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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沧浪台

    第91章 陇西哗变(十九)


    时亭其实并没料到, 他会在去壶口谷的路上遇到乌衡。


    彼时正值清晨,一路沉默的北辰终于肯开口说话,结果第一句就是请罪。


    时亭再次强调:“你的副将之位已经撤除, 不必再请罪, 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北辰坚持:“错了就是错了,时候再弥补也没用, 不是吗?所以还请公子责罚!”


    时亭反问:“那你后悔设计乌衡吗?”


    北辰噎住, 不吭声了。


    作为一直跟随在时亭身边的人,北辰怎么可能对时亭的心思毫无察觉?乌衡在时亭心里绝非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人,一个简单的敌人。


    但就像他说的,如果非要二选一,他只能选择时亭,那怕乌衡真的死在北狄, 时亭以后只要见到他就会想到乌衡的死,从而心生怨恨, 渐渐疏远,他也永远不会后悔。


    时亭深知北辰轴起来比自己还难对付, 便道:“有空请罪, 不如想想怎么跟谢柯交手。”


    北辰毫不犹豫道:“我不用想,公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时亭摇头扶额, 无意间抬眼望去, 却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澄澈天光下,乌衡站在最显眼的高坡之上,目光灼灼看着他,似是等待已久。


    “是西戎的二王子!”


    有青鸾卫警觉起来,严桐示意稍安勿躁。


    乌衡的周围并无其他人跟随, 但时亭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还有机会抓到他。


    那么,他来此是为了什么?


    时亭示意其他人等候,自己一个人下马,登上高坡。


    最后两步的时候,乌衡伸手要扶时亭,时亭几乎是下意识想将手放上去,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依旧摆着那张冷脸,悄然地避开乌衡的示好。


    乌衡举起的手空空荡荡,愣了会儿才放下。


    “二殿下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时亭率先开口,“如果是大楚和西戎要续签盟约,我会非常欢迎。”


    乌衡侧过身,和时亭并肩看向远处升起的旭日,笑笑道:“时将军应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时亭又问:“那是来要壶口谷的战马和粮草?如果是这样,那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拿不出来了,毕竟如今的壶口谷早已脱离大楚的掌控。不过二殿下真想要的话,不如与我合作,那样……”


    “我要的从来不是粮草,更不会在壶口谷一事上与你合作。”


    乌衡愤怒地打断时亭,语气难免染上几分戾气,“你还想救大楚,所以你想拼尽一切守住壶口谷,但我想救你,所以我现在的路只有一条,就是去北狄找到半生休的解药。”


    他还是坚持要去!


    时亭的心一震,伪装的淡定差点没维持住。


    乌衡看着升至高空的旭日,目光重新落到时亭脸上,像是突然释怀了什么,语气温柔下来:“我今天来跟你告别的。”


    此去万般凶险,说是告别,很有可能是诀别。


    北辰将时亭的隐忍看在眼里,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只片刻,乌衡和时亭周围再无旁人,天地寂静,唯有山风轻吟。


    “……不值得。”


    时亭的心被巨大的无力感填满,平静的表面再也无法维持,他抬头直视乌衡,带着近乎失控的奔溃质问,“乌衡,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就连我当年救你回北境,也完全是顺手之劳,之后你掉落悬崖,在西戎苦苦挣扎的时候,我更是……”


    “好了。”乌衡打断时亭,伸手将人揽进怀中,“不要再说这些伤人的谎话了,好吗?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时亭本想挣开乌衡,闻言整个人顿住,什么冷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时将军,看在我为你连命都不要的份上,讨个恩赐。”乌衡低头,在时亭额头小心翼翼地落下一个吻,轻声恳求,“如果我死在北狄,等你百年后,和我合葬吧。”


    这是一个太过越界的恳求。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夫妻这般亲昵的关系才能死后同穴。


    但这一刻,时亭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且不论在帝都的时候,乌衡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为了救自己一次次身陷险境,他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牵绊。


    阿柳也好,二王子也罢,其实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一个给自己带来浓烈烟火气,让自己还有种真实地活在人间的人。


    他内心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几斤几两,他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好一会儿,时亭哽咽着张嘴:“……别去。”


    乌衡却什么也没再说,放开时亭,看向时亭的目光里满是笑意,灿烂的琥珀色比太阳还要耀眼。


    时亭无法再压制理智,伸手想要挽留乌衡,但乌衡却退后一步,摇摇头,旋即翻身上马。


    只刹那,乌衡一人一马便下了山坡,没有丝毫犹豫,时亭心里生出极度的恐惧,摸出简笛唤来马匹,跟着下了山坡。


    “乌衡!”时亭急切地高声呼喊,“回来!”


    乌衡始终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等时亭火急火燎地赶到,什么踪迹都寻不到了。


    时亭攥紧缰绳,马匹焦急地跟着左右打转,却始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


    少时,北辰察觉山坡没人,带着众人来巡,发现时亭正背对他们眺望什么。


    北辰猜测乌衡已经离开,便示意众人止步,自己先跑到时亭身边。


    他本以为,会看到时亭伤心而无措的一面,但相反,时亭的表情十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吧。”


    时亭没有多解释一句,策马转身,看向明显带有疑惑的青鸾卫和几名都护府的将军,声音平稳而沉着,“再往前就是沧水,按原计划此处兵分三路,一路往东接应粮草,一路往北知会牧州守军,严佥事随行,一路随我沿途探查敌情,十日后务必在壶口谷会和,都明白吗?”


    见主将从容不迫,众将领迅速放下心来,齐齐领命:“我等明白!”


    时亭举起惊鹤刀,横在众将领面前,厉声道:“壶口谷一战,关乎我大楚生死存亡,诸位当尽心竭力!”


    众人当即正色,高呼:“我等势必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时亭抱拳冲众将士环拜,郑重道:“诸位,大楚的未来在你们手里,时某等着喝凯旋的酒。”


    众人心下一动,纷纷下马朝时亭跪拜:“我等誓死守卫大楚!”


    宋家镇往北二十里,一处破庙。


    瓢泼夜雨中,凄厉的叫声响彻天地,谢柯静静端坐在残破的佛像前,优哉游哉品着一壶茶。


    “大巫,沙脊快受不住了!”蓝姻从后面跑出来,满头的汗水将眼罩染透了,“要不明天再继续吧,一次加药太多,会有爆体死亡的风险。”


    谢柯转茶杯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蓝姻,道:“如果他受不住,当初就不该来投奔我,我这里不需要废物,懂?”


    虽然语气淡淡的,可蓝姻已经察觉到了话里隐藏的怒意和不悦,眼罩下残缺的眼睛跟着阵痛。


    她不敢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去后面继续给沙脊用药。


    很快,沙脊发出更为痛苦的叫喊,直到声音彻底沙哑。


    周围属下皆是听得胆战心惊,谢柯却好似在听曲儿,用手指敲起了节拍。


    期间,有名属下受不了蓝姻那里的恐怖场景,吓得跑出来。


    下一刻,便被谢柯命人斩断手脚,割去舌头,丢到外面荒野里自生自灭。


    看着地面上的鲜血,谢柯笑道:“红色吉祥,好彩头。”


    七日后,北狄暗探得到消息,时亭仍在宋家镇逗留。


    谢柯当然不会相信,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摸清时亭的具体位置。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时亭一定会出现在壶口谷,然后在那里等待他们之间的最后决战。


    此刻,时亭已经到达壶口谷南十里的浣花村,和从北境秘密赶来的魏玉成会面。


    因为太久没见面,魏玉成显得很激动,一口一个时帅,端茶倒水无不殷勤,直到时亭提醒正事,魏玉成才收起笑脸,严肃地将北境诸事,还有沿途看到的陇西道情况相告。


    经过秘密商讨,两人确定了北境对陇西平叛后期的支持事宜,以及后续抵挡北狄和西戎进犯的大概思路。


    最后,两人就目前绕不开的一人


    ——谢柯,进行了更长时间的讨论。


    “所以说,北狄那边并非一点文章都做不了。”时亭喝了口茶润嗓,心里将魏玉成汇报的情况琢磨一番,道,“北狄极为讲究血统纯正,十分排斥外族,他们眼下重视出生大楚的谢柯,是因为北狄没有一个人能堪当大巫,帮他们实现入主中原的美梦。”


    魏玉成一点就通:“一旦北狄真的入主中原,第一个要收拾的绝不是楚皇室,而是功高盖主的谢柯。”


    时亭颔首:“北狄的大可汗行事阴险,暗地里毒杀了三位兄弟才得到继承权,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早已开始谋划对谢柯的刺杀。”


    魏玉成:“同样的,谢柯行事谨慎,也早就想好了后招,但这后招绝不是什么身成隐退,只会是致命反杀。”


    “正是如此。”时亭想了想,写了个纸条给魏玉成,“不久前我得知,谢柯真正的籍贯并不在扬州,而是北境的这个小村子,你回北境的路上去一趟,或许会有新发现。”


    魏玉成恍然道:“难怪去扬州什么也查不到,原来他真正的根系不在那里。”


    时亭:“他如此费劲心思藏匿,定是为了守住自己某个秘密,如果我猜得不会错,那个秘密大概率就在那个偏僻破败的小村子里。”


    魏玉成领命,突然又想起什么,神色变得犹豫。


    时亭:“有话直说。”


    魏玉成目光真诚:“时帅,陇西道情况复杂,末将想留下来和你并肩作战。”


    时亭摇头:“你离开北境的事瞒不了谢柯太久,一旦你赶不回去,大可汗就会带着北狄的部众再次南下,你明白吗?”


    这个道理魏玉成怎么可能不懂?但看着时亭脸上的苍白和憔悴,他没立即回答,攥紧了拳头。


    “打这么些年仗了,还看不破生死?大不了就是一个……”


    时亭的话到嘴边,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只能生生咽了回去,道,“很多事看开点,况且谢柯曾是我的手下败将,对付他还不至于无计可施。”


    魏玉成神色复杂地看着时亭,欲言又止。


    他想说,大楚已经不是先帝在时的大楚了,积弊太久,国力羸弱,战力大幅衰减,就算是时亭,也很难力挽狂澜了。


    何况还有苏元鸣,那是一个完全不值得臣子舍生忘死的君王,他不仅不会给予充分的支持,甚至有可能会因为个人利益而背刺。


    “启程吧。”时亭看向北面的天际,由衷道,“北境需要你,也只有你能守住北境,只要北线不破,我就能除掉谢柯,平定陇西,阻挡西戎,还大楚安定。”


    魏玉成低头,眼眶微红。


    他沉默半晌,解下了自己护臂,露出手腕处的一角雪白的里衣。


    时亭看去,发现那件里衣已经很破旧了,还有好几处补丁。


    很难想象,镇远军的主帅会常年穿着这样一件破旧的里衣。


    “这是少时母亲给我缝补的里衣。”魏玉成回忆道,“当年魏家落魄,只剩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贫穷,这件里衣补了又补,但永远被母亲洗得格外干净,所以那怕后来发达了,我也一直留着,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母亲恩情,让她后半生无忧,但是……”


    但是魏玉成还来不及膝下敬孝,魏大娘便去世了,又因北境离不开魏玉成,魏玉成不仅没能赶回来,甚至还被朝廷夺情,无法守孝。


    时亭明白,这些遗憾远不是几句话能释怀的,他更没资格劝说,只能抬手拍拍魏玉成的肩。


    魏玉成缓缓心神,续道:“所以,我将这件里衣当做孝服,聊表思念。”


    “时帅。”魏玉成看向时亭,掀袍跪下,郑重道,“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伯乐,是我的老师,更是和母亲一样的家人,所以我才想留下。但我深知,你在意的从不是个人得失,而是天下万民,所以我说再多都打动不了你,我必须回到我一直驻守的北境,可有件事我还是要说的,也是镇远军兄弟们想让我告诉你的……”


    “此事不可再提。”


    时亭看着魏玉成眼里的凌厉和不羁,已经预料到要说什么,将其打断,“好好守住北境,其他的不该你们操心。”


    魏玉成俯身朝时亭重重磕头,坚持道:“末将无法说服时帅,时帅在此事上也自然无法说服末将,时帅只需记住,但凡你对那个位置有一丝一毫的想法,我和兄弟们定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话诚至此,时亭内心无法不被触动,但这种触动只因有人真心维护自己,而非自己有了一丝一毫登基的想法。


    如此,他们便谁也说服不了谁,多说无益。


    时亭只能先将人扶起,把一封写好的信交给他,道:“此事以后再论,眼下北境的事你务必按我交代的去做,还有,这封信务必回到北境了再打开。”


    “时帅放心,我在,北境就在,我亡,北境亦在。”


    魏玉成知道该走了,边收好信往军账外退,边郑重抱拳作别,“万望珍重!”


    时亭亦郑重抱拳:“万望珍重!”


    但魏玉成并没料到,回北境途中遭袭,那封信被火海烧毁。


    所以,他始终不知道,那封信其实是时亭交给他的遗言。


    那份遗言详细写明了大楚百年内如何进行军政改革,一字一句都是对大楚再次中兴的期许,对万民休养生息的渴望。


    同时,也写尽了对一人的不舍和牵挂:


    “亭之一生,罪孽深重,多方亏欠,可惜斯人皆逝,百身难赎。


    故旧唯有乌衡一人在世,望亭之死讯不使之伤悲,不扰之余生,愿烟火年年,岁岁常安。


    时亭绝笔”


    第92章 陇西哗变(二十)


    二日后, 严桐用鱼符带着一万牧州军赶到,与时亭成功会和。


    但去接应东面粮草的都护府守军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有将领疑惑:“就算晚来,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严桐讽笑一声, 道:“朝里有北狄细作, 还有通敌官员,无论是粮草还是都护府守军, 怕是都被困住半路了。”


    立即有将领站出来:“狗日的, 我们在这辛苦卖命,他们在朝中吃香喝辣还能叛/国?俺带人去接!就算是天王老子拦,也把粮草给带回来!”


    说罢,便气冲冲地跟时亭请命。


    时亭却摇头阻止:“没用了,那批粮草去再多人也接不回来。”


    众将领疑惑:“但是没有粮草,我们这仗怎么打?”


    北辰解释:“诸位将军请放心, 公子早在离开帝都前,就让盛家以支援黄州洪灾缺粮做由头, 在江南道买了好些粮食囤积,眼下这批粮草已经在路上了。”


    有人恍然反应过来:“所以, 时将军早就料到, 北狄的势力会破坏运粮,便将计就计以此做障眼法,让北狄以为自己得逞, 实则瞒天过海从江南道运粮草。”


    众人感慨:“妙计啊!”


    时亭却没什么高兴的心思, 因为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江南道的那批粮草


    ——这意味着朝廷的军政被北狄干涉太深,内忧外患进一步加剧,他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办事。


    当然,这些忧虑显然不适合眼下讨论。


    时亭面上平静如常, 道:“目前我们手里的粮草只够维持五日,但粮草到达还要十天,我们必须先找到一批粮草应急。”


    严桐看向身后悬挂的地图,问:“附近多为荒山,怕是很难有地方囤有能供给一万多人马的粮草。”


    时亭踱步到舆图面前,仔细察看,众将领纷纷投来目光,看的却不是舆图,而是时亭。


    少时,时亭抬手一指,众人不由大吃一惊。


    时亭指的正是壶口谷:“当务之急是要先占据壶口谷,这样才能防止内外的北狄势力会和,进一步蚕食大楚疆域。”


    北辰问:“壶口谷是西北方向的第二隘口,第一道隘口是广平关,我们如此计划,是广平关已经失守了吗?”


    “暂时没有失手罢了。”严桐骂了两句,才道,“如今广平关的守将是顾家的一位远房亲戚,除了姓顾,一点本事都没有,但帝都那位生生给重用了,还是用在这么关键的地方,真是荒唐!”


    有牧州的将领也跟着上火:“谁说不是呢,以前的广平关是守住大楚西北的猛虎,谁敢轻易靠近?如今的广平关完全他娘的就是纸糊的老虎,中看不中用!也不知宫里那位……”


    其他将领赶紧捅了捅这名将领胳膊,示意他闭嘴


    ——时亭和苏元鸣关系匪浅,虽有不和传闻,但到底他们远离朝局,不清楚真实情况,还是不要非议为好。


    “有啥不能说的?”那名将领不耐地啧了声,“宫里那位要是真明君,时将军在陇西道办事的时候能这么吃力?你们也不想想,以时将军的实力,那怕朝廷只拿出五成支持,他也早就平定陇西道了。”


    此话一出,军账内众将领皆哑口无言,以一种将领间惺惺相惜的眼神看向时亭。


    不可避免地,时亭心里某些关于挚友两字的情绪被激起。


    他很难忘记,当年戈壁滩上,苏元鸣是怎么艰辛地找到他,然后带着半死不活的他穿过北狄包围,才得以回到大楚。


    何况在这前后,他们更是并肩作战上百次,是能将后背交给彼此的人。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开始思量起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但作为主将,他此刻要做的不是悲春伤秋,而是稳住军心。


    他察觉到了众将领的不满和愤怒,开战前,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时亭深知苏元鸣人心已失,终于只能道:“陛下功过,自有史书评说,而且我大楚的皇室贵胄不止他一人,不是吗?”


    此话的暗示可谓相当明显了。


    什么叫“大楚的皇室贵胄不止他一人”?意思不就是等时机到了,打算将苏元鸣拽下至尊之位,换个皇帝吗?


    何况,这句话还是从时亭嘴里说出来的。


    时亭是什么人?一代帝师曲斯远的学生,曾经打得北狄闻风丧胆的“血菩萨”,如今把控朝局的摄政王,整个大楚几乎只认他,而不是高坐龙椅的苏元鸣。


    他敢说这句话,此事多半是要成!


    众将领心里的某块石头顿时落地,抱怨愤慨之言再也听不到半句。


    时亭见军心已稳,不欲就此事再多言,继而开始商讨占据壶口谷的计划。


    “今晚攻占壶口谷会不会太急切了?”有将领担忧,“毕竟我们已与壶口谷失去了两日联系,它如今的状况我们并不清楚。”


    “所以才要快。”时亭垫了垫舆图上的壶口谷,“北狄在壶口谷安排了细作,随时掌握其情况,我们必须比他们还快才能成事。而且,北狄的大批人马还没有入楚,这是我们占据壶口谷的最好时机。”


    有将领反应过来:“我们不抓紧占据壶口谷,等谢柯到了,那就真的晚了。”


    严桐适时抛出蓝姻秘密传过来的消息:“谢柯后日便能到达壶口谷。”


    众将领顿时紧张起来,再无半分顾及,时亭知道时机到了,迅速与众人商讨出进攻计划。


    当夜,驻守壶口谷的一支楚军刚刚入睡,便被一道悄然而来的黑潮包围,仔细看,正是牧州守军!


    一时间,他们完全弄不清状况,毕竟怎么还有自己人包围自己人的?要说是牧州军叛变,那就更不可能了,毕竟领头的可是时亭!


    时亭二话不说,迅速接管壶口谷,控制军事堡垒和关键隘口,收缴囤积粮草。


    期间,有不少细作想方设法出去报信,皆被发现和斩杀。


    之后便是紧锣密鼓的战场布置,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谢柯。


    有将领为难道:“壶口谷地处天麓群山之间,是连接广平关和陇西道腹地的唯一狭道,要说守,有时将军和牧州精兵在,有先进军械在,不算难。但相应地,这里的地势不利于反攻,只要北狄从南北夹击围困,堡垒里的粮食只够我们打半个月,他们什么都不做,困也能困死我们。”


    其他将领提议:“不如留我们守壶口谷,时将军去其他地方伺机而动。”


    “不可。”时亭坚持,“魏帅带来消息,北狄除了动用人马牵制镇远军和广平关守军,还至少准备了三万兵力等在广平关外,我们的兵力一万多,本来就少,不可再分散。”


    严桐反问众将领:“诸位,不是我说,就算时将军让你们守,你们面对的可是谢柯,真的守得住吗?”


    众将领沉默了。


    他们无比清楚,除了时亭,他们谁也不能奈何谢柯。


    时亭在舆图上用手指划动,点了点广平关,看向一名留山羊胡的老将军:


    “李将军,您是牧州军最擅游击的,还请带着我的印信前往广平关,交给顾将军的副将,他是我的人,在必要时候请协助他们先保存力量。”


    “领命!”


    其他将领道:“那我们就是陪时将军守壶口谷了,时将军放心,有我们在,此处绝对固若金汤。”


    时亭却是淡淡一笑:“不,我们要做的是藏起来,然后打开堡垒的城门。”


    众将领困惑不解,但照做了。


    一日后,谢柯带着两万陇西山匪,提前一日到达壶口谷,蓝姻和沙脊随行。


    在得知时亭用一万左右的兵马占领壶口谷后,他既觉意料之中,又觉情理之中。


    意外的是,时亭手中兵力过于单薄,就算提前占领也极难守住,搞不好还得搭上自己性命。但仔细想想,壶口谷对于如今的陇西道,以至于大楚是何等重要,那怕还剩万分之一的希望,他这个对手也会义无反顾地以命相搏。


    与此同时,李将军尚未赶到广平关,北狄的屠刀已经血洗了广平关,整整五万兵力往南逼近,只等谢柯里应外合,一举打开大楚西北的大门,再次逐鹿中原。


    谢柯看着远方的壶口谷堡垒,生出一种久违的兴奋。


    “困兽犹斗罢了。”谢柯道,“如今的大楚就是个腐朽不堪的破架子,时亭就算手眼通天,也没法力挽狂澜了。”


    但当他带人悄然靠近,却发现之前森严的堡垒竟然门户打开,门外没有任何守军。


    往堡垒里眺望,街巷里也没有一个人,安静得仿佛一座空城。


    “这是唱哪出,空城计?”有下属哼笑一声,“没想到啊,堂堂血菩萨也会使用这种纯赌运气的下下策。大巫,不如让我带头冲锋,斩下时亭头颅献给你!”


    谢柯却是一言不发,下令停止前进。


    蓝姻猜测谢柯起疑,添油加醋道:“铁定是空城计了,时亭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苏元鸣又不会给他足够兵马,他拿什么埋伏我们?大巫,让我带头去吧,我要杀了他给兄长报仇!”


    “圣医说得对,杀时亭杀时亭!”其他人立即跟着起哄。


    谢柯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讽笑道:“一群蠢货,他再强弩之末也是时亭,能让你们看清他的伎俩?”


    蓝姻坚持:“他体内的半生休深入骨髓,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


    谢柯反问:“我们在北面的军队有消息吗?”


    众人相觑一眼,摇头。


    谢柯又问:“乌衡有消息吗?别忘了,西戎目前还是大楚的盟友。”


    蓝姻:“虽然没有他的消息,但我已经将半生休有解药的消息告诉他了,他必然是去北狄寻找了。”


    话音方落,谢柯好笑道:“蓝姻,你还是不够了解乌衡啊,你不会觉得当年时亭死讯传到柳泉关,他为时亭殉情,是因为他把时亭看得比命还重吧?”


    难道不是吗?


    某段往事突然闯入蓝姻脑海,她至今都觉无比震撼。


    谢柯的声音极为不屑:“他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人,当年想死不过是因为时亭死后,他没法在大楚站稳脚跟,更没法回到西戎对抗西戎王,所以还不如死了痛苦,但你看他成为江湖有名的‘玄衣客’,开始有能力谋取天下后,他还想过死吗?”


    蓝姻露出一副急躁模样:“大巫,我告诉乌衡半生休解药的事后,他当场就信了,出发也很急切,不是去找北狄解药还能去哪里?我觉得……”


    “果然是女人,会信那套情深似海的假话。”谢柯打断蓝姻,“北面的军队失联,乌衡又失踪,这两者本就让我怀疑有埋伏,如今壶口谷门户大开,让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蓝姻目的达成,面上不悦,冷哼一声退后。


    这时,探查敌情的沙脊回来了:“并没发现异常,但属下觉得,也许壶口谷里真的没有多少兵马,跟座空城没区别。”


    蓝姻的心顿时提起来,但她知道眼下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会露破绽。


    “我的确想赢他,跟当初的丁承义和梁季没区别。”


    谢柯近乎痴迷地看着壶口谷,脸上傩面弥散着隐隐杀气。


    蓝姻袖中的手死死握住匕首,心里盘算刺杀成功的可能性,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但我毕竟不是那两个蠢货,会自个儿掉进陷阱摔死。”谢柯想到什么,神色陡然严肃,“何况,北面是大可汗亲自带兵,一旦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片刻后,谢柯策马回身,不容置疑地下令:“所有人退后十里,静观其变!”


    城墙角楼,北辰看着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后撤的人马,松了口气,道:“还是公子懂谢柯啊,他果然撤了。”


    时亭:“还不是时候。”


    话还未完,就见谢柯又带着人马折回来了。


    时亭:“谢柯多疑,他必定会再亲自试探一番。”


    之后,谢柯果真进攻试探。


    一开始,有将领提议输多赢少掺杂,让谢柯相信他们的确设下埋伏,从而退兵。


    但时亭坚持,必须全力以赴,只准赢,不许输。


    在三次进攻失败后,有下属进言谢柯:“大巫,这就是空城计!如果真设下埋伏,怎么会反抗这么激烈,而不是故意输给我们,引我们进城?”


    谢柯却是一声冷笑:“说你们是蠢货,还真是蠢货,他时亭会跟别的将领一样,用假输骗你们进去吗?他就是要赢,让你们觉得是空城计无疑,然后将南北两边的北狄势力全引进城,一举迁灭!”


    下属恍然道:“还是大巫想得周到。”


    谢柯遗憾道:“兵者,诡道也,和时亭这种级别的高手对战,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简单。所谓时不可失,但也得动脑子想想,到底是机遇,还是陷阱。”


    一阵铺天盖地的沙尘,谢柯真的撤退了。


    北辰松了口气的同时,严桐从城墙下火急火燎跑上来。


    “时将军,北面……”


    “我知道,北面带兵的是大可汗本人。”时亭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如今大楚内忧外患,西戎虎视眈眈,而谢柯又野心勃勃,他必须亲自带着北狄入局,才能守住自己的大可汗位置,进而夺取中原。”


    严桐看到时亭心里有数,安心了些,问:“那我们还是按照之前计划,继续与蓝姻合作,保证谢柯与北狄军无法取得联系?毕竟这样一来,他们哪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时亭:“只要拖到粮草到了就可以,切记不要让蓝姻过度参与,否则以谢柯的敏锐,很容易暴露。”


    严桐称是,退下安排。


    “公子,该喝药了。”北辰从后面屋里端出药碗,“这次我都放了甘草,不会苦了。”


    时亭笑了笑:“我现在尝不出什么味儿了,多放完全是浪费药材。”


    北辰没说话,不想戳穿时亭。


    明明上次喝药的时候,眉头皱得老高。想想也是,就算味觉不似从前灵敏,那也不是什么一点味儿都尝不到,何况还是这么浓稠的药?


    时亭将药一口饮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吩咐:“我就在这休息,你去让大家把城门关了,顺便做好巡查。”


    北辰想说城楼上正对冷风口,不如下去好好休息,但经历了宋家镇的事后,自己说话就越发没底气了,何况以前劝时亭都不听,现在必定是更听不进去了。


    几番纠结,北辰最终蔫蔫地退下了,城楼上只剩时亭一人。


    时亭看着天边的火红落日,呼出口气,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满是冷汗。


    壶口谷的将领永远只会看到他镇定从容的一面,但面对大楚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所谓空城计,自古都在于一个字


    ——赌。


    赌人性,赌天时,赌国运。


    赌赢了,筹码增多,反守为攻。


    赌输了,再无翻身可能。


    所以,此计太险,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用。


    还好,他赌赢了。


    晚风拂面,倦鸟归巢,时亭静静发呆,利用这难得的闲暇休息。


    过了会儿,体内药物开始发作,头脑逐渐昏沉。


    迷迷糊糊中,时亭突然想起当初叶家村分别前,乌衡背着他去看喜鹊窝,问他如果不接手大楚的担子,会想去做什么。


    他告诉乌衡,想做一只喜鹊。


    或许,乌衡会觉得他这个回答敷衍了事,但他说的却是实话。


    他真的觉得,做一只喜鹊,或者别的什么鸟都挺不错的,呆呆的,小脑袋每天只用烦恼怎么吃饱和睡好就行。


    很快,在药物镇压性的抚慰来临前,半生休熟悉的痛苦开始折磨时亭。


    时亭挣扎着走进角楼,确保可以彻底避开可能的暗哨视线,才卸了力气倒下。


    视野陷入黑暗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


    这一次,没有了任何看不清的算计,只有灿如朝阳的笑意。


    找不到解药完全没关系,时亭想,他平安回来就好。


    或许,他有一天会死在大楚和西戎的战场上,但决不能死在为自己奋不顾身的路上。


    自己不能再欠他了。


    北狄可汗陵。


    这是埋葬了引领北狄人走到现在的七名大可汗,在历代北狄人心里,神圣而不可侵犯,素来由大可汗派亲兵把守。


    但近日,大可汗秘密前往大楚边境,亲兵几乎都跟随而去,留守可汗陵的所剩无几。


    乌衡一行人轻而易举处理了可汗亲兵,来到北狄上一任大可汗的陵墓前,根据上任圣医遗留的残卷,找到了下面隐藏的地宫。


    满达跟上前面的乌衡,忍不住问:“二殿下,属下一直好奇,蓝姻当时那么恨时将军,为什么还将半生休解药的残卷留下来?如果是我,我巴不得烧得干干净净,生怕仇人有机会重生。”


    乌衡看着缓缓打开的入口,道:“蓝姻失去兄长后,吃了很多苦,上任圣医待她如亲女儿,所以她不愿毁掉任何和师父有关的东西。”


    满达点头:“所以她也没有告诉谢柯,因为以谢柯对时将军的恨意,知道这份残卷后必定会毁掉。”


    说话间,地宫入口彻底打开,满达看了眼阴森漆黑的地道,不由汗毛倒竖。


    他早就听闻可汗陵的地宫危险重重,深呼吸一口气,做好舍命陪君子的准备。


    他想,就算他和乌衡都死在这里了,乌宸看在自己这么卖命的份上,会对自己家族好的。


    但乌衡拦住了他,他疑惑地看向乌衡。


    “你和所有人都留在外面。”乌衡将兵符递给满达,道,“能跟我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绝对忠诚的人,这就够了。五日为期,如果我能出来,跟我回西戎,夺天下;如果我不能出来,带着兵符回西戎,好好辅佐王兄。”


    满达见乌衡态度坚决,郑重接过兵符,同时想到前段时间里,那些或怕死或捣乱的人都莫名死掉,后知后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二殿下,属下斗胆问一个问题。”满达鼓起勇气,“二殿下,你不怕死吗?还有,值得吗?”


    “怕。”


    乌衡边整理所需物品,边让人往入口放探路的猎犬,“但我的命没他重要,所以值得。”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


    乌衡没有任何犹豫,带着死士踏进危险重重的入口,犹如闯进无间地狱。


    满达看着手上的兵符,有种浓烈的不真实感。


    他来到这里,甚至准备牺牲自己,是为了整个家族,而乌衡却是为了敌国的一个将军,甘愿到生死边缘走一遭。


    人真的能情深至此吗?而且还是如此狼子野心的一个人。


    时亭最近两天总是不停地做噩梦,往往一整夜都被折磨地没法入睡。


    他便干脆不睡了,困了就靠在椅背上发呆打盹儿,清醒了就抓紧时间处理各种紧急的密函和军务。


    朝堂内外,大楚南北,时亭无一不需要考虑。


    北辰生怕他身体损害过快,撑不到乌衡带着解药回来,便偷偷在香炉加了大量安神香。


    终于,在连续两天的过度劳累后,时亭终于睡了个好觉。


    取代那些噩梦的,是一些零碎的闲暇时光。


    时亭又回到了乌衡第一次邀他和时志鸿去昭国园赴宴的那天。


    马车上,乌衡为了防止时亭中途下去,用一个小凳子挡住去路。时亭当时并没有理会,如今在知道乌衡就是阿柳的情况下,忍不住笑:“怎么这么幼稚呢?阿柳,你明明已经长大了。”


    乌衡分明是巧舌如簧的,但他却像记忆中的阿柳一样,不说话,只是贴上来紧紧抱住时亭的胳膊,自己做那根不让时亭离开的绳索。


    时亭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没有推开梦里的乌衡,并抬手拂去了他头上的一片落花


    画面一转,回到了乌衡还是阿柳的时候。


    那是小乌衡刚到北境的第一个春天,身量非常单薄,个子还没有时亭肩头高,因不肯离开时亭身边片刻,连睡觉都跟他挤在一起,而且会专门睡在外侧,拦住他下床的去路。


    皎洁月光下,时亭坐立起来,外侧的小乌衡立马跟着坐立起来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时亭,生怕他跑了。


    侥是以前经历过这一幕,时亭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我不跑,你不要紧张。”


    然后小乌衡就像当初一样,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呜呜咽咽的,止不住地颤抖,像只无助的小兽。


    时亭心里一酸,将可怜的小东西抱进怀里。


    只不过当年的小乌衡装哑巴,什么都不能说,梦里的小乌衡却断断续续开了口:“别走……我不想你走,不要走。”


    “不走。”


    时亭心疼得很,将小乌衡抱得更紧,恍惚中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会走吗?”


    或许因为梦里的乌衡是假的,时亭没有得到答案。


    “……阿柳。”时亭反而更为放松,将下巴垫在小乌衡的头上,笑着吐了口气,“其实我有点累了。”


    下一刻,小乌衡向前用力一推,两人齐齐倒在榻上。


    “累了就休息。”小乌衡将被子一把扯过来,严严实实地,一丝不苟地给时亭盖好。


    时亭看着忙碌的小东西,不禁笑了。


    是啊,就算梦里的乌衡是假的,那也是现实里乌衡的投射。


    现实的乌衡愿意为他舍生忘死,梦里的乌衡才会对他百般挽留。


    “北将军,你看公子在梦里是不是笑了?”


    亲卫半夜给时亭喂水,惊喜地叫来北辰。


    北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嘞个祖宗,你小点声,公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说罢,欣慰地看了眼时亭,赶紧将亲卫赶出去,还时亭耳根清净。


    八日后,时亭仍然没有对谢柯的队伍动手,自以为是的谢柯终于后知后觉不对,但此刻时亭已经亲自带兵躲过谢柯视线,接应江南道运来的粮草。


    谢柯反应也是极快,迅速带兵围攻时亭,并成功截住粮车。


    但等属下揭开防水的毛毡,才发现粮车上什么都没有。


    他立马反应过来,时亭是以自己做诱饵,吸引他的注意力,而真正的运粮队伍早从其他方向进壶口谷了!


    时亭冲谢柯淡淡一笑:“声东击西,兵不厌诈,大巫在兵法上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谢柯本就揣着一肚子的愤怒,闻言被激得咬牙切齿,佯装镇定地嘲讽:“一个就要死的废物而已,也配叫嚣?如果我是你,已经开始准备遗容,好去面见自己的二伯父了。”


    二伯父惨烈的死状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时亭脑海,迅速勾起他心里最深的仇恨和愤怒,他的手紧紧握着惊鹤刀。


    但看到谢柯身后源源不断赶来的北狄人马,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强行忍住没拔刀,带着轻骑迅速撤退。


    谢柯当即带人猛追,迅速咬住了时亭轻骑的后翼。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毕竟时亭所带五百轻骑乃是牧州军精锐中的精锐,如此还能被缠上,说明谢柯所带的土匪们受过正规军的训练,战力不可小觑。


    且不论之后的作战会更艰难,眼下要想逃脱都得掉层皮。


    蓝姻紧随其后,想到昨日时亭暗中寄给自己的纸笺,虽有疑惑,还是有样学样跟谢柯道:“大巫,时亭为了把粮草运进去,竟然敢用自己当诱饵,还真是不怕死啊,不如我们现在杀进去,一举歼灭壶口谷的楚军!”


    这正是谢柯心之所想,但当旁人说出来后,谢柯反而皱起了眉头。


    “不对。”谢柯瞬间心思百转,抬手示意停止追击,并自己率先停下。


    沙脊和一众属下疑惑地看向他。


    谢柯看了眼时亭的背影,又看了眼蓝姻,道:“你提醒我了,时亭之前就一直想把我们骗进壶口谷,如今这一遭想必是同样的目的,如果真上当了,就正中他下怀。”


    沙脊刚想质疑,但看到时亭注意到他们停下后,还真放慢速度回头看,一点逃跑的模样都没有。


    “还是和以前一样狡诈。”谢柯恍然笑了笑,“可我不是梁季,我跟他打了十多年的交道,我早就看破他的伎俩了。”


    蓝姻仍然坚持:“大巫,万一壶口谷里根本没有埋伏,只是时亭在虚张声势呢?”


    “不会。”谢柯看着频繁回头看他的时亭,再次自信,“如果壶口谷里真的只有一万楚军,那他要再多粮草有什么用?北面有五万北狄精兵,加上南面的两万人马,共七万兵马,对付区区一万实在轻而易举。”


    沙脊也道:“我觉得大巫说得对,圣医还是太冲动了。”


    蓝姻哼笑一声,怼沙脊:“你的亲人又没被杀,你当然冷静了,就是不知道某人这次连药都用上了,会不会还打不过时亭。”


    沙脊反怼:“死八婆,叫你圣医给你脸了,还真……”


    “都闭嘴。”谢柯看向沙脊,“尤其是你,好好准备之后的决战,只能赢,不能输。”


    沙脊的神色顿时严肃:“属下明白,这是属下唯一能战胜时将军的机会。”


    时亭成功带轻骑回到堡垒,损失微乎其微。


    北辰高兴地跑过来,激动道:“公子,粮草全都运进来了!我和严大人估算了下,能维持一个月。”


    “够了,用不了一个月。”


    时亭没有休息,直接来到舆图前,手指开始上下划动,计谋逐渐在胸中成熟。


    北辰明白时亭话里的意思,赶紧去将严桐和诸位将军请进来。


    一个时辰后,将领们带着满脸的疑惑,以及绝对的信任开始行动。


    夜幕降临,残月当空。


    时亭面朝帝都的方向端坐,仔仔细细擦拭着惊鹤刀。


    他很清楚,他手里只有一万兵力,却要面对北狄的七万兵力。


    他更清楚,一旦他失利,苏元鸣根本不会及时派兵援助,除非他自己自愿退出陇西道,才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活命机会。


    但他身后是陇西道的百万民众,除非他死,否则北狄的铁蹄别想踏过去。


    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出招够快,够狠。


    一更天,白日里噪杂的万物开始安静下来,唯有秋风偶尔呜咽。


    谢柯烤着火盆,借着灯盏研读兵法,疲倦之余,突然开始莫名心慌,好似冥冥中有什么大事发生。


    少时,近卫慌慌张张闯进来:“不好了,大巫,大可汗被楚军夜袭了!”


    谢柯猛地起身:“大可汗现在怎么样了?”


    “大可汗失踪了!夜袭他军账的是时亭本人,他就带了百来死士,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在大可汗失踪后,他也失踪了,根本找不到!”


    谢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思索做出判断:“大可汗失踪应该是他刻意为之,目的就是躲避时亭,毕竟时亭能悄无声息进入中军账,少不了大楚细作的里应外合,大可汗在不知道细作身份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躲起来。至于时亭躲起来,完全是为了等待时机继续刺杀大可汗。”


    “对了,大巫,我们之前和北面断了联系,根本是时亭让严桐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隐瞒……”


    “隐瞒什么?”谢柯其实已经若有所察,急切追问,“时亭想隐瞒什么?”


    “是楚军,壶口谷只有一万楚军!大可汗一直想将这个消息传给南面,但壶口谷里传信的暗哨全被时亭拔除,而绕行壶口谷传递消息又至少半个月,所以消息一直传不过来!”


    “原来如此。”谢柯恍然大悟,“再加上时亭那些故弄玄虚的计策,大可汗因消息送不出去,又得不到南面的消息,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拖着不动。如此,便为时亭运输粮草提供了时间。”


    谢柯目露凶光,气极反笑:“好好好,实在是好!时亭,竟敢戏耍我?我定会赢你,然后将你碎尸万段!”


    下一刻,桌案上的兵书被谢柯悉数扫进火盆,然后火急火燎冲出账门,唤来沙脊迅速整军出发。


    “他娘的,我真要守不住了!”


    一个时辰后,牧州军的将领们叫苦连天,“壶口谷就这么大点地方,眼下南面和北面的七万人马一起攻上来,这谁遭得住啊?檑木和滚石马上就要用完了,我们的将士也已经死伤过半了,但他们的兵力还比他娘的蚂蚁还多!”


    严桐挥刀砍伤企图先登的敌军小将,一脚将其踹下去,窝火地冲说话的将领吼道:“才守一个时辰叫什么?当年高戊将军血战北狄,城墙破了都是用镇远军的尸首填补的,硬生生扛到时将军的支援,保住了大楚社稷!”


    将领们都是铁血的汉子,又对高戊将军和镇远军向来尊崇,闻言皆是自惭形秽,同时又生出一股子不甘落后的气力,咬住牙继续坚持。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楚军守住壶口谷,时亭成功刺杀大可汗,这场战役的胜负便已经注定。


    于是,北狄拼了命地攻城,楚军拼了命的守城,双方都在争分夺秒。


    壶口谷以北,沧水东岸。


    时已深秋,沿岸的芦苇虽然枯败,但仍然茂盛。


    亲兵借着夜色掩护,紧紧围护着大可汗和几名北狄大臣悄然行进,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只用了少量火把探路。


    “注意戒备。”大可汗擦了擦满头汗水,“时亭这个中原人十分狡诈,必须万分小心。”


    有大臣疑惑:“我们对他用了之前圣医给的药粉,诱发了他体内的半生休,此刻他怕是早就生不如死了,自己逃命都艰难,怎么有精力管我们?”


    大可汗却坚持:“他可是比谢柯还狡猾的中原人,小心总是没错的。”


    “那我们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大可汗笑笑:“只要我们的人攻下壶口谷,这是一个很容易达成的目标,毕竟楚军才一万人守城,他们连坚持到天亮都难。”


    “前面怎么停了。”


    队伍前隐约传来呵斥,大臣们伸长脖子眺望,但天实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大可汗却是猛地瞪大眼睛,像是察觉到什么,赶紧将外袍给亲信穿上,然后带着弯刀悄然脱离队伍,摸进旁边的芦苇丛深处。


    “敌袭!”


    有亲兵惊呼一声,不待众人反应,大楚的死士突然现身,秋风过境般展开杀戮,血腥气迅速在空中弥漫开。


    时亭解决完自己身边的北狄亲兵,北辰高兴地将一具尸首拖过来:


    “公子,是北狄的大可汗,我们可算做掉他了!”


    时亭抬脚将尸首翻过来,打开火折子吹燃,借着火光细看,道:“他里袍是标准的北狄内侍衣袍,不是大可汗。”


    “他应该刚离开队伍不久,继续搜!”


    死士当即像网一样朝四面的芦苇丛洒去。


    时亭看了眼残月的位置。


    已经三更天了,壶口谷很快就要守不住,他必须尽快斩杀大可汗。


    然而就在这时,时亭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连脚步都跟着虚浮起来。


    北辰扶住他,低声询问:“公子还好吗,不是一刻钟前才服药吗?”


    时亭朝他伸手:“药给我。”


    北辰担忧道:“公子,那药毒性大,你这样频繁……”


    “给我!”时亭急迫地打断北辰,“来不及了!”


    北辰没法,只能将药瓶拿出给时亭,时亭抢过拨开盖子,干脆一口气全倒嘴里了。


    “公子你!”北辰根本阻止不及,只能气得干瞪眼。


    这种药是北辰最近研制出来的,不仅能解蓝姻之前诱发半生休的药粉,而且药效极快。


    时亭先是感觉到全身的钝痛,然后是迅速回笼的清醒,以及从未有过的轻盈。


    风吹芦苇,夜色相缠。


    大可汗奋力穿出芦苇丛,隐隐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大楚的死士在搜寻他。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被发现,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过来,毕竟谁能想到,这片芦苇丛根本不是他用来给自己掩护逃跑的,而是提前用奇门遁甲设下的迷阵,参与的大楚道士都被杀害,出口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可汗来到水边,顺着记忆找到之前准备好的小船,但当他上船后,却发现船篷下坐着一个人影。


    “等你很久了。”时亭从船篷下起身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大可汗。


    大可汗顿时跟见了鬼似的,转头就跑。


    但时亭反应更快,惊鹤刀几乎是瞬间拔出,以迅雷之势砍下大可汗的头颅。


    北辰从另一边赶过来,见状笑得合不拢嘴,丝毫不怕脏地从水里捞起大可汗的脑袋,同时疑惑:“大可汗什么时候知道我们要杀他的?竟然能提前在这布置好迷阵,而且这迷阵并不简单,得花费好些功夫吧。”


    “迷阵原本应该是要对付谢柯的。”时亭道,“无论是大可汗,还是谢柯,都笃定他们会胜利,并开始为互相残杀积极做准备。”


    “走吧,是时候打破他们的美梦了。”


    五更天,壶口谷的南北城墙外侧已经架满了云梯,密密麻麻犹如蛛网,城墙上更是尸首无数,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血水顺着砖缝流淌,半个壶口谷都是红色。


    这时,漆黑的天际出现一线鱼白,严桐在双方嘶哑的冲杀声中抬头,心下一颤


    ——天亮了只会更有利于攻城,何况他们本来就要守不住了。


    严桐担忧地看向其他活下来的将领,他知道,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


    生死之际,绝对劣势,军心怎么可能不乱?


    一名浑身血的将领看着潮水般冒上城墙的北狄军,痛苦发问:“大可汗死了吗?时将军还活着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绝望的氛围如瘟疫般迅速弥漫,而不断涌上来的敌军却异常勇猛。


    有士兵直接放下兵器,麻木地等待死亡。


    眼看北狄军就要像蝗虫般将壶口谷吞噬,北面出现一杆“时”字赤旗,城墙上的众将士顿时眼前一亮。


    “是时将军!是时将军,他约定杀了大可汗就亮出自己的赤旗!”


    下一刻,时亭策马来到北面的北狄大军前,将手上的头颅抛给他们,笑道:“听说你们的大可汗失踪了?我给你们找到了,不说谢谢吗?”


    北狄大军顿时哗然。


    北辰紧随其后负责持旗,大喊:“大可汗已死,尔等还不伏诛?”


    城墙上的众将士见状,仰天大笑,呐喊震天,只瞬间便士气空前,以一当百展开厮杀。


    而北狄军失去主帅,方寸大乱,迅速被楚军逼得节节败退。


    谢柯在城南得到大可汗死亡消息,差点气得晕厥:“他惯会兄弟相残,争夺可汗之位,哪懂什么兵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沙脊问:“大巫,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北狄稳定局势吗?”


    “不,不能回。”谢柯逼自己冷静,“耶律氏的那些贵族向来看不惯我,又一直虎视眈眈,早有准备,动作只会比我们快,我们回去只有一个死字,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回去,而是留下来。”


    沙脊疑惑:“怎么留下来?”


    谢柯目光变得犀利:“没错,留下来,北面大可汗的兵力暂时仍然可以为我所用,我要用他们打赢壶口谷这一仗,在大楚西北立住脚。”


    两个时辰后,壶口谷有堡垒出现裂口,谢柯趁乱从中穿到北面,以雷霆手段掌握了军事指挥权,成为这群无主之狼的新主子。


    而时亭也终于挽回必败的战局,得以在壶口谷北面与谢柯对峙,做最后的决战。


    此时,谢柯手中尚有四万兵力,而时亭身后只有三千牧州军了。


    但这三千牧州军,已然经历过血的洗礼,有着誓死抵抗的空前决心,战力早在狼狈的北狄军之上。


    兵不在多,在于心齐,正是如此。


    时亭和谢柯遥遥相望,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气。


    战鼓声起,时亭亲自带人冲锋,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北狄军根本招架不住半点。


    “不是说时亭半死不活吗?”有北狄兵难以置信地发出疑惑。


    去过北境的北狄老兵则是惊呼着四下躲避:“血菩萨!是血菩萨!”


    很快,谢柯周围的狄军竟也乱成一锅粥。


    “退后者杀无赦!”谢柯恶狠狠地发号施令,看向一旁的沙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


    沙脊深呼吸一口气,像是释然了什么,策马朝时亭冲去。


    熟悉的危险逼近,时亭当即侧身,敏捷地躲过沙脊的鬼首刀。


    “好久不见,时将军。”沙脊的一头红发随风飘扬,“我们终于有机会再比试一次了,这次我可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时亭不跟沙脊废话,直接持刀杀上去。


    乱军之中,两人打得难舍难分,酣畅淋漓。


    时亭注意到,沙脊的刀法确实进步不少,只可惜跟了谢柯。


    但谢柯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他不是服用了很多药吗?”谢柯一把抓过旁边的蓝姻,扼住她喉咙,“为什么他的武功跟之前差别不大?”


    蓝姻眼下还不能反抗,只能艰难地开口解释:“大巫……那些药我确实都喂给沙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请大巫明鉴。”


    还没等谢柯思考出原因,沙脊的鬼首刀被时亭掀翻在地


    ——胜负已分。


    刹那,楚军的欢呼声震天,本就高昂的士气再度拔高,以一种灭顶之势压倒北狄大军。


    于是,战场上三千兵力猛打四万兵力的罕见一幕出现了,楚军像是一条威猛的银龙,追着虚有其表的纸老虎穷追猛打。


    只一天一夜,时亭便带着一万楚军守住壶口谷,并大败北狄军,将其灰溜溜地赶出去。


    “大捷!壶口谷大捷!”


    当兵部的这份捷报传遍大楚的每一座官府衙门,无疑让乌云密布的大楚看到曙光,极为振奋人心。


    时亭再次创造了军事上的神话,注定名流千古,他当得起任何赞誉和荣光!


    第93章 陇西哗变(二十一)


    整个大楚因壶口谷大捷欢呼沸腾的时候, 时亭迫切地思考下一步


    ——铲除谢柯。


    谢柯没有死。


    在壶口谷的混战中,侥是蓝姻暗中帮忙,时亭用惊鹤刀将谢柯重伤, 他还是在固若金汤的重围中闯出一条生路, 逃之夭夭。


    众人愤慨之际,有将领提议, 楚军应该先去收复广平关, 顺道就能将逃命的谢柯抓到。


    但时亭却否决了这个提议,因为他很清楚,大可汗一死,耶律氏的部落里根本没有谢柯的位置了,谢柯势必要寻找新的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既不是和他有雪罂生意往来的西域,更不是北狄的某个犄角旮旯, 而是如今内局动荡的大楚。


    “顺着沧水往南找。”


    时亭盯着大楚舆图,“谢柯下属中对大楚最为熟悉的就是那些山匪, 而那些山匪里有很多是沧水的水匪出身,对沧水一代的岸滩和芦苇荡十分熟悉, 谢柯选择这里藏匿行踪, 作为临时的据点可谓上上策。”


    解释完,时亭回头看向众将领,目光犀利:“但我大楚疆域, 岂是鼠辈藏身?”


    一听这话, 众将领顿时怒发冲冠:“抓谢柯!杀谢柯!鼠辈小儿勿扰我境!”


    惊鹤刀刹那出鞘,寒光逼人,时亭朝南举刀,胸口气血澎湃,一字一顿:“往日国恨家仇, 今朝一并算尽!”


    将领里目睹过当年北境兵变的老兵,顿时热泪盈眶,嘶声力竭:“今朝一并算尽!”


    少时,楚军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整肃完军容,然后分成五支队伍朝各个方向出发,如一张密网般朝沧水地域包围。


    北狄大可汗陵,地宫外。


    满达已经枯等了整整十三日,离乌衡和他约定的五日已经过去了八日。


    他知道他早该启程回西戎了,但他莫名地想要再等等。


    终于,这日清晨,一道熟悉的身影和旭日一起升起。


    “二殿下!”


    满达看到浑身是血的乌衡,又是惊喜又是惊讶,拽着军医就朝他狂奔,“你可不能死啊,二殿下……啊!怎么吐血了!”


    乌衡抹了把嘴角的血,根本不在意,只是下意识将怀里的一个小匣子抱得更紧了。


    满达一眼猜到,小匣子里面的东西和半生休解药有关。


    军医看乌衡伤势,越看越心惊:“可汗陵的地宫果真凶险,二殿下受了好些致命伤,要是王上看到了,必定要心疼坏了!”


    “你们不告诉王兄,他自然不知道。”乌衡靠坐在石柱上,还没缓两口气,抓住满达问,“时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满达忙道:“好得很,好得很,壶口谷一战大获全胜!就是谢柯太能跑了,时将军他们还在搜捕。”


    乌衡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仰天大笑:“我就知道谢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哈哈,我就知道……咳咳!”


    满达见乌衡开始猛烈咳嗽,正想劝他别太激动,人已经晕厥过去。


    之后,满达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落脚点,战战兢兢守了乌衡三天三夜,期间乌衡即使高烧不断,依然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撒手,军医完全没法处理胸口附近的伤口,但也只能作罢。


    乌衡醒来后,浑身戒备,第一时间就是慌张地检查小匣子,确定完好后才松懈下来。


    军医赶紧检查伤势,确认脱险后众人才松口气儿,商定休整五日再出发。


    下午时候,乌衡吃饱饭喝足酒,看着窗外飞来飞去的麻雀,让人去取纸笔写信。


    满达:“二殿下是要告诉时将军解药的事?那不如顺便约个时间见一面,经此一遭,我想时将军不会拒绝殿下的。”


    “解药的事自然要说,但见面暂时不要了。”乌衡摩挲着手中的金钱镖,倏地垂下眼眸开始写信,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并不想时亭知道他受伤一事,他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诚然,他曾经对时亭束手无策的时候,也动过让他挟恩图报的心思,但每每看到时亭半生休发作的痛苦模样,他又觉得,只要时亭好好活着,那怕生生世世不见面。


    当然,如今解药有了着落,他才不要和时亭生生世世不见面。


    一刻钟后,乌衡洋洋洒洒写下书信,让满达装好送给时亭。


    满达一看,乌衡的字狂妄,说的话更是狂妄:


    “时将军,我已寻得解药药方。


    另,北狄地宫之机关,粗制滥造,破之不费吹灰之力,三岁孩童亦可解。”


    满达看着浑身缠满裹伤布,动作尚有些僵硬的乌衡,心想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时亭收到信,已经是三天后。


    对于设计乌衡去寻药一事,北辰一直心怀愧疚,如今看到乌衡无恙的书信,心里大石陡然落下,又因半生休解药有望,激动得喜极而泣。


    但时亭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北辰:“公子,是有什么不对吗?”


    时亭叹气:“他打算先回西戎,然后去西域寻找关键的一味药引,却没提来大楚找我。”


    北辰疑惑:"我觉得,二王子是太想早点配制出解药吧。"


    时亭看着大楚舆图,摇头道:“顺路的事儿,他怎么拒绝呢?”


    北辰恍然大悟:“他受重伤了!”


    时亭沉默不语,先是回自己营帐,将那盒自己半生休发作时,都舍不得拿来补身体的百年老山参翻出来,然后将其他人赶出去,把自己单独关起来研墨写信。


    但几次提笔,时亭都不知道怎么下笔。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半生休有了解药,他就算不能恢复如初,也能延长寿命,即使他的求生欲不那么强烈,也会因人们对生命本能的渴望而高兴,而且这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时间做老师和先帝未尽的大业。


    何况,这次近乎重生的机会是他的阿柳出生入死换来的,他无法不因此生出对活下去的万般渴望。


    另一方面,他开始对日后二人战场上见面,他该抱有何种态度而迷茫。


    他曾经觉得,自己就算无法做到铁石心肠,也能毫不犹豫地对乌衡拔刀。但事到如今,当他意识自己对乌衡或许比天下还重要的时候,他陡然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慌张


    ——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半生休的解药,大楚和北狄在壶口谷交战时,乌衡完全可以纠集西南诸国为盟军,然后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从而进犯中原,夺取大楚江山。


    他该怎么办呢?


    面对这样一个狼子野心,却偏偏对他付出真心的人,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翌日,青鸾卫负责将那盒百年山参送往西戎,整个楚军无人知晓,他们的时将军思索了整整一夜,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五日后,青鸾卫在一个叫百泥村的地方发现谢柯的踪迹,时亭当即带人前往,同时得到方涛被解救出来的消息。


    “时少卿办事就是安心!”


    北辰整个人非常激动,拿着那些密函一一指给时亭和严桐看,“除了方大人被解救的好消息,还有段大人升至户部司郎中的消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时尚书和时少卿的运作下,陛下的势力被压制住,段大人为代表的上苑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能让更多有识之士进入朝中!”


    严桐笑笑,直言不讳:“宫里那位想必现在急坏了吧?依我看,他接下来要使不少阴招,提醒时方等世家小心点吧。”


    北辰小心地瞥了眼时亭,时亭这次不仅没有反驳,而且点了下头。


    时亭:“他最有可能下手的还是段璞,毕竟时方等世家根深蒂固,一时间不好拔除。而上苑党虽然蒸蒸日上,但到底根系还浅,眼下是最好铲除的时候。”


    说罢,时亭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让青鸾卫秘密送往帝都时家。


    很突然地,时亭想起少时在帝都的一件小事。


    当时,时亭和苏元鸣相识不久,一个苏元鸣以前的朋友来寻他叙旧。


    但因当时正处上苑党猛烈攻击苏元鸣兄妹之际,苏元鸣说不想连累他,便装作不认识。


    第二年春,先帝在国子监考问策论的时候,丁承义因和苏元鸣发生矛盾,便跑来告诉自己,苏元鸣那个旧友的父亲蒙冤入狱,旧友来帝都就是为了找苏元鸣帮忙,但苏元鸣为了避免麻烦,不仅不见旧友,还暗中将旧友赶出帝都。


    而那名旧友在苏元鸣被追杀的时候,帮他挡下过无数次明枪暗箭,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当年,时亭毫无保留地相信苏元鸣。


    但如今看来,丁承义看似谎话连篇,或许却是句句真相。


    有些人的面具在脸上,揭下来很容易。


    有些人的面具看不见,只有遍体鳞伤才能看清。


    “对于时将军,各位大人觉得该怎么赏呢?”


    帝都皇宫,苏元鸣高高坐在承乾殿的龙椅上,不耐地看向下满脸喜色的群臣,“既然是你们坚持仗还没打完就赏赐,你们就好好替朕想想吧。”


    群臣闻言,丝毫不看苏元鸣难看的脸色,还真激烈而热情地讨论起来,生怕时亭班师回朝后,不知道自己狗腿过。


    谈论到最后,礼部一众官员生甚至争得面红耳赤。


    期间苏元鸣什么都没说,只是半眯眸子看着沸水般的承乾殿,龙袍下的手越攥越紧。


    最后,鉴于时亭爵位和官职都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无可封,群臣绞尽脑汁也没吵出结果。


    因时已傍晚,苏元鸣示意下朝,沉默地离开承乾殿,回到暖阁批阅奏折。


    大总管钟则看着一脸平静的苏元鸣,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在一个小太监奉茶后,苏元鸣的唇都没沾到杯子,便重重将茶杯摔个粉碎,扬言小太监在茶里放毒,勒令当场杖毙。


    钟则有意救人,但他深知苏元鸣此刻怒火滔天,除了寿宣公主亲自来,谁说话都没有。


    没有丝毫犹豫,钟则暗中命人去请苏浅,生怕苏元鸣今日过度发疯,折损更多宫人性命。


    但听到小太监凄厉的惨叫,钟则想到自己刚刚进宫,还没遇到先帝的那段艰难生活,还是忍不住求了情。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又让人去请浅儿了。”苏元鸣抽出护卫佩刀,猝不及防地架到钟则脖颈上,“但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如果登基的是时亭,他一定不会这么残暴?”


    钟则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绝无此意,奴婢……”


    刀光闪过,钟则惊讶的瞪大眼睛,然后倒在了自己血泊中。


    苏元鸣冷笑一声,将溅满鲜血的脸转向其他宫人,宫人们皆吓得跪地求饶。


    “赢了?赢得好啊。”


    苏元鸣朝宫人们靠近两步,宫人们有的瑟瑟发抖,有的爬起来往暖阁外跑。


    “但保住的,真的是朕的江山吗?”


    苏元鸣将旁边弓箭取下,瞄准逃跑的宫人,“一个臣子,胆敢在江南道大肆囤积粮草,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为国为民?”


    嗖!


    利箭射中一名逃命的宫人,宫人发出凄厉惨叫,其他宫人顿时吓得四散逃窜,慌不择路。


    “这是朕的江山,朕的江山!”


    苏元鸣咬牙切齿,双眼赤红,满是杀气,手中拉弓越来越快。


    一个又一个宫人倒下,只因帝王一怒。


    等苏浅赶到,看到的是干净如斯的暖阁。


    但她很快发现,苏元鸣身边的宫人全都换了,连钟则也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来了?”苏元鸣朝苏浅温柔一笑,“肚子的月份大了,就该在公主府好好休息。”


    苏浅想要质问,但她刹那间背脊一寒,选择了沉默


    ——她看到苏元鸣里袍上遗漏的一点血污了。


    他的兄长,已经彻头彻尾是个疯子了。


    之后,苏浅陪苏元鸣在宫里吃了顿饭。


    苏元鸣作为兄长,对苏浅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但苏浅很难忽略掉他里袍上的血污。


    纵然空中满是安神的上等檀香,但苏浅总觉得里面夹杂了血腥气,让她一阵阵地反胃。


    “多吃些。”苏元鸣又给苏浅盛了碗汤,似笑非笑道,“浅儿,你不要忘了答应过哥哥什么,只有你好好陪哥哥,你想保住的那些人才能活命,不是吗?”


    苏浅强自镇定地笑笑:“兄长在浅儿心里才是第一,从来没有变过。”


    苏元鸣握住苏浅的手,目光近乎恳求:“浅儿,哥哥就只有你了。”


    苏浅顿了顿,反握住苏元鸣的手,道:“兄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定陪你走到最后。”


    帝都北郊,一辆马车借着夜色掩映,往北急速非奔。


    马车里,正是本该在大理寺值守的时志鸿,以及几名公主府的死士。


    一名死士仔细观察完马车后方,道:“驸马,后面没有陛下的人跟踪,我们成功了!”


    时志鸿紧紧攥着手中卷宗,不舍地看了眼后方,道:“但愿我们能带着真相平安归来。”


    死士齐声道:“公主交代,我们在,驸马在,我们不在,驸马也得在!”


    时志鸿倏地笑了,道:“她留在帝都,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白泥村。


    在近乎掘地三尺的搜寻后,时亭成功找到谢柯的藏匿之所,但不知为何,谢柯还是跑了,就好像提前知道消息了一样。


    严桐迅速给出判断:“有内鬼。”


    时亭下令,让参与行动的所有人聚集,然后由严桐亲自审讯


    ——不找出内鬼,他们行动再快也白搭。


    北辰发现一处地牢,给时亭抓来一个将死之人,沙脊。


    和以往狂妄不羁的沙脊不同,时亭差点没认出眼前的沙脊。


    沙脊全身骨骼发生卷缩,后背弯得没法直起来,皮肉也没一处好的,遍体布满恐怖的紫黑纹路,多处皮肤裂开,血水止不住地流淌,甚至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人不人,鬼不鬼,狼狈而恐怖,时亭身侧的亲卫不自觉退后好几步。


    唯有那头红发依然鲜艳,火焰般要将沙脊的性命焚烧殆尽。


    “时亭?”


    沙脊睁开混沌的双眼,惊讶于时亭的出现,突然就笑了,“也是,你时亭何等神机妙算,迟早会找到这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能赶上我死咳……”


    时亭蹲下,查看沙脊的伤势,道:“这不是战场上的伤。”


    沙脊坦言:“是服用半生休的结果,但这种半生休和你体内的不同,配方已经被蓝姻改过好几次了。”


    时亭皱眉:“谢柯还真是不死心,坚信有朝一日能研制出一种新的半生休,服用后让人武功大增。”


    “如你所见,他又失败了。”沙脊缓了口气,气若游丝道,“但幸好蓝姻又研制失败了,这样我才能和你堂堂正正地打最后一场。”


    北辰忍不住插话:“你母亲是大楚人,当初跟她待在大楚不好吗?非要跟谢柯去北狄,结果被他害成这样。”


    “不,我不后悔。”沙脊看着外面金黄的阳光,淡然道,“我母亲改嫁高门后,我在继父手里活得猪狗不如,还不如背井离乡流浪,起码追随了武学一辈子咳……咳,就算最后输了,那也是堂堂正正地输,不是吗?”


    时亭由衷道:“天下之间,在我之外,你的刀法第一。”


    沙脊眼眸一动,释然地笑了,他没有任何遗言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时亭,艰难而满意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亭想起,赵普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那是对既定命运者的悲悯。


    时亭伸手帮沙脊阖眼,突然注意到他手里攥了张纸条,探身取了出来。


    打开纸条,上面赫然写了一个字:鸣。


    北辰想说出“鸣”有关的猜疑,时亭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北辰恍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后背一阵冷汗。


    时亭死死按住惊鹤刀,脸上罕见地难得慌乱。


    “得赶紧撤。”时亭的声音低而急,“还要阻止我们的人靠近白泥村,必须快。”


    五日后,西戎王廷。


    乌宸看到乌衡带着一身伤回来,又是惊喜又是惊吓,乌衡倒是没事人一样,当天就拉着乌宸喝了整整一坛酒。


    美酒尽兴之时,乌宸想起什么,赶紧让人将东西拿上来:“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时将军送你的东西就到了,看看吧。”


    乌衡整个人顿时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又万分珍重地接过包袱。


    打开后,发现是一个盒子,揭开盒子盖子,里面躺着整整无根百年老山参,平常千金万金都难求。


    乌宸笑:“哎呀,时将军可真是有心啊,你现在就该好好补补。”


    乌衡却是皱起了眉头,追问:“没有来信吗?”


    乌宸:“没有,想必是不方便写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怕苏元鸣误会他通敌叛国吗?”


    乌衡不爽地将那盒山参随意一搁,不料从夹层掉出一个小布袋。


    单独藏起来的?


    乌衡迫不及待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金灿灿的桂花,被保存得很好,香味儿浓郁。


    “原来是桂花啊。”乌宸道,“难怪隔着包袱和盒子,都能闻到香气。”


    “为什么送桂花呢?”


    乌衡自言自语,低头嗅了又嗅,直到听到乌宸看热闹的笑声,才不舍地将桂花装好,收进自己袖袋。


    乌宸道:“对了,你前些日子去北狄,新鲜得很,我就忍不住找大师给你算了卦,你猜猜大师说了什么?”


    乌衡:“我不信这些。”


    “你会想听的。”乌宸笑笑,道,“那大师说啊,我这弟弟虽是男儿身,却有皇后命啊,也真是稀奇。”


    “哪里的大师?说话颠三倒四的?”乌衡很是不屑,但又想了想,道,“但时亭如果称帝,这皇后我倒也不是不能做。”


    乌宸追问:“你不怕时将军后宫佳丽三千,和你争宠?”


    “以他的性格,真当皇帝了只会对那些破折子感兴趣,多少佳丽都没用。”乌衡闷了口酒,道,“而且,他怎么可能会称帝?”


    翌日,乌衡思前想后,决定给时亭写封信,明为答谢桂花,实为试探心意,顺便占点口头便宜。


    孤儿在长长的书信结尾,乌衡问时亭,春节将近,是想要自己送大雁,还是送梳篦?


    在大楚的习俗里,大雁属于聘礼,是为娶,梳篦属于嫁妆,是为嫁。


    他几乎能想象出,时亭刚拿到信时的疑惑,以及突然想通后的羞愤模样。


    等信寄出后,乌衡一边养伤,一边紧锣密鼓地安排解药的药引寻找。


    然后,就是每日问内侍八百遍:


    “时将军有没有回信?”


    直到十日后,乌衡还没得到时亭的回信,再也等不了一点,亲自带人到西戎和大楚的交界地带打听,才得知时亭带着牧州军谋反,大楚派了顾青阳带兵平叛。


    “苏,元,鸣。”乌衡气得浑身杀意腾然,怒极反笑,“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杀了你喂狗!”


    满达是奉乌宸之命跟过来,闻言本想劝两句,但看到乌衡那双犀利如鹰的眼睛,顿时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了。


    第94章 陇西哗变(二十二)


    很快, 在西戎的牵头下,西南诸国开始正式组建盟军。


    因西南诸国本就因信仰文化的差异存在矛盾,被锁别宫的乌木珠嗅到了机会, 开始和王廷里潜藏的旧部频频来信, 企图破坏乌衡的结盟计划,顺便寻找机会夺回自己的王位。


    但此举正中乌衡下怀, 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乌木珠的旧部, 然后顺藤摸瓜拔除。


    乌木珠恼羞成怒,竟然买通王廷的郎中谋害乌宸性命,乌衡知晓后,直接砍下郎中头颅,然后差人送给乌木珠。


    乌木珠看到血淋淋的头颅,当机立断逃出行宫, 但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乌衡带人抓了回来。


    “怎么, 你还想杀了你老子不成?”乌木珠无所畏惧,哼笑道, “你要是杀了我, 就是弑父,你这辈子都没法坐上西戎王的位置,只能和你的狼子野心说再见!”


    乌衡厌恶地看着他, 指骨攥得咔咔作响, 毫不犹豫地出手,折断了乌木珠的左腿!


    乌木珠发出凄厉的惨叫,殿外宫人皆是背脊一寒,噤若寒蝉。


    “弑父?”乌衡咬牙切齿,反问, “你也配做父亲?留你一条烂命,只是为了钓出更多的鱼,懂吗?”


    乌木珠疼得直发抖,满头豆大的汗珠,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口气,朝乌衡笑问:“当年如果不是我送你去大楚北境,你能有机缘遇到时亭和慕容辞吗?一个是你的心头肉,一个是你的再生……啊!”


    话未完,乌衡毫不留情地将乌木珠右腿也折断了:“你不配提他们!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派杀手刺杀慕容师父的事。现在好了,两条腿都断了,我料想你也没法再跑出去了。”


    乌木珠痛不欲生,恶狠狠地看着自己不同往日的小儿子,咬牙道:“你……你会遭报应的!”


    乌衡不以为意,反而大笑:“是吗?可惜我从来不信命,我想要的,我都会靠自己去争取!”


    三日后,包括西戎在内的西南诸国进行军事会晤,乌衡开门见山,提出一起进军大楚,其他国家各执己见,顿时议论沸腾,争执不下。


    与此同时,百苇村。


    在长达十八天的猛烈围困里,时亭纵然彻底清除了亲卫里的细作,手中牧州军和都护府驻军的人数还是进一步锐减,只剩下一千人马。


    而顾青阳奉命围剿他们的楚军,却有足足五万人马,比给他和北狄决战的人马都多。


    众将领在担忧生死未卜的同时,也彻底对他们这位新帝失望


    ——他们看出了朝廷意图,更看清了苏元鸣的意图。


    不就是想给时亭泼脏水,让他死在陇西道,好坐稳自己的皇位吗?


    不就是不惜联合谢柯这种过街老鼠,也要给自家将领层层设套,让往日兄弟客死他乡吗?


    所以,那怕铁桶般的包围让他们损失惨重,朝不保夕,他们也不愿接受所谓的“招安”。


    他们里面有镇守大楚西面的都护府驻军,有协助镇守西北要塞广平关的牧州军,无论往日在朝局中的立场如何,但身上都始终流着大楚男儿的热血,绝不容忍这类勾结败类残害忠良的举动!


    而时亭本人也没想到苏元鸣会勾结谢柯,仅仅是为了致自己于死地。


    皇位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真的觉得自己会抢走他的位置吗?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时亭再神机妙算,也难以算透人心,对此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时隔多年,他的内心再次体会到绝望的情绪,因为他实在无法理解苏元鸣的这个选择,毕竟苏元鸣曾亲手在谢柯手里冒死救回自己,毕竟苏元鸣并非完全昏聩,他在企图专权的同时,是很想做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功绩的。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彻底利欲熏心,沦为权力的奴隶。


    但时亭作为统帅,必须尽快振作,从他在沙脊手里拿到写有“鸣”字,猜到背后帮谢柯对付自己的人竟是苏元鸣开始,到他迅速做出反应,带着众将领抵挡住第一轮进攻,其间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他可以震惊,绝望,歇斯底里。


    但下一刻,他必须选择再次出发。


    所以,跟随他的都护府和牧州军将领们,纵然面对的困难前所未有,也依然能从时亭这里汲取力量,继续咬牙坚持。


    被顾青阳围困的第二十天,时亭让北辰叫来了严桐。


    “你已经报完葛大人的仇了。”时亭道,“按你的性子,早该辞官归隐才对。”


    严桐呵呵两声,笑道:“时将军,你还是不够懂我,我这辈子只认我师父,而他只认你,所以我也只认你,让我看着如今宫里的那位稳居高位,还不死了!”


    北辰闻言感动地揽过严桐肩膀:“没想到,最后的患难兄弟是你!”


    严桐抬手拨开他:“放屁,我只是单纯看不惯宫里那位!”


    “还是多谢了。”时亭起身,朝严桐郑重一拜,“如今留下的人里,要么是多年亲信,要么想靠我搏出另一番前程,只有你,单纯为了帮忙。”


    面对时亭的坦诚,严桐当即正色,直言:“过去我对时将军有误会,但经过种种,我早已理解了师父的选择,无论是对大楚的殚精竭虑,还是对你的信任和拥护。”


    “我明白。”时亭倏地笑了,由衷道,“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让谁去做,如今我终于找到可靠的人选了。”


    乌衡看向时亭,在那双坚定而犀利的眼睛里,隐隐觉察到生死攸关的担子要落到自己肩上。


    当天下午,时亭察觉到包围有所松懈,悄然集聚人马,朝包围最薄弱的东北方向突围。


    因时亭带头冲锋,一露头就被谢柯盯上,随后便是顾青阳亲自带人围攻。严桐则趁机从另一侧突围,北辰奉命全力相助。


    一个时辰后,余晖将尽,严桐成功在重围中撕开一个口子,得以携带两封密信离开。


    顾青阳想追,谢柯却阻止了他,得逞一笑:“魏玉成将时亭看做恩师,比亲爹还亲,听到他被围能不救?如此,参与造反的罪名就有了,而顾大人你接手镇远军的机会便也有了啊。”


    顾青阳不悦地反驳:“我没肖想过镇远军。”


    谢柯讽刺道:“那你投奔苏元鸣干什么?人不能既要又要,你选择了顾家的荣华富贵,做了苏元鸣铲除忠良的刀,还指望天下人理解你的无奈,推崇你品性高洁吗?”


    顾青阳被噎住,仰头看着高崖上策马回头的严桐,目光里不无出羡慕之意。


    但两人谁也没想到,时亭并非让严桐搬救兵


    ——一封信是给魏玉成布下死任务,让他守在北境,分寸不离;另一封信是要交给西戎暗桩,转交给乌衡,但严桐并不知道内容。


    诚然,时亭手中的一千人马极难应对顾青阳的五万大军。


    但他的目标是谢柯,只要谢柯死,他便可以瞑目。


    何况,他是那么懂谢柯。


    长夜漫漫,群星明灭者几番骤变,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乌衡在成功纠集西南盟军后,完全具备了往东进军大楚的军备条件。


    但显然,眼下并非最好的进军时机,所有盟国都想等时亭被谢柯困死,镇远军因此自乱阵脚,楚帝苏元鸣彻底失去左膀右臂的时候,再一鼓作气势如虎,坐收渔利。


    但乌衡知道,他最好的出发时机就在下一刻。


    为此,他连夜找寻乌宸商量。


    商量的要是主要有二:


    一是乌衡立即楚军的理由。


    乌衡打算让乌宸在楚的细配合,传回大楚有巨大藏宝库的消息,且说谢柯早已知晓此事,引得西南诸国起贪念,主动要求提前进军。


    二是乌衡离开西戎后的王廷内政。


    乌宸身体不好,处理事物力不从心,乌衡已经考察过满达,觉得可以委以信任。


    此外,乌衡还就可能出现的危机给出了锦囊妙计,当然,主要是防范乌木珠作妖。


    对于这两件事,乌宸对乌衡的安排颇为满意,一一应下。


    但天有不测风云,乌宸当夜病情加重,自觉不久于人世,但又不肯告诉乌衡实情,耽误他向大楚进军。


    于是,一贯温柔君子的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五更天,乌衡跟乌宸告别,却被告知乌宸昨夜去了别宫。


    几乎是瞬间,乌衡猜到乌宸想干什么,当即带人往行宫赶。


    到达行宫时,乌宸已经将乌木珠处死了,用的绞刑。


    乌宸朝乌衡露出笑意,先开了口:“为兄早就想这么干了。”


    乌衡扑过来,死死攥住乌宸尚在发抖的手:“何必为他脏了你的手?”


    “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乌宸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愉悦道,“世人皆知,他是我的父亲,但我知道,我内心一直只想他死。”


    乌衡摇摇头,瞬间哽咽:“你明明是为了我,你知道我迟早会弄死他的,所以你先动手了。”


    “这次就让为兄抢先吧。”乌宸用另一只手拍拍乌衡肩膀,“你想等我坐稳王位,再名正言顺地处理乌木珠,但我只想现在就为你扫清障碍,我可以做一个有污点的王,但我的弟弟不可以。”


    乌衡想要说什么,但看到乌木珠的尸首,明白已经晚了,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乌宸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看着自责痛苦的乌衡,意味深长道:“阿衡,去做你想做的就好,比如大楚,比如时将军,但在临行前,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乌衡抬头。


    乌宸:“如果我现在就将王位传给你,你高兴吗?”


    乌衡皱眉:“王兄不许再提此事,只要王兄在一天,这王位只能是王位的。”


    乌宸笑笑:“所以你看,你也没有世人所说的那么有野心,甚至是没你自己想象的那么有野心。”


    乌衡:“王兄自然比王位重要,而且王兄为西戎付出巨大,理应坐上这个位置。”


    恰逢黎明破晓,天光照亮周围一切。


    乌宸看着乌衡的眼睛,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阿衡,你真的那么想做天下共主吗?”


    乌衡闻言,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闪动,似是藏匿太深的东西终于被翻出来。


    “阿衡,如果你真的狼子野心,那么想要天下共主的位置,你不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军大楚。”


    乌衡下意识看向手上的指虎。


    那是时亭送给他的生辰礼,那是增益他力量的存在,更是让他心安的珍宝。


    “阿衡,去追寻你真正想要的吧,在你汲汲营营追寻权力的路上,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想要权力。”


    十一月底,只一夜便飞雪肆虐,天地雪白。


    但许是天气还不怎么冷,直到这场初雪落下,所有人才警觉大雪节气已至。


    与初雪一同降临时亭军营的,还有粮草将尽的恐慌。


    五名将领深知不能再拖下去,要么鱼死网破博一把,要么缺粮饿死在百苇村。于是,他们一起向时亭请命突围,不想再以巷战和躲避为主。


    时亭没有同意他们的突围请求,而是强行按住众将士情绪,等待时机。


    终于,十个冒死出去打探情报的青鸾卫终于回来了一个。


    只半天,时亭便根据情报分析机会到了,迅速召集众将领商讨突围。


    但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时亭早已筹谋好了一切,只是这一刻才将计划全盘告诉五名将领。


    五名将领在听到时亭要突围的时候,皆是喜极而泣,热血沸腾。


    只是听完整个计划后,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时亭想用自己做诱饵,和谢柯同归于尽,并让一千牧州军趁机朝西南突围,然后去与安南都护府共同抵御西南盟军,通过战功重新争取话语权,再次在大楚立足。


    五名将领一起沉默着注视时亭,一旁的北辰甚至当众没忍住,抹了把泪水。


    “诸位不必可怜我。”


    时亭笑着起身,端起酒坛给五位将领倒酒,语气风轻云淡,“你们相信我,能用一千人对战五万人,但你们作为将领,更应该知道,顾青阳非等闲之辈,带来的五万大军也非等闲之辈,何况他还有朝廷支持,还有谢柯相助,想要剿灭我们易如反掌。”


    “我时亭也是普通人,不是神仙,我没有三头六臂,我无法带你们打败他们。而我们之所能拖到现在的原因,一是谢柯想将我身边的人杀尽,彻底打败我,再亲口听到我给他认输,二是顾青阳心中尚存一丝良知,不肯再更进一步。”


    “所以,我要做的,从来不是带你们突围,甚至是打败顾青阳的大军,而是给你们找到一条出路,并寻找一个能解决谢柯的办法。”


    “好在今日,机会终于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时亭也倒完酒了,率先对六人举起酒碗,无比郑重道:“诸位,今日诀别,往后不见,大楚就交给诸位了!”


    五名将领很是为难,没有一人端起酒碗。


    一方面,时亭的安排对他们无疑是最好的出路,但另一方面,他们要如何下定决心,才让这么一个带他们剿灭西大营、打赢壶口谷战役的人独自牺牲?


    北辰气愤地直接将酒碗摔出去,但被时亭接住。


    “这是军令。”时亭将酒碗重新递给北辰,再次朝六人举起酒碗,诚恳而急切,“大楚如今内忧外患,每一位将领都是不得多得的人才,实在没必要跟我折损在这里。”


    有名将领没忍住:“时将军!你对大楚而言,比我们重要千倍万倍,我愿意拼死保你冲出去!”


    其他将领不再犹豫,立即跟着站起来:“对!时将军,要死也是我们死,还你一个不亏!”


    北辰赶紧下跪,恳求道:“公子,实在不行,让我伪装成你,替你去吧,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了!”


    时亭将北辰强行拉起来,抬眼环视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内心很难不被这种托付生死的行为触动。


    但他只能笑着摇摇头,道:“时某感谢诸位的肝胆相照,但我们面对的是谢柯,只有我亲自入局,才能破局。何况,我和谢柯之间,不仅有国恨,也有家仇,没有让其他人代劳和牺牲的道理。”


    六人还要再说什么,时亭抬手示意没得商量,转身越过六人,只身朝里面壁上的舆图走去,抬手摩挲着北境的疆域:


    “北境兵变过于惨烈,我不想再发生一次,所以谢柯必须死。”


    时亭的语气饱含恨意,又过于坚决,而五名将领来自牧州军,离北境不算远,多少都知道当年兵变的真实惨况,一听时亭这话,就明白此事没商量,只得齐齐朝时亭跪下,沉默地端起酒碗饮尽。


    “多谢成全。”时亭安心一笑,亦端起酒碗饮尽,将空底示意给五名将领看。


    “珍重!”


    将领们只能郑重告别,领命退出军账。


    北辰没有走,等五名将领离开后,忍不住问:“公子,你为什么不先自己逃出去呢?二王子已经寻到了解药,你出去后很快就能解了身上的半生休,届时,你有的是时间收拾谢柯,不是吗?”


    “但大楚没时间了。”时亭无比清醒,“只要谢柯在,大楚势必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彻底失去抵御外敌的能力,届时会发生什么,相信不用我多说。”


    北辰自然知道。


    届时大楚名存实亡,只能等着被谢柯、北狄、西戎等各方势力瓜分,走向亡国的命运,而这片大地上的百姓又将经历一次水深火热的灾难。


    “但是公子,我还是觉得你可以等等二王子,他……”


    时亭摇头:“他是阿柳,是乌衡,但更是西戎的二王子,有他该承担的事。”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带着半生休的解药来找我,但一定不是现在。西南盟军进军大楚的时机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柯得势,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就算我三头六臂都无济于事了。”


    “答应我,才是真的成全我。”


    时亭不想再争执,直接将北辰推出军账,“来不及了,我只信任你。”


    北辰踉跄几步站住,攥紧拳头,为难又焦急:“但是,公子,就算我答应按你计划行事,你也应该明白,我除了对你绝对忠诚,根本没有任何促成此事的能力优势,一旦我失手,你不仅会白白牺牲,谢柯很有可能再次逃脱,我……”


    “我相信你。”时亭再次打断北辰,目光温和平静地看着他,“如果失败了,是我计划不周,是大楚气数已尽,和你无关。”


    话已至此,北辰知道劝不动了,无力地垂下肩膀。


    也就在这时,一名十分令人意外的人潜进包围圈,不远千里造访时亭。


    “让老夫猜猜,时将军这般惊讶,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吗?”


    时亭看着面前早已脱下官袍,身着斗笠布衣的赵普,闻言摇了摇头:“第一眼会觉得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赵家惨遭楚皇室迫害,赵普依然能为国为民那么多年,可见其深明大义,天下为公,境界早已超脱个人得失。


    一旦大楚动荡,他第一个想到的,绝不是对楚皇室幸灾乐祸,而是百姓遇难,民不聊生。


    这才是他真正无法割舍的东西,所以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还是时将军懂老夫啊!这一趟值了。”赵普开门见山,“情形危急,有什么需要老夫做的吗?”


    北辰简直喜极而泣,抢先道:“赵大人,有的!公子如今无人可用,竟然选我去做计划里极为重要的一环,如今您来了,胜算才真的有了!”


    赵普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北辰,又看了看从容淡定的时亭,思索一番,猜到了大概:“我来的路上,看到沧水尚未结冰,而百苇村北十里恰好是沧浪台。”


    时亭点头默认了,道:“赵公,大楚之内,我能用的兵力不能动,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了,一人之死换一个天下太平的机会,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


    北辰越听越心疼,眼神示意赵普劝一劝。


    赵普却只能长叹一气,对北辰摇头:“小友,老夫也不是神仙,没有让石头转性的本事,何况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计策了。”


    时亭知道这是应了,松了口气。


    北辰却是心里一紧,还想说什么,但时亭抢先开了口:“你不能留下来陪我,而是必须保护好赵公,确保他的安全。”


    话已至此,北辰知道劝不动了,直直看着时亭,几度哽咽,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也只能吞咽下去。


    片刻后,北辰第一次大着胆子冲过来,给了时亭一个拥抱。


    时亭愣了下,笑着抬手拍了拍北辰的后背,像兄长般做了一个沉默而亲切的告别。


    北辰知道该离开了,无奈又不舍地叹了口气,退到赵普身边。


    时亭朝赵普抱拳,郑重道:“赵公,拜托了。”


    赵普定定看着时亭,突然俯身跪下,竟是行了稽首之礼。


    要知道,稽首是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要么用来祭拜神明,要么用来面见君王。


    时亭赶紧将人扶起:“赵公,此礼时某受不住!”


    赵普看向时亭腰间的惊鹤刀,道:“此礼该你所受,你本就是帝师的学生,何况真正的帝王冠冕从来不在头上。”


    时亭下意识握紧惊鹤刀,又想起了老师赠刀时的话:


    “念昙,做你该做的,永远不要放弃。


    做你想做的,永远不要犹豫。”


    希望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老师失望了。


    大楚西面边境,西宁关。


    西南盟军自出现在西宁关外,便一句话都不沟通,闷头就开始猛烈攻城,急切得好像当天就要打下西宁关,攻取大楚。


    西宁关的守将们准备不足,打得很是艰难,可谓苦不堪言,但到底有多年镇守一方要塞的经验,还是咬牙抗了五次进攻。


    满达看着西宁关高高的城墙,斗胆跟乌衡建议:“西宁关是块硬骨头,硬攻还是要废很大功夫的,要不我们去和他们谈判,告诉他们,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救时将军?”


    乌衡反问:“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满达想了下,叹气:“也是,要是敌国将领跟我说,他攻打我是为了救我们国家的臣子,我只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乌衡又问:“西南诸国不是傻子,一旦我真的这么跟西宁关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你敢让他们知道吗?”


    满达摇头。


    乌衡神色一凝,怒呵:“那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打!”


    当天,西南盟军在乌衡带领下,发起了第六次进攻。


    这一次,西宁关兵力不足的缺陷成了致命伤,而援军又迟迟未到,根本无法抵挡西南盟军的猛攻。


    西宁关破了。


    守将羞愧万分,想要西杀,被乌衡阻止。


    西南盟军为胜利欢呼雀跃,人人都开始做争抢宝藏和分割大楚的美梦。


    乌衡命盟军休整半天,独自前往西戎的附近暗桩打探消息,然后正好与送信的西戎暗探遇上。


    “二殿下,好消息好消息!是时将军来信了!”


    乌衡意外地顿了下,然后迅速拆开信看。


    暗探笑道:“这信还是时将军特意托我们的人带给二殿下的,想必是被楚帝困死,跟二殿下求救的,没想到啊,堂堂血菩萨也有今天。”


    乌衡看罢,却是瞬间瞪大了双眼,双手颤抖:“他哪里是想向我求救?分明是要和谢柯同归于尽!”


    暗探懵了:“不是求救,那为何给殿下写信?”


    “为什么给我写信? ”乌衡攥紧手中的金钱镖,倏地一声苦笑,咬牙道,“因为他要利用我啊。”


    暗探看着脸色阴鸷的乌衡,恐惧油然而生,下意识低头,目光刚好落在乌衡的手上,当即惊呼:“二殿下!你的手流血了!”


    乌衡自己毫无意识,也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慌张地想要紧紧抓住点什么。


    “连死也不肯等我吗?”乌衡气到了极点,浑身戾气暴涨,“那我便非要救,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救你!”


    “备马!让盟军即刻开拔!”


    难得的晴日,百苇村的雪融化了大半,露出深秋里枯败的万物。


    同时,也露出了对峙的时亭和顾青阳。


    “时将军,好久不见。”


    顾青阳百感交集地看着时亭,纵然立场早已不同,还是忍不住劝,“其实只要时将军肯低头,陛下未尝不能放下芥蒂。”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你还是不懂苏元鸣,他要杀的人,谁都阻止不了。你也还是不懂你自己,人一旦选择了一条路,就算自己再后悔,也只能咬牙走下去,回不了头的。”


    顾青阳被噎住,无法反驳。


    身后的下属催促:“顾大人,陛下特意交代,不让你对叛贼时亭抱有一丝一毫的旧情。”


    顾青阳皱眉,回头骂道:“时将军还轮不到你置喙!”


    “好了。”时亭道,“我躲藏多日,你如今能找到我,是因为我不想躲了。”


    顾青阳重新看向时亭,问出心中疑惑:“重重包围中,时将军露面无疑于自投罗网,为何这么做?”


    时亭:“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告诉谢柯,让他出来吧。”


    顾青阳还想说什么,但谢柯已经从他身后策马出现了,慢慢悠悠,好似闲庭信步。


    时亭看着那张面目熟悉的傩面,紧紧握住惊鹤刀的刀柄,平静的内心顿时波涛汹涌。


    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即将迎来一个结果,他们彼此都太想打败对方。


    谢柯自然看到了时亭眼中的滔天怒火,欣赏般地看了会儿,道:“时将军,你和顾大人碰面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见我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但你还是出现,不是吗?”时亭不屑地笑了声,语气轻蔑,“因为你很清楚,我被顾青阳的五万大军困死,跟你谢柯没有任何关系,你最多只是在背后使了点阴招。想想看,后世会怎么评判你?不过是暗中放几支冷箭的小人罢了,跟阴沟老鼠没有任何区别,从没有光明正大地赢过我。”


    “时亭!”谢柯的镇定瞬间维持不住,“成王败寇,只有赢者才有资格评价过程,你如今就是一只被笼子罩住的败家之犬,死到临头的话和乱吠有什么区别?”


    时亭不为所动,道:“如此,我到死都不会服你,毕竟我只服堂堂正正赢我的人。”


    谢柯哼笑一声:“我看你是想拖延时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乌衡送信了,怎么,想他带兵来救你?想利用西戎的力量除掉我,再反过头对付西戎?”


    时亭不予答复,而是问:“谢柯,你想堂堂正正赢我吗?”


    谢柯半眯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时亭,瞬间心思百转,道:“你想怎么比?”


    时亭道:“百苇村往北七里,是一片空旷之地,非常适合摆阵对战,我想和你在那一较高低。”


    谢柯想了想,道:“再往北是沧浪台,那可是沧水沿途最大的堤坝,一旦放水,百苇村附近三十余里都得被淹,你是想引我过去,然后开闸放水吧?”


    时亭沉默不语,只是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他。


    顾青阳纠结几番,还是策马靠过来,劝谢柯:“大巫还是别插手了,陛下自有解决办法。”


    谢柯却想通了,倏地笑道:“不,我跟时将军比。”


    顾青阳疑惑:“今天入冬后,沧水没有结冰,一旦沧浪台开闸放水,后果不堪设想。”


    谢柯不屑道:“你手里有五万人马,还守不住一个沧浪台?而且你也不想想,这附近多山脉,确实只有百苇村北有列阵对战的宽阔地带。”


    “何况,时将军现在大抵是舍不得死了。”谢柯瞥了眼时亭,了然笑笑,“你没看求救信上写的吗?半生休有解药,就在乌衡手上,只要乌衡来,他不仅能活命,还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怎么会放弃?”


    顾青阳:“可是……”


    “好了。”谢柯不耐烦地打断,“时将军插翅难逃,我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又如何?他再拖延时间,也拖不到乌衡来救的。”


    恰好探子这时来报:“顾大人,那五名谋逆的牧州将领正带人从西南突围!”


    谢柯笑:“你看,这是不想活的样子吗?”


    顾青阳妥协:“好吧,我去守沧浪台。”


    谢柯用肃杀的眼神看了眼顾青阳,提醒道:“别忘了,你的母亲和姐姐在我手里,守不住沧浪台,我死了,她们也得死。”


    顾青阳恶狠狠剜了眼谢柯,留了五千兵力协助他,再派五千兵马去阻拦西南向牧州将领的突围,犹豫片刻后,带着剩下的人马离开


    ——他想跟时亭告别,但他深知自己已经不配。


    只半个时辰,时亭和谢柯便已然到达目的地,各自用五百人马摆了阵。


    他们只需往北抬头,便能看到高山口的沧浪台,自带吞噬一切的威压。


    接下来的一整天,谢柯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进攻,想要破解时亭的阵法。


    但时亭对阵法的洞察力已经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一旦用相同的兵力正面交锋,谢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节节败退,束手无策。


    时亭看着对面气急败坏,难以置信的谢柯,讽刺道:“这就是大巫潜心研究兵法多年的结果吗?比起之前在北境,似乎更差劲了呢。”


    实则不然,时亭能看出来,谢柯在兵法上的见解增进了很多,说是兵法大家也不为过。


    但时亭自北境兵变后,何尝有一天松懈过?他只会比谢柯更废寝忘食地研究兵法,至极臻入化境,再无敌手。


    本就比你厉害的人,还比你努力,你又怎么可能打败他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谢柯一遍遍地抓狂,甚至猛烈地敲打自己的头,“我明明已经将当年的每一场战役都研究透了,我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懂时亭的用兵习惯!为什么?为什么!”


    时亭不再理会无能狂怒的谢柯,而是仰头看向高处的沧浪台。


    他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时亭,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吧。”


    谢柯突然镇定下来,用一种可怜阿猫阿狗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是我给你下的半生休?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你要知道,最后能成功的关键一步还真不是我。”


    时亭没有回头,但心里已经隐隐感到不妙。


    “真正想你死的是苏元鸣!”


    谢柯几乎是吼出来的,“没错,就是你让出皇位,又费尽心血辅佐的苏元鸣!”


    时亭的眼睛猛地睁大,愕然又愤怒地看向谢柯:“你说谎!他如果想害我,为什么救我?”


    “因为对他他来说,想救你和想害你并不冲突。”


    谢柯一针见血道,“他想害你,是因为你不同意他用瘟疫荼害扁舟镇百姓,然后嫁祸给北狄,从而开战的计划,且一直抢走崇合帝和曲丞相的目光,让他没法出头,所以他发现北狄细作要给你下半生休的时候,没有阻止。”


    “他想救你,是因为发现没了你,北境要乱,大楚要乱,而崇合帝和曲丞相势必会追查到他,所以他便以身犯境去救你,为自己搏一把,也算富贵险中求了。”


    “哈哈哈哈哈哈,时将军,看看你脸上的诧异,我猜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你是不是一直将他看做救命恩人?你看,你坚持的这一切就是个笑话。”


    时亭攥紧拳头,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逼迫自己冷静:“你只是空口胡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是吗?你真的不信吗?”谢柯一声嗤笑,竟是策马越过兵阵,朝时亭走过来。


    时亭周围的亲兵想拦,但埋伏在外围的弓箭手立即动手,将其射杀。


    等谢柯靠近时亭,时亭已经捂住胸口,神情痛苦地摔下了马。


    “半生休又发作了?看样子还有别的重伤吧。”谢柯居高临下看着挣扎的时亭,心情愉悦,“我想通了,就算我在摆阵上赢不过你,那又怎样?只要把你杀了,把你这些亲卫杀了,我不也算赢了吗?”


    时亭锤了捶头痛欲裂的脑袋,恶狠狠道:“无耻!”


    “无耻?你在说苏元鸣,还是说我?”谢柯道,“如果是说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就在这时,沧浪台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所有人先是吓一跳,然后一齐看向北面。


    只见北面高山上升起好几缕黑烟。


    “是火炮!”


    有人喊了一声,众人顿时惊慌起来。


    “有人想炸沧浪台!”


    谢柯不敢相信地看向时亭,恨得眼睛通红:“时亭,你才是疯子,连自己命都不要的疯子!”


    时亭仰头,目光犀利地看着谢柯:“谢柯,我手里的兵马确实不及顾青阳,攻占沧浪台绝无可能,但炸毁沧浪台就容易多了。”


    “撤退!”


    谢柯无暇再管时亭,率先扬鞭,“火炮准头不够,赶紧趁火炮毁掉沧浪台前撤退!”


    下一刻,亲卫手中的数道绳索已经绊倒谢柯的马匹,纵然亲卫下一刻便被射杀,谢柯还是滚落下马。


    半生休在体内叫嚣,时亭的四肢百骸都痛极了,但他嘶吼着爬起来,奋力扑到谢柯身边,拔出了惊鹤刀。


    他已经太久没离谢柯这么近了,他还是想亲手杀了谢柯报仇。


    但时亭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谢柯很轻易地躲开了这一刀,并被赶过来的楚军接应到。


    “快走!”谢柯慌张地爬上马匹,带着在场楚军撤退,并回头搭箭拉弓,狠狠给了时亭一箭。


    时亭奋力躲闪,但还是让白羽箭射穿了左胸腔,重重跌落在地。


    不过没关系,时亭艰难地侧头,看着谢柯仓皇落跑的身影,一边吐血,一边大笑。


    来不及了!


    刚开始的几枚火炮是为了定点,接下来的火炮只会更加精确,马上就能炸毁沧浪台!


    汹涌的沧水即将吞噬一切!


    谢柯必死!


    马上!马上他就能报仇了!


    时亭笑着笑着,突然察觉到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滑过。


    他艰难地抬手摸了一把,发现是泪水。


    自己竟然哭了?


    也许是就要死了,时亭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平静。


    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无奈,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在这一刻消融了。


    时亭艰难地掏出帕子,将手擦干净,把怀里的琥珀扳指拿了出来。


    天光下的琥珀戒指无比剔透,和乌衡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般明动。


    时亭缓缓将琥珀扳指戴好,举到唇前,在战烟弥漫的死人堆里,毫无顾忌地吻了下扳指。


    除了做惊鹤刀的持刀人,他其实也想做阿柳共白首的人。


    但这份心意,这个秘密,他不能肖想,更没资格对乌衡说。


    那么生死之际,就让自己任性一次吧。


    轰——


    一声巨响,火炮成功射中沧浪台,只顷刻,沧水像一条被解开枷锁的巨龙,咆哮着向下游冲去,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


    第95章 陇西哗变(二十三)


    “好了, 别哭了。”


    沧浪台东面高山上,赵普拍拍北辰肩膀,示意青鸾卫的火炮可以停了。


    北辰哭得更大声了:“公子没了, 公子没了!我要怎么面对……”


    赵普看着后面源源不断冲上来的楚军, 推了一把北辰道:“先别伤心了,赶紧跑吧, 时将军交代的事, 我们还没做完呢。”


    北辰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这个老头提醒我,都怪你,公子才更要死!”


    说罢,一边嚎一边带着青鸾卫撤退。


    赵普自是不会跟此刻的北辰计较,因为自己在看到已经被沧水淹没的下游时, 也忍不住眼眶泛红。


    乱世之中,谁都想当枭雄贼子, 做一番称霸千秋的美梦,但总得有人低头看一看苍生, 替百姓谋一谋出路。


    时亭, 就是这样的人。


    泱泱沧水八千里,犹闻惊鹤入阵曲。


    “老头,你还愣着干嘛!”北辰怒喝, “赶紧走, 要不是公子,我才懒得管你!”


    赵普收回目光,跟着青鸾卫迅速撤离,但楚军追得太猛,他们被围住后, 突围好几次都失败了。


    “看来,要死在这里了。”赵普面色淡定。


    北辰哼笑一声:“死就死,反正公子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杀几个算几个。”


    但没等他们鱼死网破,一面鹰隼旗帜出现在山脚,随即潮水般的西南盟军涌过来,楚军对变故完全猝不及防,很快被反包围。


    赵普意外道:“是西戎的旗,乌衡真来了?”


    北辰十分气馁:“可惜来晚了,公子已经没了。”


    “谁说你家公子没了?”


    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北辰警惕回头,发现竟是满达。


    “时将军没死!”满达赶紧道,“二殿下赶在沧水冲下前,将他救走了!”


    北辰顿时喜极而泣,又有些难以置信:“公子……公子真的没死?”


    赵普知道北辰无心其他,让他去找北辰,自己出发往西宁关走。


    在满佳的带路下,北辰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见到了时亭。


    时亭被乌衡抱在怀里,双眼紧闭,一支白羽箭穿透胸口,浑身都是血,血水不仅将衣裳都染透了,还顺着衣角一直往下滴,触目惊心。


    北辰瞬间泪水直下:“万一公子没挺过去怎么办?”


    乌衡抱时亭的手不住地颤抖,语气却是铿锵坚定:“没挺过去我陪他下黄泉!”


    军医满头冷汗地处理,生怕救不回来这人,自己的命也跟着没。北辰上前帮忙,努力让自己冷静。


    乌衡低头凑近时亭,狠狠道:“时将军,你不是喜欢管闲事吗?你要是挺不过去,我就把楚人杀尽,给你陪葬!”


    下雪了。


    又是这样一场纷扬的大雪,将整个天地都冰封起来,四周寂静得可怕,好似一切都消失了。


    时亭睁开眼,看着满目雪白,混沌的头脑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记不起刚刚发生过什么。


    他该做些什么?


    想了会儿,时亭什么都想不起来,便尝试站起来,但发现爬起来都困难,而且稍微动作就会让胸口疼痛。


    “时帅,你在哪里?”


    隐隐有呼喊声从风雪中传来,时亭觉得耳熟,反应了会儿才想起是镇远军的几个将领


    ——但他们不是早就死在北境兵变中了吗?


    “时帅,我们来找你了!”


    时亭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酸楚,不再多疑,冲声音的方向大喊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急着让自己站起来,去迎接他们。


    可惜,无论他如何挣扎,连爬起来都做不到。


    但好在呼喊他的声音越来越近,镇远军的将领们很快找到了他。


    又见面了!


    时亭欣喜若狂地看着大家,激动地热泪盈眶。


    但下一刻,他发现大家在看到他后,不约而同地露出恐慌和厌恶。


    时亭扬起的嘴角放下,疑惑不已。


    恰逢寒风肆虐,将他背后散开的头发往前吹拂,他才看到自己的满头乌发竟已雪白!


    “怪……怪物!”


    有人喊了声,时亭恍然明白了什么,赶紧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就在戈壁滩上,身后躺满了亲兵的尸首。


    这是北境兵变后!


    “杀了这个怪物!”


    有人爆呵发令,随即大家纷纷拿出长弓搭箭,正对时亭。


    时亭想要躲避,但无济于事。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迅速逼近。


    时亭抬头,发现来者是苏元鸣。


    他依旧还是记忆深处的少年模样,却是身披明黄龙袍,看他的眼神也只有冰冷的杀意。


    “他是怪物,杀了他。”


    苏元鸣帅率先对他拉开弓,箭镞刹那离弦,正中时亭心口。


    时亭随着利箭的推力往后摔出去,重重砸在后面飞雪中,本就疼痛的心口更痛了,好似有一把锋利的锥子要把他的心凿空。


    他艰难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元鸣,想问为什么。


    苏元鸣下马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像谢柯那样欣赏着他的狼狈,欣然低语:“念昙,你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没机会跟我抢皇位了。”


    时亭诧异地瞪大眼睛,他多想告诉苏元鸣,他从来没有渴望过皇位,更没想过跟他抢!


    苏元鸣没理会时亭伤心的眼神,而是回头冲镇远军的将领笑道:“确认了,就是怪物,可惜一箭射不死。”


    话音方落,数道白羽箭从风雪中射出,苏元鸣推开,让时亭暴露其间。


    突然,一道白影冲过来,将时亭整个保护在怀里。


    时亭抬头,更好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相碰。


    “你不是怪物。”


    乌衡笑着将时亭抱得更紧,“你是我无法替代的珍宝。”


    时亭的心猛地一跳,眼眶发热。


    在白羽箭射中他们的前一刻,时亭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生生将乌衡扯开,并拦到了他面前。


    “时将军!小心伤口!”


    一声惊呼在时亭耳畔炸开,想象的万箭穿心并没有发生,因为时亭刹那意识到这是梦境,睁开了眼。


    北辰端着药进屋,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自家昏迷了整整十天的公子跪坐在床榻上,胯/下压着日夜守着他的乌衡,两人都衣衫不整!


    “打……打扰!”


    北辰反应神速,脚底抹油似地除了屋子,并帮忙把门关严。


    “醒了?”


    乌衡仰头看着苏醒的时亭,终于松了口气,“刚才那么大动作,是不是梦里还跟谢柯打?放心,他已经死了,被沧水冲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时亭清楚地看到了乌衡脸上的憔悴疲惫,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汹涌的沧水下,定是这人冒死救下自己,又日日夜夜守到现在。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乌衡伸手,悄然将时亭垂下的一缕白发别到耳后,笑道,“不会睡了一觉,就记不起我是谁了吧?这样的话,我可就直接抓回西戎了。”


    时亭已经不在梦里,但他依然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干脆顺势趴下,紧紧抱住了乌衡。


    乌衡愣了下,甚至能感觉到时亭的害怕,好像生怕失去了自己。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乌衡语气有些紧张,又隐隐有几分期待,“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二伯父,不是苏……”


    “你是阿柳。”


    时亭将额头紧紧抵在乌衡肩窝,声音沙哑地呢喃,“你是乌衡。”


    乌衡的眼睛陡然放大,呼吸瞬间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客为主将人抱紧,但想到时亭左胸口还有伤,又赶紧放开。


    但时亭却是不管不顾,将人抱得更紧,甚至伤口被挤得发疼也不肯松开半分。


    他是已经死过三次的人,一路上失去过太多东西了,视他如子的至亲,传道授业的恩师,并肩抗狄的战友,他什么都留不住,唯有将深重的思念藏起来,才能继续走下去。


    阿柳,这个从北境旧梦中走出来,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故人,无疑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是这根稻草实在太轻了,左右不了自己要走的路,但在自己内心却重似千金。


    有关北境的记忆太痛苦了。


    但这一次,他有了乌衡。


    待时亭慢慢平静下来,乌衡终于得以脱身


    ——他是不想时亭松开自己的,如果时亭愿意,他能抱一辈子,但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果然,乌衡检查时亭的伤口,发现已经裂开了。


    “时将军,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乌衡又生气,又有点好笑。


    时亭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乖乖躺着,但不敢看乌衡,就侧头去看床幔上的缠枝花纹。


    “看着我。”乌衡温柔而强硬地将时亭的头摆正,逼他和自己对视,“时将军,我还是那些话,我可以为你赴汤蹈水,在所不辞,但也请你有一丝求生的念头。”


    时至今日,时亭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却都只是情到浓时的助兴蜜语,但偏偏有人说了就要做到,直到他的真心被你看到。


    “好。”


    时亭不再回避,认真地看着乌衡,笑了,“阿柳,我饿了。”


    乌衡已经太久没在时亭脸上看到这样无忧的笑,当即起身去唤吃食。


    满达等在门外,见乌衡好不容易踏出了门,赶紧凑上来,低声提醒:“二殿下,眼下时将军虚弱,大楚又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动手的好时候,其他将军也跟我说了好些次,让我问问你具体进攻时间。”


    乌衡端着热腾腾的鸡汤百宝粥,却是释然一笑:“时将军说什么时候动手,我们就什么时候动手。”


    满达疑惑:“我们对大楚动手,要时将军同意做什么?等会儿,二殿下,你不会是想……”


    “好了,你再啰嗦,粥就凉了。”


    乌衡打断满达,笑吟吟地哼着小曲儿去屋了,留可怜的满达一脸震惊的站在寒风里,喃喃道:“爷是不是被夺舍了?”


    乌衡进屋的时候,时亭正背对他卷缩在床头,一副不肯见人的模样,旁边是帕子和拔出来的惊鹤刀。


    一看到光亮如镜的惊鹤刀刀身,时亭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是冲过来将时亭揽进怀中。


    时亭顿时僵住,想要挣开乌衡,乌衡在避开他伤口的同时,将其死死按住。


    “我是怪物!你放开我,不要过来!”


    时亭惊慌得像只受伤的猫,双手严实地捂住自己的脸,他知道,此刻他的脸上一定布满了紫色的纹路,加上头发全白,人不人,鬼不鬼,谁见了都会害怕。


    虽然他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乌衡已经看过了,但他并不想在自己清醒的时候,还让乌衡看到自己这一面。


    “不是怪物。”


    乌衡心疼又无奈地在时亭头顶落下一个吻,声音和梦境重叠在一起,“你是我无法替代的珍宝。”


    时亭心里一暖,好似漫天冰雪瞬间融化,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平稳下来。


    乌衡察觉到时亭的状态没那么紧绷了,继续道:“你体内半生休有好转的迹象,迟早会彻底拔除,眼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何况,我只希望你长命百岁,其他的都不重要,尤其是皮囊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时亭已经彻底恢复平静,但他过不了自己那道坎,他并不想将自己不堪的一面给乌衡,而且他极少这样失态,还是在乌衡面前。


    一时间,时亭没有勇气再面对乌衡。


    “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时亭抬手捏了捏乌衡的手,问道。


    乌衡纠结了下,还是答应了:“好,但你要好好吃粥,好好休息。”


    “就给你一个时辰,好吗?”


    时亭点头。


    乌衡将粥给时亭放下,退了出去。


    门关了,时亭小心回头,看到乌衡真的走了,才松了口气。


    鼻间被一股浓香吸引,他侧头看向那碗粥,认出是鸡汤百宝粥,他以前在北境生病的时候也吃到过,是乌衡做的,但他只吃到过一次,因为他当年就生过一次病,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又太短。


    时亭端起粥,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凉,送进嘴里,然后发现自己竟然能尝到浓郁的味道了!


    他激动地尝了第二勺,第三勺,确认了这个事实,同时发现粥的味道本身就很清淡,并没有为了他尝到味道而刻意多方调料。


    时亭将粥吃得一口不剩,吃完后就像吃完一碗糖般,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愉快。


    他想,或许他体内的半生休真的能全部拔除,而不是乌衡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


    他又想,乌衡的情谊这辈子都还不完了,不,或许下辈子也还不完了。


    屋门外,乌衡其实并未离去,坐在台阶上守着,时刻注意里面动静。


    一刻钟后,门吱呀声开了,离约定的一个时辰还差很久。


    乌衡意外回头,刚好和走出来的时亭四目相对。


    时亭用面纱遮挡住下半张脸,满头白发用一根玉簪挽起,身上披着件青色大氅,只不过他如今的身形过于单薄,大氅因撑不起来而耷拉着。


    但到底是美人,纵然生病消瘦,也可窥见风姿。


    乌衡赶紧起身过来:“外面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进去吧。”


    时亭朝他微微一笑:“在屋里待久了,很闷,我想出去走走。”


    乌衡本来还打算强行将人抗回屋里,但时亭对他笑了,他只能妥协,无奈地将后背朝向时亭。


    时亭愣了下,明白过来,也不拒绝了,稍微小跳,趴上乌衡的背。


    “小心碰到伤口。”乌衡提醒。


    时亭认真反驳:“我不是三岁小孩。”


    乌衡笑:“那是谁一醒来就让伤口撕裂了?”


    时亭立马回忆起方才屋里的那遭温情,顿时羞赧不已:“那我不要你背,我自己走。”


    乌衡赶紧动作飞快地将人背好,长腿一迈往院子外走:“这肯定不行,我的时将军。”


    两人一路往北,直奔后院,其他人识趣地避开,连昨夜肆虐的风雪也消歇了,只落些棉絮似的小雪。


    到了后院,时亭一抬眼就看到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在雪白的天地间红得夺目,美得惊心。


    “好看吗?”乌衡稳稳当当背着时亭,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不过没怎么打理和修剪过,毕竟这处小院不在帝都,而在陇西道偏远的山上。”


    时亭舒服地趴在乌衡背上,闻言眨了下眼睛,道:“你能在大楚找到落脚地方,让我安静养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看这红梅并不需要修剪,自然生长果然绝美。”


    乌衡沉默了会儿,问:“你想知道帝都的情况吗?”


    时亭语气平静:“你把苏元鸣围杀我的计划打乱了,他此刻一定恼羞成怒,恨不得连你也杀了。”


    “对,也不对。”乌衡笑道,“苏元鸣的确想杀了我,但他哪有那个本事?一个只能无能狂怒的小丑罢了,在这一点上,他和谢柯还挺像的。”


    时亭还想追问更深,但觉得眼下不合适,便换了个问题:“归鸿和公主还好吗?”


    “时家如今还在支持苏元鸣,公主又是苏元鸣放在掌心的亲妹妹,自然无事,不过,”乌衡顿了下,道,“时志鸿消失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苏元鸣正派帝都的青鸾卫四处搜寻。”


    时亭隐隐察觉到什么,问:“公主对此什么态度?”


    乌衡:“公主对外称,时志鸿多次忤逆苏元鸣的意思,对他的情谊早已不如当初,所以就算他失踪了,自己也不是特别在意,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还得有个爹,所以还是过问了几句寻人进展。”


    时亭已然猜到什么,道:“是我害了归鸿,他本可以不卷进来的。”


    乌衡觉得时亭话里有话,问:“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苏元鸣见不得人的秘密?”


    时亭不想告诉乌衡,自己当年身中半生休很可能跟苏元鸣有关,便道:“苏元鸣作恶多端,被人抓住破绽是迟早的。”


    乌衡冷笑一声,道:“那倒是,他那脑子当皇帝,大楚算是到了血霉了。”


    时亭:“他如今昏聩,确实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乌衡闻言心情舒畅,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取而代之?”


    “不想。”时亭看着一朵朵红梅,想起了一些北境兵变的旧事,“不过我不会再任由他胡闹下去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乌衡作为西戎二王子,就不该再追问下去了,这太越界了。


    但乌衡却认真追问:“具体打算怎么做?”


    时亭显然很意外会这么问,神色犹豫了一番,选择直言:“阿柳,虽然我们一起经历这么多,对彼此都是很重要的人,以后也是。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各为其主,各行其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然知道。”乌衡停在最高的红梅树下,仰头看去,“但如果非要一棵红梅独占风采,我情愿是你。”


    时亭愣住,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阿柳,你想清楚了吗?”


    乌衡坦然道:“我想得很清楚,四海之主只能有一个,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而我们本就一体,谁当不都一样?为此争夺高低,甚至兵戎相见,你死我活没有任何意思。”


    时亭皱眉,直言:“这不一样,你为得到天下谋划了很久,耗费了很多心血,那是你的野心,你的抱负。”


    乌衡反问:“那你希望在战场上遇到我吗?你到时候会用惊鹤刀杀了我吗?”


    时亭毫不犹豫:“我不会杀你。”


    “我也一样。”


    乌衡单手托住时亭,伸出另一只手,摘下枝头上开得最好的那支梅红,反手递给时亭,“所以总得有一个人放下。”


    时亭看着赤红如火的红梅,没有接:“阿柳,虽然你这样做能避免我以后为难,但我也不希望你以后后悔,其实我能接受我们走向不同命运,就像我的表字,念昙,感念昙花一现的美好,就算不能长久也没关系。”


    “但对我有关系,我在乎。”乌衡语气坚持,甚至带了些按压不住的怒意,“时亭,你能接受我们分道扬镳,甚至接受我为了天下在战场上杀了你,但我不能!”


    “时亭,你知不知道,当你浑身是血躺在我怀里,气若游丝就要死去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能换你一条命,我可以当场就去死!天下谁想争就去争,在我这里,你才是最重要的珍宝,其他一切都代替不了你!”


    时亭能感觉到乌衡的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自己整颗心也跟着狂跳。


    “……阿柳,但这不公平。”时亭攥紧衣袖,下意识握住那枚琥珀扳指,“我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过你,但你却为我一步步退让,甚至牺牲至此,我还不起。”


    “那就用你的余生来还我。”乌衡将那支往后又递了一次,“何况,我带西南盟军帮你,等平定了大楚,你必须给西戎等十五个国家足够的好处。”


    红梅都碰到时亭的鼻尖了,但时亭还是没接。


    “怎么?莫不是时将军有别的想法?”乌衡突然嗤笑一声,“比如,等平定了天下,就打算翻脸不认人,抛弃我这个槽糠之妻,另寻新欢。”


    时亭急道:“我何时想过抛弃你?而且谈正事呢,你在说什么烂七八糟的话。”


    乌衡追问:“那是怎么想的?”


    时亭的真实想法已经被逼到嘴边,但好歹是反应过来了,赶紧住了嘴


    ——他曾认真想过,如果有天赢了乌衡,如果对方愿意,自己就辞官归隐,一起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如果乌衡不愿意,而苏元鸣必定要斩草除根杀了乌衡,那自己就强行将人藏在身边,能照顾多久就照顾多久。


    乌衡没法看到时亭脸上的表情,自然没看到时亭躲闪的眼神,只能使出终极必杀锏。


    只见令西南诸国闻风丧胆的西戎二王子倏地一笑,背着时亭跑回亭子里,然后抽出自己发带将猝不及防的时亭绑在了柱子上,然后自个儿把毛茸茸的外袍脱下,只穿着单薄中衣跑回雪中。


    时亭愕然地看着乌衡,疑惑:“你做什么?回来,把衣裳穿上。”


    “当然是威胁时将军了。”乌衡琥珀色的眼睛一弯,冲时亭灿烂一笑,“时亭不答应让我帮你平定大楚,我就一直站在雪地里。”


    时亭无奈呵斥:“这种事岂能儿戏?”


    乌衡十分无赖:“我不管,我就是如此儿戏,时将军要是心疼我,就赶紧答应我。”


    时亭叹气:“这招没用,我不会答应的。”


    “那就冻死我吧。”乌衡做出一副赴死的决绝表情,然后没一会儿就开始叫唤,“哎呦喂,真的好冷,我要冻死了,时将军,你真的不救救我吗?”


    时亭皱眉:“冷就进来,把衣裳穿上!”


    “那不行,时将军还没答应我呢!”乌衡干脆直接往雪地里一坐,跟尊雕像似的,“时将军,我真的好冷,快让我进去吧。”


    正巧北辰和满达远远经过,见状皆是目瞪口呆。


    北辰:“我们家公子怎么被绑了,肯定是你们二殿下欺负他!”


    满达:“去你的,你先看看我家二殿下好吧,大冬天就穿个中衣做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倒是你家公子,穿得暖暖和和的,待在亭子里也淋不到雪!”


    后面严桐路过,瞥了眼,赶紧将两人拉走,摇头道:“人家两口子那叫情趣,你两在这吵嚷啥?赶紧滚蛋吧。”


    一刻钟后,时亭看着冻得鼻子红,手更红的乌衡,终究还是先妥协。


    时亭:“进来吧。”


    乌衡:“时将军还是说清楚的好,让我进去的意思是答应我了,对吧?”


    时亭怒道:“进来!”


    乌衡赶紧爬起来,一溜烟跑进亭子,给时亭松了绑。


    发带从时亭手上落下的那刻,时亭气愤地扬手要打乌衡,乌衡看出这一点,竟是主要将脸凑了过来,笑吟吟道:“如果能让时将军消气,那就打吧,只是时将军别忘了,你已经答应我了。”


    时亭的手停在半空,颓然放下,然后愤愤然地捡起乌衡外袍,粗暴地给他披上。


    乌衡低头看着气鼓鼓的时亭,心情大好:“我就知道时将军舍不得让我冻死。”


    时亭不理他,思绪万千,纷乱如麻,但看着乌衡被冻红的脸,忍不住伸手捧住。


    刺骨的寒冷贴着掌心穿上心头,冷得人一激灵,时亭万分无奈:“阿柳,我该拿你怎么办?”


    乌衡将时亭的手拿下:“我脸冰,别冰到你了。”


    时亭摇摇头,在乌衡温柔的注视下,喉头几乎是哽咽。


    下一刻,在乌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时亭固执地举起两只手,捧住了乌衡的脸,然后垫脚亲了下乌衡的鼻尖。


    对于时将军来说,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勇气,当即羞赧得红了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退后逃开。


    但乌衡根本不会给他机会,直接将人揽进怀中,低头吻住了时亭的双唇。


    雪大了,纷纷扬扬落下,所有红梅被白雪覆盖,几乎不可见,唯有乌衡插进时亭发髻的那支红梅依旧夺目,在雪白的天地间一枝独秀。《 》