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归一(终章)

作品:《沧浪台

    第97章 四海归一(终章)


    建宏二年春, 时亭毒发死亡的消息传到帝都,举朝震惊。


    “这么快就死了?”


    苏元鸣看着兵部急报,难以置信了好一会儿, “死的可真是时候啊, 把这么大个烂摊子留给朕。”


    顾青阳在一旁听得心寒,但也只能转移话题:“陛下, 时将军死后, 多地揭竿起义,兵部急于让陛下表态。”


    苏元鸣不耐烦道:“朕能表什么态?朕养他们兵部是白养的吗?让他们赶紧拟定平叛计划,推荐带兵人选,朕批了就是。”


    顾青阳犹豫一番,硬着头皮道:“陛下,兵部说朝中的那些将军, 要么难以堪当大任,要么各种推诿, 实在无人可用。”


    “无人可用?朕在去年提拔了那么多将军,怎么可能无人可用?”苏元鸣陡然反应过来, 半眯眼睛看向顾青阳, 反问,“还是你觉得,离了他时亭, 朕打不了仗了?”


    顾青阳连忙跪下:“臣不敢!”


    “怎么, 敢想不敢承认?”苏元鸣一声冷笑,走到顾青阳面前,抬脚踩住他膝盖,“但就算你有种承认,甚至有种杀了朕, 你顾家也改变不了双手沾血的事实,何况还沾了那么多清流的血,不是吗?”


    钻心的疼痛从膝盖传来,顾青阳攥紧拳头,没有接话。


    “顾青阳,守好朕的帝都,朕不会亏待你。”苏元鸣低头警告,“不要动别的心思,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可都是帝都。”


    这时,殿外传话,道是寿宣公主来了,苏元鸣阴沉的脸瞬间转晴,挥手让顾青阳退下,亲自出殿迎人。


    “皇兄,忙完了?”苏浅笑着招呼丫鬟将食盒提进殿,亲昵地挽住苏元鸣的手臂,“天气乍暖还寒,我特意炖了羊汤给你驱驱寒。”


    “你呀,何必亲自送?差人送进宫就好。”苏元鸣赶紧将苏浅扶进殿内坐下。


    苏浅轻叹一气,道:“让别人送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借机多和皇兄待会儿。”


    苏元鸣心下一动,让所有宫人退下,自己动手摆出羊汤,给两人各盛了一碗。


    苏浅率先动勺,道:“皇兄也快些喝,凉了腥气大。”


    “自然,绝不能浪费妹妹的心意。”苏元鸣一口不剩地喝完,然后想起什么,去殿后去了个匣子出来给苏浅,“打开看看,准备了很久。”


    苏浅接过打开,发现是一个小小的赤金平安锁项圈,虽然做工没有宫中匠人那般精致,但仍可见打造者的用心。


    “我已经尽力了,希望侄子不要嫌丑。”苏元鸣拦住苏浅肩膀,由衷道,“以前兄长没有能力保护你,以后兄长永远罩着你,只是不要离开,我已经只有你了。”


    苏浅这才注意到苏浅的手因做项圈受伤了,心头一颤,眼眶泛红,嘴唇翕动好几下,才开了口:“我都明白的,皇兄走到现在不容易,而且……我也想通了,我只有皇兄,皇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旁的人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苏元鸣欣然笑了:“我就知道,全天下都有可能背叛我,但只有妹妹会回到身边。”


    然而,苏元鸣并没有因为这份温存的亲情愉悦太久,因为更大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三日后,乌衡已率西南盟军往东,一路势如破竹,直指京畿要地。


    苏元鸣第一次直面乌衡的可怕,根本不敢再硬砰硬,赶紧派了官员和乌衡谈判。


    但官员火急火燎赶去,回来后却开始犹犹豫豫。


    苏元鸣催促:“说!他只要肯给个喘气的机会,什么条件都好说,多少金银都可以!甚至割让一些土地也可以!”


    官员咬咬牙,道:“陛下,乌衡说可以暂时不入京畿之地,但必须陛下亲自去给时将……哦不,叛臣时亭扶棺出殡,葬在长亭崖,入土为安。”


    话音方落,苏元鸣已经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他乌衡简直欺人太甚,朕绝不可能给一个乱臣贼子扶棺出殡!”


    官员们顿时吓得跪地。


    好一会儿,苏元鸣才稍微平复心情,问:“乌衡还说了什么?”


    官员们忐忑回道:“乌衡说……说不让时将军入土为安,他就踏平大楚的帝都,把这里变……变成乱葬岗!”


    “他敢!”苏元鸣怒不可遏,“朕也不是没打过仗,如此折辱朕,大不了朕御驾出征!”


    但苏元鸣最终还是没能御驾出征,这倒不是他愿意做小伏低苟活,毕竟国库在他的搜刮下很丰盈,京畿之地的军事防御也固若金汤,如果他奋力搏一把,并非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没能出征,完全是因为突然病倒。


    然后,他便不得不答应乌衡的请求,只是没法扶棺出殡了。


    “谁稀罕他扶棺出殡啊?”北辰听到消息,嫌弃道,“这么说只是为了气他而已,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真碰了棺材,我要他狗命。”乌衡狠狠骂了声,将剥好的一碗葡萄递给对面的人。


    对面正是传闻中已经死去的时亭,他懒懒靠在躺椅上,着浅青衣裳,一头白发披散肩头,脸上青紫纹路消失,肤白胜雪,美若观音。


    此刻,他们正身处京畿往西的青城,也就是当初乌衡入京路上插秧的地方。


    青城虽非军事要地,也非繁华城镇,但它环境清幽,令人心安,时亭也是亲自踏上这片土地,才明白乌衡当初为何逗留。


    “管他扶不扶棺,只要能进帝都就行。”时亭接过碗,看了眼里面堆成山的去皮葡萄,“还有,葡萄不用剥皮,我没那么娇气。”


    乌衡笑道:“也不知是谁上次吃到葡萄皮后,嫌酸皱了半天眉?”


    时亭得了好处不再卖乖,不说话了,安静享受。


    乌衡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给葡萄剥皮。


    他知道,如今时亭味觉恢复得差不多,甚至比以前还灵敏,吃东西终于不再一个味儿,故而吃东西不再像之前那般,只顾填饱肚子,也多了些喜好,甚至变得有点挑食。


    于是,他变着法子给时亭做吃食,寻吃食,不仅不觉得麻烦,甚至乐在其中。


    比如这次的葡萄,是他意外发现某位贪官家里冰窖里珍藏的,赶紧连夜抄了家抢回来,翌日清早献宝似的送到时亭桌上。


    时亭对惩治贪官污吏这种事是相当支持的,但又觉得出发点是为了给自己抢葡萄,乌衡多少有些太过纵容和荒谬了,而自己也多少有点祸水意味。


    但当美味的葡萄入口,他又觉得,惩治贪官污吏的同时,偶尔给自己谋点小小福利,有何不可?


    何况,乌衡都辛辛苦苦抢回来了,不吃怎么行?


    “棺材做好了!”


    严桐从院外进来,笑吟吟地直奔时亭,“时将军去试试棺材?”


    乌衡和北辰异口同声:“说什么晦气话?”


    严桐赶紧纠正:“是看看棺材透不透气,好吧?”


    四人出了院子,来到严桐带人改造的棺材前。


    时亭想探头看看,但被乌衡拦住,并自己率先跳了进去躺下,让人将管材盖盖上,仔细检查。


    “哪有人急着进棺材的?”时亭无奈,敲了敲盖问,“二殿下,检查出什么来了?”


    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先让开。”


    时亭带北辰和严桐走远,下一刻乌衡从里面踹开棺材盖,翻了出来,对严桐道:“透气孔洞做的隐蔽,呼吸够用,棺材盖也容易从里面打开,但依然有个缺点。”


    严桐疑惑:“我可是已经将师父传授的毕生绝学都用上了,怎么会还有问题?”


    乌衡:“不够舒服。”


    严桐无语:“我说二王子,棺材是装死人,死人哪里知道舒不舒服?你……不好意思,我忘了是时将军躺里面了,成,我等会儿改改。”


    时亭赶紧道:“别听他的,能喘气能躺就行,辛苦改造了。”


    乌衡冷哼一声:“算了,我自己来。”


    于是等第二天要扶棺出发前,时亭躺进棺材时发现,乌衡在里面铺了他的大氅,毛茸茸的,又软又暖和。


    乌衡笑:“一个对时将军肖想很多年的人,在棺材里偷偷塞件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吧?”


    “正常,塞人都正常。”时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一头乌发,道,“没想到二殿下的染发手艺如此高超,完全看不出来是染出来的黑色。”


    “以后就不要染了。”乌衡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澄澈明亮,“此番无非是怕吓到那些大惊小怪的朝臣,以后有我在朝中,别说是白发,就算你生出五彩斑斓的头发,我也不允许有人置喙。”


    时亭噗嗤一笑,躺到毛茸茸的大氅上,闻着熟悉的香气,仰头看向弯腰朝他笑的人,道:“突然觉得,要是将来能在你的注视中离开人世,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乌衡心里一震,笑容立马消失,定定看着时亭,严肃道:“你会长命百岁,不要说这样的话。”


    时亭本是无心之语,但显然又让乌衡紧张了。


    毕竟,时亭体内的半生休还没有完全清除,未来很多事都难以预料,不怪乌衡诚惶诚恐。


    “好吧,我错了,阿柳。”时亭十分诚恳地道歉,“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乌衡哼了声:“时将军的道歉诚意就这么点?”


    说罢,乌衡单手撑住管材边沿翻进去,俯身吻住了时亭的唇瓣,时亭没有因场合不合适推举,但棺材装两个身量高颀的男人显然有些拥挤,他动了动身子给乌衡腾地方,但乌衡还以为他想跑,当即双手按住时亭的两只手,十指相扣锁紧,生气地加深这个吻。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乌衡才稍微松开片刻让时亭呼吸,随即又再次吻了上去。


    不过这次的吻温柔了很多,更多的是不舍的缱绻。


    眼看时辰到了,时亭抬手推开乌衡:“该出发了。”


    “知道,但这话下次我来说。”乌衡有点不爽,咬了下时亭的耳垂,拿出北辰准备的龟息丸让时亭服下,嘱托,“龟息丸能让你隐藏活人气息,同时也会让你短时间内头脑昏沉,全身无力,所以记住,一旦有意外情况,务必让北辰报信,我一定及时赶到。”


    时亭拉过乌衡的手,将自己脸贴上去,温存道:“交代一万次了,我早记住了。”


    乌衡看着难得乖顺的时亭,倒吸一口气道:“你还真是,这种时候勾我干嘛?”


    半个时辰后,乌衡一身白衣带队,携棺木出发。


    入京的路上,有不少百姓自发夹道相送。


    他们不懂什么是君臣之道,也不懂什么叫乱臣贼子,他们只知道时亭无数次帮他们打跑了北狄人,他们才得以安居乐业,所以当他死去,他们就算忤逆天子,也要再看上一眼,送上一送。


    北辰叹气,对严桐道:“如果不是公子罪名在外,来送的人只会更多。”


    严桐看着这一幕,不由想起了师父,眼眶泛红:“时将军值得。”


    送殡队伍到达京畿临界处,乌衡便不能往前了,北辰和乌衡借着护送棺材。


    乌衡策马看着白色的队伍慢慢消失在长道尽头,纵然知道这只是一场戏,心里依然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但时亭既然选择更进一步,他也不能决不能拖后腿,他将为他铲除一切可能的隐患。


    大楚为了表示所谓诚意,派了礼部官员接应。


    礼部尚书还是左丘迹,一看到时亭的棺材就开始悲秋伤怀,哭个没完。


    时亭在里面躺着,听着这老头絮絮叨叨,竟意外有点亲切。


    大概,如今朝中很少有这种固执迂腐,却又对谁都心软的大员了。就在前不久,时亭得知,苏元鸣派人刺杀上苑党官员及家眷时,连孩童都不放过,是左丘迹撑着一把老骨头,冒死救下很多孩子,又寻了隐蔽处藏匿起来。


    无人注意到,城墙上苏元鸣正偷窥送殡队伍入城。


    顾青阳陪在旁边,意外看到了苏元鸣脸上的一丝伤心。


    苏元鸣问:“真的死了?”


    顾青阳道:“真的死了,乌衡离开后,我让青鸾卫在中途悄悄验过了,一点呼吸都没有了。”


    苏元鸣沉默地收回目光,同时收回的还有那丝奢侈的伤心。


    只一个转身,他又是那个杀伐无度的建宏帝了。


    顾青阳看着黑沉的棺材,心情复杂叹了口气,默念几句,跟着离开了。


    也是这一天,蓄谋已久的方家和上苑党趁机逃离帝都,携家眷南下。


    他们深知,没了时亭,他们在朝堂上彻底没有依靠,要么将来被苏元鸣弄死,要么被入关的乌衡清扫,不如早脱身为妙。


    到达华南道后,他们终于暂时摆脱追捕,于是默契地一起祭奠时亭在天之灵。


    不料,烛台祭品刚摆上,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你们在干什么?”乌衡策马冲上前,指了指那些祭品,怒道,“谁让你们摆这些的?”


    人还没死呢!


    上苑党为首的是段璞,当即上前理论:“我等钦佩时将军为人,为何不能祭拜?等安定后,我们还想为他立碑建庙呢!”


    方家负责的仍是方涛,闻声让人推着轮椅过来,半眯眼睛看着盛怒的乌衡,提醒段璞:“此人怕是要趁机清理我等。”


    身后的两方护卫当即拦到前面,大喝:“我等誓死保护两位大人!”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真要杀也等不到现在。”乌衡恼火地叹了口气,道,“我是奉时将军之命,把你们带去安全地方的。”


    二月初五,帝都桃花盛开。


    时亭的入土仪式在长亭崖举行,左丘迹带礼部官员亲力亲为,而苏元鸣病情愈大严重,已经连续罢朝六日。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看似平静忧伤的日子里,被众人围观的棺材里,早已空空如也,连那件大氅也消失不见。


    公主府。


    时玉山一身常服从停在后门的马车上下来,又万分小心地进府,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造访者。


    朝中很多官员都被叫来,有宗亲世家的,有寒门出身的,不一而足。


    大家面面相觑,皆是诧异。


    苏浅从后门走出,朝众官员行礼:“诸位能来,我甚是欣慰。”


    时玉山问:“公主相邀,时某自当赴约,只是公主将朝廷要员汇聚一趟,陛下知晓吗?”


    众官员正有此问,皆直直盯住苏浅。


    苏浅浅浅一笑,从容道:“陛下自然不知道,而且今日邀请诸位,并非我苏浅。”


    话音方落,一道身影挑开珠帘,出现在众人视野。


    众官员皆是难以置信瞪大了双眼。


    “时将军!”有人惊呼出声,“时将军竟然没死?”


    时玉山反应迅速,已然猜到了大概,率先问:“时将军瞒天过海,想必是有大事相商,还请明说。”


    其他官员纵然目睹过苏元鸣为时亭罗织的谋逆罪名,但他们压根没相信过,当即齐齐看向时亭,有的甚至猜到了什么,开始隐隐期待。


    时亭开门见山:“先帝临终留了一道传位的圣旨,老师生前也就传位给出了自己的人选,巧合的是,他们都选中了同一个人。”


    时玉山上前,对北面紫微星方向拜了拜,算是拜过先帝和曲相,道:“如果老夫猜得不错,此人正是时将军。”


    时亭将圣旨和老师留下的书信展开,示意众官员查看,由衷道:“时某不才,幸得先帝与老师青睐相看,如今大楚内忧外患,时某欲以此为凭,斗胆请诸位借一臂之力,给时某一个为大楚鞠躬尽瘁的机会。”


    众官员面面相觑,一会儿看时玉山脸色,一会儿看苏浅脸色。


    前者是如今的百官之首,世家之首,他的态度无疑代表了众官员的态度。


    后者是如今楚帝的公主,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可以为了大楚大义灭亲,还是巧设陷阱引支持时亭的人自己露馅儿。


    时玉山率先站出来:“圣旨和书信都是真的,既如此,老夫便依先帝和曲相之意,助时将军夺回应有之位。”


    苏浅紧跟着表态:“诸位,我是苏元鸣的妹妹,但我更是大楚的公主,我很清楚我如今在做什么,还请大家放下戒心,共谋大事!”


    众官员见状,心里有了底,朝时亭拱手,齐声明志:“我等愿意追随时将军,万死不辞!”


    时亭心中感慨,朝众官员拱手回拜:“多谢诸位,时某定不忘今日相助之恩,来日必当为大楚鞠躬尽瘁!”


    就在这时,有官员想要偷偷离开报信,但还没出门,便被时亭发现并拦下。


    惊鹤刀几乎是瞬间出鞘,将报信者当场斩杀。


    时亭回头看向众官员,目光犀利,和锋利的惊鹤刀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今日公主府的秘密,除了在场诸位,时某相信不会再有人知道。”


    众官员擦了把冷汗,当即保证:“时将军放心,我等永不相弃!”


    一个时辰后,众官员分批离开,时亭又单独和苏浅与时玉山商榷了一些要事。


    拜别之际,时亭向时玉山保证了事成后时家的利益,时玉山却摇摇头,叹道:“老夫以前为了时家,事事不由己,但自从归鸿不顾一切追寻初心,老夫方才明白,人生在世,功名利禄有时候简直跟纸一样薄,何必苦苦执着呢?”


    时亭道:“归鸿听到了很会高兴的。”


    时玉山追问:“现在真的不能告诉老夫归鸿在哪里吗?”


    时亭:“抱歉。”


    “罢了,这样也好。”时玉山叹气,“知道他是安全的就好。”


    二月初七,天还没亮,苏元鸣迷迷糊糊地醒来,总觉得不安,明明什么异象都没有,还是让顾青阳增派了更多护卫。


    卯时,苏元鸣有了点精神,坐在承乾殿等待上朝。


    但直到辰时,本该上朝的官员们也没有出现。


    一声号角响起,紧急着,一片号角声响起,浩浩荡荡,震得苏元鸣心慌


    ——这样的阵阵号角,只有在新帝登基大礼上才会吹响。


    “怎么回事?”


    苏元鸣质问周围内侍,但内侍们比他还懵,一无所知。


    “顾青阳!”苏元鸣奋力呼喊。


    顾青阳迅速进殿:“陛下,羽林军随时待命。”


    苏元鸣稍微松了口气,让顾青阳扶自己起身,走出承乾殿。


    只见丹墀之上,正是姗姗来迟的满朝文武,以及被策反的泱泱金吾卫。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道青衫身影,迎着春风英姿更甚。


    “……时亭?”


    苏元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青阳也是震惊:“他明明已经断气了,脸色苍白如纸。”


    苏元鸣侧头瞪了眼顾青阳,狠狠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如果不是没有旁的人选,朕怎么会选你!”


    时亭提步往前,抬头和苏元鸣四目相对。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苏元鸣登基那天,他也是这般携群臣步入承乾殿,决意匡扶苏元鸣一辈子。


    那时,他的步履异常坚定,今日此刻亦是如此。


    只是这次,他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人也从曾经的挚友变成如今的仇人


    ——当时志鸿风尘仆仆出现,将苏元鸣暗中帮助北狄给他下半生休的证据拿出来,他就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了。


    “苏元鸣。”时亭目眦尽裂,一字一顿皆掷地有声,“你身为大楚皇帝,勾结外族,坑害朝臣,结党营私,致使朝政混沌,万民水火之中,你可知罪?”


    众臣齐声复问:“朝政混沌,万民水火,你可知罪?还不速速推诿!”


    紧接着,时亭拿出时志鸿亲手所写檄文,高声控诉苏元鸣的各种罪状。


    苏元鸣越听脸越黑,没等时玉山念一半,便指着众臣破口大骂:“朕何罪之有?倒是你们,一群乱臣贼子!平日里忠君爱国说得比唱的还动听,一到关键时候还不是甘做小人?”


    时玉山顺势拿出先帝圣旨,展开示意给苏远鸣看,厉声道:“我等是否是小人,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你还是先看看先帝传位的圣旨吧,明明写的时将军,也不知怎地是你坐上皇位!”


    苏元鸣看到圣旨的那刻,惊愕得怒目圆睁:“他苏洛屿是老糊涂了吗?竟然将皇位传给一个外姓之人!”


    时玉山:“看来你也承认这份圣旨是真的了?”


    苏元鸣反应过来,但补救已晚。


    可他绝不可能认输:“真的又如何?大楚的皇帝只能是苏氏血脉,他时亭哪里来的资格给朕抢?”


    “他当然有资格,因为他留着时家的血!”时玉山半眯眼睛看着苏元鸣,义愤填膺,“你们苏家别忘了,当年是时苏两家一起开创的大楚,只是因为时家退让,才让你们做了皇帝,但楚高祖承诺过,只要时家后人出现能堪当大任者,便可取而代之!如今大楚传到你这,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时亭取代你简直绰绰有余!”


    苏元鸣好笑道:“时玉山,朕看你也老糊涂了,你想给时家找靠山想疯了吧,以为现在时亭想要皇位了,只要你帮了他,以后就是皇亲国戚了?”


    “苏元鸣,不必再以己度人。”时亭站出来,拿起惊鹤刀横刀面前,“你现在最该质问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还记得当年老师给你的表字为什么是念初吗?”


    苏元鸣愣了一瞬的神,随即怒火更甚:“知道,他要朕永念初心。但他却没告诉朕,如果朕真的傻傻坚守本分,朕当不了这个皇帝,永远也无法向上苑党复仇,永远也无法在你之上,只能可笑又可笑地苟活着,一辈子屈居人下!”


    时亭咬牙道:“你辜负老师了。”


    “你少给我提他!”苏元鸣极其不耐烦,“我也是他的学生,但他眼里只有你,如果不是他,先帝怎么会把传位的圣旨留给你!定是他偏心你,蛊惑先帝为之,跟你一样,你不也蛊惑乌衡将天下让给你吗?”


    “住口!”时亭手中惊鹤刀赫然出鞘,刀锋隔空正对苏元鸣,“老师和先帝从来没有私心,是你一直在让他们失望!尤其是老师灌注心血的帝王之道,完全被你曲解为旁门左道!”


    苏元鸣哈哈大笑两声,反问:“是吗?那你呢,时亭,你不是自诩是君子吗?怎么,君子也会做乱贼贼子吗?”


    时亭提刀往前,看向苏元鸣的目光异常凌厉:“我的确有罪,但我的罪理应留给后世评判,留给九泉下的老师和先帝评判。至于你的罪行,我现在就能替北境兵变中的镇远军和扁舟镇百姓,还有如今流离失所的百姓审判!”


    “凭你这幅残躯吗?”苏元鸣语气颇为不屑,“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对皇位有兴趣,也是可笑。”


    话虽这么说,但面对盛怒的时亭,苏元鸣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背后的手示意顾青阳赶紧动手。


    顾青阳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抽刀,逼宫的金吾卫也不含糊,纵然数量上远逊羽林军,仍毫不犹豫地跟随时亭进攻。


    时亭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番魅力,即使病骨支离,只要他拿起惊鹤刀,无论是谁都愿意相信他,那怕胜算渺茫,那怕九死一生。


    刹那,羽林军和金吾卫混战在一起,文官赶紧寻找安全的掩体躲避,武官则是赶紧抄家伙帮忙,好让自己在时亭面前多一份从龙之功。


    时亭欲杀苏元鸣,但顾青阳百般阻扰。


    要是换作以前,时亭对付顾青阳轻而易举,但如今体内半生休未除,又才受过重伤,和顾青阳平手已是不易,一时间难以靠近苏元鸣。


    至于北辰和严桐,已经被派往宫外解救顾青阳的家人,如果能及时赶回来,时亭相信能阻止更多无辜的牺牲。


    苏元鸣倒是自身会些拳脚,只可惜现在重病在身,正常行走都难,只能被人搀扶进殿内躲避。


    这场混战一直持续到午时,最后双方均牺牲惨重,横尸遍地。


    等时亭冲进承乾殿,才发现苏元鸣早在承乾殿内挖凿了密道,眼下已经跑没影了。


    而顾青阳凭一己之力,带人撑到现在,筋疲力竭后被金吾卫控制。


    礼部尚书左丘迹凑进来看了眼密道,当即大喊大叫起来:“承乾殿乃是大楚的国脉所在啊,陛下……不,苏元鸣那小儿怎敢在此处挖狗洞的?也不怕祖宗天打雷劈,将他提前收了!”


    时亭想带人下密道,却发现苏元鸣在通过密道后,已经命人用流沙等堵住了。


    苏元鸣会逃去哪里呢?


    北辰和严桐又为何还没赶来,难道是解救顾青阳家眷的计划出了岔子?


    这时,一名严桐手下的青鸾卫火急火燎赶来,浑身是血地报信:“时将军!苏元鸣将不少朝臣的家眷抓到了西郊行宫,严大人和北将军赶去救人,不料被一支队伍围困!”


    众官员顿时脸色一变,意外又焦急。


    时亭问:“那顾家的人呢?”


    “都死了!而且是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顾青阳闻言,难以置信地僵住,嘴里重复:“不可能不可能……”


    时玉山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叹道:“为什么不可能?你别忘了,苏元鸣厌恶时将军,你几次三番对时将军表现出怀念,他心里早已对你迁怒……只是,老夫也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话音方落,顾青阳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众官员先是为这场造化弄人的悲剧伤心,然后恍然反应过来,纷纷跪求时亭:“时将军,我们的家人还在苏元鸣手里,还望你一定要设法救救他们!”


    “诸位请稍安勿躁!”时亭没有刹那犹豫,对众官员甫一抱拳,便起出发往外走,“诸位既随时某起事,时某必当不让诸位有后顾之忧!”


    “等等!”顾青阳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仇恨,“时将军,带上我,我要亲手报仇!”


    时亭头也没回:“那就自己爬起来。”


    顾青阳咬咬牙,撑着刀站起来,迅速跟上。


    很多官员想跟着过去,但被时玉山拦下:“其他人就随我等在这里吧,时将军自有定夺,无需你我插手。”


    “家人被抓去怎会不急?”有官员不满,“还是说时尚书早就知道些什么?”


    “少阴阳老夫,老夫的家人多半也在行宫,老夫只是绝对地相信时将军。”时玉山睥睨诸位官员一眼,不怒自威,“我等要做的,就在留在这里,防止有人趁乱搅事!”


    时亭给时玉山是留了一支青鸾卫和部分金吾卫的,他此话一出,众官员再急切,也不敢轻举妄动。


    时亭一路紧赶慢赶,等到了行宫探查消息,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棘手。


    行宫建造在一座名唤宁山的小山上,外围被暗卫层层包裹,固若金汤,无论是有关苏元鸣的消息,还是严桐和北辰的消息,亦或是朝臣家眷的消息,均无处得之。


    但时亭知道,苏元鸣眼下要用朝臣家眷和他做交易,暂时还不会动手,便先让金吾卫围住四方隘口,守株待兔。


    当天晚上,时志鸿满脸焦急地赶到,都要急哭了:“表哥,浅儿也在里面呢!”


    时亭惊讶:“怎么会?我在逼宫前,已经特意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应该被……”


    话未完,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叹息道,“她不是被苏元鸣抓过来的,她是自愿跟过来的。”


    “真是如此!”时志鸿将苏浅留给他的信拿给时亭看,“她说只有她能阻止苏元鸣,但她忘了,苏元鸣如今又有谁能劝得动呢?”


    时亭担忧地看着信,完全能根据颤抖的字迹看出,苏浅当时心虚有多激动和无奈。


    “她还怀着孩子啊!”时志鸿将信攥紧,呼吸开始颤抖,“她怎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我马不停滴赶回家,只想快点见到她……”


    时亭看着满脸胡渣,早已不似当年意气风发的表弟,伸手将人紧紧揽住,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知道,现在什么安慰都只是徒劳的,苏浅此去基本九死一生。


    但他也知道,这是苏浅的选择,他们谁也干涉不了。


    围困行宫的第三日,苏元鸣依然没有派人来跟时亭交涉,时亭和时志鸿顿时焦急不已。


    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好在中午时候有了点消息,却不合时宜


    ——苏浅在行宫早产,诞下一女。


    消息是苏元鸣故意放出的,当天下午要求时志鸿独自一人进宁山,照顾产后的苏浅。


    虽然知道有可能是陷阱,但时志鸿决然要进山,时亭纵然心里万般担忧,只能为其践行。


    “表哥,你再看看,我的胡子刮干净没?”时志鸿一遍遍问时亭,紧张地不停絮叨,“我还是第一次照顾孕妇和婴儿,扎到她们娘两就不好了,可惜我来的太急,也没给她们带点礼物,希望浅儿别怪我。”


    时亭拍拍时志鸿肩膀,笑道:“你能出现,对她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去吧。”


    时志鸿连连点头,给了时亭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迫不及待地跟暗卫进宁山。


    时亭望着时志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心里发慌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而温暖的大手揽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是一道令人心安的声音响在耳侧:“又在故作轻松?分别的时候,其实可以告诉时少卿,你其实很担心他。”


    时亭从空空的山道口收回目光,侧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道:“分别是必然的,让他少点顾虑也是好事。”


    乌衡轻轻摇头,笑道:“所以你是你,时少卿是时少卿,但我喜欢的还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你。”


    眼看乌衡又要偏离正事,时亭赶紧问:“你怎么来帝都了?不怕盟军趁机生变?”


    “像你了,怎么不能来?至于盟军那些个将军,”乌衡无所谓地挑了下眉,“当开始发现我不是带他们打天下,而是带他们帮你打天下后,确实闹腾过,但我最擅长劝人了,只劝了一天一夜就说服了。”


    时亭直言:“怕是被你打服的吧。”


    “还是时将军懂我。”乌衡贫了句嘴,续道,“不仅如此,他们还知道大楚根本没有所谓的宝藏,他们之所以被我带到大楚,唯一的目的就是助你成事。”


    “但那又如何呢?你我联手,就算他们砸锅卖铁也打不过,还不如老实跟着干,将来还能喝口汤,吃口汤,何乐不为?”


    时亭看着运筹帷幄,又霸气侧漏的乌衡,直言:“阿柳,如果我们以前只是陌生人,我早就因半生休死在构陷里,而你早就入主中原,实现野心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乌衡无奈叹了口气,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抱好,“你也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被乌木珠扔到北境后,早就死在那场大雪里了,没有阿柳,更没有现在的我。”


    “睁眼看看吧,我的时将军,你是真正光风霁月的存在,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就算是皇位也不足以配你。”


    时亭眼睫颤动,死水般的内心深处开始流动,万千涟漪终于汇成澎湃巨浪,将这些年对自己的叩问和质疑蛮横地驱散开。


    “念昙,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念昙,朕希望你无论以后想走哪条路,都有选择的权力。”


    老师和先帝的话言犹在耳,但直到此刻,时亭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们当年这些话全是肺腑之言,全都在劝自己放下。


    “阿柳……”时亭伸手反将乌衡抱紧,额头死死抵在他心口,说话却像是累极了,“我只是想大家都有个好的结局而已。”


    乌衡将下巴像少时那样搁到时亭头上,柔声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围困行宫的第四日,时亭决定不再坐等,和乌衡仔细勘察了一番行宫的附近地势,意外发现后山有处小瀑布,瀑布后的山壁虽然陡峭,但并非完全不能上人。


    乌衡念及时亭伤势未愈,亲自带人从瀑布后的山壁潜到宁山内,摸查里面防守兵力的多少和布置。


    时亭则带领金吾卫在外面等候消息,同时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经过类似的三次摸查,时亭得知苏浅和时志鸿虽被关押,但平安无事,好歹松了口气。


    此外,时亭根据乌衡带回来的信息绘制出宁山的完整舆图,两人终于可以开始商量上山的对策。


    乌衡:“其实兵力并不多,主要是苏远鸣养的一千死士,也就是那些暗卫。为难的是另外两点,一是朝臣家眷关在理他很近的地方,我们逼太紧容易让他狗急跳墙,二是他在宁山,尤其是行宫设置了很多凶险的机关。”


    说着说着,乌衡开始捏时亭的手指玩,时亭无奈用左手使用朱笔,在舆图上圈画了几处要地。


    “竟是谢柯的奇门遁甲之术。”时亭轻轻啧了声,用朱笔在几处要地画了圈,指给乌衡看,“这几个地方是周围机关的控制所在,届时需要摧毁。”


    乌衡恍然笑道:“原来那些空房子是做控制用处的,还真是隐蔽,还好有我们神通广大的时将军。”


    奇门遁甲之术,时亭还真不谦虚,竟是认真嗯了声。


    乌衡觉得这样的时亭格外诱人,当即猝不及防探头亲了一口。


    时亭被腻歪到了,愣了愣,随他去了。


    乌衡心满意足,重新开始谈正事:“剩下难处理的一个点,就是那些朝臣家眷了,你想怎么处理?”


    时亭在舆图上点了点时志鸿和苏浅居住的地方:“北辰和严桐身有重伤,不适合做内应。但归鸿因有浅儿在,目前无论是来去的行动,还是知道的信息,都会方便很多。”


    乌衡点头:“好,我尝试联系他,确保家眷在行动后的安全,然后再去把机关控制都破坏掉。”


    当天未时,乌衡再次说着瀑布后的峭壁潜入宁山,时亭带着金吾卫等待。


    一个时辰后,三道鸣镝冲上长空,代表乌衡已经成事,时亭当即带领金吾卫冲破暗卫包围,横扫宁山,冲进行宫。


    彼时,苏元鸣已经将挟持来的朝臣家眷捆绑起来,齐齐摆在行宫的正厅内。


    时亭只看一眼,就知道苏元鸣是将家眷按对应朝臣的位置摆放的,意思是不言而喻,无非是要用这种讽刺的方式让朝臣失去至亲,追悔不及,以给自己陪葬。


    行宫外,被浇满了火油,一旦点火,所有人都将命丧黄泉。


    严桐和北辰被乌衡解救出来,正带着一身伤给家眷松绑,带去安全地带集中保护。


    “乌衡呢?”时亭抓住北辰,急问。


    “在后面的高塔里!”北辰道,“苏元鸣带着寿宣公主往那里逃去了,二王子也跟去了!”


    话音未完,时亭已经提步往高塔奔去。


    “你以为朕真的会杀她吗?”


    时亭一进高塔,稍未平复自己的呼吸,便听到苏元鸣充满嘲讽的这声苦笑。


    乌衡一脚踢飞苏元鸣面前的刀,挡到赶来的时亭面前,道:“那谁知道呢?毕竟你连亲兄弟都能诋毁,都能下毒,都能坑杀。”


    苏元鸣闻言终于后知后觉,猛地看向靠坐在窗边的苏浅,惊讶地瞪大双眼,嘴唇颤动好几下,问:“……你一早就知道了?”


    苏浅点头默认,低头抱紧怀里刚出生的女儿。


    “但是……但是哥哥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那只是为了……”苏元鸣颓然看着苏浅,但见苏浅不肯再睁眼看他,终于无话可说。


    “再多的借口都只是狡辩。”乌衡恶狠狠看着苏元鸣,握紧了手中长刀。


    时亭看出他的意图,赶紧伸手拦住,低声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理应我来,而且……不要在浅儿面前杀他。”


    乌衡怒视苏元鸣好一会儿,直到时亭伸手捏捏他的掌心肉,他才愤愤然转过身,算是答应。


    “你们谁都不用动手。”


    苏浅却突然虚弱地开口,“皇兄的大限已经要到了。”


    时亭和乌衡一起看向苏元鸣,似乎是想从他身上找出大限将至的征兆来。


    下一刻,好似为了佐证苏浅的话似的,苏元鸣突然捂住胸口,神情痛苦地咳嗽起来。


    随后,他艰难地咳出一口黑血来,连他自己都震惊不已。


    时亭恍然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向苏浅:“浅儿,你……你何必做到这等地步,他毕竟是你……”


    “我知道。”苏浅却很平静,像是早就想象到了这一天,“可我是大楚的公主,更是大楚的子民,曲相曾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理当如此。”


    苏元鸣痛苦地卷缩在地上,艰难望向苏浅,万分不甘:“为什么?浅儿,你忘记我登基是为了你吗?我们咳……咳可是亲兄妹啊。”


    苏浅看向苏元鸣,道:“真的只是为了我吗?我想,还有你那可怜的自尊和忌妒吧,你的心已经扭曲了。”


    苏元鸣的眼神失望极了,泪水夺眶而出,随之产生的是滔天的恨意:“早知如此,朕就该把你……”


    话未完,他却看到苏浅也咳出了一口黑血。


    “浅儿!”时亭惊呼出声,几乎是瞬间扑过去,“你是不是也服了毒药,你……”


    苏浅却是笑了,奋力将怀中的女儿交给时亭,然后朝苏元鸣踉跄走去。


    苏元鸣已然猜到了经过,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浅。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撑着痛到极限的身躯,朝苏浅爬去。


    时亭想要帮扶一把,被乌衡皱眉拦住:“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而且我不想你再对苏元鸣伸出援手,就算他快死了也不行。”


    时亭:“那我去叫北辰来,叫军医来!”


    乌衡再次将人拦住,摇头道:“是慢性剧毒,没救的。”


    终于,苏浅的手终于够到苏元鸣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苏浅再也没了力气,软倒在地。


    他们彼此都想搀扶对方,但都已经没了力气。


    “兄长,你错了,我不能任你错下去。”苏浅缓了缓,气若游丝道,“但我永远是你妹妹,你无论受什么惩罚,我都要陪你……”


    “浅儿!”


    时志鸿终于赶来,看到这一幕几乎要疯掉,三两步冲过来将人从苏元鸣手里抢走,打横抱起来,“走,我去给你解毒!表哥的半生休都能解,你这算什么?”


    “不。”苏浅却攥住时志鸿衣襟,阻止他,“没用的,毒已经深入肺腑了,答应我咳……咳带着我们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时志鸿根本不听,径自往外疾走,不停呼喊:“来军医!北将军呢?还有太医呢!行宫应该有太医啊!”


    时亭担忧地望向时志鸿的背影,不知所措地攥紧了乌衡的手。


    不出十步,时志鸿突然停了下来,像石雕一样僵住。


    时亭看到苏浅的手滑落。


    随后,乌衡抱着苏浅跪地,低头呜咽起来。


    而高塔旁的那树开得正盛,鲜艳极了。


    时亭跟着心揪起来,难受到窒息。


    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


    “浅儿……”


    苏元鸣瞪大双眼想要再看一眼妹妹,手脚并用挣扎着往外爬,但却无法再挪动半步。


    乌衡厌恶地看了眼苏元鸣,心疼地将时亭抱紧,并蒙住他眼睛,不让他再看苏家兄妹的任何一方。


    “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跟你没关系,不许自责。”乌衡咬了下时亭的耳朵,委屈道,“不如看看眼前人,为了来见你,三天三夜都睡觉了。”


    建宏二年,二月十一,楚帝苏元鸣崩。


    这位登基不到两年的新帝,终究是满含不甘和遗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狼狈地死在春天里。


    时亭将兄妹两秘密运回隆州安葬,那里是他们娘亲所在的地方,是他们真正的家。


    随之而去的,还有辞官的时志鸿,他已决然一身布衣终老,好好陪着妻子和女儿。时玉山纵然不舍这个唯一出息的儿子,但这次出奇地没有阻拦。


    之后,时亭陪乌衡在青城休息,监督此人日日睡够五个时辰,免得以后翻旧账,吵得耳朵疼。


    乌衡则是苦不堪言,毕竟他觉得除了睡觉,明明在房间很多更为美妙的事情,但有些娇撒了,也得收场不是?


    至于这股气去哪里了,自然是四处趁机造反的零零碎碎们,乌衡几乎都是连夜到,连夜端。


    于是,大楚除了有“血菩萨”的传说,也有了“夜修罗”的传说。


    次月初一,时亭以先帝圣旨和曲相生前书信为证,正式登基,但只称代皇帝。


    登基当日,乌衡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匣子进入承乾殿。


    时亭无奈笑道:“待会儿大殿上就能见面,何必急这一会儿?”


    乌衡将匣子打开,示意时亭看,目光颇为期待。


    时亭这才发现,匣里装的是两件红色的喜服,做工极其精美,一件金线绣龙,一件金线绣凤。


    乌衡哼着小曲儿将时亭拉近,将那件金线绣龙的喜服拿起来,亲手给时亭穿戴。


    期间,一会儿碰碰劲瘦的腰肢,一会儿碰碰旁人瞅都不敢瞅的手和腿,总之,为自己谋尽福利。


    时亭已经习惯了他的小动作,任他动手动脚,只适时提醒了一嘴:“别误了时辰,免得群臣笑话。”


    乌衡笑问:“是我和陛下的成亲时辰吗?”


    时亭并不反驳,等乌衡穿好他的喜服,他也帮乌衡穿戴。


    可惜,二殿下是个顶不老实的,总是故意垫脚,让本就挨半头的时亭够不着。


    “阿柳还是快穿上吧。”时亭近日懂得此人要顺毛摸,温声哄道,“好好穿衣,和我成亲,然后把封印送给你好不好?”


    乌衡挑眉一笑:“正和我意。”


    当即矮身方便时亭给自己穿衣。


    等两人皆穿好喜服,时亭在外面穿好龙袍,乌衡在外面穿上铠甲。


    内侍们目睹全程,皆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何况,很多年前他们已经见证过类似的一遭了,非常有经验。


    吉时临近,承乾殿的朱门打开。


    大楚就像修缮完毕的承乾殿一样,从内忧外患中挺身坚持下来,即将迎接新一轮的朝阳。


    天光落下之际,乌衡对时亭单膝跪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情意深浓: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个位置,所以我来陪你。”


    “我的陛下,我将永远臣服于你。”——


    作者有话说:永远幸福啊,儿子们![猫爪][猫爪][猫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