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茶楼后面的街巷尽头, 孤孤单单停着一辆马车,看着模样不起眼,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 整个马车都是用上好的降香木打造而成, 说是寸木寸金都不为过。


    马车里坐着的那人, 一身玄色长袍,银发如瀑, 不发一言地倚坐在软榻上, 曲起手指支撑着侧额。


    近乎不眠不休地赶了几天的路,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身心都疲乏到了极点。


    但明明是一副惫懒懈怠的姿态,却偏偏让人不敢心生怠慢。守在外面的青衣下属探进来一个脑袋,轻声询问道:“大人今天还要回城吗?”


    车里的男人双目微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回吧。”


    下属出去吩咐了车夫几句。马车辘辘驶离小巷, 他才又进了马车, 自顾自地煮起茶来。


    看着面前正闭目养神的人, 青衣下属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嘴唇张张合合好几下。


    被他偷偷打量着的人先开口了。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别摆出这副样子来惹我心烦。”


    下属赶紧收回目光,在暗处悄悄舒了口气,才陪着笑开口:“属下就是……就是有些好奇,大人今天怎么对那人这么和善?”


    这话要是让谢虞琛听到,他保不齐会“呸”的一声骂出来。


    还和善?你家主子就差直接把明晃晃的“威胁”两个字写到脸上了好吗?


    但对于常年跟在大巫身边的青衣下属来说, 他们大人今天的态度绝对算得上是和蔼可亲,就连皇宫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都不是每天能有这个待遇的。


    “他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


    青衣下属撇了撇嘴,心道:当然是聪明, 不然单是冒充大巫这一条,就足够让自己怀里的刀沾上那人的血,怎么可能放任他到现在。


    “而且你派出去的那些人中,可有谁查到了那人的踪迹?”男人屈指敲了敲桌案。


    青衣男人一愣,下意识便摇了摇头,别说是他家住何地,师承何人了,他们连那人姓甚名谁都没有查到半分。


    就好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没有半点可以让人追溯的过去。


    手握整个南诏的情报系统,就连京中哪个大臣今天中午吃了几碗饭,穿了什么颜色的里衣都一清二楚的内卫头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还是在一个极不起眼的人身上。


    不对,也不是完全不起眼,起码那人的容貌是一等一的清俊。第一眼看过去时,即使是着一身粗布麻衣打扮,都不会让人忽略掉的那种好看。


    他回过神来,一脸愧疚地低下了脑袋:“回大人,是属下无能,没有查到那人的踪迹。”


    “不怪你。”男人摇了摇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勾唇轻笑了一声,“查不到也正常。”


    ……


    再遇到那人时,已是五天过后。


    这几天,谢虞琛就好像全然忘记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一样,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上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过后就从茶楼后厨的小门绕到码头附近,坐着看几个小时的风景。


    装卸货物偶然会发出一些令人心烦的噪音,谢虞琛也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就连面上的表情,都平静从容得仿佛老僧入定。


    把在他身后暗中监视的内卫搞得一脸麻木,开始发愁起每日传给首领的密信该怎么写。总不能通篇就说自己每天跟着谢虞琛看了什么景色吧?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攒几天内卫送回去的密信装订成册,那简直就是一本叙述详细、描写生动的《宝津渡风土志》。


    每到轮换的时候,内卫总会和同伴吐槽一句“莫名其妙”,然后才揉着饿扁的肚子到附近的摊子上吃东西。


    ……


    中饭自然是在码头解决。吃过饭后,日头就毒辣起来,不再适合在外面晃悠。谢虞琛便溜达回茶楼,继续开始他的说书和授课事业。


    连着几天的学习,茶楼众人的算数水平已经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基础的像加减乘除这种,众人只要分分钟就能搞定。


    讲完竖式计算后,谢虞琛还挑着讲了些众人平常能用得上的数学知识,譬如几何、体积计算公式之类的。


    当然码头上的人也不是每天都有空来,他们还是要干活糊口养家的。所以谢虞琛讲得知识也很碎,有时候还要照顾一下新来的“同学”,把最基础的竖式计算再重复讲几回。


    有时候他讲的内容对众人来说太过晦涩难懂,谢虞琛也会停下来,在其中穿插一些轻松有趣的小故事给他们缓和一下情绪。


    总之,他这个临时开设的数学课堂办得还算不错。短短几天就受到了码头众人的欢迎。许多人宁可省下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也要专门跑到茶馆,听一会儿谢虞琛讲课。


    “十郎今天讲什么知识啊?”


    “能再讲讲那什么圆锥圆柱的吗?我昨天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搞明白。”


    ……


    刚走进茶楼,谢虞琛身边就围上来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大部分都是在问关于上课的事。当然也有几个手里攥着张不太规整的草纸,上面列着算式,请谢虞琛检查一下自己算得对不对。


    不疾不徐地接过那几个人手里的纸,又按顺序回答完众人的问题后,谢虞琛这才走到自己位置上,把上课用的木板放正,继续讲起昨天没讲完的知识来。


    嘈杂的街道上,谢虞琛所在的这间茶楼安静得格外显眼。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它与整个宝津渡隔开来。只隐隐有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如月照石泉,环佩叮当。


    但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却有几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屋里。


    “几位大人不如进去坐着吧?”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奉命监视茶楼的内卫猛地一惊,转过身来却看到众人身后站着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模样也不陌生,内卫常在他们监视着的那人左右看到。


    对上内卫警惕戒备的目光,赵怀“呵呵”憨笑两声,指了指茶楼大门的方向,“谢郎说几位大人在烈日底下守着也辛苦,不如干脆到茶楼里点壶清茶,寻个位置坐着看。一来能监视得更清楚,二来……二来……”


    犹豫半瞬,赵怀咬了咬牙,还是把谢虞琛吩咐的话重复了一遍:“二来也能和众人一起听听课,多少学点知识,将来不做暗卫了,给人做账房也能糊口。”


    一鼓作气地说完,赵怀悄悄抬眼打量着对方的表情,确定对方没有动气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谢郎说这话,不是明摆着的挑衅对方吗?


    那可是大巫身前的内卫,寻常人若是遇上,躲都来不及呢,谢郎却主动去招惹人家。


    自己刚刚传话的时候,生怕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就离开了自己的脖子。


    不仅是赵怀,就连监视茶楼的几个暗卫自己,都没想到谢虞琛会让人带这么一番话。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打扮成挑夫模样的内卫犹豫着打破了沉默:“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如就,进去坐着吧。”


    没人反驳他的话,主要是太阳确实晃眼。几人就这样沉默着,带着某种不尴不尬的表情,跟在赵怀身后依次踏进了茶楼。


    ……


    “公子是怎么发现那些人是派来监视您的内卫?”


    一堂课结束,谢虞琛坐在靠窗的位置休息。赵怀朝内卫所在的那张桌子的方向瞟了两眼,犹豫着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太显眼了。”谢虞琛忍不住摇了摇头,一脸的怒其不争。作为一个前影帝,他实在是没办法忍受那几人拙劣的伪装。


    看赵怀一脸迷茫,谢虞琛敲了敲桌子,眼神示意他往窗外看:“那几个内卫虽然打扮与这渡口上的普通百姓没有两样,但你看街上的那些人们,来来往往的无不是在低头忙碌着自己的事,谁会时不时就探头探脑地往茶楼的方向看?”


    赵怀看着楼下的行人,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有些怪异。


    “若是他们假装成来茶楼听课的贩夫走卒,隐藏在众人中间,说不定我还没那么容易注意到他们。”谢虞琛啧了一声,一副对内卫的业务能力很看不上眼的模样。


    ……


    “我们绣衣使者的伪装有那么差吗?”


    入夜的城中,听完今天负责监视茶楼的下属的汇报,青衣男人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中。


    这个青衣男子就是那夜站在谢虞琛身后的那个,姓周名洲,很难念的名字。


    作为一个负责监察和探风的内卫头子,从前都是人嫌鬼憎,被朝中大臣避之不及的存在。


    现在一朝在这个弹丸大小的地方栽了跟头,关于谢虞琛的消息一点没探查到不说,就连派出去监视的内卫,也被人家给拎出来数落了半天,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大人,我真的觉得那个姓谢的有古怪!”


    周洲一边拎起茶壶,扒拉下面炭篮里的银丝炭,一边嘀嘀咕咕地向旁边的男人告状。


    “你自己太笨就别怪别人。”倚坐在贵妃榻上的男人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长袍,露在外面的胳膊瘦而有力。


    他的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过白的肤色反而衬得纱布上泅出的鲜红更加刺眼。


    “怎么又渗出血了!是不是伤口崩开了?”


    拦住急急忙忙就要去叫大夫的周洲,男人眉头微皱:“你要让城里多少人的耳目都知道我受伤的消息?”


    “那也不能不管身上的伤啊!流了这么多的血,还……”


    周洲急得在原地直打转,但到底不敢再自作主张,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蹲回了炭篮旁边,照看起茶水来。


    “行了,不过是一点皮外伤。”男人实在是不想看他杵在自己眼前烦人,抬手让他出去。


    “对了,今晚亥时一过,就随我去一趟宝津渡。”


    周洲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脚步一顿,刚想张嘴劝说点什么,但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话咽进肚子里,点了点头轻声应下。


    ……


    谢虞琛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每次过来,都要选在一个夜深人静,连马厩里的马都睡着了的时间。他一边披上衣服开门,一边叹着气想。


    “大巫既然来了,就里边请吧。”谢虞琛深深打了一个哈欠,后退一步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仪态懒散,丝毫没有半分对来人的敬畏。


    沉沉看了他一眼,男人不发一言地踏进屋子。


    “你应该知道我需要你做什么。”他冷声开口。


    “明白明白。”谢虞琛敷衍地点了点头。


    “三日以后的子时三刻,我会派人来接你进城。等你扮作我的模样后,就跟着周洲坐船北上。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男人言简意赅地交代完,偏头看向对方。


    谢虞琛对今天之事早有预料,闻言倒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目光落在对方的配剑上,他突然开口:“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问。”


    谢虞琛:“这一趟会有危险吗?”


    “自然。”


    “不仅有危险,而且很有可能就此殒命。”男人冲他挑眉,露出一抹笑意,“所以你要考虑清楚。”


    谢虞琛心道:好像他拒绝之后就能活下来似的。但面上表情却是不变,他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服,语气自然:“既然有随时客死异乡的险,不如这件事之后,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如何?”


    “可以。”男人答应得很快。“还有什么要求可以一并说完。”


    他难得生出一点好心,毕竟眼前这人确实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有。”谢虞琛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道。


    对面的人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开口。


    “你能把你的配剑摘下来给我看看吗?”


    谢虞琛一言既出,屋里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就连自进门以来就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男人都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惊愕,搭在剑柄上的手也松开了一瞬。


    “不可以吗?”谢虞琛歪了歪头,目光从那柄墨色的长剑身上移开,遗憾地叹了口气。


    自第一次和这位南诏大巫遇上,谢虞琛就注意到了对方腰上的佩剑。他真的想看那柄剑很久了。


    “啪嗒”一声,应当是皮扣解开的声音。


    下一秒,那柄被谢虞琛朝思暮想的剑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放到了桌上。


    “你若想看就看吧。”


    谢虞琛“哦”了一声,强压下眉眼之间的喜色,慢吞吞地转身凑了上去。


    长剑出鞘,泛起耀眼的冷光。谢虞琛仔细打量着它。很华丽,也很漂亮的剑,他心想。


    又直又长的双刃,锥度形的刀尖,略带曲度的刀柄。


    ——很适合用来刺穿。


    谢虞琛闭上眼,就能想象到这把剑挥动起来的模样。


    优雅而残忍,就像他的主人一样。


    第32章


    满打满算, 距离他踏上那条前途未卜的路也就只剩下三天半的时间。谢虞琛叹了口气,叫来隔壁住着的赵怀一行人,安排了一番对方的之后的行程。


    眼下绥桐那边情况不明, 关于找上刘开的那人, 谢虞琛也只知道是替一位京城的权贵办事, 并不知晓他背后的具体势力。


    那位大巫应当是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但以谢虞琛和对方的关系, 还没好到可以询问这些事的程度。


    宝津渡鱼龙混杂, 那位大巫能找到这儿来已经让谢虞琛稍感意外,能像对方一样不仅有众多耳目,而且还有闻一知十的推理能力,这样的人实在是少数,宝津渡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赵怀等人又不能一辈子蜗居在这方寸之地。别的不说, 他们这些人没有耕地, 多在渡口空耗一天, 就多一天没有收入的日子。


    “为今之计, 你们一行人还是早日启程的好。”谢虞琛思忖着开口。


    到时候,即使对方追着寻到了渡口, 他们也早就远走高飞,再没了可追寻的踪迹。


    “可是……”赵怀皱着眉头,没有立刻答应。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谢虞琛先抬手打断了对方,眼皮懒散地掀起:“我的事我自己早已安排妥当, 你们只需管好你们自己便可。”


    “小人明白了。”赵怀再原地愣了半瞬,想起谢郎身边确实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便不再多言。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后,众人这才转身离开。只等各自回去收拾好行李后, 便启程继续南下。


    眼看着茶楼里的数学课越来越热闹,就连那些附近县城里的人,在听闻宝津渡有这样一间茶楼,里面会教许多他们从前闻所未闻的数学知识后,都三五成群地结伴过来,想过来听听课,学一下那所谓的竖式计算法。


    而教他们知识的这位年轻先生更是学识渊博。


    不管是多复杂的知识,他都能用最浅显的语言讲清楚,就连码头上最愚笨的劳工,或是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脚夫,上了几天课之后,都能把四五位数的加减乘除算得明明白白。


    除了数学知识以外,那些顶有趣的故事先生也是信手拈来。


    每到下午的时候,太阳悬挂当空,明晃晃的晒得众人只打瞌睡。他们这位“成先生”便会停下讲课的声音,给他们讲一些妙趣横生的故事。


    像什么“美丽的少女被恶毒继母喂下毒苹果”,还有“穿上之后就会让人不停跳舞的红绣花鞋”一类的。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自然也就忘了犯困。


    但现在,他们这位又风趣又博学的俊秀先生却要离开宝津渡,到别的地方去了。众人心里自然是万般不舍,连带着这片码头,都被人染上了几分低落的情绪。


    “成先生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肯定不可能一直待在咱们这么一个小渡口的。


    “你没听说吗?成先生这回走啊,是要去城里做大官啦!”


    众人歇息的片刻功夫,码头上有人向他这几天的“同窗”,也是一起干活的同伴分享起自己刚听到的消息。


    两三天过去,整个茶楼的学生都相信了这种说法,觉得他们的“成先生”离开渡口是要做大官,享大福去了。


    谢虞琛当然没有向众人透露过自己离开的缘由和目的地,流传在人群中的这种说法纯粹是无凭无据的谣言。


    但这谣言倒不会对谢虞琛本人造成什么负面的影响。这两天茶楼掌柜替他收了不少临别赠礼,都是曾经在茶楼听过他讲课的人们送的。


    东西并不值钱,有的是一条还活蹦乱跳的鲋鱼,大约有成年人手臂那样长的一只,看起来非常肥美。


    有的是自家酿的米酒,装在打磨光滑的酒葫芦里,散发着清清浅浅的酒香。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礼物和那些说他要去做大官的谣言一样,不过是众人对这位短暂地教过他们许多知识的“成先生”的一个美好而殷切的祝愿罢了。


    看着掌柜送来的一兜子礼物,谢虞琛心里默默地想。


    ……


    入夜,还是那辆暗色的降香木马车。


    卸下之前一直伪装成外地商贩的扮相,谢虞琛坐上马车,借着夜色的遮掩,从偏门不声不响地进了城。


    马车驶进了城西一间三进的院子。


    在那位大巫到来之前,这座院子一直是城中一间香料铺掌柜的家业。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身材微胖,慈眉善目,平素从未与人红过脸,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自家店铺门前晒太阳的中年掌柜,背地里竟然能和那位阴鸷狠辣的大巫扯上关系。


    看着笑眯眯给他带路的中年男人,谢虞琛暗自感叹了一句某人的耳目之广,然后便抬脚踏进了屋内。


    座上男人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歪靠在贵妃榻上的模样。交领大袖,手肘撑在旁边的玉枕上,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桌上的一盘松子。


    谢虞琛进门的步子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抬手行了个礼。


    他没有像第一次见到对方时那样,自顾自地寻了位子坐下,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看到来人,榻上的男人微微欠身,扭头瞥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声音带着一丝喑哑:“阿洲,先来替我换药。”


    在后面等候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周洲闻言,赶紧端着药瓶和纱布走上前。步伐之匆匆,差点带倒旁边的灯架。


    反倒是谢虞琛,看着纱布下那将近一掌长的伤口,忍不住发出了“嘶”的一声。


    那样长的伤口,又极深。再严重些怕是要见到骨头,谢虞琛心道。


    但看样子却只是草草缝合了一下,连药似乎都没怎么认真上过,不然伤口外面的皮肤也不会泛着骇人的艳红。


    “这样严重的伤口,处理不好是会死人的。”谢虞琛面色复杂地开口。


    更可况现在天气还炎热,伤口更是容易溃烂化脓。


    明明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巫,偏偏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榻上的那人被垂落的银发半挡住脸,没人能看清他面上表情。但正给他包扎伤口的周洲闻言,却是抬起眼皮认真地看了谢虞琛一眼,眸中难得不是那副像是在看尸体的神色。


    不过看这样子……


    这位大巫似乎自己都不上心自己身上的伤势。


    他在这儿劝半天,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谢虞琛转念一想,又把准备好的话给咽了回去。


    “你且放心,我命硬,不会这么容易死的。”男人突然开口,把屋里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谢虞琛还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听到这话也是稍微一愣。


    他就见不得对方这种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态度,下意识便反驳道:“那谁知道呢?毕竟常在河边走,总得湿一次鞋不是?”


    因为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谢虞琛这句话说得硬邦邦的,听起来也颇像是在诅咒对方早死。


    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谢虞琛刚想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就听对方轻轻笑了一声,被长发挡住的那张精致的面容也暴露在了灯火下。


    男人眉眼锋利,轮廓深挺,配上那头在昏暗的环境中莫名显得有些诡谲的银发,整个人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但又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不像是传闻中能沟通天地、知晓万物的大巫,反倒像是什么用禁术、鲜血献祭来的邪神。


    谢虞琛撇过头轻咳一声,慢吞吞地开口:“用烈酒蒸馏,能提纯出浓度更高的酒来。等到没有水分析出时,再按照一定的比例添净水进去,制成的液体便能用来给伤口消毒,效果很好。”


    这个方法应该能制出与后世差不太多的消毒酒精。这已经是现有的条件下谢虞琛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上周洲半是犹豫半是怀疑的眼神,谢虞琛却没有费口舌解释,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大可找人一试”后,便继续揣着手站回了原处。


    大有一副“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言尽于此”的姿态。


    本来就是嘛,受伤的又不是他,有可能因为伤口感染丧命的也不是他。愿意提点几句已经是他善心大发了。


    谢虞琛一边念叨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边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问那位自进门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的中年男人要了纸笔,在上面尽可能详细地写下酒精的制作方法以及合适的配比浓度。


    后世用来消毒的医用酒精都有一个固定的浓度,太高或太低都会影响它消菌杀毒的效果。


    谢虞琛怕这个时代的蒸馏技术不过关,还专门在旁边标注出几个判断酒精是否达到标准纯度的方法。


    纸上的字宛若龙蛇飞动,笔法遒美健秀,如果说字如其人,那这幅字是绝对配得上面前这人的。


    如果效果真如他说的那样好,那这张纸的价格可能连千金都不止,众人心中纳罕。


    因为谢虞琛在写完后,轻飘飘地就把纸丢到了红木桌上,仿佛是什么随处可见的玩意儿似的。


    周洲小心翼翼地将它呈到榻上的人面前。男人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接过,眯起眼仔细端详。


    许久,榻上的人眼底红血丝浮起,再不见刚才那副轻率的模样。


    他郑重地道了声谢,把那张写了酒精制法的纸递给屏风后的中年男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后,才拿起一方素白的帕子,不轻不重地擦拭着指尖。


    刚刚他一个不留神,竟把未干的墨迹沾在了手上。


    擦干净指尖的墨痕,男人站起身,放下袖子遮住受伤的地方。


    谢虞琛正准备跟着往门外走,对方又突然停下,转身借着门外的月色打量着他。


    谢虞琛被他如幽潭般暗沉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皱了皱眉,刚打算出声询问,面前的人却突然开口


    “我似乎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谢虞琛面色有些怪异,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派人前去探查过自己的消息。结局应该是一无所获,就连姓名这种最基础的东西都没查到。


    不知道为何,谢虞琛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


    他嘴唇微张,刚打算把自己在茶楼时起的名字“成十全”告诉对方,就听见男人冷着脸道:“不要用那些化名敷衍我。”


    “那你也应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我,这样才公平。”谢虞琛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也没有控制自己,顺着心意便说出口。


    “乌菏。”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距离很近,在谢虞琛听来,就好像是在自己耳边响起的一样。


    “吾名乌菏。”


    从容、冷淡、富有磁性


    ……莫名带着点勾人的意味。


    谢虞琛沉默地走到了一旁的红木桌前,手指沾着已经冰凉的茶水,不发一言地写下了“谢虞琛”三个大字。


    第33章


    谢虞琛没料到的是, 三天后登船离开宝津渡,竟也要和这位人畏鬼忌的大巫一起……


    哦不对,他现在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 不必再用身份称呼对方了。


    开船没多久, 谢虞琛便觉得有些难受。强打着精神出了屋子, 站在甲板上吹风。


    离开宝津渡乘坐的是两桅的楼船,但可能因为行程匆忙, 船上能住人的房间并没有拾掇出几间。


    避无可避的, 谢虞琛的住处就紧挨在了乌菏的旁边。


    听到外面的动静,屋里的人抬手打开了半扇窗户,瞥头向外看去。


    一旁候着的周洲顺着乌菏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谢虞琛恹恹地倚在走廊的护栏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谢郎许是晕船。”周洲有些迟疑地开口:“隔壁那间屋子的窗户好像是坏了, 我昨天去检查屋子的时候, 推了半天都没推开。”


    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乌菏抬起眼皮看向周洲:“既然知道窗户有问题, 为何不叫人去修?”


    周洲呆愣片刻,似是没想到乌菏会对这些这些小事在意。回过神来后,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屏风后面,低声吩咐奉茶的小厮去叫人修窗户。


    刚准备告诉乌菏自己已经派人去了,周洲抬头就和对方冷冽的目光对上,他心道不好,赶忙往门外走, “属下这就去亲自盯着人修。”


    “回来。”


    周洲的身影立刻在原地顿住,他转过身, 还没来得说话,就听见乌菏冷着脸吩咐道:“让谢虞琛到我屋里来坐着。”


    为了压下身上的血腥气, 大人房里一直熏着冷香,对缓解晕船之症略有效果。


    而且这间房的两扇窗户也是好着的,可以打开通风透气。


    再者说,外面天气炎热,虽有江风拂面,但到底有可能中暑,若是在船上中了暑热,连对症的药物都没有。


    更何况……


    周洲起码能列出十几条乌菏让谢虞琛到他房里歇息的原因,但没有一个是他们大人会考虑的。


    想得一个脑袋都快有两个大了,周洲也没想明白他们大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是善心大发了吗?周洲顶着明晃晃的太阳,站在甲板上出神地想。


    不对,他们大人根本没有善心这种东西。


    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周洲强压下心里的疑惑,转身去盯着小厮修窗户。他可一点都不想知道大人吩咐下去的事没做好的后果。


    屋外的周洲胆战心惊,坐到屋内的谢虞琛也没好到哪里去。


    早在坐船离开蓬柳村到宝津渡的时候,谢虞琛就隐隐发现自己有晕船的迹象。


    这回坐着乌菏的船离开宝津渡,路程更远,在水上的时间也比来时多了将近半个月。


    为了以防万一,谢虞琛专门让赵怀买了些果脯蜜饯一类生津开胃的凉果,备在行李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能缓解几分晕船时的难受。


    离开房间去走廊上吹风的时候,谢虞琛就从行李里拿了一小包盐津陈皮出来,捏了一片压在舌根下。


    陈皮微微的辛辣刺激着口腔,谢虞琛慢慢恢复了几分精神。


    正准备回屋里躺一会儿,身后却传来周洲的脚步声,来替他们家大巫传话,说是让自己到他屋里歇息。


    可能是四肢发软脑袋昏沉的感觉太折磨人,谢虞琛稍加犹豫后,便点头同意了对方的邀约,揉着被晒得发烫的后颈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一进屋,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淡而幽的冷香。


    像是寒冬腊月里,突然迎来一场大雪后的松林,仔细嗅闻还能依稀辨出一点腊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清澈的香气立马就驱走几分太阳下暴晒的暑热。谢虞琛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下心神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和他住的那间房差不多的结构和大小,前厅后堂,中间有一张红木金漆的大座屏将两处隔开。


    谢虞琛没继续往里看,等他收回目光时却发现——


    偌大的屋子咯竟然只有两个能坐人的地方。


    一处被那位银发玄袍的大巫占着。


    另一处在那位大巫正对面。


    谢虞琛脚步微顿,犹豫半晌还是坐到了那人的对面。


    身旁是半支的窗户,恰好挡住了一部分阳光,但又能让风吹进来。


    对面那位话少,谢虞琛自上船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他本人倒是没那么寡言少语,但这这种气氛下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长久的沉默会更显尴尬。


    谢虞琛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袖里没吃完的半包盐津陈皮,摸出来放到桌子上,犹豫着开口:“你要吃吗?”


    话音刚落,他面上的表情就僵了一瞬。


    救命,他怎么会问出这种不过脑子的话来……


    谢虞琛暗自懊恼,刚想把桌上的陈皮条收起来,顺带说些什么掩饰一下自己刚刚的失言,就看见面前闪过一角广袖,紧接着桌上那包陈皮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去了。


    “……”


    还真的要吃啊。


    看他皱着眉,挑挑拣拣半天才选出了一小条递进嘴里,谢虞琛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样,好吃吗?”


    “不好吃。”男人眉头微微皱起,想了想又补充道:“有点辣。”


    谢虞琛没忍住,“扑哧”一下乐了。


    他倒是没想过这位素来以酷虐凶戾出名的人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忍不住解释道:“盐津陈皮就是这个味道,大巫若是想吃甜的,我屋里倒是有几样蜜渍的果干。”


    “不用了。”乌菏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谢虞琛的提议。


    “那行吧。”谢虞琛也不强求,顺手捏起一片陈皮送进嘴里,随口道:“大巫身上的伤还没好,应当不能吹风吧?”


    正准备站起身关窗,男人却摇了摇头,“不碍事。”


    谢虞琛“哦”了一声,收回手,回想起前两天夜里见到的那副场景。


    连药都不愿意上的人,想来也不会在乎这吹风不吹风的。


    “你前日留下的那张方子,我已经让人送到太医署的御医那里。若是确实有用,我便让人搜集来烈酒,着手按照你给的法子蒸馏。”


    “一切由大巫决定。”


    谢虞琛倒是没想过让对方从一开始就接受酒精。乌菏会找人验证酒精的作用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毕竟能坐到那个位子上的,哪个不曾如临深渊薄冰地谨慎过,这位大巫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做事周全一点并不是什么坏事。


    况且酒精也并是不万能的,只是在这个消毒杀菌的手段还比较匮乏的年代,可以给伤者提供一种治疗方法而已。


    谢虞琛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两人之间又没了话聊。


    正当谢虞琛思考自己屋里的窗户还有多久能修好,好让自己结束这尴尬的场景时,外面却突然响起重物落水的声音,还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讲话。


    挺好的……


    现在用不着他苦思冥想地找告辞的借口了。


    谢虞琛转头,对上乌菏陡然转厉的眼神,他低头掩下眸中情绪,就听见乌菏询问自己:“谢郎可要与我一同去看出戏?”


    轻飘飘的声音,没有半分怒气,却偏偏让人心下一寒。


    “大巫先请。”谢虞琛没有拒绝,跟在男人身后下了楼。


    甲板上站着的人以周洲为首,几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湿淋淋地滴着水,还带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血迹。


    再联想刚刚在屋里听到的声音,不难推测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唯一令谢虞琛惊讶的,是周洲身后那几人全部是一副小厮模样的打扮,其中一个还和他打过照面。


    就是几个时辰前拎着食盒给他送早饭的那人。


    但看眼下这副场景,谢虞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仆役是假,护卫才是真。


    看来这船上还真是“卧虎藏龙”呢。谢虞琛不轻不重地瞥了乌菏一眼。


    乌菏自然注意到了这束目光,挑了挑眉作为回应,然后便抽出腰间的佩剑,缓步走上前。


    周洲等人是在背着谢虞琛和乌菏住处的那道走廊里擒住的刺客。但还有几个一时不察让他们跳水跑了,这才有了谢虞琛在屋里听见的落水声。


    现在十来个刺客并排排地被仍在甲板上,看起来倒是整整齐齐。


    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刺客身上都是相似的衣服,从衣着上看不出什么信息,模样也很不起眼,是扔在人群里下一秒便会消失不见的那种。


    谢虞琛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看来是训练有素,专门派来刺杀他们的。”他心道。


    再一抬眼,银发披肩,一身玄袍的男人就已经走到了其中一个刺客面前。


    像是嫌甲板上的血水会沾到衣袍上似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解下披风,递给了旁边的周洲。


    那柄曾被谢虞琛在烛光下仔细打量过的佩剑抬起,乌菏用剑尖挑起脚边人的下巴,声音低沉悦耳:“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兴许本巫心情好,就留你一条活路呢。”


    但不知为何,听到“活路”二字,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神情却更加紧张,就连原本视死如归的其他人,都纷纷露出一抹惧色。


    “看来是不想说啊。”乌菏轻啧一声,唇边勾起一抹笑。


    下一秒,整个人的姿态却陡然凌厉。


    “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


    伴随着这道声音响起的,是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


    长剑轻轻松松就贯穿了刺客的身体,但却没有伤到致命处。


    男人捂着伤口倒地,乌菏却不再给对方半个眼神,从周洲手里接过一条素白的帕子,轻轻擦拭起了剑身。


    等到那方帕子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时,乌菏才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下颌微抬,对一旁的周洲道:“我听闻这江水中常有喜好血腥味的大鱼出没,只可惜从未亲眼见过。不如就把他用绳子捆住手脚吊到船尾,看能不能引来几条大鱼,也好叫船上的人见见世面。”


    轻飘飘一句话,就定好了地上那人的结局——


    或许是在江水中泡着,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或许是被那些闻着血腥味儿游过来的大鱼一口一口啃咬而死。


    ……听起来,仿佛前一种还好受些。


    有两人快步上前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刺客拖走。很快便有惨叫声自船尾传来。


    听到声音,乌菏像是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拎着剑又走向下一人。


    “你也不肯说吗?”


    “那想必舌头也留着没用了,不如替你剜掉吧。”


    ……


    “也不肯说?”


    “那就削掉四肢做成人彘,摆到花瓶里作个景吧。”


    ……


    他好像并不害怕问不出消息,只是单纯地以折磨这些人取乐,一个一个按着顺序杀下去。


    一旁的谢虞琛看乌菏杀到第三个后,就再坚持不下去,搓着汗毛倒竖的胳膊躲到了楼檐的阴影下。


    毕竟他再怎么样也是个心理正常的现代人,


    周洲见状,殷勤地给谢虞琛端来了一碗消暑的梅子果饮。


    对于周洲突然变得周全的态度,谢虞琛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伸手接过,倚着门柱慢吞吞地喝了起来。


    而周洲之所以会有如此变化,还是要从白天乌菏命他给谢虞琛修窗户说起。


    他自十五岁起就跟在乌菏身边,一路从普通侍从坐到如今的阁领之位,对乌菏的性子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个即使有人死在他眼皮子下面,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性子。


    说不定还会嫌弃对方碍了自己的路。


    现在却突然关心起门窗失修这种小事来。更离奇的是,就连平素最烦有人踏进他的房间,现在也主动邀谢虞琛进去。


    周洲扪心而论,自己跟在他们大人身边这么多年,这样的场景绝对是头一回见。


    就在谢虞琛端着梅子饮一边喝,一边琢磨那位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的时候,周洲也在偷偷打量着谢虞琛。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对方能得乌菏如此对待的原因。


    要说甜嘴蜜舌会说好听话,好像没有。


    这几天他不知道在谢虞琛那儿挨了多少阴阳怪气的刺。


    要说是卑躬屈膝的曲意逢迎,好像也没有。


    这位做事全然是顺着自己心意来的。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总不能是他长得好看,大人才对他另眼相待吧?


    苦想半晌都没琢磨出结果,周洲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为难自己,转身到船后看那刺客去了。


    乌菏的狠辣手段还是有效果的。


    挨个审到最后,其中一个刺客已经被吓得几乎是心胆俱裂。乌菏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就像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


    “那些人是从哪里派来的?京城吗?还是绥桐?”


    甲板上的血迹早已被人清洗干净。


    夕阳暗沉,余晖铺满江面,映出满目浅金色跳动的粼粼波光。


    但这副景色却没有进入甲板上站着的二人眼中。


    这还是谢虞琛自穿越之后,第一次直面这种充斥着血腥气的危险。刚才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再怎么镇定的内心也难免生出几分不安。


    第34章


    但直到最后一个刺客被拖下去, 谢虞琛都没有把视线挪开,或是直接转身回屋。


    乌菏没说大巫的身份谢虞琛需要伪装多久,但可以预见的是, 这段时间里, 他或多或少都要面对今天这样的场景。


    ……甚至有可能亲自动手解决一个或几个人的性命。


    谢虞琛不是那种会让自己逃避的性子。比起被动等待事情的到来, 他更擅长把主动权握到自己手里,不管是提前筹谋, 还是逼迫自己习惯这些血腥场面。


    即使是在波谲云诡的京城, 乌菏也没遇见几个像谢虞琛这样性子的人。


    因此吩咐完属下处理掉甲板上这些刺客,乌菏转过身来,看到船楼下站着的谢虞琛时,眸上明显带了几分惊讶。


    对视一眼,谢虞琛放下手里已经空了的茶碗, 起身向乌菏走来。


    船上有些晃荡, 谢虞琛的步子迈不快, 乌菏却没有半分等待的不耐, 视线落在逐渐向他靠近的人身上,静静站在原地。


    “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场景?”他半个身子倚在木栏上, 很随意地问。


    “……也不是。”


    谢虞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好抬起手臂,指了指船尾的方向。


    小厮模样的侍卫正扯着绳子,拉上来一具“不太完整”的尸体。


    “不太熟悉这种,杀人的场景。”他艰难地解释。


    乌菏“唔”了一声, 认真提议:“多看几次,说不定就见惯不惯了。”


    可能是天生缺乏同理心, 他最多只能给出谢虞琛这个建议。


    毕竟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除了习惯。


    谢虞琛没和他辩驳“一个正常人到底能不能对血腥残暴的场景习以为常”这种严肃的心理学问题, 反正目前看来,他面前这位的接受度很高。


    毕竟是从血雨腥风里走出来的人,手段狠辣,爱好独特点也正常。谢虞琛努力安慰自己。


    刺客很快招供,来汇报的人声音并不大,又被被水浪声盖住了大半。


    再加上谢虞琛对那些地名和人名都不熟悉,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多少,最后只好扭头问乌菏本人。


    是京城那边派来的人,还是绥桐?


    在这个档口上,也只有这两个地方的可能性最大。


    “是京城。绥桐那边的消息没这么灵敏。”乌菏并没有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谢虞琛。


    “京中的人并不知道我调查的具体进展,派刺客来不过是为了阻止我顺藤摸瓜地查到绥桐罢了。”


    “但已经查到了不是吗?”谢虞琛扬眉。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一抹浅笑。


    思绪斗转间,谢虞琛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所以船也不是在往绥桐的方向去?”他问道。


    “当然不是。”乌菏朝船行的方向看了一眼,手指关节轻扣木栏,发出闷闷的声响,“一东一西,背道而驰。”


    江面泛起点点金波,似乎能延伸到极远的地方。谢虞琛的目光顺着水流的方向落在远处水天交界的地方,思绪也随之蔓延开来。


    朝着与绥桐相反的方向去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暗中刺探消息的人分辨不清乌菏的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乌菏为什么要登上这艘船?这才是谢虞琛疑惑的。


    他完全是在多此一举。


    自己本就要扮成他的模样,扰乱那些躲在暗处的视线。乌菏本人则可以直接隐匿身份前往绥桐。


    他相信乌菏这样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在无用的身上。


    难道就为今天这一场刺杀?


    谢虞琛侧身看向对方,虽然没开口,但眼神已经将他的疑惑传达得明明白白。


    日落之后的江风越吹越大,乌菏的一头银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显出几分肆意洒脱之感来。


    谢虞琛突然想起,在自己遇到乌菏的这几回里,对方似乎只束过一次发。剩下的时间要么半披在身后,要么是用一根与他发色相近的缎带,松松垮垮地扎起来。


    也不知道他在上朝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散漫自在。


    “我好以杀人取乐,你没听说吗?”乌菏唇角勾起一抹笑,莫名很配他这副衣袍被风扬起,发丝散乱的姿态。


    形相清癯,萧疏肆意,大抵当如此。


    知道自己从乌菏这儿问不出什么真话,谢虞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提及这个问题,随便找了个由头告辞回了自己房间。


    可能是行到了水流比较平缓的河段,船身晃动的幅度也比白天小了点。谢虞琛走到屋内,把自己往榻上一倒,疲惫地舒了一口气。


    躺着歇了十几分钟,刚打算起身洗漱更衣,外面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谢虞琛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抬手搓了搓脸颊开门。


    门刚打开,他就看到周洲立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汤药看起来黑漆漆的,闻着也不像什么好东西。


    “有什么事吗?”


    谢虞琛语气算不上太好,周洲挂在脸上的假笑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他解释道:“大人说今天甲板上的情形不大好看,可能惊吓到公子,就让厨房熬了安神的汤药,命属下送过来。”


    “替我多谢大巫。”谢虞琛犹豫着侧身让开,让周洲进去,“就放到桌子上吧。”


    周洲放下药碗,正准备告辞离开,谢虞琛却出声叫住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上面是一些乔装打扮、易容之类的技巧,你们大人可能会用得上。”


    上面零零碎碎写了十几条。有的是他在演和自身形象差异比较大的角色时,总结出来的一点经验,也有他跟造型师学来的化妆技巧。


    反正只要是谢虞琛觉得对方有可能用得上东西,就都在纸上记了下来。


    周洲是奉了乌菏的命令才来送的安神汤。他本人心里对谢虞琛还保留着几分微妙的敌意。


    现在拿着对方递过来的纸,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离开的背影颇有几分仓皇。


    谢虞琛没有理会周洲复杂的内心活动,低头打量起桌上的安神汤来。


    “……”


    直到汤药的热气快散尽,他才勉强确定这应当不是乌菏一时兴起,嘲讽他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的恶趣味。


    虽然很难理解,但乌菏确实在是希望他能睡个好觉。


    捏着鼻子喝完,谢虞琛草草洗漱一番后便继续躺回榻上。


    只要是药,味道就不可能有多好,但好在药效还不错。没过多久,谢虞琛的意识就开始模糊,脑海里朦朦胧胧闪过今天发生的许多事。


    想起那位自称以杀人为乐的大巫,谢虞琛轻叹一声“怪人”,随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就在谢虞琛睡得正熟的时候,与他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这个时候却在收拾着行李。


    接过周洲递来的纸,乌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纸上的字迹。里面的许多内容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东西,但细细一琢磨,又能觉出几分巧思。


    乌菏眼底闪过一抹兴味,把这张堪称易容伪装宝典的纸对折两回,收进了袖子里。


    周洲自离开谢虞琛的屋子到现在,脸上复杂的神情就没消失过。他一边觉得谢虞琛确实有几分能耐,一边又觉得这点本事还配不上他们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特殊对待。


    总之整个人就很纠结。


    特别是前天,他们大人本来应该在谢虞琛上船后就带人离开宝津渡前往绥桐。却生生在船上多耗了两天的功夫,搞得现在还得摸着黑赶夜路。


    乌菏瞥了一眼正站在原地发愣的周洲,冷声道:“你若是还抱着今天的态度做事,就给我滚回京城去。”


    周洲闻言一惧,明白自己的偏见已经惹恼了乌菏,连忙俯下身子拱手告罪:“属下知错,还请大人恕罪。”


    “没有第二回。”乌菏摆摆手,示意他自己下去领罚。


    ……


    周洲对他的不满谢虞琛自然能察觉到,只不过想到未来几个月还要和他一起共事,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平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有计较。


    乌菏是在当天夜里离开的,等到谢虞琛一觉醒来,船上就只剩他、十几个伪装成小厮的护卫。


    以及……


    在门口站着的这位内卫阁领。


    “你这是在干什么?”谢虞琛看着门口面色发白,眼底青黑的人,满脸疑惑地问。


    周洲昨天刚被乌菏敲打过,又受了罚,此时自然不敢放肆,拱手行了个礼,低眉顺目地解释道:“大人原本是借着代天子巡视的名义离京到各地巡视,或巡盐,或巡漕,不知谢郎打算如何?”


    听他话里的意思,之后的行程竟是要交由自己做决定吗?


    谢虞琛神色微滞,他本以为按照对方的计划,自己只要安安静静做一个傀儡摆设就行,用不着考虑别的事情,可现在看来乌菏好像放了不少权给他。


    思考了一会儿,谢虞琛犹豫着说了一个地名。


    “东山一带距离这里远吗?”


    之前石灰砂浆大受欢迎的时候,谢虞琛曾听王家兄弟提过一嘴,说定徐县好多人家的石灰石都是从东山一带运回来的,其中花费之高昂,令人咂舌。


    “东山?”周洲愣了一下,“倒是并不远,只是要麻烦些。得先顺着沅江再行约莫十日,到辉西后再换成马车。”


    “不过那里多山,地方也穷,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周洲像是想起了什么,苦着脸摇了摇头。


    整个东山州的人口满打满算都不够万户,在南诏大小州府中的排名都是垫底的。下属的五个县里更是没一个富庶地方。


    每年到交税的时候,他们大人都能收到一沓哭穷的文书。


    “穷点好啊。”谢虞琛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反问道:“那东山州的刺史可曾见过你们大人?”


    “不曾。”周洲摇头。


    地方州府上的刺史大部分都是京官外调或者同级调任,少有从地方县令中提拔起来的,只有东山州是个特例。


    第35章


    没办法, 东山作为一个出了名的穷地方,既没有油水可捞,又难做出政绩, 实在没人愿意去, 最后只好提拔了一个当地的县令坐到刺史的位置上。


    自那位县令坐上刺史之位, 满打满算还不够两年。律法规定地方官员每三年才会进京述职一趟,这位新上任的东山刺史自然是没有和乌菏见面的机会。


    周洲低头琢磨了一回儿, 也大抵明白了谢虞琛的意思。点头应了下来。


    毕竟谢虞琛再怎么伪装, 也不可能凭空捏出一张和乌菏一模一样的脸来。放在后世说不定还有机会,但就现在这个技术水平,显然没戏。


    这样一来,去一个没人亲眼见过乌菏样貌的地方,显然会保险得多。


    毕竟这位南诏大巫, 最出名的特点便是银发墨瞳、喜着玄色衣袍。


    如果非要再往里加一条的话, 那应该是——


    有一副足够销魂夺魄的样貌。


    回想起自己昨天站在船楼的阴影下, 朝着乌菏一步一步走过去时的情景。


    他一身玄色的长袍被风扬起, 嵌着金玉的革带掐出劲瘦的腰形。乌菏的表情很冷,周身的压迫感融进渐暗的夜色中, 像是最名贵的剑,有着最尖锐冰冷的刀锋。


    谢虞琛当时就想:他混迹娱乐圈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俊男靓女,但却没有一个人,只一入眼, 便教人心魂俱震。


    只可惜“大巫”这一身份的威慑过重,寻常少有敢直直地对上他目光的人, 自然便忽略那人的世间罕有的绝色样貌。


    可真是……暴殄天物。


    谢虞琛暗自感叹一句,转身回了房间。


    ***


    自古以来, 巡按御史对地方官员来说就是胆颤心惊的存在。


    管你是官居正二品的大都户,还是从三品的上州刺史,见到巡按御史都得“迎跪道旁”。


    毕竟巡按御史对他们的评价直接影响到自己头顶的这顶乌纱帽还能不能戴稳。


    而那位大巫就不一样了,若是被抓住差错,别说脑袋上面的乌纱帽,就是乌纱帽下面的脑袋,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若说寻常人只是畏惧乌菏,那作为年年都收不齐粮税的东山刺史关泰初,他本人就差选处风水不错的坟地,把自己给埋进去,省得劳烦乌菏身边的内卫动手。


    要说关泰初这个刺史做得有多不称职,那倒也没有。治民、举贤、决讼、检奸,这些事他也兢兢业业地在做。


    只是关泰初能力本就只是中人之资的水平,不然也不会在一个县令的位置上熬了将近十年,才捞到一个最末流的刺史之位。


    再加上东山一带的先天条件就摆在那里——资源不丰,土地贫瘠。


    是个实实在在的饥苦之地,关泰初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实属不易了。


    听闻大巫驾临东山的消息,州里大小各部官员日夜惶悚不安了数日,终于熬到一行人的车驾停在了城门下。


    一大早,关泰初就率领两位长史、司马,以及六曹各部的参军候在城门口。


    远远瞧见大巫的车驾,众人“哗啦”便跪了一地。


    “恭迎圣巫大驾。”


    “愿巫神佑我南诏。”


    ……


    谢虞琛一下马车,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暗暗定了定心神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诸位免礼。”


    一众官员应声站起,但仍是把头垂得低低的,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敢抬头平视。


    谢虞琛的目光扫过众人低垂的眉眼,为首的那人模样很不起眼。


    黑黑瘦瘦的一个,头发被深色的幞头包着,隐隐能看到鬓边的灰白。着一身半旧的赭褐色衣袍,衣襟的位置已经开始泛白毛边。


    ……这应当就是东山州刺史关泰初了。谢虞琛心想。若不是站在一众官员的最前面,他当真要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路过此地的小老头。


    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关泰初陪着笑道:“大巫一行舟车劳顿,卑职已经在城内备好了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谢虞琛顿了顿,看了一眼他身后稍显破败的州城城墙。


    刚才恰有一阵风吹过,他总觉得有来不少灰土从这夯土城墙上掉下来了。


    再配上旁边瑟缩着的众位大臣稀疏的头发,真是……


    要多恓惶又多恓惶。


    一阵让人惶恐的沉默过后,谢虞琛轻咳一声,勉强开口婉拒道:“一路奔波劳累,关大人还是先带吾一行人到驿馆歇息。至于接风洗尘什么的,就再说吧。”


    “……是。”关泰初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引着众人进城,半点也没有因为谢虞琛的不赏脸而生气或失望。


    不赏脸是好事啊!关泰初心道。


    东山地穷,他们州府也没什么钱,好不容易凑齐一桌像样的席面,但也只是“勉强”而已。


    自今天睁开眼睛,关泰初那颗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生怕这位大巫因为洗尘宴太过寒酸而迁怒于他们,现在终于能松一口气。


    后厨的鸡鸭估计还没开始杀,现在通知过去还能再省一笔钱。关泰初低着头琢磨。


    东山州的驿馆自然是不能给金尊玉贵的大巫住的。早在半月前,关泰初就命人在州衙附近的玖角巷拾掇出一座三进的院子来。


    院子从前是一位长史的官邸,所以还算齐整,也没有像谢虞琛一路走来看到的院子似的,一副缺砖少瓦,墙皮脱落的落魄样。


    静谧的玖角巷中。


    周洲安置好内卫后,就转身回了院子,去向谢虞琛汇报自己的安排。


    在到东山州前,他还有些担忧对方能不能撑起他们大人的威仪来,现在看来完全是他多虑了。


    谢虞琛挑起帘子走下车门时,即使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周洲也依旧被对方突然展现出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楞在原地,僵着身子不敢动作。


    ……丝毫不亚于他们大人本人的威吓。周洲抚着心口想。难怪对方一路上都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


    谢虞琛在城门口对关泰初说的那些话并不全是推辞。一路赶来,从水路换到陆路,行了有大半个月。马车又不像后世的汽车一眼平稳。


    一路上的颠簸劳累,只有亲身经历过一回才能明白。


    短短二十余天,谢虞琛在蓬柳村攒下的那点体重就全掉回去了,甚至比去年刚入秋时还要清瘦不少。


    “关大人派人来问话,问公子休整几日后是先巡视农仓,还是先检查关防?”


    虽然最开始乌菏计划里的巡视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即使是面子工程,也是要糊弄一下的。更何况他们现在的行程完全交由了谢虞琛决定。


    周洲问完便垂着胳膊站在旁边。谢虞琛面对关泰初等人时的气势余威犹在,想起在船上对谢虞琛的几分轻视,他不免有些心虚,此时就更加安分。


    “我记得东山有几个规模不小的采石场?”谢虞琛突然问道。


    “这……”周洲面上的表情立马僵了一瞬。东山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们这些京城官员向来是极少关注过的。


    就连乌菏本人,也只是因为每年交不上赋税的地方都有东山,才对这个地名有了几分印象。


    “属下不清楚。”周洲摇头。


    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谢虞琛道:“还是让关泰初过来见我吧。”


    “是。”


    周洲很快便带了关泰初过来。


    那个面露惶恐的瘦干老头一进门,就忙不迭地行了个大礼。


    “下官见过巫神大人。”


    “起来吧。”谢虞琛抬手示意周洲搬来一个鼓凳让关泰初坐下,撑着下巴倚在榻上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是有几个。”关泰初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揣摩着谢虞琛的意思,他继续说:“东山州里大多是黄灰色的石山,把岩壁上的石块凿下来后,再捣碎成拳头大小的碎石,最后在送进煅烧炉里加热便能造出石灰来。一车石灰约莫能卖三十文。”


    从东山生产出来的石灰一车卖三十文,算上损耗,运到定徐县时,一车已经加到了近百文的价钱。


    还是运输成本太高了啊。谢虞琛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关泰初却把谢虞琛这点微不可查的叹息当成了不满,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也就是最近几个月的时间有许多操着江安口音的商队前来,说是他们那边流行起一种刷墙的法子,需用到这些石灰石,石灰石的生意才兴盛起来。”


    实在不是他们东山州故意不交税款,是真的没有钱啊!


    关泰初胆战心惊地缩着手站在一旁,生怕座上的人露出不满的神色。


    好在对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计较这些的打算。


    关泰初的声音传到内间里,正在煮茶的周洲撇了撇嘴,心道:“那什么石灰砂浆就是你面前这位琢磨出来的东西,人家对你东山有多少采石场,一天能生产出几车石灰,怕是比你这个刺史都清楚。”


    谢虞琛屈起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案,很快便做出了决定,“我打算三日之后到采石场视察,到时候还需要关大人替我带路。”


    “采石场这……”关泰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采石场环境恶劣,整日尘土飞扬,大巫千金之躯,实在不宜踏入那种地方。”


    更重要的是,采石场里到处都是些半人多高的石头,若是一个不小心,把这位大巫伤到、碰到哪了,他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啊!


    见座上的人不以为意,关泰初刚想再劝,抬头就和谢虞琛不悦的目光对上。


    他登时一阵胆寒,连声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让人准备。”


    座上的人这才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惫懒的神态,但没人敢真的放松心神。


    “下去吧。”


    听到这话,关泰初才如蒙大赦一般,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因着从前乌菏的凶名在外,到东山的这几天,几乎没什么人敢往他眼跟前凑,谢虞琛得以安安稳稳地歇息了三天。


    第四日上午,关泰初便和两名士曹一起,带着一行人来到了距离东山州府最近的一处采石场中。


    因着采石场内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所以谢虞琛一行人当天就要赶回州府,早上便走得特别早,几乎是城门一开,马车就驶出了城。


    坐在最中间的那辆马车内,谢虞琛困得直打哈欠。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突然一个颠簸,侧额便磕到了车厢上。幸亏整个车厢内都用了一层软皮子包着,才免他落下个额前青紫的命运。


    揉着微微发痛的额角,谢虞琛看向车门口守着的周洲,哑着声音问道:“到哪了?”


    “回大人,这才刚出城不过半个时辰。”


    谢虞琛点了点头,抬手掀开帘子看向窗外。


    整个东山州似乎都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罩笼着,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手肘撑在窗檐上看了许久,谢虞琛才见到一个庄稼人打扮的汉子牵着牛走过。


    不论是人还是牛,都瘦得可怜,呈现出一种颓丧的落魄来。


    谢虞琛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许大郎时的场景,和他刚看到的人有着相似的木然。


    那时的蓬柳村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但好歹村里人都饿不死。


    后来许家食肆的生意火起来后,连带着村人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再到后来,又有了石灰砂浆的工程,王家兄弟在谢虞琛的指点下组织起好几组施工队,前往附近的县里给人粉刷墙壁,一趟下来也能赚大几十文,足够一家子生活大半个月。


    “虽然辛苦,但日子过得却有盼头。”这是谢虞琛在离开前,对蓬柳村最大的印象。


    再回想起他前几日一路走来时看到的场景,谢虞琛心中连连叹气。


    他幼时有父母亲族庇佑,后来成年进了演艺圈也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可以说谢虞琛从前二十余年的人生里都没怎么吃过苦。


    没有切实过过苦日子的人,很难真正理解那种……拼尽全身力气也很难活下去的悲哀。


    但这并不代表谢虞琛就不能对那些人的处境产生共情。


    他也许不能感同身受他们的苦楚,但他会因为看到他们身处厄境,无力改变而难过。


    就像现在这样。


    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谢虞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我需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他心想。


    其实整个采石场也没什么好看的。


    叮叮当当敲击山石的声音、石块碎裂的声音、工匠们喊号子的声音……无数声音在烈日的暴晒下混杂在一起,直吵得众人头疼欲裂,恶心反胃。


    “要不大人还是先换个地方看看?”关泰初看着谢虞琛紧锁的双眉,忍不住问道。


    因着谢虞琛的交代,不准他们提前派人来布置,因此采石场还保留着最真实的模样:混乱、吵闹、尘埃漫天、充斥着汗味。


    “不用了。”谢虞琛用绢帕捂住口鼻,轻咳几声,摇头道。


    第36章


    “大人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看出谢虞琛的欲言又止, 关泰初赶紧问道。


    收回看向石场里工人的视线,谢虞琛叹了口气,许久才摇头道:“没什么。”


    他本想吩咐关泰初, 让他给里面劳作的工人们每人分发几个类似于面罩一类的东西, 好让灰尘没那么容易进入人们的口鼻。


    自己只不过在远处站了一会儿, 就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一天到晚都呆在这个恶劣环境里劳作的人们,他们受得罪可想而知。


    但再一琢磨, 又想起东山州左支右绌的赋税, 谢虞琛最后还是无奈作罢。


    还是得发展起经济来啊,他心道。


    叫来采石场的一个小管事,谢虞琛朝着下面开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询问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做一天工能赚多少银钱?”


    小管事一看谢虞琛银发半束, 就知道面前是那位权朝倾野人人畏惧的巫神。


    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谢虞琛身后鹌鹑似的关泰初, 不敢欺瞒, 实话实说道:“回这位大人, 这些人一日,大约能得……三文钱。”


    “一车石灰石卖三十文, 工人们劳作一日才得三文钱。”谢虞琛声音冷得像是能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他点了点头,气极反笑,“真是,让我满意得很。”


    明明是暑热难耐的天气,那小管事却觉得如坠冰窟一般, 连牙关都开始打着颤。


    “大人饶命!那些银钱小人们没有私藏半分啊!”


    当即便扑通一声跪下,他颤着声音告罪道:“这全是我们掌柜的吩咐, 小人也只是个听人吩咐的啊!”


    他自己一天的工钱,也不过比下面采运山石的人多两文钱, 顶多是能少受点罪,不用在烈日暴晒下干活,仅此而已。


    头磕在地上,溅起一圈圈的细土。


    谢虞琛也知道他不过是按命行事的,挥了挥手,不愿与他多言:“你下去吧。”


    那小管事千恩万谢地退下,谢虞琛转头看向身后的关泰初,神色淡淡:“这些事关大人都知道吗?”


    关泰初心里暗叹一声,这让他如何是好!


    该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说知道吧,他作为一方父母官,明明知情却不加管束,不是失职又是什么?


    大巫这副模样明显是懂了怒气,可他确实没有关注过采石场这些事。但若是实话实说,回一句“下官不知”,也一样没他好果子吃。


    有汗珠从关泰初额头滚落,他也不敢抬手擦拭,僵着动作嗫嚅道:“这些都是私人的采石场,律法里……没有规定,官府也不好管束……”


    他说得倒没什么错,现在又没有劳动法规定工人们的最低工资。矿场开出来的工钱只要有人愿意做,关泰初总不好拦着不让人家做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以官府的名义开办?”谢虞琛眉头微皱,显然对关泰初的说法没有多满意。


    “这……”


    石灰石刚兴起没几个月,就连关泰初都是在没多久前,才刚打听清楚这石灰石的用处。


    但不管怎样,放任这些石场欺压百姓就是他这个一州刺史管辖不利。关泰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一个“不好与民争利”的借口。


    许是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寻得不怎么样,关泰初说完便垂着手站在了原地,只等谢虞琛降下罪来。


    “这不叫与民争利,这是放任豪绅欺压剥削百姓!”


    谢虞琛拂袖而去,临走前冷冷看了关泰初一眼,沉声道:“限你在一个月之内处理好,不然的话,当心你头上的那顶乌纱帽。”


    “是。”


    “下官恭送巫神大人”


    周洲跟着谢虞琛上了马车,也是一脸的不忿。


    他在京中就没有见过像关泰初这样的官,遇事不想着怎么处理,反倒是惯会给自己找那些托词。


    “我看大人就不该给他什么一个月的时间,应该直接革职查办了才是。”周洲撇着嘴道。


    “他本就资质平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谢虞琛倒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像是想起什么什么似的,半是感叹地说道:“况且,若是罢免一个关泰初,就这等穷苦之地,还不知道能不能等来个比他强的官。”


    好像确实是这样……


    周洲愣了片刻,最后不得不承认,现如今除了让关泰初将功折过以外,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谢虞琛斜睨了周洲一眼,见他一副垂眸深思的模样,便道:“反倒是你,之前不一副横眉冷目,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吗?现在怎么替我考虑起来了?”


    对于周洲从前的行径,谢虞琛把它们统称为“一个乌菏毒唯的自我修养”。


    具体表现为——


    除了乌菏以外,看谁都不顺眼,觉得都不如他们大人。


    以及若是他们家大人对谁表现出了几分特殊的对待,他便要从头到尾,把那人认认真真地挑剔一遍。


    周洲从前的表现,就像极了他前世在娱乐圈时见过的那么一小部分粉丝,只不过最近不知为何,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周洲被谢虞琛问得哑口无言,恍然惊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面前这人的态度就不再是像从前那样,轻视中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敌意。


    有时候甚至会从谢虞琛的角度出发,考虑和安排事情。


    不对劲,这不应当!


    周洲深吸一口气,又心道:“可这几天下来,面前这人一言一行确实没有半点可挑剔之处。”


    “特别是在今天这件事上,更是比朝中那些只知道弹劾这个排挤那个的老头好太多了。”


    ……


    还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在后世叫“黑转粉”的周洲支支吾吾半晌,都没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谢虞琛却不愿等了,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通知众人回城。


    对于如何“将功折罪”这件事,关泰初回去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一个有用的办法。最后只好厚着脸皮,胆战心惊地找上了谢虞琛。


    “若是觉得突然禁止私人采石太过冒进,为什么不以官府的名义开办一个采石场,倒逼他们整改?”谢虞琛端起桌上的茶碗,低头浅啜一口,不疾不徐地问道。


    百姓们有了待遇更好的官办石场,怎么可能再去原来的那些地方做工。这样一来,若是那些石场还想再继运转下去,就必须提高工匠们的待遇。


    若是东山州人烟稠密,这个办法或许起不到作用。


    但现在整个东山州的人口满打满算都不够万户,年轻力壮能吃得了这份苦的人就更没有多少。


    “不是下官不想办。”关泰初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叹气道:“实在是开采出那么多石灰石也卖不出去啊。”


    虽然这些时日城里多了不少购买石灰石的商队。但石灰砂浆里石灰的占比并不多。实际算下来,州里现有的三个采石场就足够了,实在没有那么大的市场供他们再新建一个石场。


    “你只管去建便是。”谢虞琛打断了关泰初的解释。


    对方的顾虑他自然清楚,但他既然吩咐关泰初去做这件事,就不可能没有相应的对策。


    送走了有口难言一脸菜色的关泰初,周洲回了谢虞琛屋里,再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询问道:“公子是又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你可知道江安府新流行开来的石灰砂浆?”谢虞琛起身走到书桌前,顺口问道。


    周洲眼疾手快地凑上去,一边替谢虞琛研墨,一边一心二用地点了点头。


    用石灰砂浆砌墙的法子在江安府流行不过半月,便被一户人家写信告诉了在京城做官的表亲。


    许是为了拉拢关系,那人还殷勤地表示可以帮对方牵线,介绍那什么施工队给他,也好重新修缮一番官邸。


    有了第一幢石灰砂浆抹面的府宅,京城中很快便流行起了这种墙面。


    就连宫里的那位小皇帝,听闻这件事后都主动叫来乌菏,提议给他用那石灰砂浆新修一遍府宅。


    要不是出了绥桐这遭事,恐怕他们大人现在都已经住上那石灰砂浆抹面的屋子了。


    这一对君臣之间的关系,倒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差。听完周洲的解释,谢虞琛轻声笑了一下,随口道:“错过那石灰砂浆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情,将来还有更好的。”


    还有更好的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公子想到的办法便是造出一种比石灰砂浆还要坚固美观的东西,以此来扩大石灰的市场吗?


    周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忍不住期待起了城外那座还没有开始建造的采石场。


    ……


    “东山多灰石”这句话可不是无的放矢,放眼望去,重重叠叠的山峦无一不是黄灰色的模样。


    就连植被都少得可怜,只能在山角下的一小片地方看到星星点点的绿意,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凄凉。


    这样的自然条件下,建个采石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谢虞琛给关泰初的一月之期才堪堪过去大半,采石场便已经建成,开始招募起工匠。


    城外的告示中,清清楚楚地写着:官府出资督办的采石场落成不久,需招募数百个匠人负责开采、运输、锻造矿石的工作,工钱每日十文,按日结算。


    不过半日,官府招工的消息便在附近传开了。


    别说原来就在采石场上工的人,就连附近村县家中有年轻人的百姓,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都纷纷跑到城门口,想要看看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一天的工钱有十文,还管晌午的一顿饭吃。告示上白纸黑字,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绝对没错!”


    很快,城西的采石场便招满了人手,陆陆续续开始了石灰石的生产。


    “记得按照这纸上画好的图样,做一些面罩给工人们发下去。”


    玖角巷的府宅里,谢虞琛正对着关泰初吩咐道。


    这个时代的采石场都是露天开采,那次他去视察的时候也看到了,整个石场里都是漫天的尘土。常年在这种环境下劳作,身体很难不得病。有个口罩遮挡着,也算能减轻点伤害。


    “下官明白。”接过周洲递来的图纸,关泰初叠好放进袖中。


    这批面罩又是一大笔的开销,不过这回这位向来抠门的关大人却没有辩驳。


    采石场一行,看见自己管理下的百姓生活得如此艰苦,关泰初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只是从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这位巫神大人真能把这石灰生产发展起来,也是东山州百姓之幸。


    跟在他身后的仓曹参军暗自计算着账面上的收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东山州的仓廪本就不丰,就连维持采石场运转的一部分钱,都是关泰初挪用了一部分本来计划接驾乌菏时的银钱开销。


    不过既然大巫发了话,他们刺史大人也没有异议,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仓曹,只要按吩咐照做便是。


    第37章 (含1k营养液加更)


    深夜的东山州城外, 偶有声似乌鸦一般的鸟雀鸣叫传来,配上呜呜的风声,莫名显得有几分哀婉。


    本应该陷入酣眠的时间, 有人却因为官营采石场如火如荼地建设而难以入眠。


    城外一座三进的大宅中, 烛火还依旧亮着。


    “这几天采石场的劳工已经走了大半, 若再由着他们发展下去,咱们的石场迟早得倒!”


    说话的那人一脸忿忿, 此人便是谢虞琛那日视察的那座采石场的场主。


    谢虞琛一行人来得突然, 别说提前准备,等到对方都带着怒气拂袖离开之后,他这边才姗姗来迟收到管事的消息。


    也怪他,这几个月靠着把石灰石卖给那些江安府来的商队,赚得盆满钵满。不仅换了三进的大宅, 还在外面包下一间院子养了个外室。


    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沉醉在温柔乡里, 难保就起的晚了些。


    不过他绝对不会承认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把错都推在了来禀报消息的管事身上。


    谁让他不早点告诉自己谢虞琛要来视察的消息呢?挨一顿骂,再罚两个月的工钱没问题吧?


    至于上次管事因为汇报消息, 打搅了他的清梦被责骂得如何惨,他是半点都想不起来的。


    “还不是怪你!”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斥责道。


    “要不是你忙着和那小娘皮颠鸾倒凤,怎么会惹恼了那位?连带着我们家的矿场都受了牵连!”


    “怎的还怪起我来了?”最开始说话的那人不甘示弱地嚷嚷道:“要不是我家的矿场离州府最近,你以为你们能逃得过去?”


    “你家那破矿场环境还不如我那儿。要是半月前劳工被砸死的消息让那位知道了,你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安稳地坐在这儿说风凉话?”


    听到这话, 那山羊胡子拍案而起:“开石哪有不出意外的?我已经赔偿了那人的家属半贯钱,这事儿就是放到州衙里去说, 他关泰初也找不出我半点毛病!”


    “呦呵,你倒是硬气, 也不知道是谁,看那位要清查矿场,这才急慌慌地叫人拿了半贯钱堵人家爷娘的嘴,现在倒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正气样子。”


    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花厅中响起。眼看着众人就要吵嚷起来,坐在最上首的那人“咚”地一声放下茶碗,“要吵给我出去吵!我叫你们过来是让你们吵架的?”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尽管面上还带了几分愤然,但众人还是不情不愿地坐回了各自的位子上。


    “那现在怎么办?”山羊胡子看向厅堂正中间的人。


    若仔细计较起来,他还得叫对方一声堂伯。


    最开始石灰生意还没那么红火,整个东山州只有一家采石场,便是他这位堂伯的。


    后来对方年纪渐长,身体也不大好了,再加上石灰场的生意越做越大,才有了他们在座的几个小辈。


    今天,东山州仅有的三家采石场的掌柜都坐在了这里。


    原因也很简单。


    谢虞琛前段时间让关泰初创建的采石场开始招工,待遇和工钱比他们好了数倍不止。原本在他们这儿干活的工匠立马走了大半,眼看着生产就要进行不下去,他们自然急了眼,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为首的那人全名仲学文,不过性子和他这个名字却没有半分相似。他早些年走南闯北地四处谋生,将近不惑之年才有了现在的家业,可以说手段和心计都不缺。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他甫一开口,厅堂里吵吵嚷嚷的那些小辈即使再不忿,也都不敢造次。


    “那位的霉头你们触不得。”


    苍老的声音在厅堂响起,明明不是多威严,众人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看向对方。


    仲学文口中的“那位”自然是代天子巡视的乌菏。实际上是谢虞琛,不过在人们眼里是同一个人而已。


    “那位”别说是仲学文惹不起,就是放眼整个南诏,除了少数几个胆大包天的,就没人愿意和他对上。


    厅堂里的众人头一回观点相同,没有争辩,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那就任由他们走的走,散的散?这采石场还要不要开下去了?”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传到了仲学文耳朵里,他沉沉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年轻人过于急躁可不是一件好事。”


    “……是,侄子明白。”刚刚说话的那人心里一颤,赶忙低头告罪道。


    “不过你们也不必太着急。”仲学文收回视线,继续道:“那位只是顶了一个巡视的名头,东山苦寒,他总归还是要回京的。”


    没了大巫撑腰的东山刺史就犹如拔了犬齿的虎狮、飞不起来的鹰鹫,没有半分需要畏惧的地方。


    ……起码在仲学文看来是这样的。


    “所以你们现在尽量低调些。那位已经对采石场有许多不满,切不可再生事端。知道吗?”


    众人连连应是,仲学文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里也带了几分长辈的和蔼来,“等到那位回了京城,那个所谓的官办采石场,该怎么对付还不是由着你们来。”


    “小侄明白。”


    “孙儿明白”


    ……


    “明白就好,那位想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顺着他的心思来。那些劳工的工钱,该给的也给他们去。”


    仲学文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又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都各自回去吧,我也要歇息了。”


    说完,也不等众人是什么反应,就在仆役的搀扶下转身出了厅堂。


    ……


    对于仲学文一行人的知情识趣,谢虞琛倒没有露出什么满意的神情来。他心里清楚,那些人不过是慑于乌菏的威名,暂时避着自己的锋芒罢了。


    等到他一走,他们又会恢复原状,说不定还要变本加厉,把这段时间亏损的的利润全给补回来。


    这些人是典型“只有知道痛了,才能长记性”的那类人。


    不过这回谢虞琛根本不打算给他们“长记性”的机会。


    对于这些蠹虫,就应该斩草除根才是。哪能留下让他们东山再起呢?


    谢虞琛没有预兆地笑了一下,把一旁正在汇报矿场进展的关泰初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让对方不满意了,惴惴不安地放低了声音。


    “没事,你做的不错。”谢虞琛很不走心地称赞了一句。


    关泰初当即偷舒了一口气:“多谢大人称赞,下官愧不敢当。”


    “既然石场那边已经准备就绪,你就按着纸上的方法,开始着手生产水泥吧。”


    谢虞琛把镇纸放到一边,拎起桌上的纸轻抖两下,等墨迹差不多吹干之后便递给对方。


    “下官明……等等,水泥?”关泰初下意识接过谢虞琛递来的宣纸,站在原地看了起来。


    纸上的字他倒是都认识,笔走龙蛇,十分养眼。但连成句子……


    这半水石膏是什么?


    从河滩湖边寻找粘性较高的土壤又是有何用处?


    最最关键的是,巫神大人口中的“水泥”又是个什么东西?


    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惑,谢虞琛一边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书桌上列着算式和数字的废纸,一边抽出空来跟屋里的几个人解释道:“你们应该知道江安府新流行开的石灰砂浆。水泥和它类似,也是一种建房或是修建土木工程时用的材料。”


    见众人仍是那副迷茫的模样,谢虞琛放下手中的废纸团,把水泥的模样、用处、使用方法和如何养护都细细说了一遍。


    这些内容有的是前世生活中的常识,有的则是他在拍戏时为了更好的塑造人物,在工地里蹲了半个月,和工地上几个土木专业的实习生聊天时听来的。


    其中一个应该是无机非金属材料工程一类的专业,非常熟悉这方面的知识。讲得头头是道,给谢虞琛普及了许多关于水泥工艺、混凝土工程方面的知识。


    不过讲到最后,这些人总少不了对于他们这一专业坎坷就业前景的仇怨,已经自己当初学什么不好学土木的懊悔。


    回想起这段经历,谢虞琛忍不住向屋里的众人多科普了几句。


    但包括关泰初和周洲在内的所有人,都被他这一段长篇大论给砸得双目失神、大脑发晕。


    这水泥硬化后能和石头差不多硬?


    既能防水耐腐蚀虫蛀,还能浇筑成梁、板、桩后用来进行土木桥梁工程的建设?


    而且还能代替黄泥糯米灰浆用来黏合砖瓦?


    这莫不是什么神赐之物?


    关泰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谢虞琛,见他面上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便试探着问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这水泥当真有这么厉害?”


    “怎么?不相信?”谢虞琛抬头瞥了他一眼。


    关泰初赶紧摇头,“不是下官要怀疑大人,实在是这水泥的效果太过离奇,若是真有此物,用来修建城墙,可保一国平安啊!”


    “也没你说的那么厉害。”谢虞琛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水泥也是有使用年限的,会随着日晒风吹而粉化脱落。在耐用性上不及石墙。只不过成本比较低,也更省时省力而已。


    “下官孤陋寡闻,从没听说过这名叫‘水泥’之物……”


    言外之意就是,这水泥实在不像是俗世应有之物,大人你不会被骗了吧?


    周洲可听不得这话,立马冷着脸道:“既然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还一直问什么?”


    “……”


    关泰初立马闭上了嘴。


    谢虞琛懒得理会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的周洲,对关泰初道:“你就照着纸上的去做便是。放心吧,不会错的。”


    这是在安慰他吗?巫神大人在安慰他!


    送走一脸“我是不是在做梦?”的关泰初,周洲又回来收拾书桌。手上把笔墨都放回原位,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地说着关泰初的坏话。


    大致内容差不多是:关泰初这样的人,公子不如把他撵回去,让他继续做他那什么县的县令。


    至于这个东山州刺史的位置,等到他们家大人回京,就寻个由头,把朝中最爱没事找事、动不动就要撞柱子,搞死谏那一套的老头打发一个到东州来,让他们也体验一下风吹头顶凉的感觉。


    “你确定他们能受得住长途奔波,还有这东山的酷寒烈日,穷山恶水?”谢虞琛挑眉道。


    嘴上抱怨个不停半点不影响周洲做事。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书房,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罐从京城带过来的茶叶,一边开始泡茶,一边回答着谢虞琛的问题。


    “公子别看那些人走三步一喘气的,身体可好着呢!”


    说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周洲摇头轻啧一声,又道:“去岁春祭的时候,那位赵大人非说我们大人代天子祭神不合礼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抱着笏板从祖宗礼法,讲到大人查抄私盐时行事暴虐、滥用刑罚。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刻钟都不停歇,当真是‘老当益壮’。”


    谢虞琛对他讲的事来了兴致,坐起身追问道:“然后呢?你们大人是如何回的?”


    周洲沉默了一下,然后有些心虚地答道:“我们大人说,赵大人怕不是有不臣之心……”


    可怜那位赵大人年过半百,一辈子都以“忠孝节义”自比,老来竟然被扣上一顶“不臣”的帽子,气得就差两眼一翻晕过去。


    “后来呢?”谢虞琛笑着又问。


    “然后赵大人气急反问,说我们大人是在血口喷人。大人就问他,‘皇上风寒未愈,赵大人就要让皇上三叩九拜,行近四百阶台阶至圜丘坛祭神,不是有不臣之心是什么?’”


    “你们大人说得有道理。”谢虞琛强忍笑意附和道:“确实是那位赵大人有错在先。”


    “属下也觉得。”周洲坚定点头。


    ***


    有了具体的原料及配比,水泥也并不难制。


    六成半的黏土、三成的生石灰,剩余则是占比不到百分之五的半水石膏。将其全部磨成粉后经过高温煅烧。


    石膏加不加倒没那么重要,因为石膏在石灰中主要改变的是水泥的凝固速度,并不会对水泥的质量造成什么影响。


    因此即使不加石膏,也只是让水泥在使用过程中的凝固速度变快而已。


    不过石膏在东山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附近也有不少天然的石膏矿石,只要运回来一些磨成粉加热,就能得到半水石膏。


    将原材料都准备齐全后,工匠开始烧制水泥。


    烧制时谢虞琛还专门去石场那里把每个流程都检查了一遍。


    烧制石灰的地方就选在采石场附近,也是为了运输原料方便。而最开始筹备采石场时多招募的那些匠人,也都被分配到了水泥厂那里。


    烧制出来的土水泥并不像后世的水泥那样,是深深的灰色,而是稍微泛着些许浅黄的颜色。谢虞琛猜测可能是跟他们选取的黏土原料有关。


    不过只是颜色上的的问题倒不影响水泥的正常使用,起码经过测验,制出来的水泥在耐腐蚀性、耐火和硬度方面都和后世的水泥相差无几。


    与一脸淡定的谢虞琛不同,在看到他指挥工匠测试水泥各项性能的场景后,随行的大小官员全都惊呆在原地。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参军不可思议地揉着眼睛,主动上前亲自试验了一番。


    “大人,那兵士说的没错,这水泥当真是防水防火,而且还极其坚硬!”凑到关泰初的耳旁,年轻参军兴奋道。


    回想起他第一次拿到水泥制法时的不可思议,甚至对大人心生怀疑。再到现在亲眼看到水泥一车一车生产出来,关泰初内心的复杂可想而知。


    百感交集地抚摸着那块已经硬结的水泥砖,关泰初刚想和谢虞琛说些什么,回头就对上了那张永远冷淡的眉眼。


    差点忘了这位的身份。


    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感慨,关泰初那张干瘦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石灰没什么问题了,着手让人继续生产吧。”谢虞琛吩咐了一句,难得不是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


    知道众人畏之如虎似的惧怕自己,谢虞琛也没在采石场多待,带着周洲和十几个内卫又浩浩荡荡地回了石场外停着的马车里。


    整个过程中,谢虞琛就没透露出一点对于水泥该如何销售的担忧来。


    毫不夸张地说,且看前些日子里石灰砂浆的受欢迎程度,就知道这材质坚固、用途又极广的水泥就不可能缺乏市场。


    除了用作房屋修缮建造以外,水泥还有一个更大的作用其实是在水利、桥梁、城墙等大型工事的建造中。


    普通人或许受限于眼界、识度,一时间还没有想到这一方面,但常年跟在乌菏身边的周洲不可能想不到。


    果然一上马车,周洲就忍不住看向谢虞琛,询问道:“水泥的事属下可否修书告知京城?”


    谢虞琛惊讶于这种事情周洲都要主动向自己汇报。难道不是趁入夜后偷偷叫来他身边的内卫,一封密信加急传到乌菏本人或是他其它下属那里吗?


    有些复杂地上下打量了周洲一圈,谢虞琛点点头,“当然可以,水泥烧出来本就是为了土木建筑用的。”


    他还等着东山州靠水泥实现赋税盈余呢。


    按照南诏的律法规定,除了粮税和徭役以外,多余的税款在缴够规定的数额后,余下的便可留作州府自用。


    不过东山州常年税收垫底,连应该缴纳的都缴不够,靠着中央的拨款才勉强付得起修缮官衙一类的开支,更别提有盈余了。


    光靠赚普通百姓购买水泥的银两,那都是小钱。想要完成他对于东山州的规划,还得把主意打到官府和世家身上。


    得了谢虞琛准许,周洲马不停蹄地跳下马车,问水泥厂的管事要了一担烧制好的水泥,以及一小块已经干硬的水泥作为范例。连带着写满水泥用途的一张纸,打包交给了身后的内卫,命他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去。


    另一边,谢虞琛正坐在马车上,思考起除了售卖以外,生产出来的水泥还能用作什么。


    最先考虑到的便是修路,从州府到采石场的这条路有多颠簸坎坷,他是亲身体验过不止一回的。对这条破路的忍耐程度也到了极限。


    但这个季节并不是修路的好时间。


    一来是烈日炎炎,热辣的阳光容易让铺好的水泥太过干燥,导致路面开裂。二来是据关泰初说,再过半个来月就到了东山州降雨最多的时候。往年常有连日的暴雨,也不适合修路。


    只能等这个夏天过去再考虑修路的事了。谢虞琛一边忍受着车厢的震晃,一边无奈地想。


    ……


    暴雨总是突如其来。前一秒还是万里晴空,火伞高张的样子,转眼就哗哗下起了瓢泼大雨。


    “幸亏今天出门前带了伞。”周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为谢虞琛撑起伞,有些庆幸地说道。


    “这么大的雨不知何时能停。”看了一眼屋檐外珠帘一般稠密的雨线,谢虞琛忍不住蹙起眉头。


    特意选了个大晴天到采石场这边,没想到却如此凑巧地遇上了大雨。


    “大人要不要先回城吧,再等一会儿只怕回去的路会更加泥泞湿滑。”周洲道。


    再精巧的马车,防滑性都比不上后世的交通工具,冒着雨赶路并不安全。可既然关泰初说了是雨季,恐怕这天气一时也很难放晴。


    连日的阴雨天,又是在山里,危险系数直线上升。若是遇到山体滑坡之类阻断回城的道路,恐怕会更加麻烦。


    掂量了一会儿,谢虞琛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周洲的提议。


    “那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周洲转身就要走,谢虞琛叫住他,又嘱咐道:“告诉矿场上的人,让他们这几天就停止开采吧,安全要紧。”


    “属下明白。”


    即使是一路上有斗笠、油伞遮挡,等到坐到马车上时,谢虞琛身上还是被打湿不少,特别是双脚,更是湿淋淋的,又沾了泥浆,别提有多难受。


    换下鞋袜,谢虞琛用布巾擦拭着发梢,忍不住怀念起后世的鞋子来。


    舒适程度先不说,光是防水不易被雨打湿这一点,就不知强了现在的布鞋草鞋几倍。


    “可惜这个年代还没有橡胶。”


    谢虞琛自顾自的一声叹息隔着雨声传到周洲耳朵里,正在烘干衣物的周洲下意识便“啊”了一声,扭过头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谢虞琛摆摆手,又补充一句,“就是想起一种植物,也不知道它现在生长在什么地方,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什么植物?”周洲放下身上的衣物,彻底来了劲头。“公子记可记得它的模样?属下可以派人去找!”


    谢郎随便搞出来的石灰就已经那样厉害,说是改变了整个南诏的土木建筑都不为过。现在能让谢郎都苦恼费心的植物,那得有多厉害?


    想到这儿,周洲询问得就更起劲儿,谢虞琛无奈地笑笑,思考了一会儿才不报什么希望地把橡胶树的特征和他描述了一遍。


    “这……”周洲为难地摇了摇头,“属下还从未听人说过有这样神奇的树木。”


    正打算再说什么,谢虞琛却摇头打断了他,“不必费力去寻,说不定这种植物还不存在。”


    什么叫“还不存在”……


    难道说是现在没有,但将来会有的东西?


    周洲下一秒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若是现在还没有的东西,谢郎又怎么可能知道。


    但想起采石场上,众人都闻所未闻的水泥,以及对方近乎神迹似的伪装,周洲又不确定了起来。


    ……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缓缓放下手上的东西,周洲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马车另一边的谢虞琛倒是没有注意到周洲内心的波澜起伏,他此刻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橡胶的事情。


    橡胶树还远在大洋彼岸的热带雨林里。说不定在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连大洋彼岸都不是他所熟知的那片大陆,就更别提橡胶树了。


    但根据他这一年多的观察,这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和中国古代有的差不太多,偶尔有一小点出入也属于正常现象。


    所以橡胶树大概率是不可能有的。但天然橡胶的替代品,谢虞琛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争取一下。


    常见的几大天然产胶作物,除了橡胶树以外,还有银叶橡胶菊和橡胶草。


    前两种谢虞琛就先不考虑了,一个远在巴西的热带雨林,另一个则远在北美洲。都是现在的他遥不可及的地方。唯有橡胶草还有点可能。


    本土植物杜仲树倒是也能产出类似橡胶的东西。


    不过杜仲胶的主要成分和天然橡胶还有一定的区别。所以制出来的胶虽然也具有部分橡胶的特性,但是在弹性上就要差一点,通俗点说就是比较硬。


    第38章


    对于杜仲树和橡胶草孰优孰劣, 谢虞琛现在还没有一个清楚的决断。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两种植物他都没有亲眼见过……


    “所以公子您也不知道这种作物长什么样?”周洲瞪大了双眼,整个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谢虞琛一脸的木然地点了点头,这两种作物他虽然都没有见过, 但是相关的知识还是了解过一点的。


    与杜仲树产出的胶体偏硬且不耐高温不同, 橡胶草生产出的胶体和天然橡胶几乎没什么差别。而且它主要产胶的地方在根部, 产胶量也不容小觑。


    但橡胶草最大的缺点就是,这种作物被人们发现的年代比较晚, 如果谢虞琛没记错的话, 是到了大约二战的时候,苏联为了缓解橡胶危机,才在新疆以及哈萨克斯坦一带找到了这种作物。


    也就是说,虽然橡胶草不像那两位前辈一样,一个远在巴西, 一个远在北美。但要找到它, 也是要费一番力气。


    斟酌许久, 谢虞琛还是决定把寻找橡胶草的计划往后推推, 先主要研究杜仲胶。


    杜仲的名字这么多年应该没变过,作为一味中药, 具有补肝肾和安胎的作用,许多古老的医药典籍里就有记载。


    如果时代有杜仲这种植物的话,应该能从药铺医馆这种地方寻到些踪迹……


    琢磨了一会儿,谢虞琛提议道:“你可以去城中的药铺,问问掌柜是否知道杜仲这味中药。”


    “公子是说, 这杜仲树还是一位中药?”周洲面露疑惑。


    “应该吧……”谢虞琛没把话说死,“我记得它的树皮是可以入药的。”


    周洲点头应下:“属下待会儿就到城里各大医馆药铺打听一下。”


    对谢虞琛语焉不详的话, 周洲倒是没有表现出一点质疑和反驳意味。在他看来,这是作为一个优秀的下属首先应该具备的自我修养。


    ……


    周洲刚走进东山州最大的那间药铺, 里面坐馆的掌柜就迎了上来,态度颇为热络。


    他人又不傻,一看周洲的衣着气度,就知道是兜里不缺银钱的。他们东山州这种穷地方,遇上一回阔绰郎君可不容易得很。


    “我不是来抓药的。”


    周洲一句话便把掌柜准备好的客套全堵回了肚子里,连带着嘴角的弧度也落下去不少。半晌才道:“那郎君所为何事?”


    “掌柜可曾听过一味叫‘杜仲’的中药?”


    “杜仲?”掌柜扭头从身后的药柜里拉开一个木格,取出几块淡棕色两边微卷的树皮递到周洲面前,“郎君说的可是这个?”


    看着面前貌不惊人的树皮,周洲有点为难地挠了挠头。


    完蛋,他也不知道杜仲长什么样子啊。


    “这杜仲可是一味补气虚的药?”周洲语气犹豫。毕竟他也只是在临出门前才听谢虞琛提了一句杜仲的功效。


    见掌柜点了点头,周洲这才放下心来,询问起杜仲树的产地。


    “郎君可是打算购置杜仲树苗?”掌柜想了想道。


    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听这位郎君话里的意思,似乎感兴趣的并不是杜仲这味药材,而是长在土里的杜仲树。


    作为东山州最大的药铺,他少不了和那些南来北往的药材贩子打交道,自然也结识下不少商队。如今向周洲打听这件事,无非是想从中分一杯羹,跟在他们身后赚点小钱。


    周洲倒是没怎么遮掩,很爽快地承认了这件事。


    一来是既然谢虞琛打算在东山州大面积种植杜仲,那这事儿就不可能瞒下去。二来便是他看上了这药铺掌柜的人脉。


    周洲等人在药材上是纯粹的门外汉,一窍不通。即使打听到了杜仲树的产地,像栽培、运输这些事也得交给内行来做。


    这掌柜也是个人精,两三句话便明白了周洲的打算,笑着提议道:“经营药铺这么些年,小人倒是结交下几个相熟的药商。若是郎君有意要那杜仲树苗,下月他们来送药材的时候,小人便替郎君留意一下。”


    “可以。”周洲点了点头,当即便留下一个地址,临走前还能不忘嘱咐道:“但尽量要快。”


    “是是,小人一定。”堆着一脸笑意送走周洲,药铺掌柜拿起桌上留下的地址放到眼前。


    漫不经心地一瞥,掌柜顿时心下大骇。


    这,这……


    纸上写着的玖角巷,不正是传闻中那位来巡视东洲的巫神大人的住处吗!


    谢虞琛来东州的那日,掌柜坐在自家的药铺里,也曾透过窗户拉开的一道缝隙朝外面张望,自然知道传闻所言非虚。


    他可是亲眼看见巫神大人的仪仗朝着玖角巷的方向去了。


    都怪他,非要贪图那点利润!掌柜恨不得给几分钟前的自己一巴掌,赶紧跑到后院,命还在整理药材的小厮,快马加鞭地传信给那些自己相熟的商客,询问杜仲树一事。


    ……


    那掌柜是在十日后带着消息找到的周洲。


    一见面,他便哆哆嗦嗦地向周洲行了个礼,说自己那日是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云云。


    周洲皱着眉打断他,语气不悦:“我们家大人又不是吃人的洪水猛兽,你何必畏惧至此?”


    “小人知错……”掌柜不敢多言,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又触了面前人的霉头。


    “行了,我带你进去见我们大人。”周洲瞥了对方一眼,转身走进了院子,“见了我们大人,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段时间下来,虽然谢虞琛不说,但周洲还是发现,对方似乎并不喜欢人们对他流露出那副太过畏惧的神情。


    像是掌柜刚见他那副样子,就是谢虞琛最不愿意看见的。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掌柜点头哈腰地应道。


    将掌柜引进书房,谢虞琛正倚在榻上翻看着一本游记。


    见到来人,他撑着胳膊起身,眼神扫过座下的人,似是随口一问:“你便是那汪记药铺的掌柜?”


    “回大人……”掌柜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不那么僵硬,应道:“小人便是那汪记药铺的汪淳,行三,大人叫小的汪三就行。”


    谢虞琛微微颔首,“我听周洲说,你能弄来那杜仲树苗?”


    汪淳哪敢在谢虞琛面前造次,连连点头,把自己脑子里所有和杜仲树有关的事全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倒豆子似的说完,汪淳偷偷打量着座上的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人打算要多少杜仲树苗?”


    “种树这事我不了解。”谢虞琛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有将近一千亩的土地。”


    “都用来种杜仲树吗?”汪淳忍不住咂舌。一千亩可不小,哪怕算七成的成活率,需要的树苗都是一个庞大的数量。


    “对。”谢虞琛答。


    这一千亩是谢虞琛巡视整个东山州,估算出来在不影响百姓耕种的前提下,最适合种植树木的土地面积。


    若是这批树苗的长势不错,他还计划再扩大种植。


    毕竟东山州的土地贫瘠,大部分土地并不适合耕种,与其任其任由它们荒废,倒不如开发出来种植些经济作物,也好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


    一次性进行这么大规模的移植当然有风险。一旦树苗不成活,损失的钱财可是一笔骇人的数目。


    但谢虞琛没有办法,他的时间有限,若是先进行试验,等到树苗成活后再进行大面积栽种,怕是要再等两年都不止。


    谢虞琛自己都不敢确定,到那时他会身处何地。只能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将杜仲树的种植推行下去,越快让人见到收益越好。


    况且这段时间他也了解了不少相关信息。


    杜仲树对自然环境要求不高,东山州和他的原产地秦岭一带在水热等各方面的条件也比较相近,栽种的难度并不大。


    “一千亩土地需要的树苗,你可能运来?”谢虞琛看向汪淳。


    “应当是能的,只不过需要费些时日。”汪淳不愧是整个东山州最大的药材商人,在这方面的门道确实不少。


    今天在场的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没把握给谢虞琛运来那么大数额的树苗。


    “甚好。”谢虞琛面露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不过杜仲树的移植栽种,应该也有季节一类的限制?”


    起码在这个暴雨连天的时候,树苗应该是没办法存活的。


    “是这样。”汪淳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移种树木最好的季节便是春季,但若是从现在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


    做生意的人都知道,生意宜早不宜迟。时间拉得越长,风险就越大。况且对方堂堂一个南诏大巫,也不可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待到那么久。


    见汪淳有些迟疑,谢虞琛主动道:“若是有顾虑,我可以让你直接和官府签订协议,先付一部分定金给你。”


    与官府合作不像和普通商客做生意,不存在会发生拖欠货款一类的糟心事,利润也更高些。可若是官府翻脸不认人,他们也没地方伸冤。


    汪淳面上闪过一抹挣扎,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一咬牙,道:“不必劳烦官府,小人信得过巫神大人。”


    “既如此,便让周洲带你去签订协议吧。”


    谢虞琛也不多言,轻抬下巴,周洲立马接收到了他的信号,领着汪淳去了旁厅。


    “若是等到明年春天才栽种,会不会太迟了?”不仅是汪淳,周洲自己也在琢磨这件事。


    谢虞琛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无奈道:“没办法,你看现在这个天气,即使把树苗种下去,怕是没两天就让雨给浇死了。”


    树木的休眠期是移植树苗的最佳时间。理论上说,从十月入秋到来年春天都可以移植。


    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要根据具体情况分析。


    就像从秦岭一带运过来杜仲树苗,路途遥远。如果秋天栽种的话,商队起码提前一两个月就要启程,那时候正是太阳最厉害的时间,一路运过来树苗怕是要晒死了。


    但若是等天气凉下来再出发,等到了东山,又快到冬季,种下去的树苗又很容易因为受冻无法成活。


    算来算去,只有等到第二年初春。


    周洲也明白这事急不得,但一想到还要等将近大半年才能知道这杜仲树苗的用处,他心里就和猫挠似的难受。


    “现在我反而担心另一件事。”


    听到谢虞琛的语气并不轻松,周洲立马提起一口气,也顾不上什么杜仲树了,连忙问道:“公子是在担心什么?”


    谢虞琛目光幽幽,似乎要透过外面厚厚的云层看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这几日的雨,大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这几天从关泰初那里借来几本县志游记,里面也记载有不少东山州入夏后的雨季,但似乎并不像他现在遇上的这样。


    况且因为贫穷,东山州大部分百姓住的都是最简陋的茅草屋,本就没有很强的能力抵挡自然灾害,这么大的雨怕是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更严重的是,万一暴雨引发了洪涝、山体滑坡、泥石流一类的自然灾害,危险就更大。


    听谢虞琛这么一说,周洲也感觉到几分不妙。


    往年京城有时也会遇到连日的阴雨天,但都没有像东山州这样,雨就像是倾盆而落,而且持续了数日都不停歇。


    城外河流水位上涨,一些排水不好的地方,雨水更是已经汇聚成了没过人脚踝的溪流。


    “你去把关泰初叫过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琢磨了一会儿,谢虞琛还是不放心,叫来周洲吩咐道。


    他必须和关泰初确认一下这样的天气是否正常,还有官府有没有准备好相应的应对措施。


    第39章


    “回大人的话, 水位确实有所上涨,下官已经命人开渠引水,附近村县暂时还没有灾情发生, 但是……”


    像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似的, 关泰初的声音越说越低。


    “但是什么?你且说无妨。”谢虞琛道。


    “是这样, 虽然百姓的房舍暂时没有受损,但是大人之前视察过的那家采石场……昨天却发生了塌陷事故。”关泰初面上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东山州降下这么大的暴雨, 发生水患已经是众人预料中的事。关泰初这几天一直在带着人开渠、运粮, 万一真发生洪灾,也好有个准备。


    谁知道这雨水偏偏就把仲家的采石场给冲垮了一部分,还是巫神大人视察过的那个。


    这消息一出,城中议论纷纷,都猜测是不是那家采石场平日里欺压百姓犯下罪孽, 惹得巫神大人心生不悦, 于是上天才降下灾祸, 以示惩戒。


    对上关泰初复杂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 谢虞琛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怀疑采石场的坍塌与自己有关。


    联想起这几天周洲汇报给他的那些个市井传言, 谢虞琛更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要有这本事,哪还用天天担心寻不到后世的那些作物,和上天沟通一下,立马便能知道那什么橡胶草、棉花之类现在的藏身之处。


    白了关泰初一眼,谢虞琛才又问道:“那矿场可有人受伤?”


    没想到, 听到这话的关泰初面上表情复杂更甚,“……回大人, 除了当时正在矿场内的仲翰海被掉落的石块砸伤了手臂以外,再无其他人受伤。”


    “……挺好的。”谢虞琛嘴角一抽。


    嘶, 怎么好像更解释不清了。


    仲翰海便是那仲学文的子侄,也是他视察的那家采石场的场主。


    只有这一家矿场受灾,唯一受伤的人又是谢虞琛看不顺眼许久的仲家人。


    也不怪城中会传出这样的流言,若不是谢虞琛自己就是当事人,他指不定也会嘀咕几句。


    谢虞琛不甘心,还在试图从科学的角度为自己辩驳几句——


    “采石场开设数年,开采不规范导致岩体本身的平衡受损,或是因为越界开采,将底部给挖空了。”


    “这样一来,一旦有暴雨冲刷,便很容易发生滑坡坍塌的事故。”


    至于为什么只有仲翰海一人受伤?


    自然是因为这几天仲家人夹着尾巴做事,一看到谢虞琛让官办的采石场停止开采,注意安全,立马便跟着停了工。


    只有仲翰海心里不忿,又不敢公然反抗仲学文的命令,便悄摸带了人跑到矿场,计划偷偷复工。


    因为要瞒着众人,他自然不可能带着一群下属浩浩荡荡地去视察,选的地方也比较偏僻。


    这样一来,采石场发生事故,石头恰好砸到他身上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所以,虽然巧合了点,但这确实和他谢虞琛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也和什么天罚无关,纯粹就是那仲翰海自己倒霉。


    “周洲你听明白没有?”谢虞琛看向一直在假装不存在的周洲。


    “属下明白。”周洲点头应道,表情认真,没有半点破绽。


    “那关大人你呢?”谢虞琛又转头看向另一个。


    “下官……也明白。”只是听这语气,好像“明白”得并不情愿就是。


    ***


    因为有提前准备,即使暴雨陆陆续续下了大半个月,官府还不至于手忙脚乱。关泰初也带了一众官员四处修建防洪堤,开仓赈灾。


    虽然这其中也发生了几起暴雨冲垮屋舍农田的事件,但因为处理及时,没有造成人畜伤亡,已经是尽可能地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再加上东山州有谢虞琛坐镇,百姓虽然畏惧这位凶名在外的巫神大人,但这种时候有他在城中,反而会觉得心安。


    谢虞琛时不时带着人探查灾情,巡视仓廪,也隐隐表达出一种“巫神与百姓同在”的意思,无声安抚着百姓。


    因此虽有水患威胁,但整个东山州还是比较稳定。


    从城郊临时搭建的棚子回来,已是暮色苍茫,谢虞琛倚在马车内的引枕上,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根据水则碑的记录,这几日的水位已有了下降的趋势,估计用不了多久,洪水便能彻底退下。”周洲点了一支安神的香,宽慰道。


    水则碑就是建在河道湖泊旁用来观测水位的石碑,由几根坚实的石柱组成。通常一边用来记录历年来的最高水位和最低水位,可以和另一边的实时水位进行对比,方便记录者及时观测水位的变化。


    根据这几天记录的结果来看,水位已经隐隐有了下降的趋势,再过几天应该就能恢复正常的水位高度。


    听到检测官汇报的时候,谢虞琛也是舒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关泰初带着一众官员指挥救灾,他也没歇着。


    像是安抚民心这种事,关泰初出面就不如谢虞琛的效果更好,更有说服力。因此,这几天谢虞琛几乎将东山州所有受灾的地方都巡视了一遍。


    天气雨多晴少,道路又泥泞,路程的艰辛可想而知。不过效果也是显而易见。


    这半个月里,哪怕是条件最艰苦的时候——常平仓的粮草不够,调度的粮食又因为暴雨延误了几日。赈灾的粮食短缺,东山州也没有发生任何暴动,或是类似民变一类的不安定之事。


    灾民们都坚信谢虞琛和官府不会放弃他们,甚至还自发组织百姓维护起城中的防务。


    “等到水患结束,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城外那些临时安置的百姓?”


    这段时间跟着谢虞琛四处赈灾,对方的一言一行众人都看在眼里。


    关泰初等人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最多觉得对方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凶残暴虐。毕竟他们都以为眼前的人就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巫神大人。


    但周洲等人心里却清楚得很,现在被万人敬仰的巫神,其实和他们大人没有半文钱关系,而是一个出生不详、浑身透露着神秘的人。


    这段时间,谢虞琛安抚灾民是并不是一味地表现出和煦宽容之态,而是恩威并济,既能让百姓踏实,又能震慑到其中心术不正之人,让他们不敢妄动。


    这其中的尺度拿捏得正好,就好像他生来就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似的。


    包括周洲在内,谢虞琛身边的内卫对他的态度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点谢虞琛看得清楚。


    没办法,中华历史上下数千年,那么多有参考价值的事例和人物摆在那里,他只要用心去看。


    学习、模仿、因地制宜、融会贯通……


    现在谢虞琛治理起东山州水患,不说是得心应手,那也算是有模有样。


    周洲本人对谢虞琛的态度,相比起在宝津渡的时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在船上的时候,连窗户坏了他都只当做没看见,直到乌菏吩咐才不情不愿地派人去修。


    但现在,别说是窗户,谢虞琛揉一揉眉心,周洲那边安神香就已经点上了。


    遇上谢虞琛视察粥棚、安置点时,不管对方什么时候回到马车上,周洲都煮好了一壶冒着热气的姜汤等着他。虽然味道一般,但驱寒暖胃的效果却极好。


    ……


    这样周全的安排平日里更是随处可见,要不是周洲在面对内卫时仍是那副横眉竖眼的模样,内卫们都怀疑他们的首领莫不是被什么鬼魂狐妖的给夺舍了。


    真是奇哉怪哉。


    周洲本人却不当回事,俨然有从“乌菏毒唯”发展成为“谢虞琛死忠粉”的趋势。


    接过对方递来的热毛巾,谢虞琛抹了一把脸,慢吞吞地说道:“房舍重建还需要一些时日,况且东山州的财政实在不丰,土地又贫瘠,组织百姓开垦荒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成效……”


    伴随着谢虞琛的分析,周洲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心道:公子说得对,赈灾只是一时的,灾后如何重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暂时的想法是以工代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的计划。”谢虞琛看向周洲。


    毕竟在这方面,他本人算是外行,周洲常年跟在乌菏身边,应该见过不少类似的事情,比他更有经验才对。


    “以工代赈倒是不错……”


    周洲没想到谢虞琛会突然问起自己的看法,愣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丰庆九年,安梁府发生水患,大人也是用了这个办法。”


    “哦?”


    现在是庆丰十三年,也就是说早在四年前,乌菏也才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便已经担此重任了吗?


    谢虞琛起了一点兴致,坐起身子看向对方,“你仔细讲讲?”


    周洲点了点头,回忆着当时的情况,悠悠开口:“当时大人奉命前往安梁……”


    “前安梁府尹赵思诚贪污朝廷调拨的救济银,隐瞒谎报灾情。等到大人到达时,整个安梁已是饿殍载道,平地水深数尺,城外一片汪洋。”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即使数年过去周洲还是心有戚戚。


    地势低洼的地方全部被洪水洗刷过一遍,近乎十室九空。


    好不容易躲过水患的百姓又拿不到赈灾的粮食,什么易子而食之事,更是时有发生。


    路上遍地都是尸骸,有被水淹死的,有生生饿死的,还有因为起义被官府打死的流民。


    无人掩埋的尸体腐烂生蛆,引来蝇鼠啃食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随之爆发的疫病。


    ……


    用“人间炼狱”四个字形容都不为过。


    直到乌菏带着粮食、草药和郎中抵达了这片暗无天日的地方。


    茫茫苦海,乌菏玄衣纁裳,银发如瀑,如神祇降世。自此晨光破晓,一片灿然光亮。


    谢虞琛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也能根据周洲的描述想象到那个画面。


    对于安梁的百姓来说,不论乌菏在别人口中是如何杀人如麻、暴虐无道,但在他们眼里,乌菏就是无边黑暗中的第一抹希望。


    “再然后呢?”


    周洲略过那几个月不眠不休地操劳,又讲起平复灾情之后的事来。


    “等到灾情被控制住后,安梁的一众官员也都已斩首,大人便开始安置流民。当时大人也说了和公子一样的话,说要以工代赈。”


    “除了官府兴建堤坝、开挖水渠以外,大人还召集起当地的世家,告诉他们以如今的境况,许多流民无家可归。若是借此机会修建祖宅祠堂,只需给他们提供饭食住处,便可雇佣他们做工。”


    世家大族传承百十年,家底丰厚,赈灾时也没少出钱出力,这也是乌菏愿意坐下来和他们心平气和谈话的原因之一。


    将城中的灾民转化为劳动力,官府和世家能节省成本,百姓也能暂时以此谋生。这是当时最有效的办法,安梁也因此渡过了这场危机。


    后来官府组织他们开荒,又将一部分百姓转移到田地充足的地方,那就是再往后的事了。


    “就算是这样,朝中还有人弹劾大人,说国库本就不丰,赈灾的银钱都是好不容易才调拨出来的,大人却大兴土木,无疑是在劳民伤财。”想起朝中当时反对的声音,周洲撇了撇嘴,下意识替他们大人打抱不平。


    见周洲语气忿忿,谢虞琛笑了笑,也对乌菏当时的举措表示了赞同:“你们大人当时做得很对。若不是鼓励兴建土木,一时无处安置那些灾民,花费更大不说,也容易再生事端。”


    周洲顿时由怒转喜,想起东山州的近况,又转口道:“可惜东山州一带的富商豪绅不多,不然公子也能从他们那儿敲打出点银钱粮食来。”


    当时的安梁,屯粮卖高价的粮商可不少。若不是乌菏手段强硬,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批屯粮的无良商贾,安梁的粮价还没那么快能稳定下来。


    “东山州又不像安梁一样,有许多屯粮赚取不义之财的商贾。”谢虞琛失笑。


    不仅如此,许多人还主动捐赠给官府粮食布匹,共同抵御水患。


    就连仲学文,都不知道是因为信了坊间关于仲家罪孽太多,惹恼上天降下神罚的传闻,还是不愿触乌菏的霉头,竟然也主动捐出了将近二十斛,也就是两千多斤粟米。


    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有理由对他们下手了。


    也不知道好好一个朝廷官员,周洲这一身的匪气是从哪学来的。


    听到谢虞琛的话,周洲更是露出一抹可惜的神情,“东山州也没什么大的世家,公子就是想鼓励他们修葺祖宅祠堂,恐怕也分担不走几个灾民。”


    “是这样。”谢虞琛点头。


    所以他们还是得另寻出路啊。


    “可惜杜仲树不能在这个时节栽种,不然问题就解决了。”周洲感慨了一句。


    官办的采石场和水泥生产那边已经招揽了足够的工匠,其中许多是从仲家的采石场那里来的苦工,显然是不可能腾出更多的位置用来安置灾民。


    官府财政告急,也拿不出那么多银钱雇佣百姓兴建土木。


    若是谢虞琛规划的杜仲林地现在开工,倒是能解决掉灾民安置的问题。


    谢虞琛思考了一整晚,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一把。若是顺利,把时间恰好卡在夏末秋初的季节,说不定杜仲树也能成活。


    “殿下若是觉得可以,属下就去吩咐那汪家药铺的掌柜。”周洲自然不会反驳谢虞琛的决策,当即便要排人去去找汪淳商定此事。


    谢虞琛思虑再三,最后还是点头放行。


    东山州现在最缺的无疑是堤坝水渠一类的水利设施。但这类大型工程的耗费,可不是一座采石场,一片杜仲树林可比的。


    不过现在水患已消,采石场那边的水泥很快便能开始投入生产。若是顺利,只需再过半月便能见到收益,弥补州库的亏空。


    等到州府的财政丰盈起来,便有钱兴修水利、改良水土……


    总之,前途还是比较光明的。


    这几日,谢虞琛主要忙碌的便是杜仲林地开辟一事。


    许多灾民都被雇佣到林地去,为杜仲树的移植做着前期准备。


    汪淳的消息也快马加鞭地送往了秦岭一带。一千亩的杜仲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起码要分好几批送达。


    除了汪淳联系的那几队和他相熟的商队以外,许多消息灵敏的本地商客也组织了人马进山开挖树苗。


    反正除了和汪淳签订协议的那部分以外,谢虞琛又没说必须得是哪家商队送来的树苗才行。大家凭本事抢饭吃,自然是先到先得。


    这种竞争环境下,就连拿到白纸黑字协定的商队都有些着急,生怕那些人到得比他们早。


    到时候东山州那边缺不缺杜仲树苗还是其次,万一惹了巫神大人不满,他们以后可别想在南诏做生意了。


    这一来一去,各个商队更是码足了劲儿开挖树苗。日夜兼程地赶路不说,还有人把心思放在树苗的成活率上。


    树根上的土,往多了带!


    遮阳的深色篷布,往厚了码!


    就连给树苗身上洒水,都一个比一个勤快。


    这样疯狂的竞争,结果就是谢虞琛不仅提前半个月就迎来了商贾的车马,上面运送着的杜仲树苗看起来也还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移植的成活率应该不会低,谢虞琛心中确信。


    就在以关泰初为首的大小官员翘首以盼的杜仲树苗运来前,采石场那边的生产也步入了正轨。


    生产出来的水泥一进入市场,就受到了人们热切的欢迎。


    最先用上水泥的,是距离东山州往北十几里外溪阳县的几户人家。


    溪阳县所处的偏高,倒是没受到水位上涨的影响。


    最开始溪阳县的人还在担心东山州治理不利,会有流民逃难到他们这里。观望了数日后,发现并没有从南面逃来的难民,城中百姓才舒了口气。


    倒不是他们冷血无情,主要是这种大批的流民他们也没地方安置。一旦处理不当,极有可能发生类似哄抢粮仓一类的恶性事件。


    万幸东山州府把水患处理得很好,流民也都安置妥了。


    但溪阳县虽然没有等到来自东山州的百姓,却迎来了挑着担子的脚夫货郎。


    城门口,有人跟货郎打听着他担子里的东西。


    “此物名叫水泥,和上水和砂石,既能用来铺路,还能用来修补房屋、黏合石砖,用处可多着呢。”


    货郎急着送水泥,简短地说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留下问话的那人一脸疑惑,半信半疑地念叨:“这水泥当真有他说的那么厉害?莫不是在唬我呢?”


    但很快,溪阳县的百姓便见识到了这水泥的效用。


    许多人从货郎那儿买回水泥后,就堆在地上,再加上砂石和水和成泥浆,然后用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舀起来往屋顶、墙壁、地上涂抹。


    说来也是神奇,那土灰色的泥浆抹到墙面上,竟然也不往下掉。没过几天晾干后就变得坚硬无比。


    摸着虽然有些粗糙,但那墙壁却再也不往下掉灰,屋顶也不漏水了。


    这几天,凡是用了水泥抹墙的人家,门口总要聚起几个亲戚邻居,围在一起琢磨这水泥。时不时还要上手摸一把,粗糙坚硬的手感更是让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我听许多南方来的货郎说,江安府的那些富贵人家,喜好用石灰和着砂浆粉刷墙面,外面还要再抹一层石膏。这样砌出来的墙面洁白光滑,且防水保温。但我看这水泥抹出来的墙面也不差他江安府的石灰砂浆差。”


    “可不是嘛,要我看那石膏还是有钱人家的东西,把墙弄得灰灰白白的,岂不是一下子就脏污了?倒不如这水泥抹墙,又结实又便宜。”


    “是嘞,我问过那东山州来的货郎,这么一担水泥才只要二十文钱,若是只抹抹院子啊,两三担就够了,也不费什么钱。”


    众人一听这个价格,顿时便有些心动。水泥的效用他们亲眼见过的,比那黄泥、土石的要好得多,而且也就几十文钱,确实不贵……


    第40章


    东山州外新修的一条黄泥路上, 吱吱扭扭行着一辆半新的驴车。坐在驴车上的老翁伸手摸了摸拉着货的驴子,计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他们村子。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半人高的男娃,是老翁八岁的孙子。祖孙二人都是东山州下属的毕原村人。


    这回赶着驴车去东山州, 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为了把采石场新烧出来的一车水泥拉回村。


    将近半月时间的暴雨结束后, 毕原村的田地虽然不幸被摧毁大半,但房舍倒是还□□着。只是免不了哗哗地漏着水。


    县里巡查的官吏见状, 便写了一份文书递到了州衙, 向关泰初那儿详细汇报了毕原村的情况。


    这项定期汇报的规定也是水患发生后才新制定出来的。各个村庄由村里正搜集受灾情况,记录在册后再统一汇报给州府,由州府调派粮食、布匹一类的赈灾物资。


    为了杜绝有人从中中饱私囊,或是有瞒报多报的情况发生,州府还会定期派专人到村里检查。


    毕原村原本的那个里正, 就是这样被罢免了职务, 关进了大牢里。


    旧里正因为贪污被罢免, 新的里正又还没上任, 他们村的情况便由县里的官吏直接汇报给了州府。


    文书抵达州府后不过三日,便有人通知毕原村人, 说是州府那边知晓了你们村的情况,给你们批下几十担水泥来,供你们修补漏水的屋舍。


    只是最近州府那边人手也紧缺得厉害,所以要麻烦你们自己带着文书到采石场那边去领。


    村人们当然是没什么异议。州府能给他们那些水泥,让他们修补房屋, 众人已经是高兴得不得了。


    现在十里八乡的谁没听说过水泥的名声。用水泥修建的屋子不仅一点都不漏水,而且还特别坚固。


    想买水泥的人家能从东山州这头排到那头。听说是因为水泥生产起来颇费功夫, 所以一时半会儿才供不起那么多的客户。


    那样紧俏的东西官府现在却直接白白分给他们,村人可不是感激都来不及?


    聚在一起一商量, 便决定让他们村有车的人家,还有那些年轻力壮的后生,挑着担子、赶着马车地往采石场去了。


    “阿爷,你可累着了?要不换孙子来赶车吧?”


    说话的那人正是老翁的小孙,别看他年纪小,但已经能帮家里割草喂羊,做许多事了。赶起驴子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他们家的家境还算过得去,养了五六头羊。去年为了去城里卖肉卖菜方便,咬咬牙买下一头驴车,也就是老翁现在赶着的这辆。


    也正是因为这驾驴车,他们家才被选去采石场运水泥。


    “阿爷不累,而且就快到了。”老翁挥鞭在驴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嘴里不忘吩咐自己的孙子:“你且照看着点车上的水泥,这路不平,莫教它们撒出去咯。”


    “知道,知道!”小孩的声音脆生生的,丝毫没有半点长途奔波的疲惫,“人家都说这水泥珍贵,我一直仔细看着呢。”


    “那就好。”老翁伸后手去,粗糙的手掌在小孙子柔软的发顶抚摸了一把。


    他们整个毕原村就指望着这些水泥修补漏水的屋舍呢,可不敢在路上出什么差错。


    ……


    东山州还有许多和毕原村一样的村子,有的受灾更严重些,有的没那么严重,但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官府妥善的安置。


    而那些没了田地的人家,官府也鼓励他们到城外的采石场和林场做工换取银钱。


    这个季节遭遇水患,对整个东山州的打击都是巨大的,更不用说那些靠天吃饭的普通农家。


    为了一家人不饿肚子,许多家庭的劳动力都到了林场做工。还好像挖坑培土、栽种树苗、浇水施肥一类的活计,还难不倒他们这些原本就以种田为生的人们。


    不仅是家里的男性劳动力,只要是家中长辈还能做饭照看孩子的人家,那些媳妇们也跟着自己丈夫到了林场。


    那么大的一片林地,每天烧水做饭也需要不少人。


    丈夫在林场里种树,她们便做这些烧水洒扫的活计,每日也能赚到六七文钱,养活一家人算是绰绰有余。


    ……


    一千亩林地栽种了三分之一的时候,谢虞琛带着人到了林场里视察。


    叫来几个管事问询了一番,才知道移种来的杜仲树苗的成活率还算不错。可能是因为运输中照看得周全,一百株树苗了只枯死了七八棵,比谢虞琛预计中的还要好不少。


    种树这种事谢虞琛不擅长,看到杜仲树长势不错,里面的工人也都各司其职,工作得安安稳稳后,他便带着人离开了。


    这段时间以来,以工代赈的法子已经初建成效。受灾的百姓有六成都在采石场和林场找到了足够维持生计的活计,官府的工作量大大减轻。


    谢虞琛规划好的杜仲林地也借着这个机会初步建成。


    虽然现在的杜仲树苗还不能带来收益,但水泥一经面世便广受欢迎。


    不论是普通人家挑一担半担回去修补加固屋舍;还是稍微富裕一点的家庭,买了几车的水泥,和上沙子给整个院子上下都抹了一遍。


    至于那些钟鸣鼎食的世族大家,倒是看不上水泥抹墙后粗糙的手感。毕竟他们原本的府宅就足够精巧华美。但顶不住用水泥铺成的路实在是平坦干净,也不会一下雨就满是泥泞。


    因着这个,那些世家大族也都买了不少水泥回去,把府宅中所有的路都重新铺了一遍,花销一点不比那些用水泥抹墙的人家低。


    至于剩下的那些没有去到林场做工的百姓,也因着水泥的大火,带动着各行各业都热闹起来。


    靠着给商队做脚夫,挑着担子到附近村县卖水泥,去食肆客舍帮工等许多活计,虽然辛苦些,但也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


    谢虞琛在东山州赈灾的消息传回京城,奏折一封一封地递到皇宫里去。


    小皇帝也不藏着掖着,每次收到东山州传回来的奏折,第二天就拿到早朝上当众宣读,狠狠打了那些最开始反对乌菏巡视的大臣的脸。


    当初反对的声音有多高,现在脸就有多疼。


    最开始就是那些人吵嚷着说乌菏此举不仅不能起到整顿吏治的效果,反而会劳民伤财。而且沿途官员接待乌菏,还会耽误地方政务的处理。


    但乌菏定下来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更改。这些人天天跳着脚反对,也不影响乌菏出京的车驾日渐备齐,只能隔三差五地就往皇帝那儿递奏折弹劾。


    小皇帝被他们念叨得烦不胜烦,最后只好把乌菏叫过来,让他自己处理他惹出来的麻烦。


    最后也不知道乌菏用了什么手段,总之小皇帝再见到那几个大臣时,对方就安分了不少,也不再提乌菏巡视一事了。


    乌菏虽然没把朝中反对的声音放在眼里,但也没料想会发生现在这种情况——


    他这次出京为了探查绥桐一事,巡查本来就是个幌子,自然没想过能做出什么政绩来。


    反正他身上的罪名是虱子多了不嫌痒,多一个劳民伤财也没什么影响。


    谁能想到这半路跳出一个假扮大巫的谢虞琛来,带着人二话不说就跑到了那穷山僻壤的东山州,在半月后的水患中给京中交上了一张再漂亮不过的答卷。


    消息传回京中,即使是再看不惯乌菏的大臣,都不得不承认他此举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别说是治理水患的各项举措无一不是合情合理,就连当地的经济都连带着发展起不少。


    他们就算是想在鸡蛋里挑骨头,也找不出一点问题来。


    这几天的朝中,平常最爱找事的那几个大臣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不少,不再像条疯狗似的逮着谁咬谁。


    平常没少在他们那受气的官员只觉得连空气都轻快了几分,光是看到那几人吃瘪的模样,众人就觉得通体舒畅。


    乌菏虽不在京城,但京中的情况却都被人一五一十写在了密信中,暗中送到了绥桐。


    此刻的乌菏一身圆领缺胯袍,头上是硬角幞头。装束和大街上的那些普通儒士没有半分差别。


    如果不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冷肃之意,旁人还真看不出他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巫神来。


    将手中的信笺随手丢到几案上,乌菏轻笑一声,自顾自感慨了一句:“能让那些老东西们服气,也是不容易。”


    一旁的内卫揣摩着他们大人的心思,紧跟着应和道:“这几天大人您有所不知,谢郎在东山州的所作所为都传遍京城了,就连那些世家见了那什么水泥铺成的路,都赞不绝口呢!”


    “他们倒是识货。”乌菏道。


    水泥面世没多久,乌菏这里就收到了周洲的消息,严格算起来比那些世家大族还要早。而除了那份详细描述了水泥烧法的书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水泥块。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水泥是如何和好,如何经过晾晒后慢慢变得和石头一样坚硬,但光是看到那封信,乌菏心中就足够震撼了。


    当时站在一旁的内卫颠了颠手上的石块,也忍不住内心的惊骇之情,张着嘴感慨道:“从前只听百姓中流传着什么‘点石成金’的奇闻,却不曾想属下竟亲眼见到了这‘点土成石’。”


    而且就按现在水泥的受欢迎程度,某种情况上,谢虞琛此举也和点石成金差不了多少。


    试想一下不过是一些最普通不过的黄土和石灰,混合起来经过煅烧后竟然就能变成这般神奇的物件。


    从前他们建房修路,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和银钱才能建成。现在直接把这水泥和砂石添水搅和匀,平平地铺在地面上或是砖瓦之间,就能轻而易举地建成屋舍和道路,而且建成后风吹不倒,水浇不坏。


    众人围在一起,盯着桌上那块质地粗糙的水泥块看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金玉之类的宝贝呢。


    想起这几天庄子里众人为了一块水泥的痴迷模样,乌菏忍不住勾起唇,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来。


    一旁的内卫见状,还以为是自己刚刚的奉承起了作用,连忙堆着笑又道:“大人您有所不知,现在许多百姓都夸赞您,说您是当之无愧的……”


    “夸我做什么?”乌菏皱着眉打断了内卫的恭维。


    内卫一愣,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自然是因为您在东山州赈灾有力,让百姓们没有因为水患而流离失所……”


    乌菏的眉头越皱越紧,内卫也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下来,神态也不像最开始那般眉飞色舞的模样。


    “在东山州赈灾的是周洲和谢虞琛他们,还有当地的官员,和本巫有什么关系?”乌菏不悦道。


    内卫一时间摸不清楚他的意思,不清楚乌菏是为何生气。


    斟酌半晌,大抵是觉得他们大人的模样不像是因为谢郎在东山州抢了自己的风头而发怒,才小声解释道:“但百姓又不知道巡视的那位不是大人真身。”


    闻言,乌菏曲起手指轻扣着桌面,但紧皱的眉头却是渐渐松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吩咐道:“去拿纸笔来。”


    写好的信用封蜡封好口,再由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了东山。


    等信件送到谢虞琛书案上时,他正和画师一起琢磨橡胶草的画法。


    “这种植物长相与蒲公英相似,但时叶片比蒲公英的叶片要更厚实。”


    “边缘有波浪形的缺口,对,这里要再圆润些……”


    虽然有了杜仲树,但如果可以,谢虞琛还是想把性能和天然橡胶更为相近的橡胶草找出来。


    无奈他本人也只是偶然在圈内一位热衷于搜集各种植物的大佬那里见过一回橡胶草,对它的模样仅仅有一个大致的印象。


    而他本人的画技又一般,经过自己口头叙述和画师下笔画出来的橡胶草,要么是这里不太像,要不是那里不对劲。整整一天都没画出谢虞琛想要的模样。


    “这是,给我的信?”谢虞琛接过周洲递来的书信,面露疑惑。低头看过去,信封上的火漆烙印确确实实是乌菏的印章。


    挥退早已胆颤心惊的画师,谢虞琛满心疑惑地拆开了手中的信件。


    信件并不长,满打满算只有一页半的内容。细薄光润的纸张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但最吸引谢虞琛目光的还是这纸上的字迹。


    他前世曾经接过一个羽扇纶巾的名士角色,为此还苦学了几个月的书法。只是原本是为了演戏需要,后来却因此爱上了书法。


    眼前的字迹他一眼便能看出不凡。


    纸上的字迹不像是谢虞琛的那一手字,有着风流飘逸的潇洒。


    如髹漆一般黝泽可鉴的墨字,一横一竖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冷冽刚直的肃杀之气。


    ……像极了那个玄衣银发,轻笑着便用最残忍的方式解决掉数十个刺客的男人。


    谢虞琛捧着信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上面的墨字,才默不作声地看起了信里的具体内容。


    信上的内容倒是不复杂,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几句绥桐的情况,告诉自己他不日之后便可离开此地。


    除此以外,还称赞了他之前送来的水泥,字里行间能看出来乌菏对此物颇为重视。


    虽然乌菏会给他写信是谢虞琛没有想到的,但里面的内容却是十分寻常,唯一让谢虞琛感到意外的只有最后半页的内容。


    信件的最后,乌菏提到了这几天在朝中传得沸沸扬的赈灾一事。


    将信笺折好放回到信封里,谢虞琛面色有些复杂,低头不知感慨了一句什么,引得一旁的周洲好奇地把脖子伸得老长。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谢虞琛没想到乌菏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


    信里的最后的内容大抵是:此次赈灾,谢虞琛付出良多,最后却是让他平白得了那么多好处。就连百姓争相赞颂的,也都是他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人。


    但顶替他身份一事一旦让人得知,怕是后患无穷。


    名誉没有办法还给谢虞琛这个真正为灾民做了事的人。乌菏心中有愧,便提出让谢虞琛提一个要求,只要自己能做到,就一定竭力完成。


    言辞之间颇有一种“无功受禄,寝食不安”的无措感。不像是那位权朝倾野的年轻大巫,反倒像是个无缘无故得了一大把糖果的半大稚子。


    “倒不知你们素来威名赫赫的巫神大人竟然还有这样一幅模样。”


    谢虞琛轻笑一声,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惹得周洲对信里的内容更是好奇。


    可无奈他们大人既说了这份信是给谢虞琛的,周洲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偷看里面的内容,只能在一旁好奇得抓心挠肺。


    “这信需要‘阅后即焚’吗?”谢虞琛心情好,说话的语气便也带了几分轻快。


    周洲闻言,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若是信里没什么别的内容就不用……”


    谢虞琛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信里数次提到他假扮巫神一事,不用想也知道是不能留的。若是被有心之人得了这封信,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舍地摩挲了一下信封上的火漆印,最后还是递给周洲道:“以防万一,你还是拿去烧了吧。”


    可惜了那样漂亮的两页字。谢虞琛心道。


    倒不是说乌菏在书法上的造诣有多么高,让人不忍损毁。只是字里行间那种凌厉的风骨,即使翻阅过许多名家字帖,谢虞琛也依然觉得极为罕见。


    见字如见人,古话倒是诚不欺我。谢虞琛摇了摇头,静静看着火舌逐渐将那封薄薄的信笺给吞噬得一干二净。


    “公子,绥桐的情况怎么样?”周洲小心翼翼的询问声打断了谢虞琛跑远的思绪。


    自乌菏换船离开,他跟着谢虞琛来到东山州,到现在已经将近三个月过去,这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们大人传来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