠,凭借的是实践和经验来获得某项技术。谢虞琛在培养他们时更注重的是一项项具体的实验,以及其背后蕴含的原理。


    通俗点说,就是不仅知道“要这么做”,更懂得“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人的技术不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而是在实验中获得的,不仅懂得技术,更明白关于技术的各项理论知识。


    这也是他们区别于那些工匠的特点,所以他们具备创新的能力,有改进现有技术的可能。就像在在教授工匠们硫化杜仲胶的方法时,其中一个人就发现了一项新的“二次硫化”的技术。


    他发现,在杜仲胶硫化到一定的程度后,即使把加热的器皿从火上端走。在余热的作用下,器皿中的杜仲胶仍然可以继续完成硫化作用。


    这样做不仅可以去除掉杜仲胶中硫的味道,而且还可以改善杜仲胶的回弹和各项性质,使生产出来的产品更加完善。在验证了将这项技术的可行性后,他就将其告知了谢虞琛。


    在最开始的时候,谢虞琛就在他们之中制定了一个奖惩机制,如果像此人一样发现了新的技术或者改良了原有的技术,都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


    将对方该得的奖金用红布包了送到他家中后,谢虞琛又开始琢磨起了新的事情。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后,他便起身到了乌菏的房间。


    这几天林场生产的第一批杜仲胶已经被制成了不同尺码的鞋底。原本谢虞琛计划着直接将鞋底作为产品销售。被熟悉经营的管事劝说后才改了主意,决定先加工成完整的鞋子。


    不仅省去了向人推广和介绍杜仲胶优势的步骤,也有利于在短时间内打开市场。林场当然没有制鞋的技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谢虞琛直接发动“钞能力”,从其它地方花钱挖来几个技艺娴熟的绣娘和成衣作坊的员工,又以林场的名义与城中的一间布坊签订了协议。在东山州现组出了一个制鞋的铺子。


    除了胶底鞋,制作马车轮胎和其它东西也在谢虞琛的计划中的。只不过相比起鞋底,这些产品对于技术的要求就比较高了,一时半会很难稳定生产。


    谢虞琛便打算先把其他产品往后放放,优先生产鞋底这一件东西。等到胶底鞋打开市场之后,再着手考虑其它的产品。而乌菏的离开东山州的时间,也定在了杜仲胶能站稳脚跟之后。


    ……


    谢虞琛一进门,乌菏就看出他有话要说,于是直接让屋里的侍从都退下。起身给谢虞琛倒了杯热茶后,才慢悠悠地等着他开口。


    “我前两天和你提过一个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谢虞琛径直开口道:“就是那个发明出二次硫化,改良了硫化技术的小吏。”


    乌菏对杜仲胶的生产并不怎么在意,他此番来东山州也并不是为了什么杜仲胶。因此对于林场的事,乌菏就只是略知一二。手底下的人想要汇报林场的进展,也被他一挥手给撵开了。


    也只有谢虞琛主动跟他说起什么的时候,乌菏才会对杜仲林场稍微上点心。他对于林场的了解,基本都来源于谢虞琛的口中。


    乌菏在记忆中回想了一下,印象里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点了点头,语气不变:“有印象。”


    “嗯……就是这个人。”谢虞琛组织着语言缓缓开口,“之前我与那群小吏有个关于奖赏的约定,比如发明新技术、或者发现什么新的现象、以及改良现有的技术,都会有相应的奖励。”


    “比如这次杜三郎发明了二次硫化,按照约定,应该是赏五贯铜钱的……”


    乌菏开口:“但你觉得现在的奖赏还不够?”


    “嗯。”谢虞琛点点头,对于乌菏能这么快明白自己的想法有些惊讶。不仅如此许多人都觉得从谢虞琛这儿得钱太容易,什么改进技术,有新发现,甚至连工作认真,都能得到一些额外的奖赏。


    工匠们自然喜欢有一个这样的上司,但和他同一层面的人,态度便大多相反。就在前几天,关泰初还借过问林场的收支,旁敲侧击地提醒谢虞琛,意思不外乎他给工匠们的钱有点多了。不过被谢虞琛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言外之意给糊弄过去了。


    关泰初觉得为此和谢虞琛失了和气不值得,便没再继续提这件事。不过关泰初这种还不算什么,在背地里嘲讽谢虞琛愚蠢的也不在少数。光谢虞琛知道的就有东山州的几个世家子弟。


    乌菏没有问谢虞琛是不是太过心慈、给的奖赏是不是太多云云,而是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还应该奖赏些什么?”


    谢虞琛想了想道:“这些人原本都是州府衙门的小吏,我想着从职位上,能不能给他们升一下。”


    区别于录事、参军这样哪怕是官职极低,但也是有品级的官员,他们这些人虽说是在官府工作,但处理的都是些日常的琐事,没什么真正的实权,也没有正式的职位。在官衙里,大概就相当于后世“合同工”和“编制工”的区别。


    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还是读过书,肚子里有点知识学问的。谢虞琛想从官职入手,除了金钱外,他更想要的是让技术性的人才也能在官府中占据一定的比例。


    轻视科学技术也许在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危害来,但谢虞琛作为一个现代人,是很清楚后来中国的科技是为何逐渐落后的。


    我们先进的技术往往来源于农民或者是工匠的经验性的尝试和不同地区的技术交流,极少数才来源于知识分子。但因为我们有足够多的人口,无数劳动者的智慧凝结起来,才有了技术的领先。


    但等到科技愈加发展,经验性尝试的弊病就会愈发凸显,原本需要大量的工匠经过数代经验的积累才能得到的技术,在具有相关知识的科学工作者的手中,可能只需要几次在实验室的尝试便能得到结果。


    就拿杜仲胶的提取来说,如果按照传统的路子,应该是他们知道如何提炼胶丝后便开始了杜仲胶的生产、在长期的实际操作中,通过不断地摸索和经验总结,才能一步步地逐渐提高提炼效率。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经过实验室中的数场实验,经过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能总结出一个高效的提炼方法来。


    这就是实验和推理相较于经验和直觉的优势所在。谢虞琛脑子里的新技术有限,况且以一己之力也不可能让整个时代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但他可以尽可能地创造一片适合科技发展的土壤。谢虞琛相信,只要给诸如周乔、杜三郎这样的人一个适合他们发展的环境,他们能做到的远远不止现在看到的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